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菲利普來到了維多利亞車站,比米爾德麗德指定的時間差不多提早了半個小時。他
坐在二等候車室裡左等右盼,遲遲不見她來。他有點憋不住了,便起身步入車站,望著
打郊區來的一列列火車。她定下的時間已經過了,還是不見她的人影。菲利普著急了,
跑進另外幾間候車室,四下張望。突然,他的心撲通地跳了一下。
    「你在這兒!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是知道要等那麼多時間,我才不高興來呢。我正在想還是回家算了。」
    「可你說好是在二等候車室裡等的啊。」
    「我根本沒那麼說。我既然可以坐在一等候車室裡,幹嗎要坐到二等候車室去等,
你說呢?」
    菲利普確信自己沒聽錯,但他不再為自己辯解。他倆上了一輛出租馬車。
    「我們上哪兒吃飯?」她問。
    「我想去阿德爾夫飯店。你看可合適?」
    「隨便上哪兒吃飯,我全不在乎。」
    米爾德麗德沒好氣地說。剛才她空等了好半天,憋了一肚子火,這會兒菲利普想同
她拉話,她嗯嗯噢噢地愛理不理。她身上披了件深色粗料的長斗篷,頭上裹條鉤針編織
的圍巾。他們來到餐館,在一張餐桌旁就了座。她滿意地環顧四周。餐桌上的燭燈,一
律罩著紅色的燈罩,餐室裡鑲金嵌銀,滿目琳琅,再加上一面面大玻璃鏡,顯得金碧輝
煌,氣派豪華。
    「我還是頭一回來這兒。」
    米爾德麗德朝菲利普粲然一笑。她脫下斗篷,只見她穿著一襲淡藍色方領外衣,頭
發比往常梳得更加考究。他點的是香檳酒,酒菜端上餐桌時,米爾德麗德的眼睛熠熠放
光。
    「你會喝醉的,」她說。
    「就因為我要的是香檳嗎?」他用滿不在乎的口吻問,那言下之意似乎是,他向來
是非此酒而不喝的。
    「那天你邀我上戲院,我著實吃了一驚。」
    雙方談得不怎麼投機,米爾德麗德似乎沒什麼要說的,而菲利普因為自己沒本事把
她逗樂而感到惴惴不安。米爾德麗德心不在焉地聽著他說話,一雙眼睛卻忙著左顧右盼,
打量其他顧客,她顯然無意於裝出對菲利普感興趣的樣子。菲利普偶爾同她開一兩個玩
笑,她卻當真了,朝他虎起了臉。只有在菲利普談起餐館裡其他女招待的時候,她才稍
微顯得活躍些。米爾德麗德非常討厭店裡的那個女經理,她在菲利普面前一五一十地數
說著女經理的種種不端行為。
    「我怎麼也跟她合不來,特別是她那副臭架子,真叫人受不了。有時候,我真想當
著她的面把事情抖出來,她別以為我不知道她的底細。」
    「什麼事呀?」菲利普問。
    「嗯,有一回我偶然聽人說起,她常跟一個男人到伊斯特本去度周木。我們店裡
的一個姑娘,她姐姐已經成家,有回她同丈夫一塊兒去伊斯特本,碰巧撞見了我們店的
女經理。女經理和她同住在一家旅店裡。別看她手上戴著結婚戒指,至少我知道她根本
沒結過婚。」
    ヾ英國東南部的城市,瀕英吉利海峽。
    菲利普給她的杯於斟得滿滿的,希望她喝了香檳酒會變得熱乎些,心中巴望這次出
游能就此打開局面。他注意到她拿餐刀的樣子,就像握筆桿似的,而她舉杯呷灑時,那
根蘭花似的小拇指怡然翹起。菲利普一連換了好幾個話題,就是沒法從米爾德麗德嘴裡
多掏出幾句話來,再想想她在店裡同那德國佬一起談天說地,嘻嘻哈哈的快活勁兒,真
叫人又氣又惱。吃完晚飯,他們一塊兒兒上戲院。菲利普是個頗有點修養的年輕人,根
本不把喜歌劇放在眼裡。他覺得戲裡的噱頭輕浮庸俗,不登大雅之堂,而音樂的曲調又
太淺露,不堪回味。在這方面,法國的喜歌劇似乎要高明得多。然而米爾德麗德卻看得
