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他倆是在索霍區吃的晚飯。菲利普快活得連人都發抖了。他們吃飯的地方,並非
是那種生意興隆、顧客盈門的大眾餐館(一些手頭拮据的體面人士愛上那類餐館用餐,
因為在那兒既可顯示自己豪放不羈的名士本色,又不必擔心破費過多),而是一家店客
寒愴的小館子。掌櫃的是個老實巴交的魯昂人,他老婆也幫著照管店裡的生意。這家
館子是前些日子菲利普無意間發現的,他對那種法國風味的櫥窗佈置很感興趣:櫥窗正
中照例放一客牛排,兩旁各放兩盆新鮮蔬菜。飯館只有一名衣衫襤褸的法國侍者,他想
在這兒學點英語,可聽來聽去,客人卻全是說的法語。有幾位放浪形骸的輕佻女士,經
常光顧於此;有一兩家法國僑民在這兒包飯,店裡還存有他們的自備餐巾;此外,不時
有個把模樣古怪的男子,進店來胡亂吃點什麼。
    ヾ倫敦的餐館區,在牛津街南面,其中大多是意、法僑民所開設的小飯店。
    ゝ法國北部的城市。
    菲利普和米爾德麗德在這兒可以單獨占張餐桌。菲利普讓侍者去附近酒店買了瓶法
國葡萄酒,另外點了一客potsge aux erbes、一客陳列在櫥窗裡的牛排加aux pommes
。和一客omelette au kirsch。這兒的菜餚和環境,倒真有幾分浪漫的異國風味。
米爾德麗德起初有點不以為然:「我向來不大相信這些外國館子,誰知道他們拿了些什
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做菜。」可不多一會兒,她就不知不覺地被同化了。
    ヾ法語,蔬菜濃湯。
    ゝ法語,炸馬鈴薯片。
    ゞ法語,櫻桃蛋卷。
    「我喜歡這地方,菲利普,」她說,「在這兒挺逍遙自在,不必拘束,你說是嗎?」
    一個高個子走了進來。他一頭的灰髮,又長又密,稀疏的胡子蓬蓬鬆鬆。他披了件
破舊的斗篷,頭上戴一頂闊邊呢帽。他朝菲利普點點頭,因為菲利普過去在這兒同他打
過照面。
    「瞧他的模樣倒像個無政府主義者,」米爾德麗德說。
    「他嗎,是歐洲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他飽嘗了大陸上各處的鐵窗風味,要說他親手
幹掉的人有多少,只有上絞刑架的殺人魔王可以和他相比。他到處逛蕩,口袋裡總揣著
顆炸彈。當然羅,跟他說話可得留神著點,如果一言不合,他就掏出炸彈,砰地往桌子
上一放,讓你見識見識。」
    米爾德麗德驚懼參半地望著那人。隔了一會兒,她又滿腹狐疑地掃了菲利普一眼,
發現菲利普的眼睛裡透出笑意。她眉尖微微一蹩。
    「你在逗弄人。」
    菲利普「啊哈」地一聲歡呼。他心裡快活極了。但是米爾德麗德最不樂意讓人取笑。
    「我看不出吹牛撒謊有什麼可樂的。」
    「別生氣呀。」
    菲利普握住她擱在餐桌上的那只手,輕輕地捏了捏。
    「你真可愛,倘若要我吻你腳下踩過的塵土,我也願意。」
    她那白得發育的皮膚,令菲利普心醉神迷,而她那兩片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嘴唇,簡
直有一股勾魂攝魄的魔力。她由於患有貧血,呼吸有點急促,兩片嘴唇經常微微張著。
不知怎麼地,菲利普覺得這種病態反倒給她的臉蛋增添了幾分嫵媚。
    「你真有點喜歡我,是不?」他問。
    「嗯,要不我幹嗎陪你上這兒來?你是個道道地地的上等人,我說的可是心裡話
吶。」
    他們吃完飯,開始喝咖啡。這會兒,菲利普再也顧不得省錢,竟然抽起三便士一支
