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朗公爵夫人
|
【第一章】 獻給弗蘭茲•李斯特第一章泰蕾絲修女地中海一島嶼上,有一座西班牙城市。城中 有一所「赤腳穿雲鞋」的加爾默羅會修道院。泰蕾絲女聖徒,這位名見經傳的女子,一 手進行了宗教改革,創立了一個新教派。這修道院中一切規章,從宗教改革時期嚴格保 持至今,一成不變。這件事本身可能已使人感到非同尋常,但卻是千真萬確的。 經過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爭時期的蕩滌,伊比裡亞半島和歐洲大陸的修道院幾乎 全部被毀或遭到激烈衝擊。這座島嶼由於始終處於英國海軍的保護之下,這所富麗堂皇 的修道院以及性情平和的島上居民居然能夠免受驚擾及各種劫掠之苦。席捲十九世紀最 初十五年的各種狂風暴雨,撞在這塊距離安達盧西亞海岸不遠的岩石上,竟然化為齏粉 。儘管皇帝(指拿破侖)的名字也傳到了這片海灘上,修道院中雙膝跪地的聖潔女子們 ,對於皇帝戰績輝煌的神奇隊伍及其本人流星般的一生中光彩奪目的壯麗事業是否理解 ,卻大成問題。修道院的規章始終嚴格地統治著這裡,不曾有過絲毫鬆懈。這使它在大 主教界每一個人的頭腦中都備受推崇。 由於其規章一塵不染,修道院將歐洲各個最遙遠角落的悲傷女子,都吸引到這裡來 。這些女子,拋卻了一切人世的牽掛,在天主的懷抱中完成了慢性自殺,她們的靈魂在 悲歎。修道生活要求從塵世事物中完全解脫出來,從這方面來說,沒有哪個修道院比這 裡條件更優越。 當然,在歐洲大陸上,大批修道院依然隨處可見,視其不同用途,修建得十分壯觀 。有的深藏在最孤寂的幽谷,有的高懸於最陡峭的山巔,有的則被拋擲於懸崖邊緣。人 們四處搜尋詩意的無限、莊嚴陰森的寂靜,到處想要置身於最接近天主的地方:因此到 高山之巔、深壑之底、懸崖之緣去探尋,也到處都找到了這種地方。然而,除了這塊半 歐洲風格、半非洲色彩的巖島之外,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無法見到如此多方面的和諧統一 ,各種因素相輔相成,使人能夠盡善盡美地修身養性,熨平最痛苦的思緒,緩解最劇烈 的苦痛,為人生的苦難準備一張軟綿綿的床。 這所寺院修建在島嶼的盡頭、山巖的最高點上。由於地球的巨大變遷,山巖靠海的 一側,已被截然切斷。這一側齊水面高的山巖表面,已被輕微侵蝕,到處呈現出尖尖的 稜角,任何人無法通過。一些危險的暗礁伸向遠方,其間映出地中海的粼粼波光。巖島 因此受到天然防護,可免遭任何襲擊。 修道院為方形建築,其形狀、高低、門窗等等均嚴格按照寺院規定建成。只有在海 上才能遠遠瞥見建築物的四個主要部分。靠近城市一側是教堂,它將修道院的堅固房屋 完全遮掩住了。屋頂覆蓋著寬大的石板,抵擋得住狂風暴雨和炎炎烈日。教堂由一西班 牙家族捐贈修建而成,為全城建築之冠。其外觀頗為大膽獨創,且風格華麗,賦予這座 小小的海濱城市以氣宇軒昂、宏偉壯麗的風貌。一座城市,緊挨著小巧玲瓏的海港,屋 頂鱗次櫛比、幾乎全部成階梯狀排列;在這些屋頂之上,聳立著莊嚴雄偉的哥特式三角 大門,鐘樓,小塔,直入雲天的尖頂。 這樣的一座城市,其風貌豈不是囊括了世上一切華美壯觀的景像麼?宗教居於生活 的首位,不斷向人們提供了結一生和生活的手段,這正是地地道道的西班牙形象!請你 將這一景色置於地中海之中,熾熱的大空下;再伴以幾株棕櫚樹,幾棵雖則憔悴卻充滿 生命力的樹木。微風搖動著綠樹的枝葉,與巍然不動的教堂建築上雕刻的葉叢相互交錯 。請你觀看那大海的流蘇,將礁石變成雪白一片,與藍寶石般的海水交相輝映。請你欣 賞每家屋頂上修造的花牆和平台。每天傍晚,居民們來到這裡,在他們小小花園的鮮花 叢中和樹梢問,呼吸納涼。然後,請你在港口中張起幾葉白帆。最後,在夜色初降的寧 靜中,請你傾聽教堂管風琴奏出的音樂、晚禱的合唱和在大海上震盪的美妙的教堂鐘聲 。到處是聲響,到處是寧靜。更常見的是萬籟俱靜。 教堂內部分為三殿,陰暗而充滿神秘氣息。顯然由於海風猛烈,建築師未能在側翼 修建拱扶垛。這種拱扶坪,幾乎各地教堂都有,在拱扶垛中再開出小教堂來。兩小殿外 側的牆壁,支撐著這整個建築物,透不進一點光線。這堅固的高牆,外面看去是黑灰色 的一整塊,每隔一小段距離還有巨大的扶垛支撐。於是中間大殿及其兩翼小廊就只能靠 彩色玻璃鑲嵌而成的玫瑰形花窗來采光了。玫瑰形花窗極其藝術地懸於教堂大門的上方 。大門位置優越,使它得以享受石頭鑲邊的奢華以及各種所謂哥特式所獨有的文化,其 實把這些稱作哥特式並不確切。 三殿的絕大部分都供城中居民使用,他們來這裡望彌撒和聽布道。唱詩台前,有一 個木柵。木柵後面掛著棕色的多褶帷幕,中央部分微微開啟,使人只能看到主祭和主祭 壇。一些柱子把木柵等距離地隔開,支撐著木柵以內的講經台和管風琴。這部分建築與 教堂的裝飾渾然一體,木柵外部可見雕花的迴廊圓柱,與中央大殿的樑柱相支撐。如果 哪一個好奇的人膽大妄為,敢登上側翼殿堂狹窄的台階,他從唱詩台上便能看見一個個 同等大小的長條八角形窗戶,鑲嵌著彩色玻璃,矗立在主祭壇周圍。除此以外,恐怕他 就一無所見了。 法國軍隊為恢復費迪南七世的權勢而出兵西班牙的時節,打下了加的斯之後,一位 法國將軍奉命來到該島令其承認王國政府。他延長了逗留時間,目的是要看看這所修道 院,並設法進入其內部。此舉當然十分棘手。可是,這是一個充滿激情的男子,其生活 幾乎就是一整套敘事詩;其行為就構成了小說而不是從事小說創作;更何況,這是一位 實干家。一件表面看上去絕不可能的事,對這種人大概是很有誘惑力的。 以合法形式讓女修道院敞開大門?恐怕教皇或所在城市的大主教不大會准許。運用 計謀或暴力麼?如果秘密洩露,豈不要失掉軍銜、戰功盡棄,而又沒有達到目的麼?昂 古萊姆公爵(遠征西班牙的法軍統帥)當時還在西班牙。這位大元帥的寵兒,犯任何過 失都可不受懲罰,惟獨對這一樁,大元帥恐怕是要毫不留情的:將軍本來請求這件差事 時,目的就是想藉機搞清一樁尚未揭開的秘密,雖則他的任何渴望從未像這次這樣令他 灰心失望。然而這最後的嘗試卻是一樁心事。 這所加爾默羅會女修道院,可能是唯一他沒搜尋到的西班牙修道院。在不到一小時 的航程內,他心中湧起一種預感,似乎他的希冀可以實現。後來,儘管他只看到修道院 的高牆,根本不曾瞥見修女的道袍,只聽到禮拜儀式的歌聲,在深院高牆及唱經聲中, 他卻撞見了一些蛛絲馬跡,說明他的一線希望不無道理。 總之,在他心中奇異地喚起的疑竇,儘管極其細微,人類的任何激情卻從未象將軍 的渴望這樣強烈過。對心靈來說,沒有微不足道的小事。心靈能將一切放大。在心靈的 天平上,歷時十四年的王國衰落,和女子一隻手套墮地,可以具有同等的重量,而且這 隻手套幾乎總是比王國還重。這是顯而易見的毋庸置疑的事實。在事實後面,有激情的 問題。 將軍在小島上岸之後一小時,這裡便恢復了王權。有幾個西班牙立憲黨人,在加的 斯被攻佔之後,趁黑夜逃到了島上。將軍准許他們租用一條船,這些人搭了船到倫敦去 了。可以說,在這裡是所向披靡,毫無阻擋。這小小的島上,「復辟」當然也少不了要 舉行一次彌撒,參加者應為遠征軍統率的兩個連隊。將軍對「赤腳穿雲鞋」的加爾默羅 會修道院規章之嚴格並不瞭解,曾經希望在教堂裡的時候,能瞭解到一些有關在修道院 中閉門修行的修女的情況。可能其中有一位修女,對他來說,比生命還珍重,比榮譽還 寶貴。 他的滿腔希望一上來就被無情地敲個粉碎。實際上,彌撒倒是舉辦得十分盛大。為 表示隆重起見,平時遮掩著祭壇的帷幕拉開了,一切珍藏都呈現出來,珍貴的宗教畫啦 ,飾有寶石的聖徒遺骸盒子啦,這些寶物光彩奪目,相形之下,小港海員們懸於大殿柱 子上的大量金銀還願物品便黯然失色了。全體修女都藏身於管風琴台上。 雖然首次受挫,在舉行聖寵彌撒過程中,這尚未為人知曉的饒有興味的悲劇,劇情 卻大大向前發展了一步。這悲劇曾使男子大丈夫的心為之怦怦跳動。這就是:演奏管風 琴的修女激起人們極其熱烈的情緒,以致參加這一宗教儀式的軍人沒有一個感到懊悔。 士兵們甚至從中得到樂趣,全體軍官都心滿意足。至於將軍本人,他表面上仍然平靜冷 淡。 世上有幾種事物,為數極其有限,只能意會,不可言傳;這些事物與死亡、上帝、 永恆相仿,與人只有極細微的接觸點。只有在這個接觸點上,它才能被感受到。修女演 奏的各個樂章,在將軍心中激起的情感,即屬於這種事物。實在巧得很,管風琴的音樂 似乎屬於羅西尼流派。羅西尼是將人類激情移植於音樂藝術之中最多的作曲家。其音樂 作品數量之繁多,規模之浩大,將來必有一天會贏得人們如同對荷馬史詩一般的敬意。 在這位天才音樂家的樂譜中,這位修女似乎著意鑽研過《摩西在埃及》,顯然是由 於宗教音樂的情感在這部作品中得到了最高程度體現的緣故。也許這兩顆心,一顆是榮 耀的歐洲心靈,另一顆尚不得而知,都直覺到同一詩意,因而心心相通。有兩位軍官, 是真正的音樂愛好者,毫無疑問,大概因身在西班牙而十分懷念法瓦爾劇場的演出,他 們亦持此種看法。 最後,到演奏感恩讚美詩時,從音樂驟然形成的風格中,如果依然辨認不出那是一 顆法蘭西靈魂,是絕不可能的。顯然法國國王的勝利在這位修女的內心深處激起極大的 歡樂。她是一位法國女子,這是確切無疑的了。頓時,對祖國的情感迸發出來,如同一 道光束,從管風琴的某一樂段中直瀉而下。在這一段中,修女引入的幾個旋律,充分顯 示出巴黎藝術風格的細膩委婉,也隱約揉進了我國最美妙動人的民族曲調。在這向戰勝 者致以崇高敬意的樂聲中,一個西班牙人的雙手絕不會表現出如此的熱情。這熱烈的情 感終於洩露了演奏者的國籍。 「如此看來,法蘭西無處不在呢!」一個兵士說道。 演奏感恩讚美詩時,將軍走了出去。聽到這段音樂,他實在受不了。演奏者的琴聲 向他透露出,這位女子曾一度被人如醉如癡地愛戀。她深深地藏身於宗教之中,小心翼 翼地避開人們的目光,以致直到此刻她逃脫了一些人堅持不懈的追蹤。這些男子既擁有 強大的權勢,又具備超群的智慧,十分巧妙地進行搜尋。 後來,女子演奏中,又使人隱約憶起一首美妙動人的感傷曲調,幾乎完全證實了將 軍的疑竇。這首樂曲叫作《塔日江》,是一首法國情歌。從前他在巴黎一間小客廳裡, 經常聽到自己心愛的女子演奏這首情歌的序曲。在表達勝利者喜悅的同時,修女剛才運 用這個曲調,來表達被放逐他鄉的女子的懷念之情。啊,整整五年,激情在空虛中萌動 ,為滿足這激情所做的一切嘗試都歸於失敗,致使這激情更加強烈。希望失去的愛情再 次復活,而復得之時又失去!現在,又神秘地隱約地看到了它!這是多麼折磨人的滋味 啊! 哪一個人一生中,不曾至少發生過一次這樣的事:為尋找一件寶貴的物品,將自己 的住所、書報、房間搞個天翻地覆,抓耳撓腮在記憶中搜尋;花上一、兩天工夫覓而不 得;希望能偶然碰上,後來又不抱什麼希望;這本是微不足道的物品,但是因為它幾乎 能喚起激情,於是成為至關重要之物。為這件東西,心裡氣憤萬分。待終於找到之時, 那種不可言喻的興奮,有誰沒有體驗過呢? 那好,請你將這種氣惱擴展到五年的時光,請你將一位女子,一位心上人,一個心 肝寶貝,置於這微不足道的物件的地位上,請你將激情移植到情感的最高領域之中;然 後請你設想這是一位感情熱烈的男子,有膽有識,雄獅般的面貌,屬於那種長著一頭濃 密的長髮,任何人一打量他,都不能不懷著幾分敬畏的人!演奏感恩讚美詩過程中,當 他往日如醉如癡地傾聽過的情歌前奏,在金碧輝煌的教堂屋頂下,在這海濱小城教堂的 大殿中迴響的時候,為什麼將軍猛然離去,現在,也許你們能夠理解了吧! 他沿著來時通向教堂的高低不平的街道走下去,直到管風琴莊嚴的音響再也傳不進 他的耳膜時,才停下腳步。除了憶起自己的愛情,他的心無法想到別的。愛情如火山爆 發一般燃燒著他的心。直到望彌撒的西班牙人如潮水一般湧下來的時候,這位法國將軍 才意識到感恩讚美詩已經結束。 他感到自己的行為或態度可能顯得荒唐可笑,於是便走回去,仍在行列之首就位。 他對市長和城防司令官說,他剛才突然感到不適,不得不出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後來 ,為了能夠繼續留在島上,他忽然想到要充分利用這本來無意道出的托辭。他假說自己 病情加重,拒絕出席海島當局為法國軍官舉行的宴會。他稱病臥床,叫人給總參謀長寫 信,告訴他自己突然病倒,只好將部隊指揮權交給一位上校。這一花招雖然庸俗不堪, 卻也十分自然。這就使他在實現自己計劃的必要時間內,得到了完全的解脫。他以天主 教徒和君主主義者的身份,仔細打聽了作日課的時間,擺出對宗教之禮極為重視的姿態 。這種虔誠的表示,在西班牙,大概不會使任何人感到驚異。 就在第二天,他的士兵開拔時,將軍來到修道院作晚禱。他發現教堂空空蕩蕩。當 地居民雖很虔誠,卻都到港口觀看法國部隊登船去了。這位法國人對自己獨自一人置身 於教堂之中感到十分高興,故意讓馬刺發出聲響在教堂拱頂下迴盪。他來回踱著,發出 聲響,咳嗽,高聲自言自語,為的是告訴修女尤其是那位演奏管風琴的人:法國人雖然 開拔了,卻還留下了一個。這不同尋常的通知,是否被聽到、被理解了呢?……將軍相 信確實如此。晚禱唱聖母讚歌時,管風琴似乎通過空氣的振顫對他作出了答覆。那位修 女的靈魂乘著音符的翅膀向他飛來,在樂聲行進中激動不已。音樂迸發出其全部強大的 力量,使教堂都溫暖了起來。這羅馬基督教崇高宗教儀式奉獻出的歡樂之歌,本來是用 以表達在永生天主的輝煌光焰面前心靈的激動之情的,現在卻成了表達心意的手段。 