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人大聲敲門。「傑克!你在家嗎?」
傑克驚醒過來。
「什麼……呃,怎麼回事?」麗莎睡眼惺忪地問。
傑克隔著睡在中間的凱蒂望向妻子。她的模樣好性感,他不由得慾火中燒。「門口
有人,」他說。「我馬上回來。」
傑克匆匆走去打開門。
韓吉姆站在門廊上,穿著工作服,頭戴草帽。「我知道我們原先是說好後天再見面
,可是詹萊德的妻子病了,他們得把她送到維多利亞去看醫生。」
傑克瞇眼看見黑暗中的路上有三個人影。「誰跟你一道來的?」
「兩個印地安人和辛吉利。我們心想可以在今天和明天忙你的羊群,然後再忙我的
。」
「辛吉利不介意跟我一起幹活?」
吉姆有點不太自在。「呃,老實說,他是有一點……關切,可是我跟他說你是我的
朋友。」
傑克點頭。「謝謝你,吉姆,我還在想單靠你和我怎能剪這麼多羊毛呢。」
吉姆笑笑,顯然是見到傑克很輕易就接受辛吉利不安一事而感到如釋重負。「現在
只消花上一兩天就夠了。」
「很好,我去換上工作褲,十五分鐘後跟你們在谷倉碰頭。」
傑克奔回臥室,看到麗莎又快睡著了。他穿上工作服,這才走到床邊路下來。
她面向他這邊,輪廓就像蒼白完美的浮雕。天哪,她真是美。
「麗莎?」他撫摸她的臉。
她眨眨眼,起初」臉困惑,然後看見傑克,隨即露出慵懶的笑容。「早啊,傑克。
」
「早安,麗莎。韓吉姆和三個人手來幫我剪羊毛。」
她拂開他眼角的一繒頭髮。「聽起來像是苦差事。」
「的確是,會讓人累個半死。」
她眼中出現一抹失望之色。「我猜你今晚一定很累。」
他笑笑。「沒那麼累。」
「真的?」
他湊上前去吻她。「真的。」
凱蒂把英語課本放在課桌上,食指指著字母,專心地抿著嘴念。字母在飛舞,混合
在一起,但她只照她母親教她的那樣深呼吸一口氣,再試一次。
現在要自己冷靜下來已經較為容易了。上學不再造成她極大的恐慌。莫老師也已經
答應在凱蒂準備充份之前不在課堂上點她,由於知道她不會受窘,她便可以全心注意手
頭的工作:識字!
BARN。谷倉!它寫的是谷倉。
凱蒂感覺像是要從椅子上摔下來。她笑著碰碰維娜的胳臂。「維娜,上面寫的是谷
倉,我會念了!」
維娜一怔,隨即抱住凱蒂。「噢,凱蒂,你辦到了!」
莫小姐用教鞭打一下桌面。「你們那邊是怎麼回事,維娜和凱蒂?我們正在念課本
。」
維娜松開妹妹,喃喃說道:「對不起。」
「我認得一谷倉一這個字了,莫老師。」凱蒂得意地說。「我自己認得的。」
莫老師嚴峻的臉孔軟化下來。「好極了。」她的聲音聽來有點滑稽,只好清清喉嚨
。
她揚起頭,輕輕吸一下鼻子,環顧教室。「可以下課了。」
大家都抓起飯盒,魚貫走出去。
維娜和凱蒂走到平常吃飯的地點-大樹下,在草地上坐下來,拿出母親做的午餐。
「我想莫老師一定很以你為榮。」維娜含笑說。
凱蒂也笑瞇瞇的。「我也是這麼想。」
維娜想開口,卻又停下來,看著凱蒂背後。
凱蒂扭頭向後看。簡彼德正站在水塘旁,呆呆地看著維娜。
凱蒂蹙眉回望姊姊。維娜滿臉通紅。
「你何不跟他談談?」
「什麼?呃,凱蒂,你說什麼?」
凱蒂笑著說:「我馬上回來。」她把午餐放下,站起來一蹦一跳地走到水塘那邊。
「嗨,彼德。」
望得失神的彼德這才回過神來。「噢,嗨,凱蒂。」
「你何不去跟維娜談談?或許下星期她願意去參加舞會。」
「可是你媽——」
「她已經不兇了。我想如果我們想去,她會讓我們大家去的。我爸不喜歡七月四日
,可是參加舞會倒無妨。」
他笑了。「真的?謝謝你,凱蒂。」於是他就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到維娜那邊。她抬
起頭來,以手擋住太陽光。凱蒂拎起裙擺跑回維娜身邊。
「……你想她會讓你去嗎?」
維娜粉臉一紅,低頭瞅著手上的麵包。「我想會的。」
「好極了!呃…。:「彼德好像在找話說。
凱蒂見兩人都沉默下來,便忍不住說道:「你們兩個不打算說說話嗎?」
「嗨,彼德!」韓哈維喊道。「你到底要不要打球?」
彼德如釋重負。「我得走了,再見?。」
「再見,彼德。」維娜頭也不抬。
他向凱蒂亮出」個笑容,用口形說了「謝謝」,這才轉身回去找那群男生。
凱蒂咬了口玉米麵包,若有所思地嚼著,瞅著姊姊仍舊紅通通的臉。「你知道嗎?
維娜,你在彼德面前就顯得……手足無措的樣子。」
維娜歎口氣。「我知道,可是媽咪說這很正常。」
凱蒂又想了想。「嗯,彼德在你面前也是一樣。」
維娜突然對她笑笑。「謝謝你叫他來邀我。」
凱蒂又咬了一口麵包。「現在你只要學跳舞便成了。」
維娜迭聲叫苦。「噢,我的天,這我倒沒想到,我會出洋相的。」
「是啊,你最好叫媽咪幫你。」
傑克牢牢抓住驚駭萬分的羊只,彎腰拿毛剪沿地的腹部剪著,泛黃的羊毛便落在舖
有乾草的地上,毛剪時而戰到羊的肚皮,鮮血便會噴到傑克的臉上和脖子上。
他不一會兒就剪好了,便把毛剪塞入皮帶中,把羊放開。羊兒咩咩叫著,雙腿一軟
,一頭撞在牆上。
傑克疲倦地把羊轉過來,指著草原。羊兒咩咩地走出棚子,加入其他已剪好的羊群
中。
傑克挺直腰桿子,槌槌酸疼的背脊,拭去眉心的汗水,長歎一聲。天哪,他好累,
而且全身酸痛。彎腰連續剪了十二小時,他的背脊都快斷了。
他抬頭四下張望。吉姆站在棚子前,低頭剪著羊毛。辛吉利和那兩個印地安人也排
成一直線在忙著。他們旁邊的柵欄中還有大約一百只羊待剪。夕陽西下,暮色四合。
傑克推推頭上的帽子。「好了,咱們今天到此為止好嗎?」
「咻!」辛吉利低喊一聲,放開已剪好毛的羊。「我還以為我們永遠不會停下來了
。」
其余的幾個人也都把手頭那只羊的毛剪好,這才關好柵欄的門。傑克叉了些乾草進
去,一天的工作就此結束。
一行五人累得不想說話,走回谷倉,那兒的乾草堆上已舖好了舖蓋。
「老天爺,我好累。」吉利頹然倒在舖蓋上。「我每年都忘記這工作有多累人。」
吉姆笑了。「是啊,我該帶家人到德州去養牛。」
傑克走到工作始那邊點了盞燈,燈光照亮了四周。
「我的媽媽咪呀!」吉利叫道。「你的工作抬是怎麼啦?」
傑克很尷尬地看著麗莎的作品。那朵巨大的黃色郁金香似乎在燈光下舞動。「我的
妻子認為我太嚴肅了,她好像打定主意要加以改變。」
幾個男人都笑了,只除了韓吉姆之外,他似乎沉默得出奇。
「吉姆,你在想什麼?」傑克也躺了下來。
吉姆打量工作抬,拾起一根稻草咬著。「我不知道。我想雷太太說的對。」他抬眼
看傑克。石個體貼的太太願意努力改變,這種男人真是好福氣。」
傑克看到吉姆心照不宣的笑容,便想道: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不是偶爾互相幫忙的
鄰捨,而是真正的朋友。
跟別的男人產生友誼是傑克早已放棄的事情。他知道要結交朋友的話,自己先得是
一個朋友,但是以前他一直無法作此承諾。而如今,看見吉姆的笑臉,傑克就心想他或
許是有機會了。
「你知道嗎?傑克,」吉利說。「你不像大家口裡說的那麼壞,你是一個勤奮工作
的人。」
傑克尚待回答,谷倉門已咿呀一聲打開,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麗莎站在門口,雙手
握在背後,長髮綰成一個髻斜斜掛在」邊耳朵上方,發發卻不聽使喚地溜了出來。
她含笑說:「你們已經收工啦?」
大家連忙站起來,摘下帽子。
「你好,雷太太,」吉利說。「今天的晚餐可真是美味,謝謝你。」
麗莎開心地笑著。「多謝你的誇獎,辛先生,我給你們送些點心來了。」她走進來
,把滿滿一籃東西放在吉利和吉姆中間。「有蘋果汁麵包及雞肉,你們慢慢用。」她瞄
傑克一眼。「別擔心,是維娜做的。」
「雷太太,謝謝你。」吉姆說。
她頷首轉向傑克。「今晚你要回屋子睡嗎?」
幾個男人哄堂大笑。
傑克含笑看她。「當然。」
「很好。」麗莎挽著他的手,兩人並肩走出去。門掩上時,幾個男人還在笑著。
屋外的夜色很美,星辰點點,清風徐來,他們的腳步也格外的輕快。
他們沒有開口,也沒有必要,但今夜的沉默卻意義非凡,它已不是多年的冷戰,而
是靜謐甜蜜的感受。言語已成多余,並肩偎依走著已經足夠。
他們步上台階,傑克替黛絲拉開門,她笑盈盈地翩然入內。
廚房很暖和溫馨,正中央放著一個半滿的浴盆。她匆匆走到爐邊,把一大鍋水提下
來。
傑克走了過去。「我來。」
她笑了。「剛才我已接連提了半個小時的水。」
他握住她的手,兩人就這麼並排站著,沸水的熱氣漫上來,弄濕了他們的臉。
「我來。」他輕聲說。
黛絲凝視他的眼睛。她看見他狠狠地咽口氣,便知道他跟她一樣突然慾火中燒。
傑克的舌尖緩緩舔一下唇際,留下濕濕的痕跡。
黛絲顫巍巍地吸口氣。她以前也有過性經驗,但大部份都是在夜裡無聲的摸索,只
是使她感到更加空虛。她完全沒有像現在這樣被男人捧在手心的感覺。
「麗莎?」
她一驚,瞅著他的頸部。他捧起她的臉。
「麗莎,怎麼了?」
她想笑,卻笑不出來。「我……很害怕。」
「別怕。」他低頭吻她。
這個吻起初很輕,就好像撲在她唇際的氣息一般。黛絲合上雙眼,頭向後仰,她的
手貼在他結實的胸膛。
等他們吻得更深了,黛絲便感覺她內心有東西掙脫開來,長久積蘊的孤寂感煙消雲
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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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黛絲緩緩縮回來,笑盈盈地看著他,低聲說:「洗澡水快涼了。」
他臉上綻開慵懶的笑容。「那麼你最好替我寬衣。」他抬起滿是傷痕的雙手。「我
的雙手酸痛,無法動手解扣子。」
黛絲咽口氣。她從未做過這種事,這實在是……太親密了。
黛絲抬眼迎視他,他含情脈脈的眼神將她的遲疑一掃而空,他令她自覺性感而美麗
。
她這輩子頭一次以嶄新的觀點看「性」這回事。她終於明白「做愛」一詞的含意。
她想跟這個男人做愛,以每種方式向他證明她有多愛他。
她抖著手解開他的工作褲。長褲腿了下來,他將之踢開。
她低頭看著地結實的大腿,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
她咽口氣,解開他的襯衫鈕扣,露出他滿胸毛的胸膛,然後輕輕腿下他的襯衫拋在
?
