第一百章
    星期六。菲利普曾答應房東太太在這一天繳納房租。一個星期來,他天天引頸期待
著什麼新情況出現,結果什麼工作也沒找著。他可從未淪入這般絕望的境地,因而不覺
茫然,束手無策。他內心裡總認為這一切是個荒謬絕倫的玩笑。他身邊只有幾枚銅幣,
凡是用不著穿的衣服都典賣光了。他的住處還有幾本書和一些零星什物,興許還可以賣
一兩個先令。可是,房東太太卻虎視眈眈地望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生怕自己從住處拿東
西出來時遭到房東太太的阻截。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截了當地告訴房東太太,說他繳不起
房租,可他又役有這麼個勇氣。眼下是六月中旬,夜晚倒還溫暖宜人。於是,菲利普決
定在外過夜。他沿著切爾西長堤緩步而行,那河面一平如鏡,無聲無息。最後,他走累
了,便坐在一張長條椅上打個盹兒。他驀地從夢中驚醒過來,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夢
見一位警察把他推醒,催逼著他繼續往前走。但是,他張開眼皮一看,發覺身邊並無旁
人。不知怎麼的,他又抬步朝前走去,最後來到奇齊克,在那兒又睡了一覺。長條椅硬
撅撅的,睡得很不舒服,不多時他便醒了。這一夜似乎特別的長。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一股淒苦之情爬上了他的心頭,不知究竟怎麼辦才好。他為自己竟在長堤上過夜而感到
害臊,覺得這件事似乎特別丟臉。坐在暗地裡,他直覺得雙頰陣陣發燙。此刻,他回想
起那些從前亦有過此番經歷的人們對他講的話來,而那些人中間,有的還是當牧師、軍
官的,還有曾經念過大學的哩。他暗自納悶,自己是否也會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去加
入那列排在慈善機關前面的隊伍中去,等著施捨一碗湯喝。與其如此,倒不如以自殺了
此殘生,他可不能像那樣子苟且偷生。勞森要是得知他落到這般田地,肯定會向他伸出
援助之手的。為了顧全面子而不去懇求幫助,這種做法是荒唐的。他真弄不懂自己怎麼
會墮入這般淒慘的境地的。他一向審時度勢,總是盡力去做自己認為是最好的事情,可
眼下一切都亂了套。他總是力所能及地幫助別人,並不認為他比其他任何人來得更為自
私,可如今他卻陷入了這種困厄的境地,事情似乎太不公平了。
    但是,盡坐著空想又頂什麼事呢。他繼續朝前走著。此時,晨光熹微,萬籟俱寂,
那條河顯得優美極了,四周似乎瀰漫著一種神秘莫測的氣氛。這天定是個好天,黎明時
的穎穹,白蒼蒼的,無一絲雲彩。菲利普感到心力交瘁,饑餓在嚙蝕著五髒六腑,但又
不能定下心來坐著歇息,因為他一直在擔心會受到警察的盤潔。他可受不了那種恥辱。
他發覺自己身上很髒,很希望能洗上一把澡。最後,他來到漢普頓宮,感到要不吃點東
西填填肚子,準會哇地哭出聲來。於是,他選了家下等館子走了進去。館子熱氣騰騰,
使得他有點兒噁心。他本打算吃些富有營養的食物,以維持以後幾天的日子,但一看見
食物,卻又不住地反胃。他只喝了杯茶,吃了些塗黃油的麵包。此刻,他記起了這天是
星期天,他滿可以上阿特爾涅家去,他們家可能會吃烤牛肉和富有約克郡地方風味的布
丁。但是他疲憊個堪,無力面對那幸福的、喧嚷的家庭。他愁眉不展,心情講透了,只
想自個兒呆在一個地方。於是,他決定走進漢普頓宮內花園裡去,靜靜地躺一會兒。他
渾身骨頭疼痛不已。或許,他可以找到個水泵房,這樣就可以洗洗臉和手,還可以喝它
幾口,因為此刻他渴得嗓子眼裡直冒煙。眼下肚子泡了,他又饒有情趣地想起了鮮花、
草坪和婷婷如蓋的大樹來了,覺得在那樣的環境下,可以更好地為今後作出謀劃。他嘴
裡叼著煙鬥,仰面躺在綠蔭下的草坪上。為了節省起見,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每天只
准自己抽兩袋煙。看著煙斗裡還能裝滿煙絲,一股感激之情從心底湧泛上來。別人身無
