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凌晨三點光景,菲利普就醒了,且再也不能人睡。他想起了米爾德麗德。他試圖不
去想她,但無奈情思纏綿,不能自已,就這樣,時作時輟,反反覆覆,直弄得自己頭昏
腦脹。米爾德麗德要嫁人,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對一位要自謀生計的姑娘來說,生活
是艱難的;倘若她發現有人能夠給她提供一個舒適的家並接受之,那也是無可指摘的。
菲利普意識到,在米爾德麗德看來,讓她同自己結婚才是個愚蠢的行動呢,因為只有愛
情才,能使眼下這種捉襟見肘的日子得以忍受。然而,她卻並不愛他。這絕不是米爾德
麗德的過錯,這不過是他不得不接受的又一個事實罷了。他試圖說服自己。他深知他那
被刺傷的自負深深地埋在心底,此時他的情慾卻從被損害的虛榮中勃然而起。實際上,
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於這一點,他才變得頹唐消沉。菲利普像鄙視米爾德麗德那樣鄙
視自己。他為未來作出種種打算,反來復去地考慮著那些同樣的計劃。在這當兒,他又
回想起自己在她那嬌嫩、蒼白的臉頰上親吻的情景,耳際又響起她那迴盪不絕的嗓音。
在醫學院裡,他同朋友們斷絕來往,而眼下他卻希望有人作伴。事情真湊巧,半個月前,
海沃德來信說他要路過倫敦,邀請菲利普一同進餐,但那時菲利普因不願受人打擾而婉
言謝絕了。海沃德快要返回倫敦,在此度過社交季節,於是,菲利普決定寫封信給海沃
德。
    鐘敲八點。他還能爬起來,對此他感到欣慰。他臉色蒼白,倦容滿面。但是,在洗
了把澡,穿上了衣服,用過早餐之後,他感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塵世,病痛也顯得較易
忍受了。這天上午,他不想去聽課,而來到陸海軍商場,為米爾德麗德買件結婚禮物。
菲利普猶豫了半晌,最後決定買個化妝手提包。它花去了二十鎊,大大超出了他的支付
能力。不過,這只包既艷麗奪目又俗不可耐。他知道米爾德麗德一定會十分精確地估計
出這只包的價錢來的。這件禮物既能使她感到快樂,又能表達自己對她的鄙視。他為自
己挑中了這件禮物而內心感到一種隱隱扎痛的滿足。
    菲利普懷著惶恐不安的心情期待著米爾德麗德成親的日子,他這是在期待著一種難
以忍受的痛苦。他感到寬慰的是,星期六早晨他接到海沃德的一封信,信中說,他就在
當天早些時候來倫敦,並請菲利普替他事先找好住處。菲利普急於擺脫眼下的心境,便
去查閱時刻表,找出海沃德可能搭乘的那趟車。他趕往車站迎接海沃德。朋友聚首,興
奮之至。他倆將行李寄存在車站,隨後便歡天喜地地走了。海沃德還同往常一樣,提議
他倆首先花一個小時去游覽國立美術館。海沃德已經好些時候沒有觀賞圖畫了,說是一
定得去瞧上一眼,使自己跟生活的旋律合拍協調起來。數月來,菲利普找不到一個人能
同自己談論藝術和書籍。自從去巴黎以來,海沃德一直在專心致志地研究法國的現代詩
人。而在法國,這類詩人繁若群星,數不勝數。眼下,海沃德就有好幾位新躍文壇的天
才詩人的事兒要告訴菲利普聽。他們倆漫步在美術館,各自給對方指點著自己心愛的圖
畫,情緒激昂地交談著,從一個話題轉到另一個話題。此時,陽光普照,微風和煦。
    「走,咱倆上公園去坐一會兒,」海沃德提議說,「吃過中飯再去找房間不遲。」
    公園裡,春意盎然,沁人心脾。這種日子叫人感到,人只要活著就是幸福。在天空
的映襯下,青翠欲滴的樹林,分外妖燒。淡藍色的天幕上嵌鑲著朵朵白雲。玉帶般的河
流的盡頭,是一群身穿灰色制服的皇家禁衛騎兵隊。這種層次分明的優美景色,帶有一
種十八世紀圖畫的風采眼前的景色,使人想起的是約翰一巴普蒂斯特﹒佩特的那種平凡
質樸的圖畫,而不是沃特畫的畫。沃特的風景畫富有詩意,畫中只有在夢幻虛境中才
能看到的那種森林幽谷的景緻。菲利普心裡不覺一陣輕松。他從過去讀過的書本中領悟
到,藝術(因為藝術的存在正如他認為自然界的存在一樣)還可以將人的心靈從痛苦中
解救出來。
    ヾ約翰﹒安托萬﹒沃特(1684—1721):法國風俗畫家。
    他們倆來到一家意大利餐館吃中飯,還要了一瓶香提酒。兩人慢啜細嚼,邊吃邊談,
一起回憶著他倆在海德堡的熟人,談論菲利普在巴黎的朋友,議論書籍、圖畫、道德和
人生。猛然間,菲利普聽到一只鐘接連敲了三下,直覺得聲聲撞擊著他那顆心。有那麼
一兩分鐘,海沃德說的話他啥也沒聽見。但是,他還一個勁兒地往自己杯子裡勘酒。他
喝不慣酒,並已經感到酒力直衝腦門。不管怎麼說,他眼下是無憂無慮的了。多少個月
來,他那敏捷的腦於閒著不思想,這時卻完全陶醉在談話中間。他為有個同自己情趣相
投的人在一起交談而感到無比欣慰。
    「我說呀,咱們可別把這良辰浪費在尋找房間上頭。今晚我來安頓你。你可以在明
天或者下星期一再去找房間嘛!」
    「好的。那眼下咱倆干什麼呢?」海沃德應聲說道。
    「咱倆花上一個便士,乘汽船到格林威治去。」