津津有味,每看到發噱之處,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而且不時瞟上菲利普一眼,分明是
想同他交換一下領會個中妙處的眼色,同時還一面欣喜若狂地拍著手。
    「我已是第七次上這兒來了,」第一幕結束後,她說,「就是再來這麼七回,我也
不嫌多。」
    米爾德麗德對周圍頭等座裡的婦人很感興趣。她點給菲利普看,哪些是臉上塗了脂
粉的,哪些是頭上戴了假髮的。
    「這些西區的娘兒們真要不得,」她說,「我不懂她們戴了那麼個玩意兒,怎麼
受得了,」她把手放在自己的頭髮上。「我的頭髮可根根都是自個兒的。」
    ヾ西區是倫敦高等住宅區。
    劇場裡沒有一個是她看得上眼的,不管提到哪個,她都要講幾句壞話。菲利普聽了
覺得很不是滋味。他想,說不定到了明天她會在店裡的姑娘面前,說他帶她出去玩過了,
而且他這個人乏味至極等等。他對米爾德麗德很反感,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要同
她呆在一起。在回家的路上,菲利普問她:
    「但願你今天玩得很盡興?」
    「那還用說。」
    「改天晚上再和我一塊兒出去走走,好嗎?」
    「我沒意見。」
    她總是說些這類陰陽怪氣的話。她那種冷冰冰的神情簡直把菲利普氣瘋了。
    「聽你說話的口氣,似乎去不去都無所謂。」
    「哦,你不帶我去,自有別人會來約我。我從來就不愁沒人陪我上戲院。」
    菲利普不吭聲了。他們來到車站,菲利普朝票房走去。
    「我有月票,」她說。
    「我想要是你不介意,讓我送你回家吧,這會兒時間很晚了。」
    「要是這樣能讓你高興,我也沒意見。」
    菲利普給她買了張單程頭等票,給自己買了一張往返票。
    「嗯,我得說,你這個人倒是挺大方的,」在菲利普推開車廂門時,她說。
    其他的旅客陸續進了車廂,菲利普只得閉上嘴,他自己也不知道心裡是高興還是懊
喪。他們在赫尼希爾下了車,菲利普一直陪她走到她住的那條街的街角上。
    「就送到這兒吧,晚安,」她邊說邊伸出了手。「你最好別跑到我家門門來。人言
可畏哪,我可不喜歡讓別人嚼舌頭。」
    她道了聲晚安,旋即匆匆離去。濃濃的夜色之中,那條白圍巾仍依稀可見。他想她
也許會轉過身來,但她連頭也沒回。菲利普留神看她進了某一所房子,隨即走上前去打
量了一番。那是一幢普普通通的黃磚住屋,整潔且小巧,同街面上的其他小屋一模一樣。
他在外面逗留了幾分鐘,不一會兒,頂層窗戶裡的燈光滅了。菲利普慢騰騰地踱回車站。
這一晚算個啥名堂。他又氣又惱,心裡說不出有多窩囊。
    菲利普躺在床上,似乎仍看到米爾德麗德的身影:她坐在車廂的角落裡,頭上兜著
那條鉤針編織的圍巾。從現在算起,還要過好幾個小時才能同她再次見面。真不知道該
如何打發這段時間才好。他睡意蒙嚨地想到她那張瘦削的臉龐,纖巧的五官,還有那蒼
白而微呈綠色的肌膚。雖說同她呆在一起並不感到快活,可是一旦離開了她,卻感到痛
苦不堪。他渴望坐在她身旁,望著她,撫摸她的身體,他想要……那念頭剛迷迷糊糊冒
出來,還沒來得及細想下去,腦子就豁然清醒了……他要吻她那張沒有血色的小嘴,吻
她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他終於明白過來:自己已愛上她了。他簡直不敢相信竟會有這種
事。
    他過去常常憧憬著愛神的降臨,腦子裡不止一遍地展現過這樣一幕情景:他看到自
己翩然步入舞廳,目光停留在一小群正在聊天的男女來賓身上,其中一位女郎轉過身來,