分文時是怎麼樣打發日子的,他可不知道。不一會兒,他酣然入夢了。一覺醒來,已是
中午時分。他想,呆不了多久,就得動身去倫敦,爭取次日凌晨趕到那兒,去應對那些
有所作為的招聘廣告。菲利普想起了牧師大伯,他曾許諾死後把他的些許財產留給自己
的。這筆遺產的數目究竟有多大,菲利普毫無所知:至多不過幾百英鎊罷了。他不知道
能否去提他即將繼承的這筆錢財。唉,不經那老東西的同意,這筆錢是提不出來的,而
他大伯眼睛不閉是永遠不會撒手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到他死!」
    菲利普盤算起他大伯的年齡來。那位布萊克斯泰勃教區牧師早過了古稀之年,還患
有慢性支氣管炎。可許多老人都身患同樣的疾病,卻一個個抱住塵世不放,死期還遙遙
無期呢。不過在這期間,總會有什麼新情況出現的。菲利普總覺得他的境況有些反常,
人們處在他特殊的位子上是決計不會挨餓的。正因為他不願相信他目下的境況是真的,
所以他並不失望。他打定主意,去向勞森先借上半個英鎊。菲利普一整天呆在漢普頓宮
內花園裡,肚子餓了就抽上幾口煙,不到動身去倫敦的時候,他不去吃東西,因為那段
路還不短哩,他得為走完這段路程而養精蓄銳。天氣轉涼以後,他才動身朝倫敦走去,
走累了,就在路邊的長條椅上躺上一會兒。一路上沒有一個人打擾他。到了維多利亞大
街,他梳洗整容了一番,喝了杯茶,吃了點塗黃油的麵包。吃東西的當兒,他瀏覽著晨
報上的廣告欄,目光停留在幾家遐邇聞名的公司的裝飾織品部招聘售貨員的廣告上。他
的心不由得莫名其妙地變得有些兒沉重。囿於中產階段的偏見,他覺得踏進商店去當售
貨員怪丟人現眼的,但他聳了聳雙肩。說到底,這又有什麼要緊的呢?他決定去試它一
試。菲利普不覺詫異起來,覺得自己對每一次遭受的恥辱都逆來順受,甚至還堂而皇之
地迎上前去,就像是在脅迫命運同自己攤牌似的。他懷著難言的羞赧心情,於九時來到
裝飾織品部。這時,他發現已經有許多人趕在自己的頭裡先到了。他們中間從十六歲的
少年到四十歲的成年男子各種年齡的人都有。有幾個人壓低了聲音在交談著,但大多數
都緘默不語。菲利普站進隊伍裡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向他投來充滿敵意的一瞥。這當兒,
他聽到有個人在說:
    「我盼只盼早點通知我落選的消息,這樣我好及時到別處去找工作。」
    站在身後的那個人朝菲利普瞥了一眼,隨即問了一句:
    「您過去做過這種工作嗎?」
    「沒做過。」
    那個人頓了頓後便接著說道:「吃過了午飯,即使是小客棧,未經事先預訂房間,
也是不會接待你的。」
    菲利普兩眼望著那些店員,只見有的在忙著懸掛擦光印花布和印花裝飾布,還有的
人呢,他聽身邊的人介紹說,他們是在整理從鄉間郵來的訂貨單。約莫九點一刻的光景,
經理到了。他聽到隊伍裡有人告訴另一個人說這位就是吉本斯先生。此人中年模樣,矮
矮胖胖的,蓄著濃密的胡子。深色的頭髮,油光可鑒。他動作輕快,臉上一副精明相。
他頭上戴了頂絲綢質地的帽子,身上著了一件禮服大衣,翻領上別了朵綠葉簇擁著的潔
白的天竺葵。他徑直走進辦公室,讓門敞開著。那間辦公室很小,角落裡擺著一張美國
式的有活動頂板的書桌,此外,就是一個書櫥和一個櫃子。站在門外的人望著吉本斯先
生慢條斯理地從大衣翻領上取下天竺葵,把它插入盛滿水的墨水瓶裡。據說上班時別花
是違反規定的。
    (這天上班時間,店員們為了討好他們的頂頭上司,一個個競相贊美那枝天竺葵。
    「我這輩子還從沒見過比這更美的花兒呢,」他們爭先恐後地說。「總不會是你自
個兒種的吧?」
    「是我自個兒種的,」吉本斯先生說著,臉上笑容可掬,那對聰慧的眼睛裡流露出
一絲自豪的光芒。)
    吉本斯先生摘下帽子,換下禮服大衣後,瞟了一眼桌上的信件,隨後又朝站在門外
的那些人瞥了一眼。他微微彎了彎手指,打了個手勢,於是站在隊伍裡的第一個人便進
了他的辦公室。這些人一個挨著一個打他面前走過,回答著他的發問。他問得很簡短,
在發問的當兒,兩眼死死地盯視著應試人員的臉孔。
    「年齡?經歷?你為什麼離開你以前的工作?」