無法持久卻仍在持續著的愛情,越過宗教的墳墓又來擾亂她的平靜。在愛情的輝煌 光焰面前,這顆心感到幸福,又為這幸福而驚懼不安。女子們將自己掩埋在宗教墳墓之 中,以便成為基督的配偶而得到重生。 人類的天才所創造的各種樂器之中,毫無疑問,管風琴是最偉大、最大膽、最精彩 的樂器。它本身就是整整一個樂隊,一隻靈巧的手可以要它演奏一切,表達一切。在某 種程度上,它難道不是一個基座麼?心靈棲於這個基座上,從這裡飛向太空。翱翔時, 它試圖勾畫出千百幅圖畫,描繪出人生,踏遍將天與地分離開來的無限。一個詩人,他 越是傾聽管風琴宏偉的和諧音樂,越能想像得到,在雙膝跪地的人與祭壇上令人炫目的 光線遮掩起來的天主之間,惟獨這人間大合唱的百種聲音才能填補這空間的距離。這百 種聲音有萬能的調式,表達各種感傷,點染著深沉靜默的心醉神迷的色彩,激越迸發的 悔恨情緒,以及各種信仰的千變萬化。它是唯一有力的媒介,只有它才能夠將人們的祈 禱傳達到天國。 是的,在這長長的拱頂下,聖事天才創作出來的美妙旋律顯得格外莊嚴偉大,裝點 了自身,也強化了自身。這裡,光線昏暗;闃寂無人,歌聲與管風琴雷鳴般的聲音此起 彼伏,彷彿為天主織成了一縷輕紗,透過它,天主的象徵閃閃發光,光芒四射。這一切 神聖的珍寶,彷彿一束香,在嫉妒和復仇的天主永恆的寶座前,被拋上愛神單薄的祭壇 。這種偉大而嚴肅的特性,與晚禱聖母讚歌的莊嚴結成和諧的一體。 實際上,這位修女的快樂並不具有這種性質。她對讚歌送行了豐富而美妙的發揮, 使讚歌的不同行進速度表現出人類的歡樂。其旋律具有女歌唱家竭力表現愛情時那種華 彩經過句的光華,其歌聲歡欣跳躍,有如一隻小鳥棲在它的伴侶身邊。此後,有一陣, 她跳躍著奔嚮往昔,先是在回憶中歡笑嘻戲,後來又痛哭流涕。她變幻不定的調式中有 某種紊亂的東西,有如一位女子初見情人歸來時那種欣喜激動的樣子。然後,是柔和的 賦格曲的夢囈和表現這次意想不到的相認的美好印象。之後,這般傾吐衷腸的心靈又回 到自己身上。彈奏者從大調過渡到小調,巧妙地將自己現在的處境告訴她的知音。 猛然間,她向他敘述了自己長期的悲傷,向他描述了自己精神上漫長的病痛。她每 日消除一種感官,每夜割斷某一思念,漸漸地使自己變得心如死灰。又有幾處柔弱無力 的起伏,然後,她的樂聲一步步染上深深哀愁的色調。頓時,回聲將憂傷一傾而盡,勢 如暴風驟雨。最後,驟然間,高音區爆發出一曲協奏。那是天使般的聲音,似乎要向失 去了卻不曾被遺忘的情人宣告,兩顆心靈的會合只有在天國才能實現;多麼令人動心的 期望!到「阿門」了。此刻,曲調中再也沒有歡樂,沒有眼淚,沒有感傷,沒有悔恨。 「阿門」表示又回到了天主身邊。最後的諧音莊嚴、肅穆、猛烈。彈奏音將修女的黑紗 全部展開,最後的低音奏鳴,使聽眾全身震顫不已。此後,她彷彿重又投入剛才曾有一 刻工夫走了出來的墳墓之中。當樂曲的顫音逐步停息下來的時候,你會說,直到此刻, 陽光普照的教堂,重又回到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強勁有力的才思飛奔騰越,迅即抓住了將軍的心。他追隨著這思緒,走遍了它剛剛 涉足的地域。他完全理解了這熾熱的交響曲中蘊含的每一個形象,對他來說,這些諧音 意義更深更遠。對他來說,這首詩歌就是未來,就是現在,就是往昔。對修女亦當如此 。 對於充滿柔情和富有詩意的靈魂,對於痛苦和受傷的心,音樂,乃至歌劇音樂,難 道不是它們沿著回憶的足跡所展開的一篇作品麼?如果說,必須有一顆詩人的靈魂才能 成為一位音樂家,那麼,要傾聽和理解偉大的音樂作品,難道不需要心中懷有詩意和愛 情麼?宗教、愛情和音樂,難道不是同一事物的三重表現麼?這同一事物就是,凡是崇 高的靈魂,都天生地需要表露出來。這三種詩歌,都能被上帝感知,他賦予人間各種激 情以最後的結局。因此,這人間的三聖一體具有上帝無限偉大的性質,如果不用愛情的 火焰、音樂的金瑟、光明與和諧簇擁著它,我們就永遠無法使它具有形體。難道這不是 我們創作的原則和最終目的麼? 這位法國人推測,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在這為大海包圍的巖島上,修女將音樂握 在手中,是為了將纏繞她的殘留的激情,通過音樂傾瀉出來。是將自己的愛情獻給天主 表示敬意呢,還是愛情戰勝了天主?這個問題難於斷定。不過,將軍無法懷疑,在這顆 對外界來說已屬死亡的心中,他會重新找到與自己的激情同樣熾熱的激情。 晚禱結束後,他回到暫住的市長家裡。長期等待、苦苦尋覓的心滿意足之情,給他 帶來無窮的快樂。他沉醉其中,無以自拔。除此之外,對一切他都視而不見。原來她一 直鍾情於他。孤寂使她心中的愛情滋長,正如往日一個接一個地跨過這位女子在她與他 之間設置的重重障礙,使他心中的愛情更加增長一樣。這種心花怒放的情形自然持續了 一陣。然後便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要與這位女子見面,要從天主手中將她奪回,要 從天主手中將她掠走。這個大膽的計劃,頗合這位有膽量的男子口味。飯後他便上床, 以免別人間長問短。他希望獨自一人,不受干擾地進行思考。他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 直到第二天清晨。 翌晨,他一起床就去望彌撒。來到教堂,他在緊靠木柵的地方找了一個位置。他的 前額都觸到了帷幕,他真想將帷幕撕開,可惜他不是獨自一人:他的東道主出於禮貌陪 伴著他,稍有不慎便會影響他的愛情的前途,甚或毀掉這新生的希望。管風琴重又響起 ,但已不是同一雙手在演奏了。按動鍵盤的已不是前兩日的那個彈奏者。將軍感到一切 都是那樣黯淡無光,寒氣襲人。是否同樣激動的心情使他的情婦苦受熬煎,正如他這顆 堅強有力的大丈夫之心也幾乎被壓倒一般呢?是否她完全分享了、理解了這忠貞不渝、 期待嚮往的愛情,以致因此而躺在修女居室的床上奄奄一息了呢?種種類似的思慮,在 這位法國男子的頭腦中盤旋。 正在這時,他突然聽到心上人的聲音就在他身邊響起。他辨認出了那明亮的音色。 這聲音由於顫抖而稍稍變了樣,這戰慄卻賦予她少女的羞澀所包含的全部嬌媚。這聲音 從合唱的眾聲中突出地顯露出來,有如歌劇中的女主角,其聲音從終曲的諧音中突出地 顯露出來一般。這聲音在人的心靈上產生的效果,正如在暗色的裝飾框線上一條金錢或 銀線對視覺產生的效果一樣。 那麼,這果真是她了!她雖然脫掉了上流社會的盛裝,換上了頭套和加爾默羅會修 女的粗布衣衫,卻沒有失去她獨有的風采,依然是一位巴黎女子。前一日,在獻給天主 的頌歌中,她為自己的愛情祝福,今日,她彷彿對情人說:「是的,正是我,我在這裡 ,我一直在愛著。不過,我能夠不受愛情的襲擊。你可以聽到我的聲音,我的靈魂圍繞 著你;但我要留在唱詩台棕色的裹屍布下面,任何權勢都不能將我從這裡搶走。你永遠 也見不到我。」 剛才這個熟悉的聲音,伴隨著含混不清的低音;在拱頂下響起的時候,一股無法抵 擋的激動心情,有如狂飆,在他心中湧起。他實在受不住了,便用雙手支住額頭。現在 他挪開兩隻手,抬起頭來,心中暗想:「就是她!」室外狂風暴雨大作,教堂中卻一片 寧靜。這豐富多彩的聲音繼續展開她全部的嬌媚,就像一劑油膏塗在情人灼熱的心上。 這聲音在空氣中撒滿鮮花,人們希望多多呼吸這種生氣,好把這懷著愛情的心靈通過禱 文的詞句散發出來的芳香全部帶走。 市長走到他的客人面前,只見他在教士舉起聖體餅、這位修女唱經時,淚如雨下。 他把客人帶回家中。一位法國軍人竟然如此虔城,使市長驚異不置。他邀請了修道院聽 懺悔的神甫來進晚餐,並將這個消息告知將軍。將軍聽了喜出望外。 晚餐時,法國人對神甫態度親切,極為敬重,這更進一步加深了西班牙人對他的好 感,認為他十分虔誠。他鄭重其事地詢問修女的數目,修道院收入的計細情形,以及修 道院的珍藏。將軍彬彬有禮地與老教士談論這些事情,顯出對此很感興趣的樣子。後來 他便打聽修女生話的情形,是否可以出來?是否能和她們見面? 「大人,」可尊敬的教士說道,「規章非常嚴格。一位女子進入聖布律諾修道院, 必須得到聖父(指羅馬教皇)的批准;這裡的規章也同樣嚴格。一個男子,除非他是教 士,並且由大主教派遣到這所修道院中擔任職務,否則不可以進入「赤腳穿雲鞋」的加 爾默羅會修道院。任何修女不能出門。不過,女住持(泰蕾絲院長)以前經常離開她的 居室。只有巡視神甫或修道院院長經過大主教同意,才能准許一個修女與外人見面,主 要是在修女患病情況下。我們是教派的始創者,所以總有一位院長。修道院中有幾個外 國修女,其中有一位法國女子,泰蕾絲修女,就是在小教堂中領唱的那位。」 「啊!」將軍故作驚訝地答道,「對波旁王朝的軍事勝利,她一定很高興吧?」 「我將彌撒的宗旨告訴了她們,她們總是愛打聽個究竟的。」 「泰蕾絲修女可能在法國有什麼股份,說不定她有什麼事情要告知國內,要詢問一 些消息?」 「我想不會的。她如果想打聽什麼事情,早就來找我了。」 「作為一國同胞,」將軍說道,「我渴望能見到她……如果可能,如果修道院院長 同意,如果……」 「在木柵邊,即使有尊敬的院長在場,任何人恐怕都是不能會見的。不過,為了照 顧信奉天主教的王位和神聖宗教的解放者,儘管院長鐵面無私,規定也可以暫時放一放 ,」聽懺悔的神甫眨眨眼道,「我替您去說說。」 「泰蕾絲修女有多大歲數?」情人問道,他不敢詢問神甫這位修女相貌如何。 「看不出她的年紀,」老實人實實在在地說,倒使將軍渾身一顫。 第二天上午,午休之前,聽懺悔的神前來到,告訴法國人說,泰蕾絲修女和院長同 意晚禱前在接待室的木柵門處接待他。午休時,為了消磨時間,將軍冒著暑熱,到碼頭 上去散步。午休後,教士又來接他,帶他進入修道院。教士將他領到沿著墓地伸展的一 道長廊下。這裡,幾口泉水、數株綠樹和重重拱門,散發出一股清新涼爽的氣息,與這 處所的靜院十分相宜。他們走到長廊盡頭,教士請他的夥伴進入一間大廳。一道遮著棕 色帷幕的木柵將大廳一分為二。到了可稱之為公用的這部分,聽懺悔的神甫就走了,只 留下將軍。 這裡,靠牆放有一張木頭長凳;幾張也是木製的椅子,靠木柵門放著。天花板由青 橡樹木料製成,突起的小梁,無任何修飾。供修女使用的部分有兩扇窗,整個大廳的光 線就從這兩扇窗戶射進來。微弱的光線投在棕色的木器上,反光很差。高大的黑色基督 像,泰蕾絲女聖徒肖像和一幅聖母畫,裝飾著接待室灰色的牆壁,微光勉強將它們映照 出來。 將軍的感情儘管非常激動,到了這裡,也塗上了憂鬱的色彩。在這家庭般的平靜中 ,他也平靜下來了。涼爽的天花板下,一種偉大的感覺,猶如墳墓一般,攫住了他的心 。這難道不就是永恆的寂靜、深深的平靜、他自己對於無限的意念麼?然後,宗教的寧 靜和對修道院的定見(這種定見滲透在空氣中,在半明半暗中,在一切之中;由於在任 何地方都沒有明確勾畫出來,在想像之中就更加擴大了。),「在主的懷抱中得到安寧 」,這個偉大的字眼,在這裡會強行進入最不篤信宗教的心靈之中。 男子修道院創立的不多。在這方面似乎男人要遜色一些:男子天生就是要行動,就 是要完成勞動的一生。他如果出家修道,則是為了逃避這種生活。然而在女子寺院中, 是多麼生機勃勃,柔弱的情感是多麼動人心弦!一個男子可以被干百種情感推進修道院 ,他投身過去,猶如跳下懸崖絕壁。而女子進入修道院,只有一種情感:她在這裡不會 改變其本性,她委身於天主。你可以對修道士說:為什麼你不抗爭呢?而一位女子隱居 遁世,難道不總是一種崇高的鬥爭形式麼? 總之,將軍感到這寂靜無聲的接待室和這所隱沒在大海之中的修道院,完全佔據了 他的心靈。愛情很少會達到莊重的程度。然而,在天主的懷中仍然忠於愛情,這難道不 是很莊重的事麼?從十九世紀的社會風氣來說,這豈不勝過一位男子有權期望的一切麼 ?這一情景的無限崇高偉大氣氛可能影響將軍的靈魂,他也正好達到了可以忘卻政治、 榮譽、西班牙、巴黎上流社會的程度,並可以上升到這偉大結局的高度。再說,還有什 麼比這更具有悲劇色彩呢?兩位情人在大海中,在花崗岩的山巖上單獨相會,但是一念 之差、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卻將他們分開。此情此景,飽含著多少情感啊!請看這男子 的內心獨白:「我能在這顆心中戰勝天主麼?」 輕輕的響動使他全身為之一顫,棕色的帷幕拉開了。一片光明之中,他看見一位女 子立在那裡。可是折在頭上的修女巾拉下來了,將她的面龐遮住。根據修道院的規定, 她穿著道袍。這種道袍的顏色現在已經家喻戶曉(人稱加爾默羅色,即淺棕色)。將軍 未能瞥見修女赤裸的雙腳。如果他見了,定會感到她消瘦得多麼可怕。雖有粗布道袍道 道褶痕遮掩,這位女子的形體再也顯露不出來,他仍然可以揣度到,淚水、祈禱、激情 、孤寂的生活已經使她憔悴不堪了。 一個女人冷冰冰的手,估計是院長的手,還拉著帷幕。將軍先端詳了一下這次談話 的必要見證人,然後他與一位近百歲的老年修女烏黑而深邃的目光相遇了。這女子蒼白 的面孔佈滿皺紋,明亮而充滿青春活力的目光與大量的皺紋極不相稱。 「公爵夫人,」他用非常激動的聲音向低垂著頭的修女問道,「陪伴您的人懂法語 嗎?」 「這裡沒有什麼公爵夫人,」修女答道,「在您面前的是泰蕾絲修女。您稱之為陪 伴我的人,是我的院長,我信仰天主的母親。」 