上。
她的雙手平貼在他胸前,撫摸他的肌膚。他呻吟起來。
「天哪,麗莎」他啞著聲音說。
黛絲錯愕地抬頭。「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
他笑了,這麼熱情的笑容使她心跳加速。「沒有。」他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她忍不住跎起腳尖吻他。
他低頭饑渴地吻著地,緊緊摟著她吻著。「天哪,你的味道好好。」
她嚶嚀一聲,回應他的吻。
她感覺自己快把持不住了。她需要時間,一點點時間就好,事情發生得太快了。
「洗洗澡……」她虛弱地說。
他蹲下來,用澡盆中的水洗去手心和臉上的血。「別管洗澡水了。」他一把將她抱
起,走進臥室,再用腳把門踹上。
他把她平放在床上,跪在她身邊。她好想讓他滿意,但是她的床上工夫不行。
「傑克……」她想坐起來,但他又輕輕把她推倒。
「還沒有,」他笑著說。「現在輪到我了。」
「可是——」
「放輕松。」
她咽口氣。他不希望她碰他……暫時不要。他要她放輕松。放輕松吧,黛絲。她深
深吸口氣,想照他的話去做。
這是不可能的。她平躺在床上,心中志怎不安,等待著……他俯身在她的頸項印上
一吻。黛絲打了個寒噤,閉上雙眼,他的唇緩緩往下移。
他嫻熟地解開她的衣裳褪下來。黛絲一愣。
「麗莎?」
她睜眼看他。他定定地凝視著她,然後緩慢地解開她的緊身衣。涼風拂過了她的肌
膚。
她雪白的酥胸浸浴在一片燭光下,金髮披在枕上,有如金砂般閃耀。
他以指尖勾勒出她胸脯的外緣。「天哪,你好美。」他輕聲說。
這句話解放了她。
他們的唇遇合在一起。黛絲環住他頸項攀著他。
他的手往下移至她的下體。她打了個寒顫,但他的手卻又往下移至她的足踝,把她
的裙子撩至腰部。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她顫抖著躺在那兒,呼吸淺促,期盼著。
「撫摸我。」他以沙啞的聲音說道。她聽得出來他也快把持不住了。
這層領會給了她信心。她深深吸口氣,不再恐懼。
一旦下定決心,她的志下心便一掃而空。
她揪住他短秘的腰部用力扯下來?。
他們終於裸程相對了。他低頭給她一個又長又熱情的吻,它緊攀住他,撫摸著他結
實的肌肉。
他抱著她翻了個身,讓她趴在他身上,雙手則摟住她的胴體,兩人的身體貼合在一
起。
黛絲顫抖了一下,慾火攻心,跨坐在他身上,以臀部摩擦著他的下體。
他呻吟一聲,輕輕把她推開。她不解地看著他。「我做錯了什麼嗎?」
「噢,沒有,」他的聲音沙啞。「只不過是感覺大不相同罷了。」
她突然心生恐懼。「噢,我……」
他抬眼深情地凝視她。「感覺更舒服。」他輕聲說。
他捧起她的豐乳,她幾乎快透不過氣來,低低呻吟著。
他舔舔她的乳頭,直到她全身劇烈顫抖,透不過氣來。她往下貼住他的身體,因為
慾火中燒而感到頭重腳輕。
「傑克……」她呻吟著。「求求你……」
他抱住她的臀部,將她向下拉,自己則向上挺進,她張開大腿迎迂他。他挺了進去
,她嚶嚀一聲。
他一怔。「會痛嗎?」
她搖搖頭。「不痛,不痛,不要停。」
他牢牢抱住她,開始移動,起初很慢,然後越來越快。他每向前戳一次,她就把枕
頭抓得更緊,臀部也隨著他的節奏轉動。
她蠕動著,呻吟著,頭左右擺動,快忍受不住。
「噢,天,傑克……」她在他上面扭動身體,等待他的解放。
他將她拉過來,臉埋在她的酥胸前吸吮她的乳頭。她抖著手抱住他的頭,大口喘著
氣。
「噢,天哪,噢,天哪!」
她尖叫一聲,一陣快感通過她全身,淚水刺痛她的眼睛。
傑克作最後一次深而用力的挺進。他牢牢攀住她,呼吸急促,低低喚著她的名字。
黛絲像個破布娃娃般癱在他身上。
他們靜靜地躺在那兒良久良久。傑克摟著她,撫摸她的秀髮。黛絲偎依在他懷裡。
他緩緩面向她,以一個手肘撐著頭部。「麗莎?」
她抬眼望進他眼眸深處,立刻感到濃濃的愛意。「嗯?」
他低頭吻她。這個吻不包含激情,只透露了承諾,承諾著未來和水恆的愛。「我在
穿著開襠褲時就已經愛上你了,但從未像此刻愛你這般深。」
黛絲熱淚盈眶,喉頭哽咽。她知道她什麼也不必說,但她非說不可。有此請她——
葛黛絲,不是雷亞麗——非說不可。如果這地誥引起問題,或是要求解釋,或是把時空
延續弄得一團亂,她也要以後再處理。現在她想說出等待一生要說的話。
她撫摸他的臉。「在我小時候,我常夢想有個人完全屬於我,有個人會牽著我的手
檢查床底下有沒有怪物,有個人會告訴我這個世界很安全。每天晚上我都對著月亮許願
,等待著。」她吻他一下。「我愛你,雷傑克,打從我還是個小女孩就已經愛上你了。
」
她知道自己說的是真心話。她的確已愛他很久了。她以前不知道他的長相,不知道
他家居何處,但這些只是細節問題。她一直在等待這一刻,這個男人。
「謝謝你,卡蘿。」她說。
「你說什麼?」
黛絲笑笑。「沒什麼。現在,好好利用一下你強有力的臂膀抱住我吧。」
他咧嘴笑道:「樂意之至。」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真是如夢似幻。白天傑克辛勤工作,晚上則在鄰近牧場上搭營而
宿;黛絲白天清理屋子,照顧凱倫,跟女兒玩在一起。白天她並不介意傑克不在,因為
牧場上夠多瑣事待忙,然而夜晚就不同,似乎更漫長了。
在清洗及收拾好碗盤,並且教凱蒂識字之後,整個夜晚便空下來,黑暗寂寞又充滿
各種聲響。地躺在床上,想著傑克夢著傑克渴盼著傑克。
他聽見吉姆在對他說話,聲音卻像在千里之外。
傑克的手肘拄在獨木舟的邊緣,略略向後仰,小心不使獨木舟搖晃。春日炎熱的陽
光曬在他臉上,使他全身熱起來,眉梢滲出了汗水。
他閉上雙眼,享受和煦的太陽光。明天晚上他就可以回到妻子身邊了。整整一星期
睡在谷倉中,在別人家裡自卑地吃著飯,他終於可以回家了。
家。
這個字撩弄起數十個景象:麗莎帶領全家在用餐前祈禱,凱蒂一字一字慢慢念著課
本,維娜向父親投以溫馨的笑容,麗莎喂雞,麗莎出浴,麗莎在床上。
麗莎。
他長歎一聲。聆聽潮水拍打舟側的聲音。他這輩子從未這麼充實這麼充滿希望過。
多年來他頭一次開始再度信任自己,這種感覺真是美好。
「傑克,傑克?」
傑克這才從白日夢中醒來。「呃,對不起,吉姆,你剛才說什麼?」
吉姆把槳拉出水面,橫放在面前,疲憊地吁口氣,向傑克笑笑。「我說輪到你了。
」
傑克抓起槳,挺直背脊,把槳放入水中,把獨木舟掉個頭,循著吉姆方才劃的方向
,朝遠方綠色的一塊陸地前進。這座島叫溫哥華,他們要到那邊出售貨品。
「傑克,我不是愛囉嗦的人,不過我得說你最近改變了很多。」
傑克瞇眼看看太陽,把帽子往下拉。「是啊。」
傑克看得出來吉姆在等他說明,便深深吸口氣說:「我和麗莎過去是有點問題……
」
他見吉姆一臉詫異,便忍不住笑出來。「你以為我不會開口說明嗎,吉姆?」
「我認識你很久了,老實說,你居然會開口,我真是很意外上吉姆自口袋中掏出一
根牙籤叼在牙間。「世上只有愛情會讓男人發出會心的微笑。」
「是啊,我……我這個星期好想念她。」
「嗯,只可惜我們只能及時趕上羊毛季的舞會。」
傑克突然心生恐懼。他凝視藍黑色的波浪。「我忘了舞會的事。」
「這回你要去嗎?」
「我想在去年七月四日的舞會之後,我已經成為不受歡迎的人物。」
「噢,傑克,那已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此外,那次你大概是積鬱過久,舉止才
會有點瘋狂。這又如何?鐘賀特在多喝幾杯之後還不是胡言亂語瘋瘋癲癲的?給你自己
一個機會吧。」
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吧。
傑克緊抓住槳。這句話聽來好溫馨。
「麗莎和孩子」定想去。」他自言自語道。
吉姆說:一定的。說不定蜜娃和麗莎現在正在想要穿什麼服裝參加呢。」
傑克想像告訴麗莎要去參加舞會時的表情,嘴角立刻浮現期盼的笑容。
這是嶄新的開始。
黛絲挪動一下身子,把凱蒂改放到左腿上。她們面前的餐桌上攤著課本。蒼白的燭
光灑在泛黃的書頁上。
之但個字母是什麼?」凱蒂指著句子的第一個字母。
凱蒂的手肘放在桌面上,一手捧住下巴。「我想是?,或是?。」
黛絲摸摸她的頭髮。「暗,你看。」她在空中畫了一個大B。
凱蒂很專注地看。「是B?」
「很好,再來呢?」
黛絲抬眼望向客廳。維娜正坐在沙發上俯身看她的一件舊衣裳。
「如何了,維娜?」她輕聲問。
維娜抬起頭來。即使是隔了一段距離,她也看出維娜眼眶紅紅的。「不太妙,這件
衣服太舊了」黛絲深表同情。她知道女孩第一次參加舞會很在意服裝,但她也愛莫能助
。
她不會縫紉,此外家裡沒有布,也沒有時間了。她們甚至不敢肯定傑克會讓她們參
加舞會。
「我真希望我能幫得上忙…」
維娜望著黛絲。「你……你當真認為爸爸會讓我們去?」
黛絲緊張地舔舔嘴唇。「希望如此。可是你爸對此事的……感受份外不同。我想他
心裡很害怕,我不願逼他。」
維娜苦著一張臉。「我知道。」
黛絲想擠出開心的笑容。「說不定會發生令人驚喜的事喔!」
維娜抑鬱地歎口氣。「反正我也不會跳舞,說不定會出洋相。」
黛絲瞅著維娜。她一直努力想把衣服補好,卻對前往參加不抱任何希望。
求求你,傑克,別讓她失望,黛絲暗暗祈禱著。
次日傍晚,傑克回到島上,荷包滿滿的,而韓吉姆的谷倉中則放了滿倉的日用必需
品,這是拿羊毛交換來的。
他在路上遙望家。他的房子在薄暮中有如一顆純白的珍珠。
他把包裡緊抱在胸前,開始放開腳步慢跑起來,氣喘吁吁地轉過最後一個彎,躍上
門廊,沖進廚房。
「傑克?。」麗莎急急轉過身來。臉上先是錯愕,然後是難以言喻的欣喜。她提起
裙擺奔了過去,撲進他懷裡。
傑克了心巴望的就是這種歡迎方式,他丟下包裡牢牢抱住她轉圈。
「噢,傑克,」她抬眼看他。「我好想你。」
他親吻她豐潤的紅唇。「我也想你。」
「爸爸?。」凱蒂也跑了過來,加入他們的陣容,三個人抱在一起,轉著圈笑著。
傑克拂開凱蒂臉上的髮絲,親一下她發紅的臉頰。「嗨,小凱蒂,我好想你。」
她咧開缺了門牙的嘴笑著說:「我也是。我告訴你喔,媽咪今晚把晚餐燒焦了。」
她咯咯笑著。
傑克想保持嚴肅表情,嘴角卻不慎牽動了一下。「真的嗎?嗯,那麼咱們必須處理
一下」麗莎抬眼看他。「你……你打算怎麼處理呢?」
他舔舔嘴唇,眼中充滿承諾。「我不知道,我們要想出……合適的方式,教你撲滅
火苗。」
她含笑說:「我得先生火才行。」她的手滑至他的大腿。
他笑了。「那邊絕對沒問題。」
維娜抱著書走進廚房。「媽咪,我——」她一見到傑克使愣住了,臉上的笑容隨即
消失。「爸爸。」她想走上前去,卻又停下腳步,緊抓著手上的書。
傑克見她遲疑,就好家挨了一個耳光似的。她們當中最困難的當屬維娜;她見過太
多地的失敗和軟弱,她大半輩子都在怕他。
一個大男人要如何對天真的孩子說「對不起」呢?道歉夠嗎?多年的疏忽可以就此
原諒嗎?
傑克咽口氣,真希望自己是擅於表達感情的人。他好想對她說:「嗨,維娜,我好
想你。」但是他的喉頭就像梗住似的。
「嗨,維娜。」他終於開口道。
她訝異地眨眨眼。「嗨,爸爸。」
「我帶禮物回來了。」
「真的?」三個女性同聲問。
傑克彎腰拾起三個紙包,把兩個小的交給凱蒂和麗莎,再把大的交給維娜。
三個人急急走到餐桌前開始拆禮物。
凱蒂拆開禮物,裡頭是個漂亮的洋娃娃。
她歡呼一聲,緊抱住寶貝,轉身撲進傑克懷裡。
「謝謝你,爸爸,噢,謝謝。」
傑克摟了她一下。「不客氣,寶貝。」
「傑克!」
聽見妻子敬畏的口氣,他抬起頭來。
麗莎自盒中取出漂亮的珍珠項鍊。「噢,傑克,好漂亮。」
他含笑看著她,然後又緊張地瞄維娜」眼。她正咬住下唇,小心地拆開包裡。
她拆下紙,立刻抬頭看他。
他看著她,點點頭。
她嘴角浮現興奮的笑容。「噢,爸爸。」她吸口氣,拿起綴有粉紅色小花的短袖棉
布衣裳。「好漂亮。」
「我想你們幾位女士可能需要點與眾不同的東西去參加明晚的舞會。」
維娜一怔。「真的?我們可以去?」
傑克知道這個決定是正確的。「是的,」他輕聲說。「我們可以去。」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那夜,黛絲把最後一個盤子擦乾放好,正想轉身走開,卻瞥見一個人影。
她好奇地走到窗口,看見維娜坐在橡樹下的千上,低垂著頭,雙手放在大腿上,獨
自一人。
黛絲把濕抹布丟在砧板上,走了出去。
「維娜?」她低聲喚道。
維娜很不開心地歎口氣。「嗨,媽咪。」
黛絲走過去蹲在維娜面前。「怎麼了?」
「噢,媽咪,那件衣服也幫不上忙,明天的舞會我一定會出洋相。」
「你不會跳舞?」
她點點頭。
黛絲站了起來。這沒什麼好擔心的,我立刻教你跳舞,你先到谷倉去,我……去准
備一下就來。」
「真的?」維娜說。「你願意教我?」
黛絲擠出一絲笑容。「當然。趕快去吧,我馬上到。」
維娜一躍而起。「謝了,媽咪。」她一蹦一跳地往谷倉而去。
黛絲雙臂交橫在胸前,剛才擠出的笑容迅即消失。她當然不會跳舞,因為她縱然可
以感覺到音樂的節拍,卻因太自卑而無法出現在舞池。
不過她以前念大學時的確是學過幾個舞步,雖然這些一舞步大概在一八七三年還沒
發明。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行了。
傑克驚恐地瞅著她。「我不能教維娜跳舞。」
黛絲蹙眉。「你難道不會跳?」
他抓抓頭髮。「我當然會。我們是在南方長大的,跳舞就跟呼吸一樣。」
「那麼又有什麼問題呢?」
他望向別處,黛絲走上前來,手搭在他的胳臂上。「傑克?怎麼了?」
他緩緩回眼望她。「萬」她不讓我教呢?」
她聞言為之心酸。「傑克,她一輩子都在等你,她不會拒絕你的。」
「好吧,我試試看。」他喃喃說道。
「不,傑克,不要說試試看,下定決心去做。」
他差點忍俊不住。「你知道嗎?你這女人講起話來很有權威。」
她跎起腳尖親他一下。「我也是這麼聽說的。快去吧。」
他樓一下她的柳腰,給她一個深沉的吻,這才開門走了出去。
他站在門廊上,眺望一片漆黑的海洋。一片烏雲正飄過月亮的表面,星星則在深藍
色的天空探出臉來。
他感覺有一只腳踢一下他的屁股。「去吧,傑克。」
「好,好。」他木然走下台階,朝谷倉而去,每走一步就畏縮一下。他腦海中充滿
各種影像:維娜以不信任的目光看著他的時候。!她差點向他走來,卻又停下腳步,眼
中充滿恐懼的時候;他想接近她,卻又害怕嘗試的時候。
求求你,上帝,別讓我鑽牛角尖。
維娜來回踱步,心裡頭後怎不安。她焦急地吁口氣。冷靜下來,維娜,不難的,媽
咪會教你,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她仍然沒有信心。或許這根本不是個好主意,她一定會在舞會上丟人現眼的。
「維娜?」
聽到父親的聲音,她愣了一下,然後連忙轉過身來。他正站在門口。
「聽說我的女兒不會跳舞。」
渴望絞弄著她的心,淚水湧現眼眶,但她努力不哭出來。
她想說些成熟的話,卻突然自覺是個飽受驚嚇且寂寞的小孩。她一直希望他能注意
到她,但如今他來了,她卻手足無措起來,兩腳發軟。
她沒有動,只是站在那兒,一顆心跳得好快,口乾舌燥,一逕瞅著爸爸瞧。她很怕
自己哭出來會使他又走開,所以只有直挺挺地站著,像個十足的淑女一般,好讓他以她
為榮。
「維娜,過來。」
她閉上雙眼。別當愛哭鬼,別做出傻事把他嚇跑。
她想要想清楚,卻是無法做到。她的腦海中充滿了珍貴的回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的事了。她在夜裡常被哭聲吵醒,從嬰兒床望出去,看到他站在那兒,一再低聲喚著她
的名字,向她伸出手來。
不知怎的,即使在當時年幼的時候她也感覺到他不希望她開口說話。有一次她忍不
住低低喚了聲「爸爸」,他就連忙把手縮回去,踉蹌著離開,此後他就再沒來過。
這個回憶引發了她更多的淚水。那夜她做錯了事把他給逼走。從此以後她就一直努
力表現得很乖,卻於事無補。
如今他又要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不想再做錯。
他伸出手。「維娜,過來。」
她瞅著他伸出來的手,直到眼前一片模糊。她眨眨眼,拭去幼稚的淚水。
「我會在這裡等一整夜,維娜,」他低聲說。「這回我哪兒也不去。」
「我不懂……」這是假話,她很害怕去懂,害怕她又錯了。
「很簡單,我想教我女兒跳舞。」
她低低啜泣一聲,這回什麼也攔不住她了。她低喊一聲,拎起裙擺朝他奔去。他牢
牢抱住她,抱得地喘不過氣來。
她一點也不在乎。她顫巍巍地吸口氣,把臉埋在他的肩窩,淚水再也止不住。
爸爸拂開她臉上的頭髮,親吻她的額頭。「維娜,」他喃喃說道。「我很抱歉,你
能原諒我嗎?」
維娜抬眼看他。月光照亮了他的半張臉,在他的睫毛下方及顴骨處投映了陰影。他
以亮得出奇的眼睛凝視著她,彷彿也在忍住淚水。
「噢,爸爸。」她哽咽了。
他遞給她一個和煦的笑容,照亮她內心的每個陰暗冷清的角落。「維娜,我愛你。
」
維娜屏住氣息,歡喜的淚水潸然滑落,「啪」的」聲落在他的襯衫上。「我……我
也愛你。」
「來吧,」他揚首指著谷倉中央。「我們還得學跳舞呢。」
維娜隨他走到谷倉中央,站在那兒,相距一個手臂的距離,互相凝視著。兩個人都
好像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從何開始。他們旁邊工作抬上的」盞燈散發出黃澄澄的光