    他臉上毫無表情地聽著別人的答話。輪到菲利普時,菲利普覺得吉本斯先生用一種
異樣的眼光凝視著他。這天菲利普穿著整潔,衣服裁剪得還算貼身,顯得有些兒與眾不
同。
    「有何經歷?」
    「對不起,我從沒幹過這類工作,」菲利普答道。
    「那不行。」
    菲利普走出了辦公室,此番經歷並沒有給他帶來比想象的更為劇烈的痛苦,所以他
也不覺得特別難受。他不可能存有一下子就能找到職位的奢望。此時,他手裡還拿著那
張報紙,便又在廣告欄裡找開了。他發現霍爾本地區有爿商店也在招聘一名售貨員。可
是,到那兒一看,這一職位已經給人占了。這一天他還想吃東西的話,那就得趕在勞森
外出用餐之前到達勞森的畫室。他沿著布朗普頓路信步朝自由民街走去。
    「喂,月底之前,我手頭一個錢也沒有了,」菲利普一有機會便對勞森說。「我希
望你能借給我半個英鎊,好嗎?」
    他發現開口向別人借錢可真難哪。此時,他回想起醫院裡有些人向他借錢時的那種
漫不經心的樣子來,他們從他手裡借走錢,非但無意歸還,而且看上去還像是他們在賜
予他恩典似的。
    「非常樂意,」勞森說。
    可是,勞森把手伸進口袋掏錢時,發覺自己總共才有八個先令。菲利普的心一下子
涼了半截。
    「嗯,呃,那就借給我五個先令吧,好嗎?」他輕輕地說道。
    「喏,給你五先令。」
    菲利普來到威斯敏斯特一家公共浴室,花了六便士洗了個澡。然後,他買了點食物
填了填肚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打發這天下午的時光。他不願再回到醫院去,生怕被
人撞見問這問那的,再說,眼下那兒也沒他幹的事了。他曾經呆過的兩三個科室裡的人
對他的不露面興許會感到納悶,不過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個不
告而別的人。他來到免費圖書館,借了幾張報紙看起來,看膩了就抽出史蒂文森的
《新天方夜譚》。但是,他發覺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書上寫的對他來說毫無意思,因為
他還在不停地考慮著他眼下困厄的境地。他腦子裡翻來復去地考慮著同樣的問題,頭都
脹了。後來,他渴望著吸口新鮮空氣,便從圖書館出來,來到格林公園,仰天躺在草坪
上。他怏怏不樂地想起了自己的殘疾,正因為自己是個跛子,才沒能上前線去打仗。他
漸漸進入了夢鄉,夢見自己的腳突然變好了,遠離祖國來到好望角的騎兵團隊。他在報
紙上的插圖裡看到的一切為他的想象添上了翅膀。他看到自己在費爾德特,身穿卡其軍
服,夜間同旁人一道圍坐在篝火旁。他醒來時,發覺天色尚早,不一會兒,耳邊傳來議
院塔上的大鐘噹噹接連敲了七下。他還得百無聊賴地打發余下的十二個小時呢,他特別
害怕那漫漫的長夜。天上陰雲密佈,他擔心天快下雨了。這樣,他得上寄宿舍去租張舖
過夜。他曾在蘭佩思那兒看到寄宿舍門前的燈罩上亮著的廣告:床舖舒適,六便士一個
舖位。可他從來沒進去住過,而且也怕那裡面的令人作嘔的氣味和蟲子。他打定主意,
只要天公作美,就在外頭宿夜。他在公園裡一直呆到清園閉門,然後才起身到處溜躂。
眼下,他感到疲憊不堪。驀然間,他想要是能碰上個事故,興許倒是個好運氣。那樣的
話,他就可以被送進醫院,在乾乾淨淨的床舖上躺上幾個星期。子夜時分,他饑餓實在
難忍,於是便上海德公園拐角處吃了幾片馬鈴薯,喝了杯咖啡。接著,他又到處游蕩。
他內心煩躁不安,毫無睡意,而且生怕遇上警察來催促他不停地往前走。他注意到自己
漸漸地從一個新的角度來看待那些警察了。這是他在外露宿的第三個夜晚了。他不時地
坐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的長條凳上小歇一會,破曉時分,便信步朝切爾西長堤踅去。他諦
聽著議院塔上的大鐘的噹噹鐘聲,每過一刻鐘便做個記號,心裡盤算著還得呆多久城市
才能甦醒過來。早晨,他花了幾枚銅幣梳洗打扮了一番,買了張報紙瀏覽上面的廣告欄
的消息,接著便動身繼續去尋找工作。