雙眸凝視著自己。他覺得喉頭陣陣發緊,粗氣直喘,而且知道那女郎也在喘著粗氣。他
收住腳步,紋絲不動。她身材修長,膚色黝黑,亭亭玉立,楚楚動人,一雙明眸像夜一
樣黑,一身舞服像雪一樣白,烏黑的雲鬢之中,鑽石在熠熠閃光。他倆四目對視,旁若
無人。菲利普徑直朝她走去,她也挪開輕盈的腳步迎上前來。他倆都感到寒暄客套已屬
多余。菲利普對她說:
    「我一生都在把你尋找。」
    「你終於來到了我跟前,」她喃喃地說。
    「願意和我跳舞嗎?」
    菲利普張開雙手,女郎迎上前去,兩人一道翩翩起舞。(菲利普總把自己想象成身
無足疾之累的)她舞姿輕盈如仙女。
    「和我跳過舞的人當中,誰也不像你跳得這麼出色,」她說。
    她改變了原來的安排,整個晚上只陪菲利普一個跳舞。
    「我真幸運,幸虧我一直在等待著你,」菲利普對她說,「我心裡明白,早晚會遇
到你的。」
    舞廳裡的人全都看傻了眼。他倆全不在意,絲毫不想掩藏自己內心的激情。最後,
他們步入花園之中,菲利普把一件輕巧的斗篷披搭在她的肩頭,扶她上了一輛正在等候
的馬車。他們趕上了午夜去巴黎的火車。火車載著他們穿過萬籟俱寂、星光燦爛的黑夜,
朝著未知的遠方疾馳而去……
    他沉浸在他舊日的羅曼蒂克的幻想之中。他怎麼會愛上米爾德麗德﹒羅傑斯這樣的
女人呢?似乎根本不可能。她的名字古怪可笑。菲利普嫌她長得不漂亮,而且人也太瘦
了點。就在那天晚上他還注意到,她因」為穿上了夜禮眼,胸骨明顯地鼓突出來。菲利
普將她的面部五官逐一品『評過去,他不喜歡那張嘴,那病態的膚色也隱隱激起他的反
感。她人品平庸,毫無特色。她詞彙貧乏,談吐無味,顛來倒去就是那麼幾句言詞,這
正是她心靈空虛的表現。菲利普想起她在觀看喜歌劇時怎麼被那些噱頭逗得格格直笑—
—笑得那麼粗俗;想起她舉杯呷酒時如何有意翹起那根蘭花小指。她的舉止如同她的談
吐,故作斯文,令人作嘔。菲利普還想起。她平日裡那股盛氣凌人的神氣,有時候他恨
不得劈面給她兩巴掌,可是突然他自己也不曉得是何緣故一也許是因為想到要揍她,或
者是因為想一到她那對漂亮的小耳朵——他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感情衝動緊緊攫住。他湧
起萬股繾綣之情,想象著自己如何把她那嬌弱瘦小的身子緊緊摟在懷裡,並親吻那兩片
蒼白的嘴唇。他要用手撫摸她那微微發青的臉頰。他多需要她啊。
    菲利普一直把愛情看作是令人銷魂的溫柔之鄉,總以為一旦墮入了情網,整個世界
就會變得像春天那樣美好,他一直在期待著那種令人心醉神迷的歡樂。誰知現在,愛情
給他帶來的卻不是歡樂,而是心靈的饑渴,是痛苦的思念,是極度的苦惱——這種滋味
是他有生以來從未嘗到過的。
    菲利普竭力回想,愛情的種於到底是何時何日撒進他的心田裡來的。他自己也說不
清。只記得最初幾回去那點心店,並不覺得怎麼的。可這以後,每去一回,心底裡便湧
起一陣莫可名狀的感覺。那是心靈在隱隱作痛。而且,每當米爾德麗德對他說話的時候,
他不知怎麼地總覺得喉頭緊收,連氣都喘不過來。假如說,她一從他身邊走開,給他留
下的便是苦惱,那麼,每當她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給他帶來的則是絕望。
    菲利普像條狗那樣仰肢八叉地躺在床上,心裡暗暗納悶:這種永無休止的心靈的痛
楚,自己如何忍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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