的雪茄來。
    「你想象不出,就這樣坐在你對面,望著你,能給我帶來多大的樂趣。我無時無刻
不在思念你,巴望能見你一面。」
    米爾德麗德嫣然一笑,兩頰泛起淡淡的一抹紅暈。平時她一吃好飯,總是鬧消化不
良,可今天這病倒沒犯。她今天對菲利普似乎特別有好感。連她那目光也一反常態,顯
得溫情脈脈,這怎能不叫菲利普心花怒放。他出於本能,知道自己這樣完全拜倒在她腳
下,任她擺佈,實在是昏了頭。要想贏得她的愛,就應該在她面前佯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而絕不能讓她察覺那股在他心中沸騰著的澎湃激情;否則她就會利用他的弱點,玩他於
股掌之上。但是現在,他情急智昏,也顧不上這許多了。他向她傾訴衷腸,說自己同她
分手之後忍受了多少痛苦,自己如何竭力掙扎著想擺脫情慾,一度還以為取得了成功,
可到頭來發現,那股強烈的情慾卻是有增無已。他知道自己嘴上說要擺脫這股情慾,其
實並非出自於真心。他實在太愛她了,即使自己受到點折磨也算不得什麼。他恨不得把
自己的心掏出來給她。他把自己的弱點全都暴露在她面前,甚至以此為榮。
    對菲利普來說,就這麼坐在這間舒適、簡陋的飯館裡,人世間之最大樂事莫過於此
了。但是他知道,米爾德麗德喜歡上戲院,逛游樂場。她生性好動,不管到了什麼地方,
待不多一會兒,就急著要上別處去了。他可不敢讓她覺著膩煩。
    「聽我說,咱們這就去雜耍劇場,怎麼樣?」他嘴上這麼建議,心裡卻飛快地轉著
念頭:她要是真喜歡自己,一定會說寧願待在這兒。
    「我剛才也在想,要是咱們打算去雜耍劇場,現在就該走了。」
    「那就去吧。」
    菲利普強耐著性子,好不容易熬到了終場。下一步該采取什麼行動,他早已拿定了
主意。所以他們上了馬車,他就裝作無意似地順手摟住她的腰肢。可是只聽他「哎喲」
了一聲,趕緊把手縮回來。不知什麼東西把他扎了一下。米爾德麗德格格笑了。
    「嘿,這就是你沒事找事,把手臂往這兒亂伸的好處,」她說。「男人什麼時候要
伸手來摟我,那是瞞不過我的。我的那枚別針決不會放過他們。」
    「這一回我可要當心點了。」
    菲利普又伸手摟住了她的腰肢。她沒有作出拒絕的表示。
    「這麼坐著好舒服,」他快活地舒了口氣說。
    「還不是因為你沾到了便宜,所以高興了,」她刺了他一句。
    馬車從聖詹姆士街拐進了公園。菲利普飛快地吻了她一下。他對她怕得出奇,他
鼓足了全身的勇氣才敢去吻她。而她呢,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把嘴唇微微掉向他。看她
那副神情,似乎既不介意,也不喜歡。
    ヾ指海德公園。在十七世紀時,此公園稱為詹姆士公園。
    「你不知道我想吻你想了有多久,」菲利普囁嚅道。
    他想再吻她一下,她卻把頭扭開了。
    「一次夠啦,」她說。
    菲利普陪著她往赫尼希爾走去,他仍在窺何時機,等他們到了她所住大街的盡頭時,
他問:
    「讓我再吻你一下好嗎?」
    她漠然地望著他,接著又朝大街上瞥了一眼,四下闃無人影。
    「隨你的便。」
    菲利普一把將她摟在懷裡,發狂地吻著她。米爾德麗德用力將他推開。
    「當心我的帽子,傻瓜。誰像你這麼笨手笨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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