    ヾ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850—1894):英國小說家。
    接連數日,他都是這樣度過的。他進食很少,漸漸覺得渾身懶洋洋的,軟弱無力,
再也打不起精神去尋找工作,而要找到工作看上去確比登天還難。他抱著能被錄取的一
線希望,久久地等待在商店的門口,卻被人家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對此,他也慢慢地
習以為常了。他瞧著招聘廣告的說明,按圖索驥,跑遍了整個倫敦去尋求工作。可是沒
多久,他發現一些面熟的人也同他一樣一無所獲。他們中間有那麼一兩個人想同他交個
朋友,可是他疲倦不堪,沒精打采的,也懶得接受他們的友好表示。以後他再也沒有去
找過勞森,因為他還欠勞森五個先令未還呢。近來,他成天公頭昏眼花,腦子也不好使,
對以後他究竟會落得個什麼結局,他也不怎麼介意了。他經常哭泣,起初他還不住地生
自己的氣,覺得怪丟人的,可後來他發覺哭了一場,心裡反而覺得好受些了,至少使得
他感到肚子也不怎麼餓了。凌晨時分,寒風刺骨,他可遭罪了。一天深夜,他溜進寓所
去換了換內衣。約莫凌晨三點光景,他斷定這時屋內的人們還在酣睡,便悄然無聲地溜
進了房間,又於早上五點偷偷地溜了出來。在這期間,他仰臥在柔軟的床舖上,心裡著
實痛快。此時,他渾身骨頭陣陣酸痛。他靜靜地躺在床上,揚揚得意地領略著這番樂趣,
感到愜意至極,怎麼也睡不著。他對食不果腹的日子慢慢習慣了,倒也不大覺得肚子餓,
只是覺得渾身無力而已。眼下,他腦海裡常常掠過自殺的念頭,但是他竭盡全力不讓自
己去想這個問題,生怕自殺的念頭一旦占了上風,他就無法控制住自己。他一再默默地
告誡自己,自殺的舉動是荒唐的,因為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時來運轉的。他說什麼也擺
脫不了這樣的印象:他眼下所處的困境顯得太荒謬,因此他根本就沒有把它當真。他認
為這好比是一場他不得不忍受的疾病,但最後終究是會從這場疾病中康復過來的。每天
夜裡,他都賭咒,發誓,無論什麼力量都不能使他再忍受一次這樣的打擊,並決心次日
早晨給他大伯和律師尼克遜先生,或者勞森寫封信。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怎麼也不
想低三下四地向他們承認自己的失敗。他不清楚勞森知道了他的情況後會有何反應。在
他們的友好交往中,勞森一向是輕率浮躁的,而他卻為自己略通世故人情而感到自豪。
他將不得不把自己的愚蠢行為向勞森和盤托出。在接濟了他一次以後,勞森很可能會讓
他吃閉門羹,對此,菲利普心裡惴惴不安。至於他的大伯和那位律師,他們肯定會有所
表示的,不過,他怕他們會呵斥自己,而他自己可不願受任何人的呵斥。他咬緊牙關,
心裡不住地默默念叨著:事情既然發生了,那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懊惱是荒唐可笑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可勞森借給他的五先令卻維持不了多久。菲利普殷切
期盼著星期腎快快到來,這樣,他就可以上阿特爾涅家去。究竟是什麼阻攔他遲遲不去
阿特爾涅家的,菲利普自己也說不清楚,興許是他想獨自熬過這一難關的緣故吧。雖說
阿特爾涅家道艱難,過著捉襟見肘的日子,可眼下也只有阿特爾涅能夠為他排難解悶了。
或許在吃過午飯後,他可以把自己的難處告訴給阿特爾涅。他嘴裡不斷地念叨著他要對
阿特爾涅說的話。他十分擔心阿特爾涅會說些惠而不實的漂亮話來打發他,要是那樣的
話,他可真受不了。因此,他想盡可能地拖延時間,遲一點讓自己去嘗那種遭人冷遇的
苦味。此時,菲利普對他的夥伴都喪失了信心。
    星期六的夜晚,又濕又冷。菲利普吃足了苦頭。從星期六中午起直到他拖著疲乏的
步子上阿特爾涅家這段時間裡,他粒米未吃,滴水未進。星期天早晨,他在查裡恩十字
廣場的盥洗室裡花去了身上僅剩的兩便士,梳洗了一番。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