往日這位女人是巴黎時裝王后,生活於奢華之中,她的聲音與那個環境是那麼協調 ,談吐是那樣輕浮、富於嘲諷意味。而今從這張嘴裡吐出這樣的話語,而且用這樣謙恭 的語氣,這彷彿一聲霹靂,把將軍震呆了。 「我的聖母只講拉丁語和西班牙語,」她補充了一句。 「這兩種語言,我一種也不會。親愛的安東奈特,請代我向她致以歉意。」 聽到往日對目己那樣冷酷無情的男子溫柔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修女內心一陣激動 。陽光整個照在她的頭巾上,頭巾輕輕抖動,洩露了她的激動心情。 「我的兄弟,」她一面將衣袖舉到頭巾下面,估計是擦拭眼睛,一面說道,「我叫 泰蕾絲修女……」 然後,她向院長轉過身去,用西班牙語對她說了下面的話。將軍聽得一清二楚,他 的西班牙語水平足以聽懂別人的話,大概也能講這種語言。 「親愛的母親,這位騎兵向您致意,並請您原諒他無法將其敬意親自奉獻在您的腳 下,您講的兩種語言,他一種也不會……」 老婦人緩緩地點了一下頭,臉上顯出天使般溫柔的表情。她也意識到自己的權勢和 尊嚴,這就使她那溫柔的表情給人以更深的印象。 「你認識這個騎兵麼?」院長向她投過犀利的目光,問道。 「認識,我的母親。」 「回到你的居室去,我的女兒!」院長用命令的語氣說道。 將軍胸中感情激盪。為了不使別人從他臉上猜透透這種激情,他急忙從帷幕後退下 。在暗處,他彷彿依然看見院長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這位女子,為獲得不堪一擊、轉 瞬即逝的永福,付出了那麼高的代價,現在終於得到了它。她使將軍感到恐懼。在三排 大炮面前都從來無所畏懼的他,現在卻渾身顫抖。 公爵夫人朝門口走去,但是她又轉過身來:「我的母親,」她以極其鎮靜的口氣說 道,「這位法國人是我的一個兄弟。」 「那你不要走了,我的女兒!」老婦人怔了一下,回答道。 這令人讚歎的精明,包含著多少愛情和悔恨啊!換上一個頭腦不如將軍那麼清醒的 男子,在突然出現險情的情況下,能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快樂,說不定會自感不支呢!在 這愛情要躲過鷹眼和虎爪的場面中,一詞一句,每一眼神,一舉手,一投足,具有何等 重要的意義!泰蕾絲修女返身回來了。 「你看,我的兄弟,為了能與你稍談片刻,談談你的靈魂得救問題,談談每天我的 靈魂為你向上蒼表示的祝願,我竟然膽敢做出這樣的事!我犯了大罪。我說了謊。為了 洗刷這一謊言,要經過多少天的苦行贖罪啊!不過那是為你而受苦。我的兄弟,你不知 道,在天國中相愛,可以相互傾訴自己的情感,是多麼幸福!宗教使情感變得純潔,將 情感帶到最高尚的地方,而且使我們能夠只考慮靈魂問題。如果不是教義和創建這所修 道院的女聖徒的神力將我帶走,使我遠離塵世的苦難,將我拉到雖然距這位女聖徒還很 遙遠、卻已高踞於塵世之上的地方,說不定我已不會與你重逢了。可是,我竟然能夠見 到你,聽你講話,並且保持平靜……」 「那好,安東奈特,」將軍待她說到這裡,便打斷她的話,高聲叫道,「設法讓我 能見你吧!我現在如醉如癡地瘋狂地愛著你,正像你過去希望我愛你的那樣。」 「不要叫我安東奈特,我求求你,追憶往昔使我痛苦。你在這裡見到的,不過是泰 蕾絲修女而已,是篤信神力大慈大悲的女子。而且,」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你 要控制自己,我的兄弟。如果你的面部流露出世俗的激情,或者你的眼睛流下淚水,我 們的院長就會將我倆無情地分開。」 將軍低下頭去,好似靜默一般。待他舉目向木柵望去,從兩根木條中間,他隱約看 見修女的面孔消瘦蒼白,卻依然充滿熱情。往昔她的皮膚散發著青春的全部魅力,白皙 而無光澤,與她頭上戴的孟加拉玫瑰花的艷麗色彩形成鮮明而美妙的對比;而今她的皮 膚變成了瓷瓶的那種暖色,下面隱藏著微弱的光芒。往日她那樣為之驕傲的秀髮,已經 剎光。頭套纏著她的額頭,圍著她的面孔。眼睛四周留下了嚴峻艱苦生活的痕跡,卻不 時閃射出熱情的光芒。慣常平能的目光,只不過是一層面紗。總之,在這位女子身上, 只剩下了靈魂。 「啊!你一定要離開這座墳墓,你已經成了我的生命!你曾經屬於我,即使獻身於 天主,你也不能自作主張!你不是答應過我,為我發出的任何一個指令而犧牲一切麼? 當你知道我為你所做的一切以後,可能你會承認,我對這一諾言是當之無愧的。為尋找 你,我走遍了天涯海角。 「五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你,你佔據了我整個的生命。我的朋友們,一些 相當有權勢的朋友,你是知道的,曾經全力以赴幫助我,搜遍了法國、意大利、西班牙 、西西里和美國的每一所修道院。每次尋找失敗,都使我的愛情更加熾烈地燃燒起來。 我經常長途跋涉而又希望落空,我將生命和心臟最劇烈的跳動,都消磨在一座又一座修 道院烏黑的高牆四周。我與你談這些,並不是說這就是無限的忠誠。與我對愛情無限的 心願相比,這算得了什麼呢?不值一談!如果你往日的悔恨是真心實意,今天就應該毫 不猶豫地跟我走。」 「你忘了,我是不自由的。」 「公爵已經死了,」他急切地說道。 泰蕾絲修女滿面緋紅。 「但願天國的大門為他敞開,」她十分激動地說道,「他對我很寬宏大量。但我指 的不是這個關係。我犯下的過失之一,是為了你,我甘願毫無顧忌地割斷一切塵緣。」 「你是指進修道院時許下的誓願?」將軍皺起眉頭,高聲叫道,「我不相信,在你 心上,有什麼東西會比愛情更有份量。不用懷疑,安東奈特,我要得到教皇的敕書,解 除你的誓言。我一定到羅馬去,我要求助於人世的一切權勢。如果天主能下到塵世來, 我……」 「不要說褻瀆神明的話!」 「你不要擔心天主!啊!我更希望知道的是,你肯為我越牆而逃。就在今天晚上, 你到山巖下面,跳上一隻小船。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幸福地生活,到天涯海角去!在我 身旁,在愛神翅膀的庇護下,你會生命復甦,恢復健康!」 「不要這樣說吧!」泰蕾絲修女接口說道,「你完全不知道,對我來說你已經成了 什麼人。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愛你。我每天為你向天主禱告,我已經不再用肉 眼來看你了。阿爾芒,能夠毫不羞愧地獻身於受到天主保護的純潔的友情,這種幸福, 如果你能領略到,那該多好!你完全不瞭解,呼喚上天降福於你時,我感到多麼幸福! 我從來不為自己祈禱:天主高興讓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可是對你,我希望用我的 永福來換取某種信念,堅信你在塵世上生活得幸福,將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也永遠永遠 幸福。我漫長的生命,就是不幸給我留下的、能獻給你的一切了。 「現在,我已在淚水中衰老,既不年輕,也不美麗了。再說,一個還俗的修女,任 何情感,甚至母愛,都無法免除她的罪惡,你大概也會蔑視她的……。五年來,我心中 積起無數的思慮,使我的心變了模樣,創痕纍纍,枯萎憔悴。你對我說些什麼才能補償 這一切呢?我本應該將這顆心獻給天主,也許就不會這麼悲傷了!」 「你問我要說什麼嗎,我親愛的安東奈特!我要說,我愛你;我要說,一片深情, 愛情,真正的愛情,活在一顆整個地、完全地、毫無保留地屬於我們的心中,那種幸福 ,是多麼罕見,千載難逢!我懷疑過你,我讓你經受了嚴酷的考驗。可是現在,我以整 個心靈最熱烈地愛戀著你:如果你跟隨我隱居遁世,我保證,除了你的聲音,我不再聽 別的聲音講話;除了你的面容,我不再看別人一眼……」 「安靜些,阿爾芒!這是允許我們在人世相見的唯一時刻,你說得簡短些吧!」 「安東奈特,你願意跟我走嗎?」 「可是我沒有離開你呀!我活在你的心裡,卻不是出於塵世享樂、虛榮、自私的享 受這樣的考慮。我活在這裡,在天主的懷抱中,蒼白而憔悴,也是為了你!如果天主是 公正的,你一定會得到幸福……」 「這些全是空話!難道我願意讓你蒼白而憔悴麼?難道不是惟獨佔有你我才會感到 幸福麼?在你的情人面前,難道你只會盡義務麼?他在你的心目中,從來就沒有高於一 切麼?過去,比起他來,你更喜歡交際場,你自己,還有我不知道的什麼。現在,你更 喜歡的,又成了天主,又成了我的永福。在泰蕾絲修女身上,我又見到了公爵夫人的影 子,從未嘗過愛情的歡樂,在好心腸的外表之下,掩蓋著一向的冷漠無情。你不愛我, 你從來沒有動過情……」 「啊,我的兄弟……」 「你不願離開這座墳墓,你愛我的靈魂,你不是這麼說的麼?那好,你就要永遠失 去它,失去這靈魂,我自殺去……」 「我的母親,」泰蕾絲修女用西班牙語喊道,「我對你說了假話,這個人是我的情 人!」 帷幕頓時落下。將軍癡癡呆呆地站在那裡,裡面房門辟辟啪啪關閉的聲音,他幾乎 沒有聽見。 「啊!她還愛著我!」他突然悟出了修女的一聲叫喊之中所含的妙不可言之處,大 叫起來,「必須把她從這裡劫走……」 將軍離開島嶼,回到司令部,假托健康原因,請准了假,急速返回法國去了。 這一幕中兩個人物各自所處的地位,是由一段艷史決定的。現在我們就來講述這個 故事。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第二章聖多馬•達干堂區之戀在法國,人稱之為聖日耳曼區的,既不是一個行政區 ,也不是一個教派,也不是一個機構,也不是可以明確表示的一件事情。散發著聖日耳 曼區氣息的大公館,在王政廣場、聖奧諾雷區、昂丹大道也有。所以,已經出現了聖日 耳曼區以外的聖日耳曼區。有些人出生在與其影響相距甚遠的地方,卻可以感受到其影 響,並且喜歡這個上流社會;也有的人在這裡出生,卻可能永遠被放逐在外。 舉止,言談,一言以蔽之,聖日耳曼區的風習,四十年來之於巴黎,正如往日宮廷 之於巴黎,聖保羅大廈之於十四世紀,盧浮宮之於十五世紀,王宮、朗布依埃公館、王 家廣場之於十六世紀,再稍後,凡爾賽宮之於十七、十八世紀一般。每一歷史階段,上 層階級和貴族的巴黎都有其中心,大眾的巴黎亦然。這每一階段的特點,都向希望觀察 或描繪不同社會階層的人,提供了廣泛的思考材料。如果萬一對有關各方和年輕一代來 說,經驗還不是完全沒有意義,那麼,到這裡面去探索原因,就不應該僅僅是為了證明 這段艷史的性質,而且具有更重要的意義,尤其對將來來說,要比對現在更加意義深遠 。 貴族老爺和總是笨拙地倣傚貴族老爺的豪富人家,無論何朝何代,總是使其宅邸遠 離人口密集的地方。路易十四統治時期,於澤斯公爵為自己修建了漂亮的公館,在自家 門前為蒙馬特爾大街開了一口泉水。除了他的美德之外,這一善行又使他受到民眾的尊 敬,以致他去世時全區大批群眾為他送葬。那時巴黎的這一角落還相當荒涼。然而隨著 巴黎舊城牆的拆毀,大馬路那一邊的沼澤地蓋滿了房屋,於澤斯家族便離開了這所華麗 的公館,如今是一位銀行家居住著了。後來,貴族自以為居於店舖包圍之中有損身份, 也放棄了王家廣場和巴黎中心附近,跨過塞納河,以便在聖日耳曼區自由地呼吸。那時 在聖日耳曼區,以路易十四為他所承認的非婚生子女中的寵兒,杜•梅納公爵修建的公 館為中心,一些高樓大廈已經聳立起來。 對那些慣於在富麗堂皇中生活的人來說,難道果真有什麼比擁擠嘈雜、泥濘難行、 大呼小叫、臭氣沖天、街道狹窄、萬頭攢動更令人厭惡的麼?商業區或手工作坊區的習 慣,難道不總是與大人物的習慣相悸麼?經商的人和勞動的人就寢時,貴族還剛想進晚 餐呢;待他們高聲活動的時候,貴族又休息了。這兩種人的打算永遠碰不到一處:前者 算計收入,後者算計支出。因此,風俗習慣截然不同。這一評論毫無輕蔑之意。 貴族階級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一個社會的思想,正如資產者和無產者代表著社會的 體制和行動一樣。因此,這些不同的力量應該有不同的處所。從其對抗中,出現了明顯 的互不相容現象,這是由於他們各自活動不同而產生的,而不同的活動卻是為了一個共 同的目標。這些社會方面的不協調乃是一切憲章合乎邏輯的後果。以致一位隨時準備對 憲章發發牢騷的自由黨人,例如抱怨憲章違背崇高的思想之類(實際上下層階級的野心 家們正是用崇高的思想來掩蓋他們的真實意圖),對於德•蒙摩朗西親王住在以其名字 命名的街道轉過去的聖馬丁街,對於蘇格蘭王室後裔、費茲一詹姆斯公爵在蒙托格伊街 轉過去的瑪麗一斯圖亞特大街擁有自己的公館,大概都會覺得十分可笑的。「 Sintutsunt,antnonsint」(拉丁文:維持現狀也好,不維持現狀也好),教皇這句美 妙的話語可以作為各國大人物的座右銘。每一時代都顯而易見、而且一直為民眾所接受 的這一事實,其存在的理由就在自身之中:它既是因,又是果,是一個原則,一條規律 。 民眾是通情達理的,只有在居心叵測的人將他們挑動起來的時候,才會將良知拋在 一邊。這良知以具有普遍意義的真理為基礎,無論在莫斯科還是在倫敦,無論在日內瓦 還是在加爾各答,都是如此。不論何處,當你將財富不等的家族集會在一定的空間之內 ,你就會看到,分成上等集團、貴族、第一等級、第二等級、第三等級的社會便自然形 成。平等大約會成為一種「權利」,而任何人類強權都無法將它變成「事實」。