,形成神妙的一圈光暈。馬房中傳來馬蹄輕踩地面的聲音,谷倉內則充滿新鮮乾草舊木
頭和灰塵的氣味。
爸爸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
維娜走進亮處,握著他的手,他的另一只手則移至她的後膠,把她樓了過來。在他
懷中她感覺自己好嬌小好溫暖好安全——這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她因而心裡飄飄然,含
笑看著他。
他微微笑。「我們先從華爾滋開始。」他輕輕哼著一首曲子,帶動地笨拙的腳步。
她的雙腳突然像有千斤重,她一個踉蹌裁進他懷裡。
她羞得滿臉通紅。「爸爸,我不會——」
「噓,」他輕聲說。「放輕松。一,二,三。一,二,三。」
維娜閉上雙眼,無意中滑進了這無盡的旋律中。他哼出的輕柔曲調像交響樂般在她
感官中壯大飛揚。她含笑地加入哼唱的陣容,兩個人翩翩舞起來。
傑克和維娜跳罷,時候已值深夜。他們已一連談笑歌舞了好幾個小時,發展出一種
穩固的新關係來。
不過最後維娜的眼皮終於沉重起來,傑克知道這特別的一夜終將結束,所以他們便
手挽著手齊步往屋子走去。
屋裡很暗很冷,餐桌上有已熄的殘燭。
「噢,糟糕,」維娜忍住笑。「我想我們逗留太久了。」
傑克按」下她的手背。「我大可跟你跳一整夜,你的舞步真是輕盈。」
她眨眨眼。「真的?你想簡彼德會認為我跳得不錯?」
一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要跟男孩子共舞,他的心頭一系。他擠出一絲笑容。「是啊
,他會認為你跳得很棒。」
她咧嘴笑了。「謝謝你,爸爸。」她踮起腳尖親一下他的臉。「晚安。」
他也親她一下。「晚安。」
她悄聲回房去,把門掩上。
傑克兀自盯著門板良久良久,心中五味雜陳,一方面欣喜自己能親女兒,一方面又
感傷等待了這麼久,而另一方面又很遺憾自己錯過太多太多的時刻。
多年來他頭一次對自己有較好的觀感。
很奇怪的,這並不像他想像中那麼困難。他只是稍稍伸出手,也沒家預料中被打一
下,反而是被牢牢握住。
他也沒讓她失望。他回想方才在谷倉中與她共舞的情景,回想當時她臉上幸福的表
情。
我也愛你,爸爸。
這句話他會一輩子銘記在心。他笑盈盈地往臥房走去,發現麗沙已經睡了。
他匆匆褪下長睡褲,在她身邊躺下來,原想叫醒她,與她燕好,又心想天已太晚。
明天一大早又得起來。明天晚上他們有的是時間。
他笑著擁她入懷,牢牢抱住她沉沉睡去。
陽光自廚房窗口灑進來,也帶進來新開玫瑰的芬芳及禽鳥的嗚唱。黛絲打開爐門,
彎下腰去瞇眼看。白騰騰的熱氣迎面撲來,也帶出蘋果蛋糕的香味。等確定已烤至恰到
好處,她這才又關上爐門,挺直腰桿子。
她拂開遮住眼睛的一綹濕發,環顧四周。餐桌上堆放著好幾袋麵粉和糖,在那一大
碗面糊旁邊放了大約十幾顆蘋果和一堆胡桃,另外還有五個蛋糕排放在桌上,後頭爐嘴
上則有一大盤雞塊。韓蜜娃正站在餐桌旁做蛋糕。
「謝謝你過來幫忙,蜜娃。」黛絲對這個十點鐘就出現在門口,袖子捲得老高,載
了一車必需品來的女人十分有好感。「沒有你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蜜娃揮揮沾滿麵粉的手。「我很樂意過來。有朋友幫忙,工作就立刻減輕了一半。
」
黛絲含笑倒了兩杯咖啡端過去。
「把我的放在桌上就好,」蜜娃說。「我快弄好了。」說著,她就舀了一大杓豬油
倒進鍋中,開始用力打著。
黛絲望向別處。豬油這種東西是二十世紀的女性比較難接受的。她在蜜娃對面坐下
來。
「我們需要做幾個蛋糕?」
蜜娃很熟練地把面糊倒人抹油的平底鍋中,再用木匙小心抹平。「通常是一家三個
。
我們到達舞會現場時就在蛋糕上塗上一層蘋果醬和奶油,大家都可以吃到。不會有
兩塊口味完全相同的蛋糕。」
「我真的很期盼趕快參加。」
蜜娃把平底鍋推開坐了下來,疲倦地歎口氣,喝了口咖啡。「嘿,這比上次還好喝
,你已抓到竅門了。」
「謝天謝地,要不然我真寧願嚼咖啡豆算了。」
蜜娃笑了。「別忘了,今晚你得準備足夠的食物給你自己的家人吃。他們會在會場
放一張大桌子擺放食物,你就把自己帶來的跟別人的一起放在桌上,然後隨意吃。」
「吃到我做的菜的人就可憐了。」
蜜娃很不贊同地白她一眼。「暗,麗莎,我給你的食譜很簡單,連小孩都會做。」
「謝天謝地,」黛絲笑了。「因為我打算交給維娜做。」
蜜娃也笑了,然後突然一本正經,盯著黛絲。「你知道嗎?你真的變了。」
黛絲微微笑。「蜜娃,你看見的只是冰山一隅而已呢。」
她們坐在那兒良久,喝咖啡聊天,談論許多事,談論孩子尿布和老公,談論大事和
小事,談論在荒島上墾荒婦女開創新生活時遭遇的種種辛酸。一分一秒過去,已經是下
午了。等蜜娃告辭離去,黛絲感覺到自己當真是交了一個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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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等黛絲系好帶子扣好鈕扣勾好鉤子,把衣服撫順時,早已是揮汗如雨。她大口喘著
氣,眨眨眼免得昏過去,怯怯地倒退一步。退得遠些比較管用,可以在鏡中看到較大部
份的自己。
她目瞪口呆。
她的樣子好美,真是絕世美女。維娜方才把她蜜色的長髮綁成辮子,然後再把手腕
粗的辮子向上盤在頭頂形成一個髻,遠望像是頂細緻的金色皇冠一般。幾繒髻發散在她
的額,使她更增添幾分超凡出塵的味道。傑克買給她的珍珠項鍊更使她多了幾分優雅的
氣質。
她長袖的衣裳是她見過最美的海藍色,上衣有一條三寸寬的帶子自肩頭斜斜滑下,
露出此評酥胸。優雅的深藍色線條沿著帶子和袖口蜿蜒而行,再以平行前進的兩條線畫
過前襟。這件衣裳強調出她的柳腰,再如瀑布一般披瀉到地面。
黛絲左顧右盼,越看越滿意。
臥室門開了。「媽咪,你準備好了沒有?」凱蒂穿著紅白小點的衣裳站在門口,她
父親送給她的紅色蝴蝶結則系在辮子末端,她一走起路來,蝴蝶結就左右擺動,像極了
真正的蝴蝶。
黛絲彎腰親吻她胖嘟嘟的小臉。「你好漂亮。」
「我們最好過去,」凱蒂說。「維娜有點……」
「脾氣不太好。」
凱蒂一本正經地點頭。「她打從天亮就一直吼著催我要快了。」
黛絲忍住笑,拿了件寶石藍的披肩披上。「她只是有點緊張而已。」她走到搖籃邊
抱起凱倫,匆匆檢查一下他的尿布,再用毛毯把他裡好,牽著凱蒂的手,往門廊走去。
篷車已經備好在門口等著了。傑克正站在馬兒旁邊檢查轡頭。穿著黑長褲白襯衫和
黑外套的他顯得格外英挺。
「嗨,傑克。」她喚道。
他轉過身來,臉上已帶著笑意。「嗨,麗——」他的笑意消失了。
黛絲緊張地撫平裙子。「我穿反了嗎?」
他的笑容又采然出現。他跑過來,躍上門廊。
他們互相凝視,黛絲感覺他眼中充滿承諾。他撫摸她的臉口湊上前去耳語道:「你
美得令我屏息。」
黨絲顫抖了一下。「我自己也透不過氣來呢。」她喃喃說。
傑克笑著在凱蒂面前蹲下來。「小凱蒂,你好漂亮上她臉上綻現笑容。「謝謝。」
傑克扶她們倆上車,然後耐心地等待維娜。
等了又等。
「爸爸,我們快遲到了,到時候好吃的東西都會被吃光。韓太太做的炸雞最好吃,
我不想錯過。」傑克蹙眉瞄一眼屋子。「她怎麼這麼久還沒來?」
黛絲回想自己第一次約會的情景,忍不住莞爾起來。那時她在鏡子前花了好幾個小
時,想把一切弄得盡善盡美。她買了件新衣裳,還去請人幫她修剪指甲。很不幸的,男
方竟然爽約了。
此後她心裡就一直沉甸甸的,從此不再完全信任約會,直到上大學才又開始嘗試,
卻也沒有全力以赴。但如今那個記憶已不再令她心痛。
她拍拍傑克的手。「對她而言這是個重要的夜晚,耐心」點吧。」
「可是——」
這時門開了,維娜僵硬地走到門廊上,雙手緊握在腰前,身上那套短袖的白色衣裳
強調出她日益明顯的曲線。她把頭髮綰成一個髻盤在頭頂上。在暮色中,她的皮膚顯得
份外白細。「我準備好了。」
傑克跑上前去。「維娜?」
她迎視他,眼中有一個問題,只有她父親能回答。
傑克執起她的雙手。「維娜,讓我看看你。」
她羞怯地松開他的手,倒退一步。
「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他回頭瞄了一眼篷車,咧嘴笑道:「不過千萬別告
訴你媽。」
她臉上緩緩綻出笑容。
他伸出胳臂。「小姐,我們要走了嗎?」
她笑著挽著父親的胳臂,由他領她走向篷車。她抬起裙擺,緩緩地爬上車口口十足
的淑女。
「天哪,維娜,你怎麼弄這麼久?」凱蒂問。
維娜燜靜地笑笑。「女人準備是要比較久,對嗎,媽咪?」
黛絲笑了。「沒錯。」
傑克想專心駕車,卻是沒有辦法。他繃著身子坐在駕駛座上,真希望頭上戴頂帽子
遮住臉,以擋住路人向他投來的戒備目光。
篷車搖搖晃晃地走在石子路上。暮色四合,海面上一片余暉。
他們轉過最後一個彎,朝會場而去。傑克更緊張了,很不自在地握著手中的韁繩。
他可以聽到妻子和女兒在背後開心談笑著。好像有人在喚他,但他腦中一片混沌,
聽不分明。
他過了好半晌才注意到麗莎已執起他的右手安慰他。
他吁口氣,想亮出一個笑容,卻沒有成功。
「沒事的,」她倚在他肩頭。「我們在一起。
這句話令他稍稍冷靜下來,心底也萌生」線希望。今年不會這麼糟了,他告訴自己
。
他已經改善了很多,也比較堅強更能控制自己了。有麗莎在旁邊,絕對不會發生恐
怖尷尬的事。
像去年一樣……他試圖忘記去年七月四日舞會的事,專心去想倚偎在他身邊的妻子
。羊毛季舞會大概不會像七月四日舞會一樣……引發舊日創痛。他不會有事的。
過去就讓它過去,他已經比較堅強健康了,不會出事的。
他實在很想相信這」點。
燈光自會場窗口和門口透出來,使得整幢龐大的木造建築融入金色的網中,煙囪上
方炊煙裊裊,一輪明月高掛天上。
黛絲聽到樂聲初揚,有如仙樂飄飄。
她緊握住傑克的手,屏氣凝神。
「音樂。」她虔敬地說出這兩個字,眼裡噙著淚。她這輩子一直試圖想像音樂是什
麼,想要回想起來,但她失聰時年紀實在是太小了,無法記起來。
?一多年來她一直以節奏律動地「感覺」音樂,注視它對人們的影響,心中祈盼著
能真正聽到其神奇——哪怕是一刻也好。
如今她聽到樂聲自窗口傳出來,在夜風中悠揚著。
「噢,傑克,」她輕喟一聲。「好美……」
他露出僵硬的笑容,勒馬停車。
黛絲滿心興奮。她自車上躍下,匆匆著手卸下車上的東西,把一盒糕餅交給傑克,
一籃雞肉交給維娜,馬鈴薯派則交給凱蒂,再抱起凱倫,他們就上路了。
傑克似乎步履維艱。「開心一點。」她笑著說。「我們會過得很愉快。」
他露出慘淡的笑容。
他們步上台階,在門口處停步。屋裡燈火通明,充滿了歡笑歌舞。
黛絲很崇敬地瞅著。她知道一幢舊木屋的桌子上點幾根臘燭,地板上舖一些乾草是
稀鬆平常的事,但對她而言,聆聽小提琴歡樂活潑的樂音卻使得會場搖身一變成為最豪
奢神奇的舞廳。
人們在舞池翩翩起舞。燃燒木頭剛出爐的食物肉桂汗水味充斥其中。
提琴手站在一隅,禿頭上汗涔涔的,賣力地演奏著。
她突然抬起頭來,看見傑克,琴音戛然而止。
大家紛紛停下來,往門口望去。談話聲笑聲全都靜止了。
沉默越來越尷尬,只有燭火搖曳發出撲撲的聲響。
然後韓蜜娃自人群中沖出來,奔向麗莎。「你來了,」她大聲地說,好讓全場都聽
見。
「我們一直在等你們。」
她的歡迎劃破了極不自然的沉默。吉姆也走上前來跟傑克握手。「嗨,傑克,很高
興你能前來。」
傑克嘲諷地揚眉。「看來大家都深有同感。」
「給他們一點時間,傑克,」吉姆說。「他們會遺忘的。」
如果你不再犯的話。
傑克聽出這句弦外之音,便略略點」下頭。「是啊,當然。」
「遺忘什麼?」黛絲不解地望望吉姆又望望傑克。
傑克躲開她的目光。「沒什麼,走吧。」他朝放置食物的幾張桌子走去。
黛絲皺著眉頭匆匆跟上去。
維娜留在門口,因為自卑而無法動彈。
彼德就在會場的另一頭。他們的目光相遇,她絞著手,免得雙手發抖。
他擠過人群,走到她面前。「嗨,維娜。」他的聲音因緊張而顯得很高很尖。「呃
,抱歉。」他清清喉嚨。「你——你好嗎?」
維娜狠狠咽口氣。「很好。」
他又清清喉嚨。「你……好漂亮。」
「真的?」
他壓低聲音。「我沒見過這麼漂亮的人。要不要跳舞?」
她點點頭。「好啊。」
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略略遲疑一下,便把手放在他的手心。
他領她來到舞池中央。他們四周的人都在跺腳談笑跳舞,他們卻視而不見,只是相
互凝視。
彼德清清喉嚨。「我……我要把手放在……你的背上。」
「好吧。」
他將她摟入懷中之時,她小心地用手扶在他的背部,就像她爸爸教她的一樣。
起初他們的行動很僵硬,兩個人心裡都在暗暗數著:一,二,三。!一,二,三。
慢慢地他們比較自然了,就在舞池中翩翩起舞。
維娜心中飄飄然,自覺像個漂亮的公主。
只可惜這支舞結束得太快。維娜和彼德停下來。她抬頭,他低頭。他把她的手握得
更緊了O他瞇起眼睛,目光往下滑至她的紅唇。
他要吻我了,就在大家面前。
維娜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祈盼使她略略向他靠過去。
他低下頭來。
她略略仰頭。
他的唇輕輕拂過她的。
她倒吸一口氣,回應他的吻。等兩人分開,就相視而笑。
黛絲望著維娜和彼德在舞池中笨拙地轉圈,心中洋溢著愛。
傑克湊上前來,輕輕抱起她懷中的凱倫交給蜜娃。「咱們跳舞吧。」他耳語道。這
是她夢寐以求的」刻。從中學起她就一直跟特殊教育班的其他學生一樣背貼著牆站著,
旁觀舞者跳舞。
而如今,她終於可以聽見音樂,也有人邀她跳舞了。可是她不會跳,萬一她丟人現
眼,萬一——傑克摟住她,她偎依在他懷裡。
他執起她的臉。「嘿,你在發抖。」
她抬眼看見他關切的眼神,幾乎汶然欲泣。她突然不在意是否會丟人現眼了,今夜
此刻她要跳舞。
她點點頭。「我想跳舞。」
他牽著她的手,領她走到舞池,四周的人都在轉身踏步。
她閉上雙眼,聆聽美妙的樂聲,癡醉地隨著音樂擺動。
「來吧,麗莎。」他喃喃說著,將她擁入懷中,開始移動腳步。黛絲抓住他的手,
笨拙地隨他移動。
他笑著把她樓得更緊。「你好像忘了怎麼跳舞了。」
她點點頭。「或許我們」「靠近一點,把你的臉貼在我胸前。」
她照做了。他摟住她。「好,」他輕聲說。「現在你去感覺音樂。」
她抬眼看他。「不,這種事我做太多了,我要用耳朵聽。」
「把眼睛閉上。」
她輕喟一聲。「傑克——」
「你忘了怎麼跳舞,我記得,把眼睛閉上吧。」
她很勉強地照做。
「現在,感覺音樂,讓它與你的靈魂交談。」
她偎得更近了。提琴聲變得更嘹亮,掩蓋了腳步聲與衣裙憲窄聲。她雙眼緊閉,在
他溫暖的臂彎中漸漸放鬆了自己,把自己帶至曼妙的音樂世界。
她感覺得到樂聲的律動和情感。她驚奇地睜眼看傑克。「我的天,」她吸口氣。
「我真的可以感覺到。」
他笑著摟住她舞著。她緊攀住他,真的婆娑起舞了。
他們全場漫舞,其他人都在踏步拍手,跳著輕快的舞步,但他們仍繼續跳著華爾滋
。
她抬眼含情脈脈地看他。「我可以跟你跳一輩子。」
「你會的。」
「你保證?」她吸口氣。
「我保證。」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維娜抓著彼德的手,兩人並肩穿過樹叢跑著。月光自濃密的枝葉間灑下,小徑便透
著藍幽幽的光。
「快點,彼德?。」史喬伊在前頭喊道。「時間不多了,快到中場吃晚餐的時候了
。」
彼德把維娜的手握得更緊,跑得更快。等他們跑到林間空地,維娜已氣喘吁吁。
「老天,」彼德說。「看起來不錯。喬伊,你是打哪兒弄來的。」
「英軍營裡的一個士兵給我的,只可惜他們得離開,他們英國佬什麼好東西都有。
」
維娜的呼吸正常了,便仔細看看那幾個男孩圍住的東西。「那是什麼?」
幾個男孩都站了起來。喬伊笑著向地展示寶貝。他的一只手中是」根長長的金屬棒
,另一只手則拿著布袋。
「這個叫燦爛之星,」他把金屬棒挪過去。「我袋子裡還有的是煙火。」
維娜突然心生恐懼,胃部作嘔。
「噢,天哪,」她掩口說。「不,」她搖著頭。「你不可以——」
「得了,維娜,別當個呆女孩。」幾個男孩笑著便跑開了。
往舞會現場而去。
維娜一驚。會場!她抓起裙擺,邊哭邊跑著去追他們。
華爾滋曲子結束了。傑克和黛絲依依不捨地停了下來。她抬眼看他,嫣然而笑。她
正想說「愛你」時,卻聽得槍聲大作。
黛絲跳了起來,慌亂地四處張望。」道道亮光直射入門來,紅金色的火光如燦爛的
雨般落下。
她這才如釋重負。「是煙火,」她笑著說。「沒想到這麼大聲。」
傑克發出令人血液為之凝固的尖叫聲。
她急急轉過身來。傑克站在兩尺外,雙腿分立,雙手攜著耳朵,面無血色。
「不!」他尖叫道。
大家紛紛退開,竊竊私語著,搖著頭。
黨絲恐懼起來。「叫他們別再放煙火。」她慌亂地喊著。沒有人動,她便隨手拉住
一個人的衣袖,把一個女人給扯過來。「求求你…」黛絲哀求道。「求求你……」
那女人一愣。「好…好吧。」她轉身對身邊的男子說。「法蘭,叫他們別再放了。
」
傑克又嘶吼一聲,沖過人群向外奔。
黛絲呆若木雞,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怎麼回事?她抖著手掩住口。天哪,這是怎
麼回事?