    這個主意正中海沃德的下懷。於是,他同菲利普一起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來到威斯
敏斯特大橋,接著又乘上一艘剛要離岸的汽船。此時,菲利普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
說:
    「我還記得當初去巴黎那會兒,克拉頓,對,就是他,還發了一通長篇宏論呢。他
說是畫家和詩人把美賦予事物中去的,是他們創造了美。在」他們看來,喬托的鐘樓
和一家工廠的煙囪沒有兩樣。然而,美麗的事物隨著它們勾起一代代人們的情感而變得
越來越絢麗多彩。古老的事物要比現代的事物更加美麗,其道理也就在於此。那篇《希
臘古瓶頌》現在就比剛問世那會兒要更加雋永嫵媚,這是因為上百年來,情侶們不斷
地吟誦它,那些悲觀失望者也從詩句中求得安慰的緣故。」
    ヾ喬托(1266?—1337):佛羅倫廷派畫家和建築師。
    ゝ《希臘古瓶頌》,為英國著名詩人約翰﹒濟慈(1795—1821)所作。
    菲利普讓海沃德去推斷,面對兩岸搖曳而過的景色,聽了他的話會作何聯想。他發
現自己有意作出暗示而未被對方覺察,不覺竊竊自喜。長期來他過著的那種生活,突然
間在他心靈中激起了強烈的反應,使得他思緒萬千,感慨系之。倫敦縹緲的大氣,暈光
閃爍,給建築物的灰石蒙上了一層柔和的輕淡優美的色彩;那一個個碼頭、一座座倉庫
透出絲絲類似日本版畫式的純樸、莊重的氣息。他們倆繼續向前泛舟蕩漾。那雄偉壯麗
的水道,是大英帝國的標志,越往前越開闊。河面上千帆競發,穿梭不息。菲利普想起
那些畫家和詩人把所有這一些描繪得如此婀娜多姿,心頭充滿了感激之情。他們隨船來
到倫敦地區的泰晤土河面上。有誰能夠描繪出它的莊嚴儀容呢?頓時,他思緒馳騁,激
動不已。天曉得是什麼使得人們把這浩瀚的河面變得平靜如鏡,使得鮑士威爾老是跟
隨在約翰遜的左右,使得老佩皮斯跨上軍艦的。啊,原來是壯麗的英國歷史,是離
奇的際遇和充滿驚險的冒險!菲利普笑容可掬地轉向海沃德。
    ヾ詹姆斯﹒鮑上威爾(174O—1795):蘇格蘭律師兼作家。著有《約翰遜傳》一書。
    ゝ塞繆爾﹒約翰遜(1709-1784):英國著名的問典編纂家、作家和評論家。
    ゞ塞繆爾﹒佩皮斯(1633—1703):曾為英國海軍大臣,以其日記聞名。
    「親愛的狄更斯,」他喃喃地說。當覺察到自己的感情激昂起來,他不覺莞爾。
    「你放棄學畫,就不感到後悔嗎?」海沃德問道。
    「不後悔!」
    「看來你是喜歡行醫的?」
    「不,恰恰相反,我很不喜歡當醫生。不過也沒有旁的事情可做呀。頭兩年的功課
重得快把人壓垮了,再說,遺憾的是,我可沒一點兒科學家的氣質。」
    「哦,你可不能再見異思遷了。」
    「嗯,不會的。我要堅持學醫。我想,到了病房,我會更加喜歡上這一職業的。我
有個想法,我對人比對世界上任何一樣東西都更有興趣。照我看,只有當醫生,才能享
有充分的自由。你把知識裝在腦於裡,拎著醫療器械箱,外加幾味藥,你就可以到處混
飯吃。」
    「這麼說,你是不想當一名開業醫師的?」
    「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想當開業醫師,」菲利普回答說。「我一取得醫院的職
位,便去搭乘海輪。我想到東方去——到馬來群島、暹羅、中國等等地方去———然
後,我將找些零星的活兒干干。事情總是有得做的,比如說,印度鬧霍亂病啦,諸如此
類。我還想去周游列國。一個經濟拮据的人要做到這一點,唯一的辦法就是行醫。」
    ヾ暹羅,泰國的舊稱。
    接著他們來到了格林威治。英尼戈﹒瓊斯設計的宏偉的大廈,儀態雍容地正視著
河面。
    ヾ莫尼戈﹒瓊斯(1573—1652):英國著名建築師、舞台設計師。
    「嘿,快瞧,那兒準是可憐的傑克跳下去撈錢的地方,」菲利普說。
    他們倆在公園裡信步閒逛。衣衫襤褸的孩子們在嬉耍,他們的吆喝聲響遍整個公園。
年邁的海員們這兒一群那兒一幫地坐著曬太陽。這兒瀰漫著一種百年前的那種古樸的氣
息。
    「你在巴黎白白浪費了兩年,有些可惜,」海沃德感歎了一聲。
    「白白浪費?瞧那個孩子的動作,瞧那陽光穿過樹葉照在地上的圖案,再瞧瞧頭頂
上那塊天——啊,要是我不到巴黎去,我就看不到那兒的天空。」
    海沃德發覺菲利普語塞哽咽,不禁詫異地凝視著他。
    「你怎麼啦?」
    「沒什麼。對不起,我太傷感了。不過,這半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渴望著來觀賞一
下大自然的美。」
    「你過去一直很講究實際。真有趣,還能從你嘴裡說出那種話來。」
    「去你的,我可不想變得有趣,」菲利普哈哈笑著說。「走,咱們喝杯濃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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