為法國 的幸福起見,在全國普及一下這個思想,看來十分有益。 在最不明智的民眾面前,政治上和諧一致帶來的好處,也能顯示出來。和諧一致是 秩序的詩篇,而民眾是極其需要秩序的。各種事物之間的相互配合,一言以蔽之,就是 統一,這難道不是秩序最簡單的表現形式麼?建築、音樂、詩歌,法國的一切,比起其 他任何國家來,都更是建立在這一原則之上。這一原則已寫在法國明確而純潔的語言深 處,而語言永遠是一個民族最可靠的表現形式。因此你會看到,在法國,民眾採用最富 有詩意、最悠揚婉轉的曲調,喜愛最簡單明瞭的思想,喜歡意味深長而明快的圖案。寥 寥數語可以引起一場大革命,在這方面,法國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國家。民眾奮起反抗 ,從來是試圖將人、事物和各種原則協調統一起來。 然而也沒有任何一個民族比法蘭西民族更能感受到,在貴族生活中必須存在統一的 思想。估計是因為任何其他民族都沒有象法蘭西民族這樣深刻理解政治的需要:歷史將 看到,法蘭西民族永遠不會倒退。法蘭西經常上當受騙,但是,也和一個女子上當受騙 一樣,是受了最初沒有估計到其意義的慷慨激昂的思想和熱烈感情的欺騙。 如此說來,聖日耳曼區的第一個特點,就是公館富麗堂皇,花園很大,到處安謐寧 靜,與其往日擁有的大量地產十分相稱。一個階級與整個都城之間這一空間距離,難道 不是通過物質形式來表現的二者之間應有的精神距離麼?世間萬物,頭占首要地位。萬 一某個民族將其首腦打翻在地,它遲早會發現,它已經自我毀滅了。各民族不願死亡, 於是要設法再生出一個頭來。一個民族再也無力使頭再生時,它就要滅亡,如同古羅馬 、威尼斯及許多國家已經滅亡一樣。 其他社會活動領域與上層社會之間風習各異所帶來的差別,對貴族階級頭面人物來 說,必然具有真正的、重要的意義。不論什麼國家,不管「政府」以何種形式以現,一 旦貴族失去了絕對優越的條件,他們就變得軟弱無力,民眾就會立即將他們推翻。民眾 總是希望財富、權勢和行動掌握在貴族手上、心上、頭腦中。言談、智慧和榮譽,沒有 這三重的權勢,一切特權都會煙消雲散。各層民眾,如同女人一樣,喜歡任何統治他們 的人強有力,如果沒有幾分敬愛,他們的愛情便無法維持。誰不令他們肅然起敬,他們 是不會對他服服帖帖的。受人蔑視的貴族,正如同懶惰的國王、女人氣的丈夫一樣,因 為無能,才變得無用。所以,大人物均與民眾隔離,且有其獨特的風習。 一言以蔽之,貴族集團的一般舉止習慣,是真正權勢的象徵;而他們失去權勢時, 這也是他們滅亡的原因。聖日耳曼區之所以暫時被壓倒,就是因為它不肯承認,要存在 必須對自己有所約束。其實若想永久存在下去,仍然不是什麼難事。它應該像英國貴族 那樣,誠心誠意地及時看到,各種制度都有其多災多難的年頭。到了那種時候,同樣的 詞句已經不具有同樣的含義,同樣的思想以不同的面貌出現,政治生活條件完全改變了 形式,而實際內容並沒有根本改觀。這些思想應該得到進一步的發揮,這段艷史基本上 發揮了這些思想。在這個故事中,它既給原因下了定義,也為事實提供了註解。 莊嚴雄偉的貴族與邸及高樓大廈,內部處處富麗堂宣,陳設精美華麗,構成了一個 「場地」。還未出生便已富有的幸運的主人,自由自在地活動其中,從不受到任何冒犯 ;慣於從來無需降低身份去計算日常生活細小開支,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可以早早地接 受高等教育。總之,貴族的傳統習慣所賦予他的社會力量,他的對手即使通過學習、再 加上堅韌的毅力和志向也很難與之抗衡。一個從童年起即擁有這等特權的人,一切都應 該使他的心靈變得高尚,給他深深打上高度自尊的烙印,最起碼的功效也應該是具有與 其高貴姓氏相稱的高尚心靈。從某幾個家族來說,確實如此。在聖日耳曼區,這裡那裡 ,也會遇到行為高尚的人。 但這只是些例外,從反面證明了普遍的情形是自私自利。正是這普遍的自私自利, 導致了這個特殊階層的失勢。法國貴族獲得上述那些優勢,正像一切貴族的精華都獲得 了這些優勢一樣。只要他們將其存在建立在自己的「領域」之內,各國的上層就會產生 貴族的精華。無論是在地產領域也好;還是金錢領域也好,都是一個正常社會的唯一堅 實基礎。然而,只有在民眾同意給他們這些優勢的條件下,只有在他們自己能保持這些 條件的情況下,各式貴族才能保住這些優勢。這是一種精神上的世襲領地,其「隸屬權 」屬於領主。這裡所說的領主,今天自然就是民眾。 時代不同了,武器也不同。過去一個方旗騎上,穿上鎖子甲、長矛揮舞得好、出示 長矛上的三角旗就行了;今天一個方旗騎士則需要表現出智慧。過去只需要膽量的地方 ,今天則需要肥碩的大腦。藝術、科學和金錢形成了社會三角,權力的盾形紋章就鑲嵌 在這個三角之中,現代的貴族也必須從這裡產生。一個重要的定理與一個高貴的姓氏縣 有同等的價值。羅特希爾德家族,這當代的富蓋家族(兩者都是有名的銀行家),事實 上是王子。 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事實上是一個寡頭,他代表著整個世紀,而且幾乎總是成為法律 。因此,能言善辯,作家的絞盡腦汁,詩人的天才,商人的韌性,將多種光彩奪目的優 點集中於一身的政治家的堅強意志,將軍的利刃,這些可以單槍匹馬征服整個社會並強 加於社會的本領,當今的貴族應當集所有這一切之大成,努力援為己有,正如往昔貴族 階級壟斷了物質力量一樣。為了保持一國之首的地位,難道不需要一貫稱職地領導國家 ,成為國家的靈魂和精神,才能使國家聽從指揮麼?沒有發號施令的本領,怎麼能牽著 平民的鼻子走呢?不具備手執權杖的軍事家固有的力量,元帥的權杖又有什麼用呢? 聖日耳曼區曾經玩弄權杖,以為那就是全部權勢。它完全顛倒了主宰其生存的句子 詞序。它本來應該將刺激平民的貴族家徽扔掉而悄悄地保留權勢,結果卻讓資產階級抓 住了權勢,自己死死抓住貴族家徽不放,而且總是將自身居於數量劣勢而不得不服從的 必然規律忘在腦後。人數勉強佔社會千分之一的貴族階級,當今也好,往昔也好,都應 該大量增加其行動手段,以便在出現重大危機時,能夠以同等的力量與民眾相抗衡。在 當代,行動手段應該是真正的力量,而不是歷史的回憶。 不幸的是,法國的貴族依然沉醉在已經煙消雲散的往日權勢之中,死死抱住那種妄 自尊大、目空一切的態度。其實用這種態度它很難自衛。也許這是整個民族的缺陷。法 國人從不向下看,總是從自己所處的地位向更高的程度前進:他自己不斷上升,卻難得 可憐不及於他的不幸的人,總是抱怨在他之上還有那麼多幸運兒。這一點,法國人比任 何其他民族尤甚。雖然他也很有感情,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寧願聽從理智。這種民 族的本性使法國人總是向前邁進,這種虛榮心也漸漸損害了他們的前程,但卻絕對地支 配著他們,正如節約的原則支配著荷蘭人一樣。這一本性統治貴族階級已達三百年,從 這一點來說,法國的貴族階級是地地道道法國式的。 聖日耳曼區的人,一向以其物質方面的優勢推斷自己在智力方面亦佔優勢。法國的 一切都使他們對此堅信不疑,因為建立聖日耳曼區這個事實本身,就是君主政體離開凡 爾賽宮那一天便開始了的貴族革命。自那時以來,除幾段空白以外,聖日耳曼區一直依 賴著政權。他們以為,即使將來,這政權也在不同程度上就是聖日耳曼區:一八三○年 其失敗的原因即在於此。那時,聖日耳曼區的人猶如沒有根據地的作戰部隊。他們根本 不曾利用和平時期深深扎根於全民族的心中。他們犯了這個錯誤,是由於所受教育有毛 病,也由於對其利害關係完全缺乏全面的看法。他們貪圖並無把握的現在,毀掉了確有 把握的未來。產生這一錯誤政策的原因,大約如下。 這些上層人士極力在他們與本國其他人之間保持肉體和精神上的距離,其全部致命 後果就是:四十年來,在貴族階級中培養了個人情感而毀滅了作為社會階層的愛國主義 。往日法國貴族龐大、富有、有權有勢的時候,貴族老爺們在危難時刻能夠從他們之中 選出領袖人物,並且服從這些人領導。待他們變得微不足道以後,簡直就無法接受紀律 的約束了。正如後期羅馬帝國一般,人人都想當皇帝;由於他們的弱點,覺得都是彼此 彼此,於是便自以為全部高人一等。 每個家族,或者由於革命而破產,或者由於財產分割而破產,只考慮自己一家,卻 不考慮貴族大家庭。他們似乎覺得,如果每一個家族都發財致富了,整個黨派自然就會 強大有力。這是大錯特錯。金錢也一樣,它只不過是權勢的一個標誌而已。這些家族的 成員,保持著高雅的風俗習慣:彬彬有禮,衣著華麗,語言優美;貴族的那種假正經和 傲慢,與他們的日常生活已渾然一體。本來這些習俗只應該是生活的次要部分,當它成 為生活的主要內容時,那就是低級趣味了。每一家族都具有某種固有的價值,但是一拿 到表面上,就只剩下有名無實的東西了。沒有一個家族膽敢自忖:我們是否已經強大到 足以掌權了呢?一八三○年他們只好與詭辯者一樣甘拜下風。 聖日耳曼區,不能像大人物一樣表現出保護者的姿態,卻像暴發戶一樣貪婪。一旦 在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面前證明了,復辟的貴族階級為自己的利益組織了政權和財政, 從這一天起,這個階級便患了不治之症。現在只能是寡頭政治的則代,這個階級偏偏要 搞貴族政治。其實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制度。凡是比較機靈、仔細閱讀英國上議院議員 姓氏的人,都會明白這一點(常常是平民的姓氏)。當然王國政府不乏美意。然而它一 向忘記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一切都要使民眾心甘情願。即使關係到民眾的幸福,也是如 此。法蘭西是一個任性的女子。無論是幸福還是被人任意毆打,都要心甘情願。德•拉 瓦爾公爵(駐羅馬大使,風度極佳)的謙遜美德使他無愧於自己的姓氏,如果過去有許 多德•拉瓦爾公爵這樣的人,王室長房的寶座也就會像今天的漢諾威王室寶座那樣牢固 了。 一八一四年,尤其是一八二○年,法國貴族要主宰的是教育程度最高的時代,最貴 族化的有產階級,和世界上最女人氣的國家。聖日耳曼區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牽著中產 階級鼻子走,並且逗得它高高興興。中產階級醉心於出人頭地,愛慕藝術和科學。然而 領導這個偉大的聰敏過人的時代的庸碌之輩,卻全部仇視藝術和科學。他們需要宗教, 但是他們甚至不會將宗教以富有詩意的色彩介紹出來。如果那樣做,說不定會使人喜歡 宗教的。當拉馬丁、拉末耐、蒙塔朗貝爾及其他幾位天才作家用詩歌為宗教思想鍍金、 對宗教思想進行革新或加以發展的時候,每一個敗壞政府聲譽的人卻在讓人品嚐宗教的 苦果。任何一個民族都從未那樣百依百順過,那時節這個民族就像一個十分容易上手的 破鞋女人一樣。任何一個政權也從未幹過更多的蠢事:法蘭西和女人都更喜歡失足。 為了恢復自己的權利,為了建立一個偉大的寡頭政府,聖日耳曼區的貴族必須誠心 誠意地仔細搜尋,以便在身上找到拿破侖的銀幣;必須開膛破肚向五臟六腑深處要一個 主張立憲的黎塞留(法國著名政治家)。如果這個天才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就必須到冰 冷的閣樓上去找。說不定他正在那裡奄奄待斃。然後必須將他吸收進去,正如英國上議 院經常吸收偶然碰到的貴族一樣。 繼而,命令這個人殘酷無情,將腐爛的枝條砍掉,將貴族大樹加以修剪。然而,首 先,英國托利主義的龐大體系對於小小的頭腦來說,太無邊無際。要讓這個主義輸入到 法國,法國人要花費許多時間。對這些人來說,緩慢的成功就等於「慘敗」。其次,這 種救世主的政策,是上帝將力量安置於何處,便到何處去找尋。而我們這些偉大的小人 根本不需要這種政策,他們仇視任何不是來自他們自身的力量。 總之,聖日耳曼區不但沒有返老還童,反倒更加老態龍鐘。貴族頭銜是次要的建制 ,如果只在重大的場合出現,仍可以保持。可是頭銜成了日常爭鬥的對象,並不是藝術 或莊重與否的問題,反而成了權勢問題。如果說,對國王的寶座來說,首先是缺少一位 顧問,那種與偉大的時代同樣偉大的顧問;那麼貴族尤其缺少的,是對其自身總體利益 的認識。有了這一條,本是可以彌補一切的。貴族碰到了德•塔萊朗先生的婚事問題便 不敢上前,而這塔萊朗是唯一擁有金屬頭腦的人。在他的頭腦中,能夠花樣翻新地製造 出一些政治制度,使各個國家光榮地得到新生。 聖日耳曼區對於並非貴族而擔任大臣職務的人嗤之以鼻,自己又生不出可以擔任大 臣職務的優秀貴族。它本可以真正為國家效力,例如使治安裁判更加高尚,使土地更加 肥沃,修建道路和運河,使自己國家成為頗有影響的幅員遼闊的強國等等;但是它卻賣 掉自己的土地到交易所去從事投機買賣。資產階級的活動家、有才幹的人物雄心勃勃, 危及國家政權。它本可以讓這些人進入自己的行列,而把他們從資產階級手中奪過來; 它卻寧願赤手空拳地與他們戰鬥,因為它從前真正擁有的東西,現在只是從傳統上來說 還佔有著罷了。更糟糕的是,這個貴族階級正好還剩下一些這樣那樣的財產,足以維持 其威風。這些家族沉醉於往事之中,在十九世紀向廣場上擲出的堆堆槍支中,竟沒有一 家鄭重其事地考慮到讓家中長子拿起武器。 