傑克奔了出去。
她尖叫著追上前去。「傑克。等等!」
他踉踉蹌蹌地奔下台階,奔過草地,消失在楓樹林中。
黛絲加快腳步。
前頭有「咚」的一聲,然後是破裂聲。
黛絲沖入林中停下來。只有她」個人。
「噢,天哪,」她暗暗叫苦「傑克?」
她聽見呻吟聲。
她提起裙襯撲上前去抓他,他掙脫她的手,又開始跟艙而行。
黛絲一個健步沖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腕。「傑克?」她想放聲呼喚他,聲音出了口卻
是驚恐顫抖的低語。
他似乎沒聽見。
她驚恐地瞅著他。他甚至不知道她在這兒。他的身體像木板一樣僵硬,呼吸困難,
目光渙散,面如死灰,好像精神失常似的。
恐懼絞弄她的心。她曾在醫院精神科病房中看過發作的情景,至今猶心有余悸。
「傑克?」她輕聲問。「怎麼回事?」
他甚至沒看她。
她望著他慘白的臉,哭了出來。「噢,天哪,傑克……怎麼了?」
他又尖叫起來,轉身想跑。
黛絲牢牢抓住他,他拖著她往前行。「不要,傑克,」她哭著說。「求求你…!」
他又嘶叫一聲,跪了下來。「強尼……」
黛絲深深吸口氣,雙手仍牢牢抓住他的手腕,稍稍冷靜下來,提醒自己說他就在這
裡,在她身邊,而只要他們還在一起就還有希望。
她抓住他的肩頭,想強迫他看她。他一愣,望著她,目光依然渙散。
「傑克,我知道你聽得見我,求求你……」她一再重複著這些話,直到喉嚨發痛為
止。
每重複一次,她就感覺他越飄越遠。
「求求你,傑克,看著我,要看見我,求求你……」她低低啜泣起來。
她閉上了雙眼。他要離開她了,在他們做了這麼多又還有許多待做之後,他要離開
她了「不!」她嘶喊出來,突然感到空前的忿怒。「不,去他的!」她吼著,用力搖撼
他。
「我不會讓你這麼做,你答應過我的。」痛苦如刀一般刺戳她的心。
「你答應過我的,傑克,」她啜泣著。「你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跳舞。…」
她也不知他們坐在那兒多久了。她輕聲啜泣,傑克則直視前方。
「麗莎?」
他的聲音好輕,起初黛絲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疲倦地抬起頭。
「麗莎?」
她以手掩口,如釋重負。
他正向她眨眼。
黛絲撲進他的懷裡,喜極而泣。「我在這兒,傑克,」她哄著。「我在這裡,你很
安全。」
他凝視著她。他悲淒的眼神令黛絲心酸。「我永遠不會安全的,麗莎,」他閉上雙
眼。
「永遠不會。」
「別這麼說,求求你,我們可以齊心度過,我知道我們做得到。」
他悲傷地搖搖頭。「我還以為……跟你在一起……我以為我已經好了。」
黛絲咽口氣。「雷傑克,不准你這麼做。」
他茫然望著她。「做什麼?」
「不准你放棄。」地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撼。「我愛你。」她哽咽了。「我不會讓
你放棄的,我們是一家人,該死,我們需要你,我需要你。」
他畏縮了一下。「你一向不需要任何人。」
淚水如雨般滑下她臉龐。她再度感到一切將自她指間滑落。她想握拳留住它,但她
越用力,它消失得越快。
「你錯了,」她慌亂地低聲說。「我一輩子都在等你。」
「麗莎……」
他頹然喚著她的名字,黛絲聽了淚珠兒又一逕往下掉。於求你,傑克,」她哀求著
。
「別把我摒棄在門外。」
他過了良久才再開口,虛弱地說:「我也不想這麼做二黛絲如釋重負,以致膝蓋發
軟。她拭去眼角的淚,抬眼瞅著他。「答應我,你要永遠待在我身邊。答應我你永遠不
放棄。」
他這才正視她,她看見他眼中的愛意。求求你,傑克,開口答應我…「我做不到。
」
他悲切地說。
黛絲感覺像是挨了一拳。她好想搖撼他,把他拉回來。
但她無能為力。他直挺挺地坐在那兒,感覺卻像千里遠……他摟住她,牢牢抱著她
,她差」點透不過氣來。兩張滿是淚痕的臉貼在一起。
他們的吻是驚恐絕望的,混合著淚水的味道。
那夜,傑克站在臥室窗口,眺望屋外陰暗的牧場。他全身緊繃,彷彿皮膚已伸展至
破裂點。他心頭萬分沮喪。他差點就擁有」切,如今卻已成空。
他呼口氣,窗玻璃便蒙上一層白霧。
「來睡吧,傑克。」
他一驚。求求你別過來,他慌亂地祈禱著。他知道如果他碰觸她,就永遠不會有離
去的勇氣。
「我……我不累,我想我還是——」
「來睡吧。」
他沒動,她動了。
傑克一驚,她的每個腳步聲都有如一拳揮來。
她停在他背後。
他直挺挺地站著,甚至不敢呼吸。
她低聲喚他,摟住他的腰。他感覺她柔軟渾圓的胸脯貼著他的背,便呻吟一聲,內
心湧現了渴望。天哪,他好想轉過身去,抱住她,遺忘一切!
「傑克……」她又低聲喚道。「上床去吧。」
他搖搖頭,不敢開口,免得她聽出他心裡有多害怕。如果她聽出來,一切又將歷史
重演。她會想起她何以很他這麼多年,想起他做出什麼事而毀了他們的一生。她會想起
他是個懦夫。
那麼這幾個星期的快樂時光就要煙消雲散,他會再度寂寞害怕及孤獨。
她的手平貼在他小腹上,緩緩往下移,解開他的吊褲帶。
「你——你在干什麼?」他問。
她的手又往下滑,解開他的鈕扣,一個接一個,直到來到他的褲腰,略略頓了頓,
然後就解開最上面的扣子,然後是第二個。
傑克吸口氣。「麗莎,不要……」
第三個扣子也解開了。
「麗莎,不要,我不能……」
她褪下他的長褲,又踮起腳尖,在他耳邊低語道:「你能的。」
她的手鑽至他的大腿中間。
「啊,天哪,」他急急轉過身來,抓住她的肩膀。「不要這樣,你難道不知道我很
危險嗎?」
「對我而言不會。」
她的回答擊敗了他。「你怎麼這麼肯定?」
「我信任你。」
這句話他已等了大半輩子,把他僅余的抗拒力都撕裂了。他呻吟一聲,把她摟過來
吻她,像個行將溺斃的人一般攀住她,在她臉頰鼻尖眼皮上印下灼熱的吻。「天哪,我
愛你。」
她淚汪汪地看著他。「我也愛你。來,上床去睡吧,我在試圖勾引你呢。」
她拉著他來到床邊,燭光把床單映成一片金黃。他們無言地站在床邊,深情地互相
凝視。黛絲動手寬衣。
「讓我來。」他說。
他的氣息撲在她裸露的肩頭,像在愛撫著她。她顫抖著,轉過身去背對著他。他走
上前去。
他的雙手輕輕擱在她的頸項,拇指揉搓著她細緻的肌膚,他溫暖的接觸使她全身起
了雞皮疙瘩。他的手滑至她的背脊,替她松開鉤子和鈕扣。
他把她的衣裳褪下來,繼之以內衣,不久她便裸程在面前。
她想轉過身來,他卻不讓她這麼做,自己湊上前去,雙手在她的酥胸上游移,她抬
手向後環住他的頸項。他親吻她的肩膀。
她呻吟一聲,轉身面對他。
他沐浴在一片燭光下,她抬眼看他那張俊臉,心中充滿愛意。
她是如此愛他。昨天他們似乎擁有一切,認為愛就是一切。如今突然之間,他們的
愛似乎變得很脆弱。
恐懼使得她嘴唇發顫。她頭一次但願自己是在毫無記憶的情況下來到這個時代。此
刻她絕望地想做麗莎,只做麗莎一人。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是如此短暫,他們需要更多時
間。
「愛我吧,傑克。」她汶然欲泣。「愛我。」
他抱住她,把她平放在床上,匆匆褪去身上的衣物,在她身邊躺下。
黛絲赤身躺在他旁邊,相隔咫尺卻覺人在天涯。他哀淒的目光令她心痛。
要發生不好的事了,她突然有這種不祥的預感。
她摟住他,偎上前去,他們的身體融合在一起。慾火驅走了恐懼,欲望需求和絕望
糾纏在一起,淹沒了黛絲。她突然渴望與他合而為一,永遠不被拆散。她想用她的身體
逐走他的恐懼。
「麗莎?」他在她耳畔低語。
她抬眼看他。「不會再有恐懼了。」她真誠地說。
「沒這麼容——」
她親吻他,他退縮了一下,然後打了個寒噤,牢牢抱住她。他們的舌尖相遇,交合
著,糾纏成激烈的舞蹈。
這個吻似乎持續到水恆。黛絲合上雙眼,任內心激情在澎湃,張開大腿,迎逛他進
來。
他緩緩挺了進去。
她一怔,打了個寒顫,緊緊摟住他,以如癡如醉的目光看著他。
傑克在她眼中看到萬千柔情,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他愛這個女人這麼多年,卻沒像
此刻這麼愛她。
她抖著手狂亂地抓住他的臀部。「現在,」她急切地說。「現在吧,傑克。」
他低低呻吟一聲,使力戰了進去。
她向上迎逐他,指甲掐進他汗涔涔的背部,喃喃呼喚著他。
他親吻她的唇她的頸項她的酥胸,親吻著刺戰著,一再把她帶至高潮。
「噢,天哪,傑克。」她在他底下蠕動身體呻吟著。「現在吧!」
他緊閉雙眼,使力往深處戳去,兩個人達到肉體歡愉的最高峰。
黛絲悠悠醒轉,腦子先是一片空白,然後才慢慢回想起來。
他正牢牢地摟住她。可是這是不夠的,她悲傷地想著。她就在他身畔,兩人卻像隔
有千里遠。
他們之間有鴻溝。
她翻身壓在他身上,下巴項著他的胸膛。
他抬眼看她,微微一笑,黛絲卻看不出一絲快樂的神情。
她悲切地撫摸他的臉,回想以前夢想著他的時刻,那時他還是個沒有臉孔的游魂,
天明後就被遺忘了。這麼多個夜裡她清醒地躺在床上,渴望有人擁抱她親吻她,在她耳
畔說著綿綿情話。
如今她擁有的又豈只這些。
但是,由於他內心藏有秘密,它便阻隔著他們倆,如癌細胞一般啃吃他的心靈,她
又不知是否真正擁有了。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紅唇。「怎麼了?」
黛絲閉上雙眼。她有好多問題想問他,卻是難以啟齒,深怕一開口問起便把他嚇走
。
只要問錯一個問題,他就會縮回殼中。
「麗莎?」
她淚汪汪地看著他,打起精神搖搖頭。
他凝視她良久。「你想問我問題,是不是?」他輕聲說。
她的心一緊,心頭湧現希望。「沒——沒有,我不強迫你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她如臨深淵,步步為營。「你在害怕某件事。或許……或許如果你說出來,就不會
再恐懼。」
傑克臉色一變。「我……我不能……」
黛絲知道逼得太緊了,便以食指封住他的唇。「噓,不必說,我們有的是時間,不
必急於一時。」
他想把目光移開,她卻捧住他的臉強迫他仰視她。「我說的是真心話。你什麼時候
想說,我都願聆聽。就算連聽六十年也無妨,我也絕對不會下評判,我保證。」
「為什麼?」他的聲音似乎很遙遠。
「因為我愛你。」
他一下子洩了氣,眼中的恐懼轉化成絕望。「大夫說……」他羞愧地閉上眼睛。
「我不能說。」
黛絲十分悲傷。她試圖諒解,告訴自己這是正常的現象。她絕不會被幾個挫折擊倒
。
她愛傑克,她絕對要幫他,雖然她心裡有著被背叛及拒絕的感受。他需要她。
「我們會度過這一關的,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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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暴風雨於午夜猛烈來襲。
傑克不安地扭動身體,頭上汗水淋漓,唇際發出驚恐的低吟。
「不!」他絕望地低語著,頭部左右擺動,拚命想醒過來。
夢魘啃一著他的肉,將他往下扯,扯進他靈魂深處恐怖的黑暗深淵中。
林中空地有槍火和死亡的氣味,傑克害怕得僵立在那兒。
他四周是槍炮聲,林間空地中瀰漫著硝煙,刺痛了他的眼睛。雨水拍打在他頭上,
再形成冰冷的水流滑下他的臉。
「傑克!」強尼在前頭喊道。「快來。」
傑克木然地想跑,冬日堅硬的路面切割著他的光腳丫,每走一步就疼痛難當。他的
來福槍在他背部敲打著,煙火刺痛他的雙眼,他眼前模糊一片。
「強尼,你在哪裡?」他停下來,慌亂地掃視霧茫茫的戰場,掃視眼前的死者和傷
者,恐懼攫住了他的頸部。「強尼!」
突然有東西突破迷霧掉進他手中,熱血濺到他臉上。傑克低頭看看手上的東西,尖
叫著「不——」
他一直尖叫到聲音沙啞為止。
他頹然跪在泥地上。血腥味堵塞了他的喉嚨和鼻孔,他雙眼噙淚,直到眼前一片模
糊,看不見弟弟冰冷死去的雙眼。
「傑克……你弄痛我了,放開我的手。」
傑克好像聽到什麼聲音。他睜開雙眼,卻感到兩眼干澀渙散,頭痛欲裂。
他正盯著一張臉。驚恐的棕色眼睛正在看著他。「傑克,求求你……」
他用力眨眨眼,試圖看個分明。那雙棕色眼睛略略有了變化,變成混濁暗灰的死者
眼睛,正譴責地瞪著他瞧。強尼!
他冷到骨子裡,慌亂地張望,但世界一片灰暗。
「傑克,親愛的,我在這兒,你沒事,你很安全。」
雷聲轟然一響,傑克驚醒過來,他一躍而起,踉蹌地站起來。
他定定地立在那兒。雨水拍打著窗子,風呼呼地響著。
他這才明白身在臥室。他松口氣,拿起床邊的衣褲穿上。
連續兩道閃電亮起,把窗子幻化成詭異的鏡子,傑克在一剎那間看見自己驚悸的臉
。
然後影像又變了,他看見的是強尼死去的雙眼。
又來了。
黑暗快掩上來了,他可以感覺得到,它來把他帶走了。
他奔出臥室,跑過走廊。繞過餐桌轉角時,一道雷聲轟隆響起。
他停下腳步。閃電一閃,在那一瞬間,他又在窗子上看見強尼的臉慘白死灰地指控
著他。傑克,你在哪裡?我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你……恐懼吞噬了傑克。他的心跳聲
在耳中,震耳欲聾。
他得離開這兒,在黑暗來臨之前,在他傷害任何人之前。他朝門口奔去。
有人抓住他的手。「傑克,求求你……」
一聽到妻子的聲音,他畏縮了」下,內心充滿了渴望。他咽口氣,好想抱住她,直
到危險過去,直到她讓危險過去。
或許如果你說出來……她的話穿透他腦中的一團迷霧,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強烈的需
求,他差點沒跪下來。他閉上眼睛,雙手握拳。天哪,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
他很想跟她談,想得心都痛了。
他以前試過了。
這個記憶如冷水一般澆在他頭上。他不能說起他的過去,不能再讓傷口裂開。如果
他說出真相,這個夢幻似的戀情就會結束。她會想起以前為何恨他,一切又恢復原狀。
她會以精明冰冷的目光打量他,看出他的失敗和羞恥,就永遠不會再愛他了。
他不能這麼做,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眼中的愛意消失,不能讓她溫暖的撫觸轉為冰
冷。
他俯視她,感到蒼老疲憊。他們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神悲傷——好悲傷,他簡直羞
愧至極。
「留下來,」她低聲說。「求求你……」
「我不能。」他的聲音哽咽。
「可是,傑克——」
他抓住她的肩膀。「你難道不明白嗎?我可能會傷害到你。天哪,我可能——」他
把目移開。「去睡吧。」他低聲說。「求求你……」
他用力拉開門,門板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她沖上前去。「不要走,求求你,我們可以!」
他回頭望她最後一眼,抓起靴子和外套,跑了出去。
黛絲追到門廊上。恐懼攫住了她。
雨水打在她赤裸的身上,曠野中雷聲隆隆,頭頂烏雲密,海面上波濤洶湧?
「傑克!」她尖叫著,但是狂風把她的聲音吹散了。
一連幾道閃電亮起,照亮了牧場。在電光下,她看見他奔過谷倉繼續往前跑……「
不要走……」這一回她的聲音只是低低的祈求,她知道他聽不見的。
閃電又亮起,他已經不見了。
黛絲木然地站在那兒,恐懼隨著一道道雨水向她襲來,她的身子在顫抖,兩眼發熱
。
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不信任她。即使是現在,他也還不信任她,或許他永遠不會了。
「求求你……」她汶然欲泣。「求求你回來吧,傑克……」她已分不清雨和淚。
黛絲踉蹌地回到臥室倒在床上,蜷曲在那兒,顫抖著祈禱著。求求你,上帝,讓他
平安歸來,求求你!
有人敲門。
她原以為是傑克,但仔細一想,他是不會敲門的。她頹然歎口氣,套上睡衣。「進
來吧。」她疲倦地揚聲說。
門打開來,維娜和凱蒂站在門口,臉色蒼白。
她們想笑,卻笑不出來。
維娜雙手絞在一起。「爸爸又走了嗎?」
悲傷扭曲了黛絲的心。她的兩個女兒正拚命努力表現出勇敢的樣子,不哭出來。這
層領會提醒黛絲他們是一家人,他們不必一個人受苦,他們還有彼此。
「過來。」她拍拍床面。
她們馬上爬到床上。凱蒂偎著母親,仰起小臉。「他會回來嗎?」
黛絲嚥下滿腔恐懼。她真希望自己可以撒謊說:會的,女兒們,我相信你們父親一
定會回來,他會照顧自己。父母親一定得做這種事——開口安慰兒女。
但當她俯視凱蒂那雙熱切而害怕的眼睛,就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她們是一家人,
要一起度過風風雨雨。「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
她們沉默下來,迷失在各自的恐懼和思緒中。黛絲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卻是無能為
力。
她好害怕……集中注意力,集中精神。
她深深吸口氣,暗自數到十。現在她必須堅強,為了孩子,也為了傑克。他遭遇了
困難,他需要她。她需要以冷靜的頭腦觀察情勢,想出對策來幫助他。
她感覺自己冷靜下來。任何方案的第一步都是」樣的:收集資料,發現事實。身為
科學家,她早已學會如何小心處理棘手的方案,從每個角度觀察,再著手處理。只要錯
了一步,下了衝動的判斷,整個實驗就砸了。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白晢的皮膚上已現出淺淺的藍印。他用力勒過的部位有點
酸疼。那時他不知道弄痛了她,她很確定這」點。他可能甚至不知道他抓住她,甚至不
知道她就在他身邊。
當她喚他的名字時,他」臉茫然,不知身在何處,而且十分害怕。
恐懼是關鍵所在。
「你到底害怕什麼?」她喃喃自語。
「我想是大的聲響。」維娜說。
黛絲回過神來。「嗯?」
「我想他害怕的是大的聲響,像是雷聲爆竹雨打在屋頂上和槍聲。他一聽到這種聲
音就發狂。」
黛絲蹙眉分析這個資料。很大的聲響會把他嚇走,然後呢?
我走了多久?
黛絲心跳加快,很大的聲響把他嚇走,然後他就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事,也不知道
自己去了什麼地方。神志不清。
很大的聲響,夜裡,暫時失去記憶。這其中有何關聯?
「懦夫是什麼?」凱蒂問。
這個問題令黛絲全然淬不及防。她俯視凱蒂。「你為什麼要問?」
「你老是說爸爸是懦夫,強尼才會死掉。」
聽到這麼殘酷的話,黛絲為之一驚,過了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回答。她摟住兩個女
兒說道:「你們的父親不是懦夫。」
「你怎麼知道?」維娜問。
黛絲黯然一笑。「因為這些年來他都跟我在一起,就我所知,這需要最純然的勇氣
。」
凱蒂笑著偎得更近了。
黛絲心不在焉地撫摸凱蒂的頭髮。她們再度沉默下來。過了好一陣子,她才突然想
到凱蒂方纔的問題。
強尼。
你老是說爸爸是懦夫,強尼才會死掉。
她挺直背脊。「維娜,強尼是誰?」
「是爸爸的弟弟,死於戰爭中,你也知道的。」
戰爭。黛絲恍然大悟,連忙又問:「你爸爸也曾去打仗嗎?」
「是的。」
黛絲松口氣。併圖終於拼好了。槍聲爆竹很大的聲響,全都是導火線。
傑克在參戰期間出了事。那件事太恐怖,他無法應付,太痛苦,他的意識拚命要加
以掩藏。
不管是什麼事,當時他在逃避,現在他仍在逃避。
黛絲內心湧現了希望。現在她知道他的恐懼了,他不是不信任地,他是不信任自己
。
她長喟一聲。他們可以想辦法解決的。
「嘿,」她輕聲說。「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兩個女孩連忙點頭。
黛絲傾身吹熄臘燭,三個人偎依一起,很快便睡著了。
屋外暴風雨仍肆虐。
次日春和景明,昨夜的風雨已無痕跡。黛絲抱著凱倫站在門廊上,跟正要上學去的
女兒揮手道別。
凱倫在她懷中調皮地嚶嚀一聲。她搖了搖懷中的孩子,眺望起伏的草原,想著昨夜
。
復震撼壓力失調症。
她在研究所念心理學時曾研究過這種精神病。就她所知,這是很多人都會罹患的精
神病!戰爭的生還者強暴及兒童性虐待的受害人戰時士兵等等。只要恐懼強烈得無法應
付,腦子就乾脆將之關在門外,以求自衛。失憶昏迷昏睡忿怒和沮喪都是完全正常的反
應。
在課堂上,他們沒有特別提到南北戰爭,但她知道這個戰爭對心靈一定有著莫大的
戕害。兄弟父親叔伯骨肉相殘,面對面相互殺害。
一念及此,她打了個寒噤。難怪傑克作噩夢睡不著,他正飽受精神失調症之苦,而
這種病症還要過一百年才有人能理解。他大概認為自己瘋了。
一切的疑團都撇清了,她終於得以撥開雲霧見青天。她終於理解他何以害怕會傷害
別人,何以常常忿怒焦慮及沉默不語。這些都是想應付偶爾失控的神智,應付漫漫長夜
。
所以我才來到這兒,她突然心領神會。這個時代沒有人幫得了傑克,得由具有未來
知識的人出馬,由黛絲出馬。
「我可以幫助你,傑克,」她喃喃說道。「只要你回家來,讓我試試看。」
淚水灼痛了她的眼,她的聲音啞了。買要你回家來。」
傑克悠悠醒來,眨眨眼,頭昏沉沈的,不知身在何處。
恐懼開始在他腹內成形,慢慢擴大,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的心跳越來越快。
他睜開眼睛,卻立刻後悔了。下午的日光直曬著他的頭顱。他縮了」下,知道接下
來又會有什麼。
頭痛起初後腦勺會低低的悸動,每心跳一次就擴張,滲入他的大腦,在他眼睛後方
猛鑽。他胃部一陣作嘔,口中有苦苦的味道。
他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他慌忙地想找到陸標,卻什麼也沒找到。他正坐在原野中的」株大杉樹下。這可能
是島上任何地方,他只知道這裡不是他的牧場。
他的身軀發顫,胃部作嘔,想要站起來,雙腳卻孱弱得無法支撐體重。他搖搖晃晃
地半直起身子,盲目地向杉樹幹伸出手來。粗裂的樹皮刮過他的指節,嵌入他的手背。
他連忙把手縮回來放在胸口。溫熱的鮮血滲入他長褲中。
他跌跌撞撞地歪斜一下,一頭撞在樹幹上。急痛攻心,他喘著氣,倚著樹幹。
他試圖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他將頭向後撞擊著樹幹,閉上雙眼,右手想握拳,卻感覺到錐心之痛。
他低頭一看。他的右手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還夾雜著木片。
這景象把他拉回從前。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胳臂。血和泥,血和泥,血和——強尼
。
一幕幕景象浮現他腦海,他呻吟一聲。雨,雷,窗子上強尼死去的臉。夢魘。
他記得一向只記得的事:開始和結束。從來都是以噩夢作開始,黑暗作結束。
自我厭惡令他感噁心暈眩。他不理會痛苦,逕自雙手握拳。
戰爭結束了,該死,他為什麼不能忘記?為什麼?
他已經盡力了。他照那些大夫的吩咐去做。他告訴自己他做了最有男子氣概的事:
他一直三緘其口,絕口不提安提南的血腥戰場和強尼死的那天。
但這些記憶仍揮之不去,在黑暗中茁壯,扭曲了他的心智。
以前他也認為說出來會有用。在度過孤獨的幾年,獨自坐在陰暗不通風的病房中,
無事可做,只有思考——沉溺在那場恐懼中,他漸漸認為說出來就會好了。
只是沒有人能跟他分擔這些記憶,沒有人會聆聽。他還記得他終於歸鄉當天。幾個
月的旅途勞頓在見到祖宅那一剎那一掃而空,赤足從醫院走回家,走了數百哩的他忘情
地奔到門口。
他告訴自己他不在意沒有人迎接他,畢竟他們不知道他會回來,甚至不知道他住過
院。
他們只知道戰爭結束了好幾個月,但兩個兒子都沒有回來。
起初大家都很歡迎他。他父親母親和亞麗維娜都圍攏過來,摟著他,笑著,哭著,
他和亞麗也度過了美好的一夜。那夜亞麗懷了凱蒂。
不過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改變了,都是因為兩個字:醫院。
我們還以為你被擄了,兒子。
即使是現在,回想到這句話仍是讓他畏縮一下,感到無比的羞愧。
不,我住院了。
你哪一受傷了?是他母親的聲音,充滿了關切。
這是最難以回答的問題。他身上沒有傷痕,沒有斷手瘸腳,沒有他們可以理解及接
受的傷。
他也不怪他們。他努力想解釋清楚: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爸……他們高喊攻擊
,可是我……我不能動。然後強尼在喊我,我跑上去追他,可是已經太……遲了,他已
經死了。
然後我就在醫院醒來——你被血腥的場面嚇得無法動彈?他父親厭惡地走開。你不
配當我兒子。
傑克不再多說。當他注視父親冷漠的眼神,才知道大夫說的沒錯。他是該三緘其口
,把罪惡感吞入肚內的。
他使他們蒙羞。對身為喬治亞第三代仕紳的他父親而言,天下罪惡莫大於此。
他要求傑克和亞麗離開。亞麗並不想走——她把話說得很明白——可是有維娜需要
照顧,亞麗身無分文,又無親人,當年她是因此才嫁給傑克的。
然後仇恨開始了,不是一點一滴累積,像有些人的婚姻那樣,而是轟的一聲,突然
之間發生的。前一天她還愛他,第二天就對他鄙夷有加了。傑克很能體會她的鄙夷,她
是為求安全感及體面才嫁給他的,但就為了說溜嘴,他把這兩樣東西都剝奪了。
他們同行卻不同心,一起離開雷家,離開喬治亞,離開南方。那時傑克還不知道何
所依歸,他只知道他要離南方遠遠的,遠離其他人。
等他們到達南達科塔州,亞麗的腹部已日漸隆起,這更使她仇恨傑克和未出世的孩
子。
連一向被她視為寶貝的維娜也成了犧牲品。
他很能體會她的鄙夷,幾乎有點敬佩這一點。因為它反映出他對自己的觀感。
槍。這個念頭在他腦中萌芽滋長。這一回他可以做到,這一回他不會讓恐懼阻止他
,這一回他一定可以扣扳機,這一回——麗莎。
有關她的回憶灑遍他全身,溫暖他心靈陰冷黑暗的角落。所有自殺的念頭都消失了
。
我們會一起度過這個難關的,傑克,我保證。
他低低啜泣一聲,搗住嘴。天哪,這句話聽起來真美好……他閉上雙眼,想起她拉
住他,流著淚求他不要走。
他突然好想聽她輕聲安慰他,好想摟住她,嗅著她的髮香。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開始穿過草原朝家而去。
朝麗莎而去。
di然後仇恨開始了,不是一點一滴累積,像有些人的婚姻那樣,而是轟的一聲,突
然之間發生的。前一天她還愛他,第二天就對他鄙夷有加了。傑克很能體會她的鄙夷,
她是為求安全感及體面才嫁給他的,但就為了說溜嘴,他把這兩樣東西都剝奪了。
他們同行卻不同心,一起離開雷家,離開喬治亞,離開南方。那時傑克還不知道何
所依歸,他只知道他要離南方遠遠的,遠離其他人。
等他們到達南達科塔州,亞麗的腹部已日漸隆起,這更使她仇恨傑克和未出世的孩
子。
連一向被她視為寶貝的維娜也成了犧牲品。
他很能體會她的鄙夷,幾乎有點敬佩這一點。因為它反映出他對自己的觀感。
槍。這個念頭在他腦中萌芽滋長。這一回他可以做到,這一回他不會讓恐懼阻止他
,這一回他一定可以扣扳機,這一回——麗莎。
有關她的回憶灑遍他全身,溫暖他心靈陰冷黑暗的角落。所有自殺的念頭都消失了
。
我們會一起度過這個難關的,傑克,我保證。
他低低啜泣一聲,搗住嘴。天哪,這句話聽起來真美好……他閉上雙眼,想起她拉
住他,流著淚求他不要走。
他突然好想聽她輕聲安慰他,好想摟住她,嗅著她的髮香。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開始穿過草原朝家而去。
朝麗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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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傑克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找到回家的路。他在谷倉旁停步。日薄西山,屋子映在一片
藍紫色的光彩中。
他心中充滿了渴望。多年來他一直夢想要住在這種地方,住在真正的家,充滿了夢
想笑聲和光。而這個家終於出現在眼前。
他想抬步向前走,卻聽到一個聲響。他停下來,轉身看谷倉門口,門裡傳來金屬撞
擊聲。他皺著眉頭,推門悄聲入內。
麗莎正背對他站著,小心翼翼地重新整理他的工具。她已把他的乾草叉清理乾淨,
放回原處。位置不對的是他的舊槍。不知為了什麼,這枝槍被架在屋角,以很奇怪的角
度豎著,幾乎像是被拋在那兒遺忘了。
「麗莎。」他輕聲喚著。
她一怔,連忙轉過身來,手裡拿的鐵鍬落到地面上。「傑克?」她拎起裙擺奔向前
去,撲進他懷裡。
她一碰觸他,他便如釋重負。她的體溫撫慰了他傷痕纍纍的靈魂。「天哪,抱著你
的感覺好好。」他喃喃說道。
她牢牢抱住他。「我好想你,我好害怕。」
「我一向都是會回來的。」他感覺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
她突然縮回來,淚汪汪地抬眼看他。他這才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他的離開給她帶來的
傷害有多深,看出她有多害怕他水還不會回來。
他摟住她緊緊抱著。他想跟她分擔一切,想告訴她一切,但是他好害怕。大夫要他
絕口不提,連想都不要想起。萬一他張開嘴,結果出來的不是話語而是尖叫呢?他很怕
一旦開始尖叫他就永遠停不下來,結果有一天是在一個髒兮兮的病床上醒來,孤零零一
個人,無名無姓。
他回想起他在那張破床上度過漫漫的幾個月,無法思考無法言語地直視濺血的天花
板,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傑克?」她摸摸他的臉。
他俯視她。他可以看出她眼中的疑問,看出她很想知道他上哪兒去了,為什麼離去
,可是她沒開口問。
「為什麼?」這句話脫口而出。
「什麼東西為什麼?」
「你為什麼不問?」
她驚訝得眨眨眼。「我想知道,可是……我信任你,傑克,這一點最重要。等你有
了心理準備,你自然會告訴我的。」
傑克俯視她信任而溫柔的目光,感覺內心有東西碎成片片。他曾告訴自己要重新開
始,他也曾向上帝保證過,但他並沒有真正開始,除非他信任他的妻子。把心事一古腦
兒交托給她。
傑克感到」顆心在扭曲著。此時不做更待何時,如果現在他不信任她,不對她開誠
,她絕不會再用這種目光看他。
但是如果告訴她,她眼中的愛意可能會轉成冷漠,像以前一樣。
但也可能不會。
他望著她的嬌顏,她是他希冀一生的東西。在這個破舊的牧場上,跟她和孩子一起
,他終於找到了尋覓一生的家。
如今為了保全這個家,他必須要冒險一試。
這輩子你就這麼一回別當懦夫吧,只要張開嘴,向她交心。她可能會離開她大概會
離開,但她也可能會留下來。她可能會把你擁入懷中,輕輕吻著你,跟你說無論如何她
都愛你。
「傑克?」
「好吧。」他鼓足勇氣。「我們最好坐下來,可能要談好一會兒。」
她」驚,熱切地瞅著他。「你確定嗎?」
他無法開口,只好點點頭。他執起她的手,拎起燈,引她爬上梯子來到乾草架上,
他們並肩倚牆坐著。傑克握著她的手,不知自己說完始末,她還肯不肯讓他碰她。
「這件事跟強尼有關。」他開口了。「他很強壯滑稽天不怕地不怕,」他露出苦笑
。
「我則是……瘦小虛弱什麼都怕,除非我跟強尼在一起。他一向會讓我忘記自己有
多膽小。
「強尼必須上前線去打仗,我則根本不想去,我認為打仗是不對的,此外,你才剛
懷了維娜,可是……我又不能讓他一個人去。」
傑克的目光在乾草堆上游移。乾草香瀰漫在谷倉中,可是他並沒有注意到,他只能
嗅到血汗和恐懼。
「所以我們就從軍去了。不久我們便發現軍援缺乏,而我們本身更是缺乏訓練。我
們行軍行軍又行軍,過了一陣子靴子破了,可是上面無法再供給,我們的糧食也短缺了
,只能吃爛蘋果和偷來的玉米。我們筋疲力盡,饑寒交迫,很多人都病了。
「我們這一團四處打游擊戰,不過不是真的出生入死。我們最大的敵人是疾病和煩
悶。
「然後……」他的聲音破裂了。回憶和影像紛紛湧現腦海,他合上雙眼。
「我在這兒,傑克,你很安全,沒事的。」
她一再重複著這些話,傑克也專心去聽她溫柔的聲音,直到可以控制情緒為止。
「然後是安提南之役。」他打了個哆嗦。他已經很久沒有說出這個地名了,即使在
多年之後,恐懼和羞恥仍攫住他的心。
他想跟這種恐怖保持距離。他的身軀僵硬,直視前方。血腥死亡的景象一幕幕浮現
。
溫暖舒適的谷倉模糊了,成為霧茫茫的玉米田。「天亮前雨就開始下,一片迷霧包
圍了凹地及壕溝。除了泥巴什麼也沒有——好多泥巴……「突然槍炮彈從四面八方飛來
,上級喊著要大家沖鋒。我……我走了一步,可是路面太泥濘了,我動不了——我沒有
動,我好害怕。」
他羞愧得力氣盡失。「然後有顆炮彈在我面前爆炸,一條胳臂飛到我面前——「我
看見華比利站在我前面,緊抓著血流如注的斷臂。『我的胳臂』他一直在說我的胳臂。
」
傑克感到被一波波湧來的回憶淹沒了。「我動彈不得,我聽見強尼在前頭叫我。」
快來,傑克,我們需要你!