年輕一代,被排除在國事之外,便到夫人家中去跳舞,而不是以帝國時期和共和時 期年輕、刻苦、單純的天才人物為榜樣,到巴黎來繼續每家家長早已在各省開拓的事業 。長輩們通過維護當地利益的持續努力,贏得了公眾對他們頭銜的承認,而且他們力求 適應時代精神,按照時代的口味重建貴族階層。貴族現在完全集中在聖日耳曼區,封建 遺老反對派的思想與古老宮廷的精神在這裡相互混雜,還很活躍。在杜伊勒裡王宮中意 見分歧的貴族階級,更容易被人戰勝,因為它只存在於一點上,又組織得特別不好,如 同它在貴族院中也組織得很差一樣。 如果它與國家結成一體,它會成為不可戰勝的力量。當它偏居於自己的城區之內, 背倚王宮,橫臥在財政收支上的,只要一斧頭砍下去,就能切斷它奄奄一恩的生命線; 只要一個小小律師的扁平面孔向前一伸,這斧頭就砍下去了(指主張取消貴族爵位世襲 制的律師迪潘)。這個人自吹曾機敏巧妙地從劊子手手中奪回了好幾個人頭,實際上愚 蠢地毀掉了不少龐大機構。貴族爵位的世襲權和長子世襲財產權,經他一諷刺嘲笑,便 丟掉了。魯瓦耶一科拉爾先生發表的演說儘管十分精彩,也無濟於事。這裡的事例和教 訓,值得將來記取。如果法國的寡頭政治沒有前途,它死後下地獄時,則會有難以名狀 的殘暴行徑,所以就應孩只考慮它的棺槨問題了。不過,外科大夫的手術刀雖然使人感 到冷酷無情,有時它卻會使人起死回生。聖日耳曼區如果肯推舉一個領袖和制訂一套體 系的話,即使在受迫害時,也可以比勝利時更加有力量。 現在,將這半政治性的簡介概括一下,並非難事。缺乏遠大的目光,許許多多小錯 誤累積成一大堆問題;每人都憂心忡忡要恢復有錢有勢的地位;明擺著需要宗教以支持 政治,追求享樂卻會損害宗教精神,而且必然帶來虛偽;有幾位頭腦清醒、頗有見地的 人看問題十分準確,進行了局部的抵制,但宮廷中的敵手為這種抵制設置了種種障礙。 外省的貴族往往比宮廷貴族血統更純,然而由於常常受到觸犯,也已漸漸疏遠。所有這 些原因集合在一起,就產生了聖日耳曼區極不協調一致的風習。 在體制上,它並不是鐵板一塊;在行動上,它前後不一,既不完全講道德,也不赤 裸裸地淫穢下流,既不腐化墮落,也不傷風敗俗。它既沒有完全拋棄損害它的那些問題 ,也沒有接受可能拯救它的思想。總而言之,不管個人如何軟弱無能,黨派仍用一切偉 大的原則將自己武裝起來。這些偉大的原則便構成了各國的生活。不過,要壯年喪命, 不這樣又怎樣呢?上面列舉的人物,它挑三揀四,一個也看不中。它從前趣味高雅,有 瀟灑的輕蔑神情。但是,到垮臺時也沒有任何奪目的光彩或騎士風度可言。一七八九年 流亡國外,還表現出某些情感;一八三○年流亡國內,就只表現出某些利害關係了。文 學界的幾位著名人士,講壇上的獲勝者,塔萊朗先生在法國議會的成功,征服阿爾及爾 ,還有幾個在戰場上重新聲名大振、載入史冊的姓名,都向法國貴族顯示出,只要它肯 努力,還有辦法法使自己全民化,仍能讓人承認它的頭銜。有條理的人,工作也進行得 井井有條。一個人如果懶惰,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能表現出懶惰來。同樣,由人組成的一 個階級,其面貌與其總的精神狀態,與交配著他軀體的靈魂相符。 復辟時期聖日耳曼區的女子,既不像往昔的宮廷貴婦那樣對自己的品行不端表現出 一種放肆的傲慢,也不像她們那樣,以後來的美德補贖罪過以表現出小小的偉大。這種 事後的美德往往在她們四周放射出無比燦爛的光輝。這時期聖日耳曼區的女子並無十分 輕佻的舉動,也毫無十分莊重的表現。她們的激情,除了幾起例外,都是虛假的。可以 說她們在縱情享樂。這些家族中有幾位婦女過著奧爾良公爵夫人式的布爾喬亞生活。這 位公爵夫人竟然將自己的雙人床顯露在前來王室大廈拜訪的人面前,真是滑稽可笑之至 !大概只有兩、三位女子繼續保持著攝政時期的風俗習慣,在比她們更為靈活的婦女心 中引起一股厭惡情緒。 這類新型的貴夫人對社會風習沒有產生任何影響,然而她們原是可以大大施加影響 的,萬不得已時,還可以舉行英國貴族婦女那種隆重的表演嘛!但是她們猶豫不決,幼 稚地固守在古老的傳統中,被迫作出虔誠的樣子,將一切、甚至將其優秀品質都遮掩起 來。這些法國婦女中,沒有一個人能夠設立沙龍,讓社會名流前來學習學習什麼是風雅 和優美。昔日文壇上她們那樣令人肅然起敬的聲音,社交活動的生動表現,現在完全無 影無蹤了。而一種文學沒有總的體系,它就不能形成,就要與其時代一起解體。 某一時代,在一個民族當中形成特殊的一群的時候,歷史學家幾乎總會在這一群人 當中遇到一個主要人物,概括了他所屬的那群人的美德和缺陷:例如胡格諾派中的柯利 尼,投石黨內的助理,路易十五治下的黎塞留元帥,恐怖時期的丹東等。這種將一個人 與他的歷史行列面目統一起來的做法,是合乎事物常理的。為了領導一個黨派,難道不 需要統一思想麼?為了在一個時代中大放光華,難道不應當代表這個時代麼?有時黨派 的頭目明智而謹慎,卻也常常不得不服從追隨這個黨派的民眾的成見和瘋狂的舉動。某 些歷史學家,他們遠遠離開民眾可怕的騷動,冷靜地判斷在偉大的可載入世紀歷史的鬥 爭中,什麼是最必要的激情的,他們常常指責黨派頭目的這種行動。實際上這些行動正 是在上述不得已的情況下產生的。多少世紀以來的歷史鬧劇是如此,在更狹小的範圍內 ,即人稱之為風習的民族悲劇中,其個別場景,也是如此。 在復辟時期那段短暫的日子——如果上述看法正確,聖日耳曼區正是不懂得如何使 這種日子穩定下來——剛剛開始的時候,一位少婦曇花一現地成了她所在的社會階層本 性最完美的代表。這是既高傲又脆弱、既偉大又渺小的本性。 這位女子表面上受過教育,實際上愚昧無知;她滿懷高尚的情感,卻缺乏一種思想 將這些情感統一起來;她將心靈中最寶貴的財富都耗費在服從社會習俗上;她隨時準備 反抗社會,卻猶豫不決,由於顧慮重重而不得不虛情假意;她沒有多少毅力,卻很固執 ;沒有多少熱情,卻很容易著迷;沒有多少勇氣,卻很任性;極端女人氣,長於賣弄風 騷,典型的巴黎女人;喜歡富麗堂皇,喜歡盛大的交際場合;從不動腦筋思考,要不就 是考慮得太晚;極為不慎重,幾乎達到浪漫的程度;傲慢放肆無以復加,內心深處卻很 謙恭;炫耀自己的力量,如同一根高高挺直的蘆葦,然而,也正如一根蘆等一樣,遇到 一隻強有力的手,便隨時會彎下身去;大談特談宗教,實際上並不喜歡宗教,卻又隨時 準備接受宗教作為結局;她可能幹出富有英雄氣概的事來,有時卻為了說一句刻薄的話 而忘記擺出英雄氣概;年紀輕輕,嬌艷欲滴,周圍人們的各種名言警句使她變得老成持 重,但她的心並不老;雖不曾實行那些人自私的生活哲學,卻完全可以理解這一哲學; 具有阿諛奉承者的全部缺陷,卻也具有少女的全部心地高潔之處;懷疑一切,有時卻也 任憑自己相信一切。 這樣一個地地道道性格十分複雜的女人,該怎樣解釋她呢?如果為這位女子畫一幅 肖像的話,最絢麗的色彩形成強烈的對比,又構成富有詩意的模糊一片,因為有一種聖 潔的光輝、青春的光彩賦予這模糊的線條以整體的概念。這樣一幅肖像難道不是永遠無 法完成的麼?風韻使她成為渾然一體。沒有任何裝腔作勢的地方。那些激情,那些似是 而非的激情,那種嚮往偉大而並無行動的意圖,那渺小的現實、冷漠的情感和熱烈的衝 動,都是極其自然的,是她本人所處地位所致,是她所屬的貴族階級地位所致。她很瞭 解自己,而且在她的姓氏保護下,驕傲地置身於人上人的地位,在她的生命中,正如在 貴族的生命中一樣,有美狄亞的「自我」觀念。美狄亞生命垂危時不願死去,但她既不 抬起上身,也不將手伸向高明的醫生,既不觸摸任何東西,也不讓人碰她一下。她覺得 自己是那樣虛弱,甚至覺得已經變成了粉塵。 這位女子,人家叫她德•朗熱公爵夫人。 一八一六年,法國王政復辟時期日益完善時,她已結婚四年左右。這一時期,路易 十八受到百日革命的啟發,不顧他身邊的人如何看法,終於懂得了自己的地位及所處的 時代:但是,此後路易十八被疾病擊倒時,他身邊的人仍然戰勝了這位只差一把斧子的 路易十一。德•朗熱公爵夫人父姓納瓦蘭,屬公爵家族,自從路易十四年間以來,這個 家族一直信守著絕不將自己的貴族頭銜讓給其姻親的原則。這個家族的女兒們,和她們 的母親一樣,或遲或早總會在宮廷中有權坐凳子(指在國王或王后面前可以坐凳子的特 權)。 安東奈特•德•納瓦蘭十八歲的時候,走出深閨,嫁給德•朗熱公爵的長子。這兩 家當時都被上流社會排斥在外。但是後來法國遭到入侵,保王黨們估計,唯一結束戰爭 苦難的辦法,便是波旁王朝的捲土重來。德•納瓦蘭公爵和德•郎熱公爵一直忠於波旁 王朝,高貴地抵制住了皇帝(指拿破侖)戰功的一切誘惑。結這門親事時,以他們的處 境,自然應該遵照兩個家族的古老原則辦事。於是,美麗而貧寒的安東奈特•德•納瓦 蘭小姐嫁給了德•朗熱侯爵先生(貴族封號為世襲。父為公爵子則為侯爵父死後,子才 能繼任公爵,依此類推)。德•朗熱侯爵的父親在他們婚後幾個月就去世了。 波旁王朝復辟時,這兩家恢復了他們在宮廷中的地位、職位和頭銜,重返直到那時 一直被排斥在外的社會活動舞台。在這新的政治界中,這兩家成為最顯要的頭面人物。 當時的潮流是卑鄙無恥、假裝歸順,公共道德卻樂於承認這兩個家族毫無瑕疵的忠誠、 私人生活和政治品格的和諧統一。對這幾點,各黨各派都不由自主地表示欽佩。真正的 人物,由於他們高瞻遠矚,奉行明智的原則,能夠使人相信法國應實行一種新的大膽的 寬容政策,這些人往往會被排斥在國家大事之外;於是國家大事便轉入喜歡將原則推向 極端以表明自己忠心耿耿的那種人之手。這也是和解、妥協時代常見的災難。 德•朗熱和德•納瓦蘭家族留在宮廷上層之中,注定要盡自己貴族頭銜的義務,同 時也注定受到自由派的譴責和嘲弄,指責他們享盡了富貴榮華。實際上他們的家產並沒 有增加分毫,而國家元首年俸卻自由開支,均以交際費用名義消耗殆盡。當然這交際費 用對歐洲任何一個君主制國家都是必須的,哪怕是擁護共和制的君主國家也不例外。一 八一八年,德•朗熱公爵先生在前線指揮著一個師的軍隊。德•朗熱夫人在一位公主身 邊擔任一席職務,使她可以遠離丈夫留在巴黎,而不致引起非議。除了指揮軍隊外,公 爵在宮廷中也擔任職務、部隊在某地駐紮時,公爵將指揮權交給一位旅長,經常來到宮 中。 公爵和公爵夫人可說是事實上和心靈上都完全分居,只是不為外人知曉而已。這一 門當戶對的婚姻,其命運為此類家庭契約所常見。世界上最相互排斥的兩種性格碰在一 起,隱隱地相互摩擦,暗暗地相互傷害,永遠離心離德。再說他們每個人又都聽憑自己 的本性,並且按照習俗辦事。 德•朗熱公爵,頭腦極有條理,可與德•浮拉爾騎士相提並論。他也有條不紊地完 全按照自己的趣味愛好行事,恣意追求享樂。他發現妻子性格極其高傲,情感淡漠,乖 乖屈從於世俗常規,幼稚地忠心耿耿。按照假裝正經、篤信宗教的宮廷風習,在長輩的 眼中,她大概是純潔無瑕的了。此後,他也任她自由自在地按照她的趣味愛好行事,追 求自己的享樂。他冷冷地扮演上一個世紀貴族大老爺的角色,將一位二十二歲的女子交 給她自己去掌管。 她感到深深受到冒犯。她的性格中有一個可怕的優點,就是當她的女性虛榮心、自 尊心、可能還有她的美德不被賞識,隱隱地受到傷害以後,她永遠不會饒恕這種冒犯。 侮辱是公開的,女人樂於將它忘記,因為她可以利用這種機會使自己的形象高大起來, 說明她是寬大為懷的女人。但是女人從不寬恕形式隱蔽的冒犯,因為她們既不喜歡卑劣 的行為,也不喜歡隱蔽的美德和愛情。 德•貝裡公爵成婚之際(在一八一六年),大宴賓客時,德•朗熱公爵夫人的處境 就是如此,雖然還為世人所不知,她自己也未加考慮。那時節,宮廷和聖日耳曼區已經 擺脫了奄奄一息的狀態和謹慎克制的態度,真正開始了使王政復辟時期政府受害不淺的 窮奢極欲。 那個時期的德•朗熱公爵夫人,也許出自心計,也許由於虛榮,每次在上流社會出 現,身邊必有三、四位姓氏和財產都與眾不同的女子簇擁或陪伴。作為時裝王后,她在 宮中有自己的梳妝女官。這些梳妝女官們在其它場合則照搬她的舉止和才氣。這幾個人 她選得很巧妙,是專門從不諳宮廷內幕、也尚未進入聖日耳曼區核心的幾個人當中挑來 的。當然這些人也企圖爬上核心地位,無非是權德(權德為天主教九品天神中的二品天 神)想擢升到神座附近,進而躋身於人稱之為「小朝廷」的上層上品天神權勢之列罷了 。 德•朗熱公爵夫人將自己擺在這樣的地位,更加有權有勢,更能左右形勢,自身更 加安全。她的「女官們」保護著她不受誹謗,幫助她扮演時髦女子的可惡角色。她可以 任意嘲弄男人,嘲弄激情,煽起他們的慾望,接受每個女性賴以生存的來自男子的殷勤 和敬意,自己卻毫不動心。在巴黎和最上層社會中,女人也總歸是女人。她靠頂禮膜拜 、阿諛奉承、地位顯要生活。最貨真價實的美貌,最令人讚歎不止的姿容,如果得不到 賞識,便一文不值。有了情人和諂媚的話語,才足以證明她的魅力。沒有聲望的魅力算 什麼呢?毫無價值。請你設想一下,一位最風流俊美的女子,孤單單呆在客廳的角落裡 ,她肯定是非常憂傷的。 一個女子置身於豪華的社交場合之中,常常無法只在一顆心中成為幸福的主人,於 是她希望統治每一顆心。巧妝打扮,裝模作樣,賣弄風騷。這一切都是專門為聚在那裡 的最無能的男性準備的:沒有才氣的花花公子呀,唯一的優點就是長相漂亮的男人呀, 為這種人每個女人都寧願一無所獲而失足。其實這些人是名副其實的鍍金木製偶像,雖 有少數例外,大都既無投石黨運動時期小頭頭的經歷,也沒有帝國時代英雄的偉大光榮 稱號,更不具備他們祖輩的才智和風度,他們卻要「不付代價」地成為這類人。