這個記憶攫住他的喉頭。一陣寒意爬上他的背脊,他顫抖了一下,閉上灼熱的雙眼
。
「我盡可能快步地跑上前去一再吶喊著強尼的名字。我知道他遭遇到了麻煩,可是
我不知道……」
「傑克?」
他搖搖頭。羞恥緊勒住他的脖子。他無法開口,無法呼吸。他淚眼迷蒙,摀住嘴,
免得哭出來。
麗莎把他的手拉下來緊緊握著。「沒事的,傑克,沒事的。」
啜泣使他身軀微顫,但他強行忍住。天夫叫我忘了它。」
「他們錯了,」她輕聲說。「你也知道這一點。你曾經得以依循他們的勸告嗎?」
他滿心羞愧,搖了搖頭,一滴清淚滑下他的臉。「不曾。」
麗莎碰觸地的下巴,把他的臉轉過來。「你必須把它釋放出來,它在吞噬你的心靈
。
就算我們必須連談十年,我們也得這麼做。」
他嚥回灼熱的淚水,望著她懇切的眼睛。他在那兒找到了安慰希望和歸屬感,找到
了終生尋覓的避風港,而她只要求他試試看。試試看。
「他的……頭…打到了我。」他終於忍不住低低啜泣起來。「我在跑著,強尼的頭
突然飛過來,我……我伸手抓住。」
「噢,天哪,傑克……」
「有血,有好多好多血,我感覺它自我的指縫滲落,而我只是一直在想:「這是強
尼的頭,他需要它。」
「我無法把它放開……」
傑克,你上哪兒去了?
「我……我殺了他。」
麗莎碰觸他的肩膀。「不,你沒有,是別人殺了他。」
他扭頭看她。「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在那邊等著。我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在雙
方交戰的時候。我是個懦夫,害死了我弟弟。」
「那時你多大?」
「大得應該更懂事了。」他望向他處。
「好吧。」她低聲說。「好吧,你等了三十秒,或許你甚至是個懦夫,可是你沒有
殺你弟弟。」
「可是……可是我也沒救他。」
麗莎爬過來,撩起裙子」屁股坐在他大腿上,緊抓住他的肩膀。「你是沒救他,可
是你不覺得這跟殺他相差十萬八千里嗎?」
「這其間的差別微乎其微,我」她搖撼他,凝視他的眼眸深處。「差別大得很。」
他突然把她的話聽進去一點了,不多,只有一點點,但在一瞬間,他感覺到……或
許是吧。
她見他眼中閃現一絲希望,點點頭。「這就對了,好好想想看。」
他疲憊地吁口氣。多年來他」直認為自己萬惡不赦,從未想過可以從別的角度看這
件事。「我不知道」「好吧,」她柔聲說。「你多的是時間可以想。」她滑下他的大腿
,坐在他旁邊,溫暖的臉貼著他的胳臂。
傑克被感動之情淹沒了。她仍在這兒,含笑看著他,撫摸他,愛著他。他已說出真
相,但她仍在這裡,欣喜充滿了他的心靈。
他如釋重負地靠著牆,閉上雙眼,伸手攬住她,把她樓過來。他們的呼吸混合在一
起。
傑克感覺盤據他心頭多年的恐懼終於松手了。他心中萌生了一絲希望。她說的沒錯
,談過之後的確好過多了。他頭一次心想或許他可以幫助自己,甚至治療自己的傷痛。
他輕撫她的秀髮,不知不覺地又開始侃侃而談,說起從未曾向別人傾訴的心事。
「然後……我在某間收容瘋子和懦夫的醫院醒來。他們跟我說我已待在那兒多年了
,只是瞪著天花板尖叫著。然後有一天我突然清醒了,大夫叫我不要再去想安提南之役
的事,然後一直給我打鴉片針,我簡直不能算是人了。
「等戰爭結束,他們敞開大門讓我們走。我流浪了數月才找到家。我的家人…以及
你……認為我只不過是個懦夫。」
麗莎捧住他的臉,像呵護瓷器一般捧著他。「我們錯了,你也錯了。」
傑克聞得此言,內心糾結丑陋而害怕的東西開始融化。在那一刻,他知道他已有了
第二次機會。
「我愛你,麗莎。」
次日早晨,黛絲和傑克睡得很晚。他們被敲門聲吵醒。
「媽咪?」維娜說。「你醒了嗎?」
黛絲睡眼迷蒙地偎近傑克。「你說呢?」
他摟住她,在她唇上印了一吻。「恐怕是的。」
「進來吧,女兒。」她喊道。
門打開來,維娜和凱蒂沖進來,卻愣在門口,目瞪口呆。「爸爸!」
傑克一骨碌坐起來,含笑說:「嗨,我的女兒。」
凱蒂跑上前去撲進爸爸懷裡。
維娜猶豫地站在那兒,雙手扭絞著。「昨天我們好想你,你……沒事吧?」
他給她一個笑容。「只有一個東西能讓我好過些」「是什麼?」
「我寶貝女兒給我一個早安之吻。」
維娜笑著跑到床邊,傑克一把抱住她,把她放在他大腿上。一家四口坐在那張大床
上,談著笑著,以為從此一切一帆風順。
黛絲跑出門廊,叫大家進去吃晚餐。
但她一出到屋外,喉頭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她含笑倚著欄杆。她身旁的白色柱子
上覆滿了爬籐的野玫瑰,粉紅色的小蓓蕾才剛開始要張開。花香混合著烤麵包及海風的
氣味,提醒黛絲她置身家中。
「媽咪一定會很喜歡這些玫瑰,不是嗎,爸爸?」
一維娜和凱蒂蹲在小徑兩旁種玫瑰。
黛絲抬手拉晚餐鈴,清脆的鈴聲在迴盪。「大家快來吧,晚餐時間到了。」
傑克抬眼給她一個笑。「謝天謝地,」他揮手示意地過去。「過來。」
凱蒂一躍而起。「看看我們的作品!」
黛絲笑著步下台階。「好漂亮,我很喜歡。」
「過來,」傑克說著便站起來。「我有東西要送你。」
黛絲走到他面前。「什麼東西?」
「把眼睛閉上。」
「好吧。」
她頭頂上被放了一個輕飄飄的東西。
「啊,該死,不要動。」
黛絲忍住笑。「這是什麼?」
「蒲公英花冠,我親手做的。」
黛絲感覺像是得到英國王冠似的。她含笑抬眼看他。
傑克低頭親她一下。
「爸爸,你看!」凱蒂叫道。「韓太太正跑過來。」
傑克回頭看見蜜娃正向他們跑來。他一邊注視著,突然感到不寒而慄,不由得雙手
握拳。出事了。
蜜娃跑上前來時已是氣喘吁吁。「謝……天……謝……地,你們在這兒。」她抱著
肚子喘氣。
「怎麼回事?」傑克問。
「杜亨利和西琳被殺害了。唐家人今早發現他們的屍體,不過好像是昨天就遇害了
。」
昨天。傑克腹部像被重重挨了一拳,恐懼像冰冷的小河爬過他全身。
昨天。正是他神志不清之時。
他究竟上哪兒去了?做了此汗麼事?
「我得走了,」蜜娃說。「校捨那邊舉行了會議討論這件事。我想你們也想去。」
麗莎很快樓了她一下。「我了解,咱們那兒見。」
蜜娃淚汪汪地頷首。「謝謝。」這才轉身匆匆回自己家去了。
大家錯愕地愣在那兒,然後麗莎開口喚他。他聽見她聲音中的恐懼,心中不由得悔
恨交加,差點喊出聲來。他的希望已經碎成片片。
他知道是他殺了那兩個人。他很肯定自己絕無意傷害他們,但是他不知怎的卻做了
。
對死者而言,他的用意及疾病一點意義也沒有。
那夜的記憶如排山倒海般襲來。他長褲上面的血跡!他當真天真地以為是手被刮破
而流血的?他突然憶起那夜他在妻子手腕上留下的瘀青痕跡,想起谷倉那把槍,是如此
不搭調,像是被人遺忘在一隅。那夜夢魘牢牢抓住他,他幾乎要窒息了。在神志不清時
他的心只是一片恐懼黑暗和絕望,或許他拿了那把槍,以為自己要射殺害死強尼的兇手
。
天曉得他腦子裡有什麼念頭?
他只知道這些早來自己的恐懼沒有錯。
他緊閉雙眼,為杜家而感到悔恨和悲傷。老天,原諒我吧,我絕無意傷害任何人。
麗莎走上前來,碰觸他的胳臂。「傑克,你還好吧?」
他不敢看她,他害怕自己的眼神流露出恐懼和心痛。他的聲音平板而毫無生氣,像
是枯葉一般。「不好。」
他掙脫她的手,轉身想走。
「等等,傑克——」
他沒有放慢腳步。「我去備車,十分鐘內出發。」
傑克大踏步走進谷倉。他的呼吸淺促,像是個隨時快爆發的人。
他掩上門,頹然跪倒在地上。
「噢,天哪。」他絕望地喊道。
他閉眼想祈禱,卻一絲力氣也沒有。他緩緩睜開眼,看到工作抬上花的艷紅,就恐
懼得站了起來。他的長褲。走到箱子旁取出破舊髒活的長褲。
長褲上一灘污痕在瞬間竟成一片血紅的海。他用力眨眨眼,把長褲抓得更緊了。慢
慢地他的眼睛又能看分明了,那塊污痕再度成為已擬干的血跡。
這是誰的血?
這個可怕的問題再度迸出來,他感到無助恐懼,膝蓋一軟,雙手抖得更厲害了。這
是誰的血?
當初他清醒過來時,他以為這是自己的血。他低頭看看傷痕纍纍的右手,的確是流
過血。而且他曾把它拉到胸前,血可以順勢滴在長褲上。
但他不相信這一點。他的內心深處一直很清楚自己。!他可能做出暴力之舉,甚至
是謀殺。這種巧合實在是太巧了,不容他否認。命案發生當日他神志不清,他身上帶著
鮮血回家來。麗莎跟他說的一切一點意義也沒有。她給了他一個歡愉美妙的夜晚,他會
終生難忘,如此而已。
像他這種精神失常的兇手甚至不配得到這個。如今最重要的是保護家人,免得他的
妻小成為他的黑暗面的受害者。他想起麗莎手腕上的瘀痕。再多一點力道,他可能就把
她的骨頭捏碎的。
他咽口氣。他差點傷害到她,差點傷害到孩子。神志不清的情況會復發,他隨時可
能危及他們。
他必須離開他們,要不然他就會傷害到深愛的家人。或許下一回在睡夢中他勒住的
不是麗莎的手腕,而是她的脖子。
他不寒而慄。要是他能相信自己是無辜的該有多好,可是他不能,證據直指向他。
明天他會叫巴艾迪逮捕他,把他關起來,這樣他就不會危及他深愛的人,也才能補
償杜家於萬一。
他再度跪倒在地,想放聲大哭,眼睛卻干干的,哭不出來。
麗莎,對不起。他在心頭一再重複說道。每重複一次,他更深切體會到道歉是多麼
沒有意義多麼愚蠢。在過去幾個星期來,麗莎助他重拾信心,他甚至開始以為自己不是
個失敗者呢!
他悔恨交加。天哪,終於感覺是個父親及丈夫的滋味多麼美好,比他想像中要好得
多,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這麼多個夜晚他就躺在寂寞冷清的沙發上,盯著陰暗的天花
板,期盼有人邀他加入這個家。
然後麗莎真的把他拉入這個家的核心,把整個家維繫在一起。
他真是傻子,緊抓住這個核心不放,讓自己相信……這個自私的舉動傷害了大家,
他將把妻兒的心撕成片片。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夢碎成片片。
他不該嘗試扮演父親及丈夫的角色的,他失敗了,這比不嘗試還糟,他讓他們失望
了,而且留給他們最痛苦的回憶——快樂。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學校的鐘聲哀淒地響起。黛絲把肩上的厚披肩拉得更緊,很不安地左顧右盼。
鉛灰的天空烏雲密,黃土路兩旁的巨大杉樹直指天際,枝葉在風中輕搖他們終於抵
達學校時,校門口已經擠了一堆人,大家都沉默不語。傑克熟練地把車駛到一旁,沿著
籬笆停放。很多人都扭頭看他們,沒有人開口跟他們打招呼。
黛絲斜眼瞄傑克一眼。他直挺挺地坐著,直視前方,頭上的帽子拉得低低的,好像
是在擋住鎮民的目光。他緊緊握住韁繩,指節都泛白了,嘴唇緊抿。
他好像快爆發似的。
她伸手摸他。「傑克,你——」
他扭頭看她。黛絲見到他痛苦的眼神,不由得一驚。他眼中不僅是失落,甚至不只
是悲傷;與其說是哀悼,不如說是恐懼驚悸。
他想開口,卻又改變主意,跳下車來,女兒也跟著下車。
黛絲下得車來,站在傑克旁邊,緊抱著凱倫,仰望丈夫,內心突然出現不祥的預感
。
「傑克,我」他逕自朝校捨走去,抬頭挺胸。
凱蒂聳聳肩,然後匆匆上前去追維娜和傑克。黛絲別無選擇,只有跟了上去。
一家人像行軍一樣地排列步上台階。傑克什麼人也不看,眼睛直盯著掩上的門,面
無表惰。
他們走進教室,裡頭人聲鼎沸,人人都在比手劃腳談論著。
「你認為」「真可怕,我聽說」「印地安人」突然間所有聲音都止住了。喧鬧的人
聲融成嗡嗡低語,然後是一片寂靜。
鎮民一個接一個扭頭看他們。每張臉都發白,嘴唇緊抿,瞇著眼盯著傑克。
黛絲這才恍然大悟:他們認為是他殺害了杜氏夫婦。她抬眼看看傑克那張嚴峻的臉
,便知道他也看出來了,但他眼中有一種情緒令她害怕:罪惡感。
昨天。蜜娃的話如一道閃電向她劈來,她愣在那兒。蜜娃說兇殺案發生在昨天或前
天。
昨天傑克獨自在島上游蕩,而且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事。
黛絲突然心生恐懼,她才不管鎮民在想什麼,她在意的是傑克自以為人是他殺的。
她搗住嘴掩住嗚咽聲。她想說些話來緩和他臉上嚴峻的表情,卻想不出該說什麼。
他不會聽的。
——?著是不夠的,她突然擔心起來。她可以相信他一輩子愛他一輩子,但還是不
夠的,因為他不相信自己。
「好吧,各位鄉親,我們開始吧。」教室前方有人喊道。
「艾迪,你有什麼線索?」有人喊道。
那個叫艾迪的人抬手示意大家安靜。「不多,查理。你們大家都聽說了,杜亨利和
西琳今天被發現陳屍家中,根據研判,他們是昨天清晨或前天遇害的。」
「誰幹的?」另一個人問。
艾迪聳聳肩。但我們還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兇手穿七號的鞋,鞋跟有七排釘子。我
還在杜家找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證據,我已寫了一封信給維多利亞的警方請求協助調查。
」
「我們能幫什麼忙?」
「如果你們看見或聽說不尋常的事,千萬要來告訴我,試著去回想那場暴風雨之後
有什麼不尋常的事。你們大家回家去,待在家裡,緊閉門戶。兇手正逍遙法外——他可
能是我們當中某個人。」
回家的路似乎好漫長,一家人坐在車上,沉默不語。他們四周暗流洶湧,他們個個
都有不祥之感。
黛絲直挺挺地坐著,雙手握拳,時而斜眼瞄傑克,但每看一眼就心痛如統。他筆直
地站著,直視前方。唇際及眼中有愁苦的線條,使他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
他們到家後,黛絲放凱倫回去睡,又帶著女兒進到她們的臥房。她看見她們驚恐的
眼神,不由得忿怒起來,真想放聲尖叫。可是她什麼也沒說。她得先跟傑克談談。
「晚安,媽咪。」維娜平板地說。
「是啊。」凱蒂囁嚅說道。
黛絲一把摟住她們,然後親一下她們,目送她們上床去。
「今晚要祈禱嗎?」凱蒂輕聲問。
黛絲擠出一絲笑容安慰她。〔今晚不必,甜心,我需要……跟你爸爸談談。」
「跟——跟他說我們愛他。」維娜低語著。
短短一句話,出自一個孩子之口,卻充滿了成人的恐懼,黛絲聞言為之鼻酸。她只
能點點頭。
「晚安,睡吧。」
她轉身走到門口,掩上門,抬頭挺胸地朝谷倉而去。
她不要再讓傑克退縮。他們走了這麼遠的路,不能再回頭了。
但當她靠近谷倉時,信心卻動搖了。她放慢腳步,停在門口。谷倉的門半開著,光
從縫隙透出來,裡頭傳出傑克濁重的呼吸聲。
這聲音刺穿她的遲疑不決,重新賦予她勇氣。傑克在裡頭,孤單單的,飽受折磨。
她昂起下巴,走了進去。
「救救我,上帝,」傑克痛苦地呻吟著。「求求你……」
黛絲的內心好悲傷。他是如此哀傷寂寞和害怕,獨自站在工作始那兒,背對著她,
但她不必看他的臉也知道他的感受。即使是隔了一段距離,她也看出工作抬上攤開的長
褲上面有幹掉的血跡。長褲旁邊是一雙泥濘的工作靴。黛絲不看也知道是七號。
傑克已收集了證據來讓自己信服。
「求求你,」他又低聲說。「求求你……」
黛絲的一顆心因痛苦而扭曲,淚水灼痛她的雙眼。她走上前去,碰觸他的胳臂。
「傑克?」
他忽然挺直身子,躲開她的接觸。「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黛絲望進他眼眸深處,看見她最害怕的事。他準備要把」切再度拋開了。「該死,
傑克,不要又退縮,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的路。」
他臉色一白。「走開。」
「傑克,你不能再拒我於千里之外,我不會讓——」
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拖過來,她狠狠撞上他胸膛,她痛得低呼一聲,揚起頭,仰視
他。
「結束了,麗莎,」他的聲音低啞。「放手別管吧。」
黛絲驚恐地瞅著他。這無可避免的」刻像個繩圈緩緩勒緊她的脖子。「不,」她差
點認不出自己絕望的聲音。「我不會讓你這麼做。」
「你別無選擇。」
聽到他冷靜的口氣,黛絲不禁淚眼迷蒙。地緊閉著雙眼,不肯哭出來。「我愛你,
傑克。」
「我也愛你。」他的話好輕好輕,卻馱負如此沉重的哀傷。黛絲感覺腹部像是挨了
重重的一拳。
她知道對傑克來說,這樣是不夠的。
次日早晨站在餐桌前桿鹽巴。她一逕盯著那堆鹽巴,它融成一片如山的迷霧。她看
見自己手指緊抓住木製桿面棒,但這一定是別的女人的手才對。
她感覺好像…靈魂出竅了。她很害怕。得用盡每一分自制才能不放聲哭出來或尖叫
。
昨夜在谷倉談過之後,傑克一直冷冷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他的沉默戳進她的心坎
裡。
那時他們並肩躺在床上。她一直在等他吻她,但當他過來吻她,她又希望他沒這麼
做,因為這個吻是如此的淒涼悲愁。然後他便擁她入懷,但即使是在他懷中她還是感到
寂寞蕭索和恐懼。
他低低說了聲「晚安」,便合眼假裝睡著。但黛絲聽到的卻只是「再見」。
但她不肯放棄。謝天謝地,他們還有的是時間重新捕捉他們的愛,驅走傑克的恐懼
。
她感到有一絲希望在萌生。或許今天是奇跡的一天。
篷車的轉軸聲傳進屋內,把黛絲拉出思潮。她放下桿面棒,用圍裙揩措手,走到屋
外。
維娜正在推凱蒂蕩千。她們的笑聲在風中輕揚黛絲張望著找傑克。他站在路上,帽
子壓得低低的,彷彿在遮擋陽光。可是今天是陰冷的天氣。
黛絲突然心生恐懼。事情有點不對勁。傑克平日從不會一大早就閒逛的。她走到門
廊欄杆旁,引頸探望。
篷車搖搖晃晃地朝他們駛來,揚起一片灰土,遮住了車上人的面貌。
「有人來了!」凱蒂跳下千喊道。她和維娜跑過院子,奔上門廊,偎到黛絲旁邊。
黛絲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聳聳肩,眼睛一逕盯著漫天塵土,隨著篷車的接近,她
的焦慮也就越深。
她瞪著傑克。他面如死灰,眼中毫無疑問之色。他很清楚來者是誰。
她怕到骨子裡,搗住嘴。噢,天哪,傑克,你做了什麼事?
篷車轉個彎映入眼簾——是警長巴艾迪開的車。
黛絲感到膝蓋發軟,驚恐地瞥向傑克。
他們的眼神相遇。他的眼神好哀傷,充滿了悔恨,我很抱歉,他似乎這麼說著。
她差點昏了過去,但仍強自支撐住自己。
傑克去自首了。
「不!」她尖叫一聲,沖過去撲進傑克懷裡。
「告訴我你沒有去自首。」她急切地低語道。
他不答,她便抬頭瞪著他。「告訴我。」她喊道。
他畏縮了一下,一張臉看起來好蒼老疲憊。「昨天開會之後我叫巴艾迪逮捕我」
「該死,雷傑克。」她齜牙咧嘴。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我是該死。」
她狠狠地摑他一巴掌,兩個人都愣在那裡。「你敢!」她哽咽了。「你敢……」
黛絲閉上雙眼,拚命想控制住自己。她必須要冷靜,必須要理智地說服傑克以及艾
迪——說這是個可怕的錯誤。
她想尋回平素科學家的冷靜,卻無法找到,只是感到排山倒海的恐懼向她掩來。她
的心好似碎成片片,美夢也碎成片片。
篷車停在他們面前。「停車,馬兒。」
傑克抬起頭來。「嗨,艾迪。」
艾迪脫下帽子。「嗨,傑克。」他向黛絲頷首示意。「雷太太。」
她跑上前去,抓住車板。「不是他做的,艾迪,我發誓不是他做的。」
艾迪很不自在地看看傑克。「他倒有不同的說法。」他輕聲說。
黛絲轉過身去,面對著傑克。「不要這樣做,傑克,求求你,求求你。」
他沒有看她,這比給她一巴掌還嚴重。
忿怒使她又恢復了活力。「不,該死!」她轉身看艾迪。「不是他做的,別聽他的
,他——」
「瘋了。」傑克把話說完。
黛絲急急又轉過身來。「該死,傑克,你沒瘋,你見是……害怕。」
「再見,麗莎。」
她突然感到天旋地轉,身子搖晃了一下。「噢,傑克……」
他這才扭頭看她。他臉上冷漠而無表情。在不熟悉他的外人看來,他簡直是一副冷
面殺手的樣子。
只除了他的眼神之外,在他眼眸深處是深沉的痛苦。她知道他是費盡力氣才控制自
己,不讓自己崩潰。他的嘴唇微微發顫。
「為什麼?」她輕聲問。
「我必須保護我的家人。」
她咽口氣。「跟你在一起我們很安全,沒有你我們才不安全。」她跨前一步,手貼
在他胸前。
他低頭吻她。「我愛你。」
黛絲一把抱住他。〔求求你,不要這麼做,求求你,求求你。」
他輕輕把她推開。「我不得不這樣做。」他的聲音哽咽了。
黛絲差點不支倒地,淚眼迷蒙。
「再見,麗莎。」
「不,爸,別走!」維娜沖過來撲進傑克懷裡。「別走,爸。」
凱蒂也跟著跑上前來,一家人抱在」起。然後傑克把她們都推開。
「我得走了。」
凱蒂抬眼看艾迪,哭著說:「別-別把我-我爸爸帶走。」
艾迪拉拉衣領,別開目光。「很對不起。」
傑克伸手提起籬笆內側的背包。黛絲一見之下,強烈的被背叛感及忿怒竟把悲傷驅
走了。「你昨晚為什麼沒向我提起?」
他回頭看她,指尖拂過她的下顎。「我不能這麼做,你說不定會說服我不去自首。
」
「他會待在維多利亞的監獄中,雷太太,審判前你隨時可以去看他。」
傑克頭也不回地爬上車。
黛絲掩住嘴,免得尖叫出來,她頹然跪倒在地上。
「回來。」她啜泣著。
篷車逕自駛走了。
黛絲也不知自己跪在那裡多久,只是愣愣地瞅著路面,等待著篷車再出現,等著巴
艾迪上前來。對不起,雷太太,這是個嚴重的錯誤……地低低啜泣著,眼前一片模糊。
「媽咪?」凱蒂過來跪在她身邊。「我們怎麼辦?」
「我們無能為力。」維娜疲倦地說。「爸爸要坐牢了。」
黛絲緩緩站起來。孩子!她不能崩潰,不能在孩子面前。她們需要她堅強起來。
她擦乾淚水,回頭看看直挺挺站著淚流滿面的維娜。
「維娜,過來。」她輕聲說。
維娜走過來跪在旁邊。黛絲摟住兩個孩子。
「不是他做的。」黛絲柔聲說。
「我知道。」維娜說。
「那麼他為什麼說是他做的?」凱蒂哀傷地問。
「嗯,甜心,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基本上你爸爸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而當一個人
認為一無是處,自然而然就會相信自己很壞。」
「噢。」凱蒂低聲說。
「目前你爸爸不相信自己,所以我們要幫他。我們是他的家人,」家人要同心協力
。」
「或許上帝會幫助他。」凱蒂說。
「我相信會的,不過天助自助者。」
「是什麼意思,媽咪?」
黛絲用力摟住她們。「我等了」輩子才找到有人與我相愛。」她撫摸她們的頭髮。
「我以前常夢見你們這些人,夢見擁有一個家。如今我的夢想成真,我絕不輕易放
棄。」
「我愛你,媽咪。」維娜輕聲說。
「我也愛你們倆,」黛絲喃喃說道。「愛得心都痛了。現在咱們一起想辦法救你們
爸爸吧。」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黛絲跑到韓家時已經氣喘吁吁了。她放慢腳步,讓呼吸恢復正常,緩步往屋子走去
。
雨水自屋頂滑落,滴在門廊舊木板上。
要冷靜,黛絲,要冷靜。
她步上台階敲門。開門的是蜜娃。
她立刻含笑說道:「哇,麗莎,真是個驚喜。」
黛絲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顫。「不是好事。」
蜜娃蹙眉。「進來吧。」
「謝謝。」黛絲走進廚房,坐在餐桌旁。
蜜娃去倒了兩杯咖啡,把一杯放在黛絲面前,自己也坐了下來。「什麼事?」
有好一陣子黛絲都開不了口。她握著杯子,深深吸口氣。「傑克……」她說不下去
了。
蜜娃伸手按著她的手。「傑克怎麼了?」
她吞回淚水。「他認為是他殺杜氏夫婦的。」
蜜娃一驚,卻沒把手縮回來。
「當然不是他做的,可是他好害怕……」
蜜娃把手中的咖啡放下。「怕什麼?」
「他在……內戰期間有個很恐怖的經驗,他無法忘懷,所以煙火才會把他嚇著,炮
竹聲令他回想起那件恐怖的事,他就變得有點……瘋狂,可是他從來沒有傷害任何人。
」
蜜娃打量黛絲良久,黛絲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她突然想起傑克的話:對他們客氣一
點,好嗎?她想到亞麗以前一直對這個好婦人很不客氣,心中暗暗叫苦。求求你別讓她
跟我作對,我好需要朋友……「是啊,」蜜娃輕聲說。「我也不相信他會這麼做。」她
擠出一絲黯淡的笑容。
「雖然我說了也幫不上什麼忙。」
黛絲歎口氣。「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到這兒來。我猜我是認為你可以幫我想點辦法
,我不能坐困愁城,任他冤死在獄中。」
蜜娃低垂眼眉,若有所思地瞅著咖啡,這才緩緩抬起頭來。「我很難過,麗莎。」
黛絲咬住下唇免得它發抖,疲憊地站了起來。「呃——」她哽咽了,只好清清喉嚨
。
「呃,如果你想出什麼辦法,我都在家。」
蜜娃站了起來。「我相信他會明白自己沒有做的。」
黛絲僵硬地點點頭。「是啊。」
但當地望進蜜娃眼眸深處,卻又搖晃了一下。這些話是謊言;傑克絕不會改口的。
蜜娃伸張雙臂。黛絲緊閉雙眼,踉蹌地走上前,撲進朋友的懷中。
次日早晨黛絲被重重的敲門聲吵醒。
「麗莎!開門,麗莎!」
麗莎跌跌撞撞地下床來,披上晨褸,朝大門走去。
敲門聲又響起。咚,咚,咚。「麗莎!」
「我來了。」她睡眼惺忪地走到門口,揉揉哭得紅腫的雙眼,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拉開了門。
蜜娃吉姆和巴艾迪站在門口。
黛絲一怔,心中突然湧現一絲希望。然後她望望艾迪嚴肅的眼神,希望又一掃而空
。
蜜娃把手中的長槍遞給黛絲。「昨晚我在谷倉找到的」黛絲打量一下。「噢」「是
傑明和哈維的槍——」
「我們兒子的。」吉姆補充道。
黛絲的目光在蜜娃和吉姆之間梭巡。她可以看出事態有異,可是她很累了,又哭了
大半夜,根本無心聽這把槍的故事。「噢,蜜娃,我——」
蜜娃不耐煩地揮手制止她。「昨天你走之後,我一直在想你最近改變很多,連傑克
和你的兩個女兒都變了,我很想幫你們忙。大家都去睡了,我還輾轉難眠。我一直在想
我知道某件事,某件重要的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正想放棄時,卻又想到了。
「我記得我兩個兒子曾把槍借給朱安喬和安奇兄弟倆。不知怎的我老是想到這件事
,我一直想著:槍,槍。於是我起身在屋子裡瞎走,不知不覺走到谷倉,找那把槍。等
我找到了——看見槍托上的血塊——一切豁然開朗。我想起不見的槍袋。」
蜜娃走過黛絲身邊,逕自坐在餐桌旁,艾迪和吉姆也進來坐下。他們全都抬眼看她
,彷彿想看她對一個槍袋不見的反應似的。
蜜娃把傖放在桌上。「我看得出來你一頭霧水,我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整件事拼
湊起來的。不過耐心聽,好嗎?」
黛絲頷首。「好吧。」
「安喬和安奇以前也跟我們借過傖,卻是不值一提,所以我才完全沒想到這件事。
他們偶爾會帶些一獵物回來給我們。他們知道那個槍袋是我親手做給兒子當聖誕禮
物的,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們把它弄丟了,居然也沒道歉。然後我想出理由了。」
她意味深長地看黛絲一眼。「他們不願承認弄丟了,因為他們很清楚自己是在哪兒弄丟
的。我一想通這一點,就派人去找艾迪。他說我的推論是正確的,特別是在他看到槍之
後。」
黛絲這回才仔細看看那把傖,槍托上有黑色斑痕點點。
「是血。」吉姆說。「唯一會使槍托上留下血跡的方式是把它當作……棍棒使用。
」
黛絲突然明白了,雙手開始因興奮而發抖。「他們是什麼時候借槍的?」
蜜娃直視地。「星期三,杜家夫婦遇害那一天。」
「我的天。」
艾迪湊近桌面。「我看不出來是否為人血,但我敢打賭」定是的。我要把它送到維
多利亞去化驗。」
黛絲突然明白何以那個槍袋很重要了。「你找到槍袋了嗎?」
「我不能對調查中的案件之證物作任何評論。」他臉上浮現一絲笑容。「不過我的
確在杜家找到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
黛絲如釋重負。「那麼你可以把傑克放了嗎?」
艾迪臉上堆起歉然的笑容。「雷太太,事情沒那麼容易。他不想出來。他認為是他
干的,他很害怕還會傷害別人。」
「不是他幹的。」
艾迪的手搭在她肩頭。「你嫁了一個很固執的老公,除非他確定他不是兇手,他哪
兒也不想去。」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黛絲問。
艾迪蹙眉。「呃,我會趕到卡那卡營地去看看安喬兄弟是不是在那兒,如果是,我
就逮捕他們。或許傑克就會想通。」
「他們為什麼要殺害杜氏夫婦?」吉姆問。「是行搶時失手殺人?」
「這是最令人難過的部份,」艾迪一臉嚴肅。「被偷的東西不值幾文。有人為了一
個破懷表而殺害了他們。」
「那麼我們怎麼辦?」
「呃,再開一次會也無妨。現在我們可以提供鎮民具體的線索,或許有人在星期三
看見安喬兄弟卻不疑有他。」
「我可以跟鎮民談談,」黛絲說。「以我個人名義請求鄰居相互幫忙。」
艾迪臉上浮現為難的表情。「這樣做可能不妥。鎮民不信任他……和你,」他吃力
地說。「他們可能不急著幫你援救傑克。」
黛絲蹙眉。艾迪說的沒錯,鎮民對安喬安奇的信任度高於對傑克。但她才不會讓小
鎮民的偏見阻止她。她直視他。「我會說服他們幫我。」
艾迪臉上綻出笑容。「我怎麼感覺鎮民好像別無選擇?」
黛絲終於展露歡顏。天哪,能不坐困愁城的滋味真好。「他們是沒有選擇。」
傑克像在牢籠中的動物一般被關在囚室中。
快想,該死,快想起來!