他們象 法國一般青年那樣勇敢,如果他們有機會接受考驗,大概也很機敏。然而在執政的一般 老朽擺佈之下,他們只能一事無成。這是一個冷漠的、庸俗的、毫無詩意的時代。大概 一次復辟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變成一代王朝吧! 十八個月來,德•朗熱夫人一直過著這種空虛的生活,填塞生活的內容便是舞會, 為舞會而進行的拜訪,無目標的勝利,一次晚會上便完成了從誕生到死亡全過程的轉瞬 即逝的愛情。當她走進一間沙龍,所有的目光都齊集在她身上,她得到阿諛奉承的話語 ,飽含熱情的表示,她自己也用手勢和目光鼓勵著這一切,但是這從來無法達到比表皮 更深的地方。她的語氣,她的舉止,她身上的一切都有權威的作用。她生活在一種狂熱 的虛榮持續不斷的享受之中,使她飄飄然,昏昏然了。她與人交談時,能談到一定的深 度;她傾聽著一切,可以說心靈的表面受到侵蝕。回到家以後,想起她嘲笑的事物,某 件醜聞,她常常羞紅了臉。 在她與人爭論她根本一竅不通的愛情理論問題和現代激情之間的細微差異問題時, 醜聞的某些細節幫了她的忙。多少自鳴得意的虛偽女人會對她說長道短啊!女人之間雖 然能夠無話不談,但是說起來的時候卻會漏掉許多,比男人們曲解的還要厲害。有一陣 她明白了,惟獨其美貌、才智都能得到普遍承認的女人,才算是有人愛。丈夫能證明什 麼呢?只不過證明,這個女子還是少女的時候,或者有許多陪嫁,或者很有教養,母親 行為正當,或者她本人能滿足男人的野心,如此而已。而情夫則是女性個人完美無缺的 固定綱領。 德•朗熱夫人年紀輕輕的時候,就已經懂得,一個女人可以公然地讓人愛上,而自 己表現出並不是愛情的同謀,並不贊成這種愛情,只用最菲薄的愛情特許權來使人滿足 一下。不止一個假正經的女人向她透露過表演這種危險把戲的伎倆。所以公爵夫人有向 她獻殷勤的一幫子人,而崇拜她或向她獻殷勤的男人數量之多,便是她品德的保證。 在招待會、舞會、晚會上,她自始至終賣弄風騷,笑容可掬,施展迷人的本事。然 後,幕一落,她又變得孤獨、冷漠、毫不在乎。到了第二天,她又恢復了活力,去享受 另外的同樣膚淺的激動了。有兩、三個青年人完全上了鉤,真心愛上了她,她卻完全無 動於衷地耍弄他們。她心想:「嘿!有人愛我,他愛我!」這一信念對她已經足夠了。 一個吝嗇鬼,只要知道他的任何心血來潮的慾望都能得到滿足,也就興高采烈了。她與 這種吝嗇鬼極為相似,可能她甚至還未發展到有慾望的程度。 一天晚上,她來到一位好友德•封丹納子爵夫人家。這位子爵夫人是她地位低微的 敵手之一。這些敵手對她恨之入骨,表面上卻表現得熱情友好,到處陪伴著她:這是一 種每個人都必須嚴加提防的子彈上膛的友情,其間傾吐的知心話皆十分巧妙地加以保密 ,有時卻十分惡毒。她以深知自己微笑價值的女人那種自然的態度,頻頻向人們遞送過 去保護性的、充滿柔情的或高傲的輕微致意。她的目光落在一個男子身上。這個人她根 本不認識,但是他臉膛寬闊,表情嚴肅,使她驚訝不已。一見他,她便感到與恐懼情緒 相當類似的一陣激動。 「親愛的,」她向德•摩弗裡紐斯夫人問道,「這個新來的人是誰?」 「這人你肯定聽說過,是德•蒙特裡沃侯爵。」 「啊!是他呀!」 她拿出單眼鏡,放肆地打量地,如同端詳一幅只能任人觀看,而不能反過來端詳你 的畫像。 「給我介紹一下,說不定他是個有趣的人物。」 「沒有誰比他更憂鬱陰沉、令人厭煩了,親愛的。不過他倒是位風雲人物。」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先生那一陣不知不覺地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巴黎需要轉瞬 即逝的偶像,讓人能愛戀上幾天,以便滿足其迷戀和矯揉造作的熱情。巴黎每每階段性 地受到這種激情的折磨。比起這種偶像來,德•蒙特裡沃先生倒是更值得引起大家的興 趣。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是德•蒙特裡沃將軍的獨生子。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將軍是 高尚地為共和國服務的「前貴族」之一,在諾維戰死在儒貝爾(法軍元帥)身邊。由於 波拿巴的關心,他的遺孤被送進夏隆軍校,並與其他幾個戰死疆場的將軍子弟一起,受 到法蘭西共和國的保護。從這個學校畢業時,他沒有任何地位。他進了炮兵部隊,楓丹 白露災難降臨時(指一八一四年拿破侖退位),他還只是個營長。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所屬的部隊並沒有給他提供多少晉升的機會。首先,較之其 他兵種,他們的軍官數目極為有限;其次,炮兵部隊鼓吹的自由派甚至差不多是共和派 的見解、慣於思考的博學人士雲集使皇帝產生的恐懼心理,為他們大部分人的晉級設置 了障礙。所以,與一般規律相反,升到將軍銜的軍官並不都是軍隊中最優秀的人,只有 才子平庸之輩才讓人不太擔心。炮兵在軍隊中是一個特殊兵種,只在戰場上才屬於拿破 侖。 除了這些一般性的原因可以解釋阿爾芒•德•蒙特裡沃官運上的延誤以外,也還有 其他與他本人為人及性格密不可分的因素。孑然一身,年方二十便投身於以拿破侖為中 心的巨大風暴之中;除了自身以外沒有任何關切的東西,準備每天送掉性命,他已經習 慣於只憑自重和義務感去生活。和所有靦腆的人一樣,他一般總是默默無言。但是他的 靦腆絕非由於缺乏勇氣,乃是一種羞恥之心不容他作任何虛榮的外露表示。他在戰場上 的勇敢無畏絕非假充好漢。他統觀一切,能夠冷靜地向他的下屬發出切實的指令,迎著 炮彈往上衝,當然也適時地彎下身去躲過炮彈。他心地善良,但他的舉止使人覺得他高 傲而又嚴厲。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數學般的精確、嚴密,無論是對某一職務應盡的職責 ,還是一件事情的結果,他都不能容忍任何弄虛作假的花樣。他不能忍受任何可恥的事 物,也從不為自己要求什麼。 有一種還不為人熟知的偉大人物,相當曠達,蔑視顯赫的聲名,生活著卻並不將生 命看得過重,因為他們在生活中無法充分施展他們的力量,或將他們的情感全部揮灑出 來。德•蒙特裡沃就是這種人。人家敬畏他,卻並不怎麼喜歡他。我們爬得比別人高, 人們完全可以允許;但如果我們不將自己的人格降到他們那麼低,他們是永遠不會原諒 的。所以,人們對性格堅強的人,不能不懷著幾分仇恨和恐懼。對他們來說,別人過多 的榮譽是對他們一種無言的指責,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他們都不能寬恕。 楓丹白露告別之後,蒙特裡沃雖然是貴族,而且有頭銜,也降為半薪。他堪稱典範 的正直,仍然念念不忘對帝國雄鷹發下的誓言,在國防部盡人皆知;使國防部感到恐懼 。百日時期,他被任命為近衛軍上校,並留在滑鐵盧戰場。他受了傷,滯留在比利時, 沒有參加盧瓦爾河戰役。到了復辟時期,王國政府不願承認百日時期授予的軍銜,於是 阿爾芒•德•蒙特望沃離開了法國。 他天生敢干敢闖,見解高超,直到此時,戰爭風雲已使他的高超見解得到了充分發 揮。天性和高超的見解指引著他,他對各種大有用處的計劃又具有天生的熱情,於是蒙 特裡沃將軍乘船遠航,計劃去勘探上埃及和非洲尚未為人所知的部分,特別是非洲腹地 。這些地區如今引起了學者們多麼大的關注!他的科學探險為時漫長,卻很不走運。 他早就收集了不少寶貴的資料,準備用來解決當時人們熱切探求的地理問題或工業 問題。他克服了重重障礙,一直到達非洲的心臟。由於叛賣,他落入一個野蠻部落之手 。他被劫掠一空,淪為奴隸,在沙漠中輾轉兩年之久,隨時面臨著死亡的威脅。所受的 欺凌虐待,更甚於殘酷無情的孩童手中所玩弄的小動物。他體力充沛,意志堅強,使他 經受住了被俘期間的一切暴行。他奇跡般地逃走,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抵達法屬 殖民地塞內加爾時,他已經氣息奄奄,滿身襤樓,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記憶了。他長 途跋涉的大量花費,對非洲方言的研究,他的發現及所作的觀察,全都付諸東流。只消 舉出一件事,就能使人對他遭受的痛苦有個概念:一連數日,他充當奴隸的那個部落首 領的孩子們作遊戲,以他的頭作為目標,從老遠的地方投擲馬骨頭,要骨塊停在他頭上 ,以此為樂。 蒙特裡沃於一八一八年年中回到巴黎,完全破產,沒有保護人,他也不想尋找一個 保護人。他寧願死上二十次,也不肯向別人乞求什麼。哪怕是求人家承認他的既得權利 ,他也不肯。災難和痛苦進一步磨煉了他的毅力,直到最細小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他慣 於在我們稱之為良心的這個道德存在物面前,保持作人的尊嚴。這就使得他對表面看上 去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也都賦予一定的價值。 不過,他與巴黎最重要的學者和幾位教育程度很高的軍人都有交往,於是人們得以 瞭解他的長處及他的冒險經歷。被俘、出逃的奇險情節,長途跋涉出人意料的情景,都 證明他是那樣頭腦清醒,機智靈活,勇敢無畏,於是他不知不覺地贏得了一時的名氣。 巴黎的沙龍中充滿了這種曇花一現的人物。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如果他想讓這種名氣 永久化,則要花費無窮的力氣。 這年年底左右,他的地位突變。從貧窮變為富有,或者說,至少從外表上看,他享 有富裕的一切好處。王朝政府為了加強軍隊,正極力使軍功卓著的人歸順,對前軍官作 了某些讓步。這些人的剛直不阿和為人所熟悉的堅毅性格,都可以保證他們會忠心耿耿 。德•蒙特裡沃先生又被安置在軍界,恢復了軍銜,拿到了補發的薪響,並進了王家近 衛軍。這些好運一個接一個地降臨到德•蒙特裡沃身上,他自己並不曾提出半點要求。 他的一些朋友代他進行了私人奔走。如果要他親自去,他肯定會拒絕的。 此後,他一反往常,發生了突變,他出入上流社會,受到歡迎,到處受到高度敬重 。他似乎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結局。但是他身上,一切都在內心進行,外表上毫不顯露 。在社交場合,他顯得嚴肅而內向,沉默而冷淡。他之所以獲得很大成功,正是因為與 充斥巴黎沙龍的大群司空見慣的面目相比,他是那麼獨具一格,委實新鮮。他的話語, 與孤獨者或野蠻人的語言一樣,十分簡潔。他的靦腆被視為高超,十分討人喜歡。他成 了非同尋常而且頗為偉大的人物。 他越是避開女人們巧妙的阿諛奉承,避開她們迷惑最堅強有力的男子,腐蝕最不肯 屈服的頭腦的伎倆,她們便越是普遍一致地愛上這一獨特的性格。德•蒙特裡沃對這類 巴黎式的小小滑稽表演一竅不通,他的心靈只能與美好情感的響亮震顫相呼應。如果不 是他的冒險經歷及他的生活具有詩情畫意,如果沒有過獎的人在背後給他捧場,如果不 是他將要垂青的女子會得到自尊心的勝利,他很快就會被丟在一邊了。所以德•朗熱夫 人的好奇心既強烈又很自然。說來也巧,這位男子前一天就已引起她的興趣,因為頭一 天她聽人講述過德•蒙特裡沃克生旅行中的一幕。那一幕對女人活躍的想像力來說,是 會產生極深刻的印象的。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一次,德•蒙特裡沃先生向尼羅河源頭作徒步旅行,途中與他的一個嚮導發生了可 見之於旅行年鑒的、最不同尋常的一場爭論。他要穿過一處沙漠。要抵達他想探家的地 方,只能步行。只有一名嚮導能帶他去。直到那時為止,還沒有一個旅行家得以進入該 地區的這一部分。這位勇敢無畏的軍官推測,到那裡去可能為若干科學上的問題找到答 案。他不顧當地老人們和他的嚮導的勸阻,決心進行這次令人膽戰心驚的旅行。聽說要 克服聞所未聞的困難,更激起了他的全部勇氣。 他渾身是膽,清晨就出發了。走了一整天,夜宿黃沙上,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勞。此 乃地面鬆動所引起,彷彿每走一步,土地都從腳下溜走。他知道,第二天他必須黎明時 分重新踏上征途、他的嚮導已經向池許下諾言,說中午前後將他帶到這次旅行的目的地 。這一諾言給他增添了勇氣,使他又有了勁頭。他不顧身體不適,繼續趕路,有時不免 咒罵幾句科學。但他羞於在嚮導面前抱怨呻吟,於是將痛苦勞累隱瞞起來,不吭一聲。 他們已經走了一天的三分之一光景,這時他感到精疲力竭,加之雙腳鮮血淋漓,就問是 否快到了。「過一個鐘頭就到,」嚮導回答他道。阿爾芒在自己心中又找到了可堅持一 小時的力量,繼續前進。 時間一點點逝去,他甚至在遠處地平線上,與大海水平線一樣廣闊的沙漠地平線上 ,也望不見棕櫚樹和山巒。高山的峰巒應是他旅行目的地的標誌。他停下腳步,威脅嚮 導,拒絕繼續向前,斥責他謀害性命,欺騙了他。後來,氣憤和疲勞的淚水從他火紅的 雙頰上流下。一走起來,腳又痛得要命,直痛得他直不起腰來。沙漠的乾渴似乎將他的 喉嚨粘在一起了。 