他來回踱步,從囚室此端走到彼端,雙手汗涔涔地扭絞在一起。一片死寂的監牢中
,他的腳步聲大得驚人。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他想不起來在神志不清時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他的腦海
浮現各種影像及念頭;他襯衫上的血跡,他靴子的尺寸,鞋跟細釘的數目,強尼那死不
瞑目的樣子…他只能揣測出他大概昏迷了十小時。這段時間夠長了。
他來到一方小窗前,抓住鐵條,閉上雙眼,額頭靠在冰冷的金屬上。
麗莎。她的名字有如炎炎夏日的清流。他疲倦地長歎一聲。天哪,他好想她。
活該你想她。他轉過身去,重又開始來回踱步。
「嘿,兄弟,你還好吧?」
傑克轉身。他很欣慰終於得以聽到人聲,他想向獄卒笑笑,卻笑不出來。「我很好
,謝謝。」
獄卒推推頭上的帽子。「你要什麼東西嗎?」
這個隨口的問題幾乎把傑克擊倒。是啊,他是需要某些東西。他想把他的生命要回
來,他要他的妻子他的家人。
「不要。」他喃喃說道。
「隨你的便。」
傑克目送那人走開,竟有個愚蠢的衝動,想把他叫回來口口就算只是聽他說話也好
,免得他感到好孤單。
他抓住鐵條,頭用力地撞在上頭。救救我,上帝,讓我想起來,至少讓我肯定,求
求你!腳步聲又響起。
傑克疲倦地睜開雙眼,獄卒就站在外頭。「你不該這樣猛力撞頭,我們這兒是沒有
大夫的。」
傑克很不情願地抬起頭。「對不起。」
那人轉身想走,卻又重回來。「你要不要紙筆?給你點事情做。」
大夫錯了,傑克,你不能靠遺忘而趕走夢魘,只有記起能幫你……恐懼壓在傑克心
頭,沉甸甸的。
「如何?」獄卒問。「你要不要試試?」
試試看吧,傑克,我只要求你試試看。
傑克緊抓住鐵條。「好,」他輕聲說。「我來試試看。」
「很好。」獄卒匆匆走到辦公室,拿了臘燭紙張筆和墨水。「給。」他把東西推進
去。
傑克抖著手接過來。「謝謝。」
等獄卒走了,傑克把臘燭放在地上,盤腿坐著,把分給犯人的聖經放在大腿上,再
把白紙攤平放在上頭,這才用羽毛筆蘸了墨水,提起筆。
他的手沒動,筆尖仍懸在空中。
他歎口氣。他做不到。
不,你可以的,傑克。他聽到麗莎的聲音清晰地在耳邊響起。他閉上雙眼,好似感
覺她的體溫,聽到她的呼吸聲。
他開始慢慢地寫出來:我知道我不該上戰場,我一向反對戰爭……一字一句源源流
出,他寫了又寫。所有的回憶想法和情緒原本都是困在靈魂暗處多年,如今也化成文字
自筆端流出。
他一直寫到燈盡燭殘,淚流滿面,直到黑暗掩了上來。
他仍一逕寫著。
次日仍像前一天般陰沉沉的,豆大的雨點打在黃土路上,形成泥濘的水灘。
在遠處,學校的鐘聲響了,憂鬱的鐘聲在濕冷的空氣中迴盪。黛絲定定地坐在篷車
前座,雙手緊張地握拳。
吉姆把車停在籬笆前。
黛絲咽口氣,準備接受即將來臨的考驗。一切都靠她了:傑克的生命他們的未來孩
子的未來,一切的一切。
今日——此刻——她必須有個創舉。她必須揚起下巴,帶著微笑,走到該死的講台
上。
她必須隨和而有說服力。
她的自信消失了。她不確定自己可以做得到,她這輩子都是沉默孤單,是朵壁花。
不要多想,那已經都過去了。她不再是融入背景的葛黛絲,如今她是雷麗莎,傑克
的妻子。她別無選擇,不成功便成仁,傑克的命全靠她了。
「麗莎?」吉姆的聲音打破她的思緒。「他們在等你呢。」
黛絲昂起下巴,試著擠出一絲笑容。「謝謝你,吉姆。」地下得車來,雙腿卻一軟
。
吉姆連忙扶住她。「你還好吧?」
她僵硬地點點頭。「很好,咱們走吧。」
他們一起穿過停放了許多車馬的院子。每走一步,她的心就越沈。
他們緩緩爬上樓梯,教室中的談論聲突然靜了下來,大家都扭頭看她。
她站在門口,感覺像鶴立雞群般的明顯及不搭調。「嗨——嗨。」她聽到自己遲疑
不決的聲音,便清清喉嚨。她向吉姆和蜜娃頷首致意,走下走道,腳步聲在寂靜的大廳
中迴盪。
她走到前頭,轉身面對一張張不友善的臉孔。「嗨,」她再度開口道。「我是雷麗
莎,我知道你們當中大部份的人都跟我不熟,也沒有理由信任我,不過我是前來請求大
家協助的。」
大家開始竊竊私語。
巴艾迪自人群中走出來,站在麗莎旁邊。「這位女士是應我之請前來的,我希望大
家要尊重她。」
大家全安靜了下來。黛絲再度感覺每一雙眼睛在盯著她。她的心跳好快,頭感到昏
沉沈的。
她按捺住奪門而逃的衝動。「你們大家都知道我的丈夫已向艾迪自首,現在人在維
多利亞的監獄中。」
「他是該待在那個地方!」有人喊道。
黛絲畏縮了一下。「那是兇手該待的地方,」她輕聲說,輕得大家得側耳傾聽。
「但萬一傑克不是兇手呢?」
她頓了頓,讓這句話滲入大家腦中。「如果他是無辜的,我們就仍有危險。」
她直盯著前排一個肥胖男子。「如果傑克不是兇手,你的小孩就仍有危險,你的妻
子也是。」
那人臉一紅,顯得很不自在。「可——可是他為什麼要說是他幹的?」
黛絲掃視群眾。「你們當中有沒有人,或是你們的親友,曾經上過戰場的?」
有幾個人陸陸續續地舉起手來。
黛絲直盯著其中一個面容清瘦的男子。「你會不會因此有…夢魘?」
那人臉一白,移開目光,瞅著牆壁,略略點頭。
黛絲又掃視人群。「那場戰爭中的士兵看見了平常人難以想像的恐怖景象,有時這
些景象就是……揮之不去。這就是傑克的問題。他一聽到巨大的聲響,便會回想起槍火
聲,有時候他嚇壞了,就驚慌起來。」
她的目光柔和下來。「我知道你們大部份人無法理解這種事,我本身也很難理解。
問題是,傑克不是兇手,他只不過是個寂寞而害怕的人,害怕跟你們交談。他是…
…與眾不同,卻不表示他是瘋子,也不表示他是兇手。」
「可是他說是他幹的。」有人開口了。
艾迪步上前。「不,他不是這樣說的。他說他想是他幹的,他想不起來了。」
「有時傑克會神志不清,不記得自己去過什麼地方。」黛絲向人群走去,目光落在
前排的一位面貌友善的老婦人臉上。
「他就像你的丈夫,」她柔聲說。「或是你的兒子。他不是瘋子,也不是兇手。他
只是個尋常人,在一生中面對了不尋常的情況,他需要鄰人的協助。」
那老婦人緊張地瞥了丈夫」眼。「那——那我們要怎麼幫忙呢?」
「哎,莉安……」她丈夫嘀咕道。
黛絲盯著那個人。「兇手會去自首嗎?一個冷血殺害懷孕婦人的兇手會讓人把他關
起來嗎?」
那人蹙眉。「唔」他沉吟道。「我想不會。可是如果不是他幹的,那會是誰幹的呢
?」
艾迪又走上前。「我有一此一線索,幾個小時前加拿大當局在我的請求下於維多利
亞逮捕了朱安喬和安奇兄弟。他們跟韓家借來的傖袋在命案現場被發現。」
「安喬和安奇……怎麼可能?他們還是毛頭小子。」有人說。
「可憐的孩子。」又有人喃喃說。
「他們不肯跟當局談,」艾迪說。「所以我們還不肯定是否他們幹的,但證據對他
們很不利。」
辛吉利擠過人群站在黛絲旁邊。「我在剪羊毛季當中曾跟傑克談過幾次話,他根本
不是壞人。就我而言,我一直不認為是他幹的。」
黛絲向他投以感激的一笑。
人群中有人摘下破帽子笨拙地走了出來。「我是馬查理,跟那兩個小伙子很熟,我
可以跟他們談談,可是——」
「這太好了——」
「女士,請容我說完。我……我想任何男人都會因有女人為他奮鬥而感到自豪。可
是,萬一他有罪呢?我不想插手,除非我很肯定你家男人沒殺人。」
黛絲按捺住失望之情。「我了解,馬先生,可是傑克是個固執的人,他不會說自己
是無辜的。」
「可是如果他殺了人,我還營救他出獄,我在夜裡會睡不著覺。」
她舔孫干燥的嘴唇。「如果我跟傑克談——勸他承認他「或許」是無辜的呢?這樣
夠嗎?」
查理自口袋中掏出煙斗咬著。「嗯,我想夠了。」
「我們會很感激你的協助,查理」艾迪說。
黛絲閉上雙眼。地努力想心存希望,但她這輩子卻頭一次感到空洞絕望。
一切操縱在傑克手中。他必須承認他「或許」無罪。
可是他卻一直不相信自己。
那夜晚餐後,黛絲跟女兒園坐在客廳地板上。
她在兩個女兒面前放了一小張紙,然後是筆和墨水。
維娜抬起頭來。〔你要我們做什麼?」
黛絲瞅著維娜,頭一次發現十二歲好小。維娜的臉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好蒼白天真
。
黛絲回眸看凱蒂。凱蒂的眼睛張得大大的,下唇微微發顫著,顯然是為了爸爸而感
到害怕。
她伸出胳臂。凱蒂嗚咽一聲,撲進黛絲懷中,小臉埋在她肩窩。維娜也偎了過來。
她們的愛給足了黛絲勇氣,她輕撫她們的背脊。
「他會回來嗎?」維娜輕聲問。
黛絲笑笑。「我的乖女兒,你一向都很直截了當。」
「他會嗎?」
「是的,他會回來,不過我需要你們的幫忙。」
兩個女兒都抬眼看她。「我們能做什麼?」維娜問。
「看到這些紙沒有?我要你們倆各寫一封信給你們爸爸,我明天拿去給他看。」
凱蒂叫苦了。「噢,不,我——」
黛絲摸摸她的臉。「我會幫你。」
凱蒂顫巍巍地吁口氣。「會…..會有用嗎?」
「我想會的。」
凱蒂緊張地咬著下唇,緩緩點個頭。「好吧。」
黛絲協助她們各就各位。維娜趴在地上,咬著筆桿想了好久,然後開始寫道:親愛
的爸爸:在我小時候,你常在半夜站在我床邊。你站在那兒,只是一邊看著我一邊哭著
。我常常渴望你能把我抱起來。那些日子每次我看若你,都是隔著小床的本條,好像在
監獄裡一樣。
後來我長大了,了解到人不是在監牢中才叫囚犯。我一直感到被封閉起來,孤單而
害怕。可是往來一切變了,媽咪開始笑,你也教我跳舞。
有時候我一想到你教我跳舞,就會忍不住哭了。
那天晚上是你頭一次告訴我你愛我,此後,我不再有像囚犯的感覺。
爸爸,我愛你,請快回家吧。
黛絲念了後大為感動。「寫得太好了,甜心。」
凱蒂緊張地咬著指甲。「我直接在維娜信上簽名好嗎?」
黛絲環住她的肩膀。「來,我們來試試看。你想說些什麼?」
凱蒂咽口氣。「只有……」她壓低聲音。「我愛他。」
「好極了。」黛絲嘉許地望著她。「好,咱們來試試看。」
三十分鐘後,凱蒂歪七扭八的句子終於完成了。她寫的字母都倒寫黏在一塊,可是
訊息卻再清楚不過:我愛你,爸爸。
黛絲把信折成四折,放在壁爐架上,然後又帶女兒們圍坐在一起,手牽著手,低垂
著頭,一起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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