嚮導一動不動,帶著譏諷的表情聽他怨天尤人,一面又用東方人那種麥面看去極為 淡漠的神情,觀察著沙原難以覺察的起伏。這沙幾乎是烏黑的,彷彿變暗的金子。「我 搞錯了,」他冷冷地說道,「我還是很久很久以前走過這條路,現在已經辨認不出綜跡 了。方向倒不錯,不過還得走兩小時。」「這個人言之有理,」德•蒙特裡沃先生想道 。於是他重又上路,勉強跟上那位毫不留情的非洲人。一條線似乎將他與非洲人連結在 一起,彷彿一個判了死刑的犯人無形中與劊子手連結在一起一般。 可是兩個小時過去了,法國人花去了他最後的幾滴精力,天際仍然明淨如洗,既看 不見棕桐樹,也看不見山巒。他再也沒有力氣喊叫和呻吟,於是躺在沙漠上準備死去。 可是他的目光,恐怕最勇猛的人見了也要心驚膽戰,他似乎宣告著:他不想一個人單獨 死去。他的嚮導,像一個真正的魔鬼一般,向他報以平靜而充滿強大力量的一瞥,任憑 他躺在荒沙上,細心地與他保持一段距離,以使自己能及時躲開受害者的絕望行動。 最後,德•蒙特裡沃先生又有了點力氣,發出最後的詛咒。嚮導走到他的身邊,定 睛望著他,令他住口,對他說道:「不是你自己,不聽我們勸告,非要到我帶你去的地 方去嗎?你怪我騙了你:我要是不騙你,你根本就到不了這裡。你想知道事情真相,好 ,我這就告訴你:我們還要走五個小時,而且我們再也無法原路折回。你心裡琢磨琢磨 ,如果勇氣不足,我的匕首就在這裡。」他對痛苦和人的力量理解得如此深刻,這使德 •蒙特裡沃先生大為驚異。他不願意甘居於一個野蠻人之下。他從歐洲人的驕傲中又汲 取了一些新的勇氣,重新站起身來,跟隨他的嚮導前進。 五個小時過去了,德•蒙特裡沃先生還是一無所見。他垂死的目光轉向嚮導。這時 ,努比亞人將他舉在自己肩上,讓他高出平地數尺。他看見百步開外有一池湖水,四周 綠草如茵,林木茂密,正沐浴在落日絢麗的彩之中。他們距離一個彷彿巨大無比的花崗 岩層的地方已經不遠,這美妙的景色就在石層下面,如同深埋著一般。阿爾芒覺得自己 得到了新生。他的嚮導,這位智慧和勇氣的巨人,將他背起,走過花崗岩上蹤跡難辨、 灼熱平滑的小徑,完成了他這一樁忠誠效勞的大業。德•蒙特裡沃看到,一面是荒沙的 地獄,另一面,則是沙漠中最美麗的綠洲這一地上天堂。 這一富有詩意的人物,其外表已給公爵夫人留下深刻印象,當她聽說這個人就是她 夢中與之相見的德•蒙特裡沃侯爵時,更加震驚。在夢中,她和他一起置身於荒漠之中 滾燙的黃沙上,他是她噩夢的伴侶。對具有此類天性的女子來說,這難道不是美妙的消 愁解悶的先兆麼? 沒有一個男子比阿爾芒更具有他那種性格的面部特徵,也沒有一個男子能像他那樣 恰好使別人眼光困惑不解。他頭部很大,方方正正,主要特徵是一頭濃密烏黑的頭髮將 面龐遮住,使人不禁完完全全憶起克雷伯爾將軍。他剛勁有力的額頭,面部的輪廓,勇 敢而鎮定的目光,突出的線條所表現出的蓬勃朝氣,都使他與克雷伯爾將軍十分相像。 他身材不高,上身寬闊,肌肉發達,而如雄獅。走起路來,他的姿態,他的步履,每一 個最細小的動作,既表現出難以名狀的使人敬畏的一種有力量的關全感,也表現出某種 專橫的味道。他似乎知道,大概因為他希望一切都很公正,所以什麼都不能違背他的意 志。不過,他也像一切強有力的人一樣,談話和顏悅色,禮儀簡單,本性善良。只是到 了緊要關頭,人變得鐵面無情,決心堅不可摧,行動起來凶猛可怕時,上述一切優點大 概都該消逝了。細心的觀察家可以見到,他嘴角雙唇相連的地方常常翹起,這表明他愛 好嘲諷譏刺。 德•朗熱公爵夫人完全懂得,征服這個人需要付出什麼樣的臨時代價。就在德•摩 弗裡紐斯公爵夫人去叫德•蒙特裡沃先生,好把他介紹給她的那一小會工夫,她已經決 定要讓他成為自己的一個情夫,並且要將他放在所有他人之上,要他深深愛戀自己,並 且要向他施展自己的全部風騷。這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純屬公爵夫人的任性而已。洛 普•德•維加或者卡爾德隆,就是用這種材料寫成了《花匠的狗》(劇中女主人公某伯 爵夫人,極為高傲,雖內心愛上了自己的秘書卻拒絕了他。秘書追求別人的,她又十分 氣憤)。希望這個男人不屬於任何女人,卻並沒有設想自己要屬於他。 德•朗熱公爵夫人天生具有扮演賣弄風情角色所需的一切素質,她所受的教育又使 這些素質更加盡善盡美。女人們羨慕她,男人們愛戀她,都有道理。能激發起愛情、能 證明這愛情出於自然,能使愛情持久下去的一切,她一樣也不缺少。她那種美貌,她的 舉止,她的言談,她的姿態,相輔相成,構成一個整體,賦予她一種天然的風韻。在女 人身上,這種天然的風韻似乎就是意識到自己的魔力。 她體態勻稱,過分得意洋洋地分解自己的動作,這是唯一可以責備她的矯揉造作之 處。從最細小的一個手勢,到她語句的特殊結構,到她遞送秋波時那種虛假的勁頭,她 身上一切都很和諧。她面部的主要特徵是秀麗端莊,她那完全法國式的豐富表情也破壞 不了這秀麗端莊。這種變幻不定的態度對男子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看上去,她脫下胸衣 和那套表演行頭時,可能是最令人心醉的情婦。確實,在她富於豪情的大膽目光中,在 她嬌媚的嗓音中,在她言談的風度中,都萌發著愛情的全部歡樂。她使人看到,她身上 具有高等交際花的一切品質。她的宗教信仰無論怎樣否認這一點,都無濟於事。有誰在 一次晚會上坐在她身邊,定會感到她一會兒快樂,一會兒憂鬱,那快樂和憂鬱卻一點不 像是裝出來的。 她會隨心所欲地作出笑容可掬、輕蔑冷淡、放肆無禮或過分自信的樣子。她似乎心 地善良,事實也的確如此。處在她的地位上,沒有任何事情迫使她自輕自賤去心懷惡意 。有時,她交替地表現出不加提防而又老奸巨猾,先是溫柔動人,後來又冷酷無情,令 人心碎。不過,為了很好地將她描繪出來,難道不需要將女性的全部優缺點都集中起來 麼?總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怎樣,就能怎樣;她希望日已顯得怎樣,就能顯得怎樣。她 稍嫌過長的面孔頗有優美動人之處,纖巧細膩,使人想起中世紀的女性面容。她的膚色 蒼白中略帶粉紅。可以說,她身上的一切都有過分嬌嫩的缺點。 德•蒙特裡沃先生十分愉快地讓人將他介紹給德•朗熱公爵夫人。趣昧高雅可使人 避免俗套。德•朗熱公爵夫人按照這種人的習慣接待他,既沒有向他提出一人串問題, 也沒有向他說一大堆恭維話,而是表現出頗含敬意的風雅。這種態度往往使一個出類拔 萃的人感到高興,因為在男子身上,出類拔萃就意味著有些直覺,能猜度到女人一切情 感方面的東西。她表現出某種好奇,是通過眼神;她進行恭維,是通過她的舉止;她施 展出那種以溫言款語取悅於人的本領,這一套她較之任何人都表演得更加高明。不過她 的全部談話,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信的正文。大概還有一個「又及」,用以道明主要思 想。他們聊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在這過程中,只有語氣和微笑賦予字眼以一定意義 。 談了半小時以後,德•蒙特裡沃先生露出想悄悄告辭的意思,公爵夫人作了一個意 義明顯的手勢,表示挽留。 「先生,」她對他說道,「能與您稍談片刻,我十分高興。不知您是否也有些好感 ,使我敢於邀請您光臨寒舍。我擔心這樣侵佔您的時間,是否過於自私。如果我有幸使 您樂於這樣做,每天晚上十點以前,我都可以接待您。」 講這幾句話時,語氣是那樣嬌媚,德•蒙特裡沃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邀請。當他又投 身於與女客保持一定距離的男客群中的時候,好幾位朋友都為德•朗熱公爵夫人對他表 示如此非同尋常的歡迎,而半開玩笑、半正經地向他祝賀。這一艱難而著名於世的征服 ,肯定已經完成,而光榮是屬於近衛軍炮兵的。巴黎的沙龍中,人們特別喜歡消遣取樂 ,冷嘲熱諷從來不能持久,所以每個人都急急忙忙取其精華。這一題材,一旦被採用, 在巴黎的某沙龍中,會激起多少善意或惡意的戲言,那是不難想像的。 這些無聊透頂的事,使將軍無意中十分得意。從他所在的位置上,許許多多朦朦朧 朧的念頭將他的視線吸引到公爵夫人身上。他情不自禁地暗暗承認,在以其美貌誘惑過 他視覺的所有女子當中,沒有哪一個比得上她;法國最豐富的想像力之期望於一個情婦 的美德、缺陷和優美和諧,在哪一個女人身上也不曾表現得如此完美。一個男子,不論 命運將他置於何種地位,當他在自己夢寐以求的女子身上,遇到了品德、容貌、社會地 位三方面的完美統一,從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完全如願以償的時候,有誰不曾在心靈上 感受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呢?即使這不是愛情的根由,這種幻想的完美,毫無疑問也 是情感的偉大原動力之一。上一世紀的一位精深的倫理學家曾說過,沒有虛榮,愛情便 是一個正在康復的病人(這是尚福爾的名言,原文是這樣的:從愛情中將自尊心拿掉, 實在剩不下什麼東西;一旦去掉虛榮心,那就是一個身體軟弱、步履艱難的正在康復的 病人)。 當然,無論對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自己愛的人高超出眾的地方,便是我們快樂的 源泉。確信我們的自尊心永遠不會為所愛的人兒感到痛苦;他(或她)心靈高尚,永遠 不會被輕蔑的一瞥留下傷痕;相當富有,其富麗堂皇的程度,甚至可與曇花一現的財閥 相匹敵;才思敏捷,從來不會被狡猾的戲言所羞辱;風流俊美,可與全體同性的人相媲 美。即使不說這就是一切,難道這不也是極其重要的麼?這些考慮,一個男子一眨眼的 工夫就能完成。然而,如果有一個女子,在將這一切優點啟示給他的同時,又在初戀的 前景中,向他展示出變幻無窮的嬌媚情趣,天真無邪的靈魂所具有的質樸純潔,賣弄風 情女子衣著的千百褶痕,情愛的各種風險,這難道不會使最冷漠的男子動心麼? 下面我們說說此刻德•蒙特裡沃先生在女人問題上處於什麼樣的境地,他的生活經 歷在某種程度上又使這件事情必然具有千奇百怪之處。他年紀輕輕便捲入法國戰爭的狂 飆,一直轉戰沙場。他對女人的瞭解,與從一家旅館奔到另一家旅館的來去匆匆的遊客 對一個國家的瞭解相差無幾。說不定要他談談自己的生活,他說出來的東西,與年已八 十的伏爾泰對自己生活之所見會完全相同,而且還沒有三十七樁蠢事需要自責呢!可是 他年齡這麼大了,在愛情方面卻完全是一個新手,相當於一個剛剛偷偷讀了《福勃拉》 的青年。對女人,他無所不曉;但是對於愛情,他毫無所知。情感上的童貞狀態,自然 使他產生全新的嚮往之情。 正像蒙特裡沃先生完全捲入戰爭的進程及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一般,有的男子,由 於生活貧困或野心勃勃,或者由於熱愛藝術或科學,不得不投入緊張的工作之中,完全 為工作所佔據。他們也體驗過這種不同尋常的心境,但很少有人公開承認。在巴黎,大 概每個男子都戀愛過。哪個女人都不要的男人,沒有一個女人願意要。由於害怕讓人當 成傻瓜,在法國便產生了普遍的自命不凡、愛說大話、謊話連篇的現象。在這個國度裡 ,人家如果將你當成傻瓜笨蛋,那你肯定不是本國人。 此刻,一股強烈的嚮往之情——在荒漠的炎熱之中更加滋長的嚮往——和內心衝動 ,完全控制了德•象特裡沃。這種內心衝動激越沸騰的滋味,他迄今尚未體驗過。這位 身體健壯而又性情暴躁的男子,終於抑制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可是,他一面跟人聊著 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面魂飛體外,發誓要佔有這個女子。只有通過這個意念,他才能進 入愛情。他的嚮往變成了阿拉伯式的誓言。他曾經和阿拉伯人一起生活過,對他們來說 ,一個誓言就是他們與自己命運之間訂立的一種契約。他們把為之奉獻這一誓言的事業 成功與否,看得比自己的命運還重,甚至把死亡也只當作是為事業成功而增加的一種手 段。 一個年輕小伙子可能內心會這樣想:「我多麼想讓德•朗熱公爵夫人作我的情婦! 」另一個年輕人可能會這樣想:「哪個傢伙讓德•朗熱公爵夫人愛上了,可夠走運的! 」而將軍心裡卻在想:「我一定要讓德•朗熱夫人作我的情婦!」當一個從未將感情給 過人的男子,將愛情視若宗教,產生了類似的想法的時候,他真是不知道自己的進了什 麼樣的地獄啊! 德•蒙特裡沃先生突然從沙龍中溜走,回到家中,情愛初來的狂熱,首次激烈發作 ,吞噬著他的心。一位已到中年的男子,如果還保持著孩童時代的信仰、幻想、直率和 熱情,他的第一個動作,便是伸出手去將他希望得到的東西抓在手中。後來,當他猜度 到自己與那個東西之間的距離幾乎是無法逾越的時候,他也會像孩童那樣,突然感到驚 異或焦躁不安。這種情緒使他意識到所企望的東西的價值,他會全身發抖或痛哭流涕。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經過震撼心靈的最動盪不安的思考,第二天,便處於肉慾的桎梏 之下。真正的愛情集中在肉慾上壓迫著他。前一日他對待這位女子還如此具有騎士風度 ,第二天,她卻變成了最神聖、最可畏的權勢。 從此,她成了他的世界和生命。只要憶起她使他感受到的最輕微的激動,他以往感 受過的最大的歡樂、最劇烈的痛苦便黯然失色。最迅雷不及掩耳的革命,只會觸犯物質 利益;而激情則會使人的情感來個天翻地覆。所以,對於在生活中將情感看得重於利害 的人,對於靈魂與鮮血多於理智和淋巴的人,真正的愛情會使他的生活發生完全徹底的 變化。阿爾芒•德•蒙特裡沃一念之差,便將他整個過去的生活一筆勾銷了。他像兒童 一般,內心自問了二十次:「我去呢?還是不去?」 後來,他穿戴整齊,晚上八點左右來到德•朗熱公館,並被帶到女主人身邊、這不 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他前一天看見的偶像,在一片燈火輝煌之中,她如同身披輕紗、綴 滿花邊的少女,艷如桃李,潔白無瑕。他興沖沖地來到這裡,為的是向她表白自己的愛 情,彷彿在戰場上要打響第一炮一般。可憐的小學生!他看見,那飄飄欲仙的女精靈身 裹一件棕色開司米浴衣,衣上的皺褶及飾帶都極為精巧,懶洋洋地躺在長沙發上。小客 廳內光線昏暗。德•朗熱夫人見他來到,甚至沒有站起身來。她只有頭部露在外面,頭 髮雖然攏在紗巾裡,卻亂蓬蓬的。她作了一個手勢,請蒙特裡沃坐下。客廳中只燃著一 支蠟燭,放在離她很遠的地方。顫動的微弱燭光使客廳顯得半明半暗。昏暗中,德•蒙 特裡沃眼裡,作手勢的那隻手雪白雪白,如同大理石一般。她用與光線同樣柔和的聲音 說道:「若不是您,侯爵先生,若是我可以不講客氣的一位朋友,或者是我不大感興趣 的無關緊要的人,我真要謝客了。您看,我不舒服得很呢!」 阿爾芒自忖道:「我得立刻就走。」 「不過,」她接著說道,一面向他瞟了一眼。那火熱的目光,天真的軍人還以為是 因為她在發燒,「您這麼熱情來訪,我真是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否由於預感 到您即將光臨,這一陣兒,我覺得頭已經不那麼昏昏沉沉了。」 「那我可以留下了,」蒙特裡沃對她說道。 「啊,若是看見您走了,我不知道該多不高興呢!今天早晨我心裡還想,我大概沒 給您留下任何印象,您大概把我的邀請當成是隨隨便便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了。這一類的 話,從巴黎女子口中道出,那是不勝枚舉的。所以您不講情義,我事先就原諒您了。我 們這個區在交友問題上多麼具有排他性,一位來自荒漠的人倒不一定知道呢!」 這字字珠璣,半低聲細語般地道出,一顆顆滾落下來,彷彿凝聚著令其發出聲響的 快樂感情。公爵夫人企圖充分利用她的偏頭痛大撈一把,她的投機生意果然大大成功。 這個女人假裝疼痛難忍,可憐的軍人倒真地為此心痛不止。正如克裡庸聽人講述耶穌基 督時的激情一樣,他已經準備拔劍出鞘殺死「昏昏沉沉」了。唉!人家病著,怎麼敢啟 齒談起她激起的愛情呢?阿爾芒此時已經明白,他這麼急匆匆地要將自己的感情擊中如 此出類拔萃的一個女人,是多麼可笑。僅從一個想法上,他便理解了情感的全部微妙之 處和心靈的需求。愛,難道不就是要學會辯護、乞討、等待麼?已經感受到的愛情,難 道不應當加以表明麼? 他突然發現自己舌頭發硬,不聽使喚。貴族城區的習俗,偏頭痛的威嚴,真正愛情 的羞澀,都將他的舌頭凍僵。然而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遮掩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閃 射出荒漠的火熱和無垠。這是如豹子雙眼一般鎮靜的眼睛,眼瞼很少低垂下來。這專注 的目光使她沐浴在陽光和愛情之中,她非常喜歡。 「公爵夫人,」他答道,「您的好意我十分感激,我真怕表達不盡。此刻,我只有 一個心願,那就是有能力消除您的病痛。」 「對不起,我要把這個拿開,我熱死了,」她說道,作出一個十分優雅的動作,扔 掉了蓋腳的小墊,清清楚楚地露出自己的雙足。 「夫人,在亞洲,您這雙纖足恐怕要值一萬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幣)呢!」 「遊客的恭維,」她微微一笑,說道。 這個機靈人故意尋開心,使粗魯的蒙特裡沃突然陷入一場談話之中。他淨說假話, 要麼是老生常談和毫無意義的話。用軍事術語來說,他調兵遣將,不遺餘力,彷彿當年 查理大公被拿破侖死死纏住時用兵的情形。她從這位情場新手口裡逼出的大量假話中, 窺見了這開始萌發的激情已到了何種程度,狡黠地以此為樂。她踏著碎步將他引進錯綜 複雜的迷宮中,打算把他扔在迷宮中,無地自容。於是她開始嘲弄這位男子,卻又樂於 使他忘記時間。 一般來說,首次拜訪無非是恭維客套,話一完拜訪也就結束。偏偏阿爾芒又不會。 當她坐起身來,將原來包在頭上的紗巾圍在脖子上,支起雙肘,聲稱她已經痊癒,這應 該歸功於他,並且拉鈴叫人點起小客廳的全部蠟燭時,這位著名的旅行家在小客廳中已 經呆了一小時,談天說地,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感到自己無非是這個女人玩弄的一 個工具。繼剛才的巍然不動之後,現在接著來的是最嫵媚的動作。她向德•蒙特裡沃克 生轉過身來,答覆剛從他那裡挖出來的心裡話,似乎那使她大感興趣。 她說道:「您極力要我認為您從來沒有戀愛過,這真是想拿我開心。這確是男人們 對我們的奢望。我們相信他們的話,純粹是出於禮貌而已!在這個問題上,難道我們不 是通過自己的經歷,學會了應該相信什麼嗎?哪兒有什麼一輩子從來沒有一次陷入情網 的男人?你們喜歡欺騙我們,我們這些可憐的傻瓜,也就聽憑你們這樣做。因為你們的 欺騙仍不失為對我們情感高尚所表示的敬意,我們的情感可是純潔無瑕的。」 道出這最後一句時,語氣裡充滿了高傲和自豪,頓時使這位情場新手成了彈入深淵 之底的泥丸,而公爵夫人則成了一位天使,重又向她特有的天際飛去。 「見鬼!」阿爾芒•德•蒙特裡沃內心高叫道,「要向這個桀驁不馴的女人說我愛 她,得怎樣下手呢?」 其實他已經說了二十次,或者更正確地說,公爵夫人從他的目光中已經看出了二十 次。她看出來,這個真正大男子的激情,可供她消遣娛樂,可向她毫無樂趣的生活中注 入一些樂趣。於是她已經準備在自己周圍極其巧妙地築起一定數量的堡壘,一定要他將 這些堡壘一一拿下,才能允許他進入自己心中。蒙特裡沃成了她任意耍弄的玩物,他要 一面跳躍著跨過一個接一個的障礙,一面又要保持穩定,正如遭受頑童折磨的小蟲,從 這個指頭跳到那個指頭上,以為是在前進,實際上那狡猾的狠心人不過讓它呆在老地方 面已。公爵夫人也看出,這個性格剛強的人並沒有說假話,這使她感到難以形容的幸福 。阿爾芒確實從未戀愛過。他對自己很不滿意,對她更不滿意,於是要告辭。見他那賭 氣的神情,她心花怒放。她知道,用一個字,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可以讓那神情煙 消雲散。 「您明天晚上來麼?」她對他說道,「我要去參加舞會,我等您等到十點。」 第二天,蒙特裡沃大半天時間都坐在書房的窗旁,抽掉了計其數的雪茄,以消磨時 光,這樣總算熬到了更衣和到德•朗熱公館去的時間。瞭解這位男子偉大價值的人,見 他變得如此渺小,如此戰戰兢兢,得知這位思想活動範圍可以囊括幾個世界的人,現在 的思想卻縮小到一個嬌小情婦小客廳的比例上,一定覺得他怪可憐的。他本人也已經感 到,這幸福太有失自己的尊嚴,所以為了挽救自己的一生,他是絕不會將自己的愛情向 任何知心朋友傾訴的。當一個人墮入情網,佔據他的羞恥之心中,難道不總是有些羞愧 麼?難道不正是他低聲下氣,才造成了女人的趾高氣揚麼?總之,難道不正是一系列諸 如此類的原因,女人們不能理解,使她們幾乎毫無例外地總是首先將他們之間愛情的秘 密透露出去麼?大概她們對愛情的神秘已經厭倦了。 「先生,」隨身男僕說道,「公爵夫人暫不見客。她正在更衣,請您在此稍等片刻 。」 阿爾芒在客廳中踱來踱去,仔細揣摩著客廳中每一細部所表現出來的雅趣。他一面 欣賞著來自於她、透露出她的生活習慣的物品,一面對德•朗熱夫人讚賞備至,雖然現 在他尚未掌握其本人及其思想。大約過了一小時,公爵夫人悄然無聲地從她房中走出。 蒙特裡沃回過頭來,見她步履輕盈如影子一般走過來,不覺渾身震顫。她走到他身邊, 卻沒有俗氣地對他說:「您看我怎麼樣?」她對自己信心十足,專注的目光彷彿在說: 「我如此盛裝,是為了討您喜歡。」 只有一位老年仙女、那位受人歧視的公主的教母,才能如此巧妙地將這樣一縷輕紗 圍在這個俏麗的人兒脖子上。她錦緞般的皮膚發出光澤,更將紗巾的每一褶縐襯托得色 調更加鮮艷。公爵夫人簡直丰采照人。淡藍色的長裙,髮際的鮮花與裙上的點綴交相輝 映,彷彿通過豐富的色彩,賦予她窈窕而又變得飄飄欲仙的身段以固定的形狀。當她飛 快地向阿爾芒滑過來的時候,垂在身旁的紗巾,兩端都飄舞起來。誠實的大兵情不自禁 地將她比作在水上、花間飛舞並且彷彿與之合為一體的美麗的藍色小蝶。 「讓您久等了,」她說道,那聲調是女人要討男人喜歡時都會用的。 「如果我知道會見到像您這麼美麗的女神,我會耐心等上一輩子的;不過,提及您 的美貌,確實不是恭維之詞。恐怕只有對您無限崇拜才能使您動心了。讓我親吻您的紗 巾吧!」 「啊,去!」她說道,作了一個高傲的手勢,「我很敬重您,可以把手給您。」 於是她把還有些濕潤的手伸過來,讓他親吻。剛剛熏香沐浴完畢的女人的手,還保 持著難以名狀的清新,絲絨般的柔軟,使你產生一種快感,從嘴唇一直滲入心田。所以 ,一個鍾情的男子,感官的慾念如果與他心中的愛情一樣強烈,這表面看去非常清白純 潔的一吻,可能會激起可怕的風雨。 「您會永遠這樣把手伸給我麼?」將軍畢恭畢敬地吻著這只危險的手,謙卑地問道 。 「是的。不過我們的關係也就到此為止了,」她嫣然一笑說道。 她坐下來,想戴上皮手套,卻又顯得那樣笨拙,皮手套一開始過緊,怎麼也套不上 手指。一面她又望著德•蒙特裡沃先生。此刻他正輪流欣賞著公爵夫人和她那反覆動作 的優雅姿態。 「啊,很好,」她說道,「您很準時。我喜歡準時。陛下說他就是國王禮貌的化身 。不過,咱們私下裡說說,我認為他最喜歡阿諛奉承了。嗯,是不是?您說呀!」 她又瞟了他一眼,向他表示那靠不住的友情。發現他幸福得說不出話來,為這些微 不足道的小事而興高采烈。啊!公爵夫人對作女人這一行,是再在行不過的了。隨著一 位男子變得越來越低三下四,她深知怎樣提高你的尊嚴;隨著一位男子步步向前,越來 越陷入多愁善感的幼稚無聊之中,她深知怎樣用空洞無物的奉承話來報答他。 「您千萬不要忘記九點鐘來。」 「好。不過,您每天晚上都去參加舞台麼?」 「那我怎麼知道?」她聳聳肩膀答道。那孩子氣的動作,似乎承認她是非常任性的 ,一個情人就應該這樣接受她。「再說,」她接著說下去,「這對您有什麼要緊呢?反 正點帶我去就是了。」 「今天晚上,」他說道,「不大好辦,我的裝束不合適。」 「我似乎覺得,」她自負地望著他,答道,「如果有人會為您的裝束感到難堪,那 就是我。不過,旅行家先生,您要知道,能夠挽著我的胳膊的人,總是超乎時髦之上的 。沒有一個人敢挑他的毛病。看得出來,您還不瞭解上流社會,這樣我就更喜歡您了。 」 就這樣,她在將時髦女子的虛榮傳授給他的同時,已經將他投入上流社會的狹隘觀 念之中。 「如果她想為了我干件蠢事,」阿爾芒心中暗想,「我卻極力阻止她,那我不是太 幼稚了麼!看來她愛上我了。當然,她對上流社會的蔑視,絕不會超過我。好,就這樣 去參加舞會!」 公爵夫人大概以為,當人們看到將軍穿著高統靴、繫著黑領帶跟她去參加舞會,一 定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他已經狂熱地愛上了她。看到上流社會的王后願意為他降低身份 ,將軍十分高興。他相當聰敏,覺得頗有希望。他確信自己已經討得公爵夫人的歡心, 便盡情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前一天妨礙他吐露衷腸的拘束,此刻已一掃而光。這次內 容充實而熱烈的談話,充滿了說起來甜蜜蜜、聽起來甜絲絲的初次表白,究竟是打動了 德•朗熱夫人呢,還是早就在這動人的賣弄風情女子意料之中?掛鐘敲響午夜十二點時 ,她狡黠地瞧了掛鐘一眼。 「哎呀!您把我參加舞會都耽誤了!」她說道,表示對自己談得忘了時間又驚又惱 。然後,她微微一笑,表示應該改變一下享樂方式了。那嫣然一笑,使阿爾芒的心劇烈 地跳動起來。 「我早就答應了鮑賽昂夫人,」她又加了一句,「他們都等著我呢!」 「那麼,去吧!」 「不,您接著講下去吧,」她說,「我不去了。您的東方歷險把我迷住了。把您全 部的生活,都好好給我講講。一位勇敢無畏的男子經受的苦難,我很喜歡分擔,因為我 也經受得住,真的!」她擺弄著紗巾,用不耐煩的動作一會兒將紗巾扭在一起,一會兒 又將它撕開,彷彿表露出內心的不悅和深沉的思考。 「我們這些女人哪,一錢不值,」她接著說道,「唉!我們是些卑微、自私、浮淺 的人,只會消遣娛樂,窮極無聊。沒有一個女子能夠理解自己的生活到底起著什麼作用 。從前,在法蘭西,女性閃耀著樂善好施的光芒,她們活著,是為了使哭泣的人感到輕 鬆,使品德高尚的人受到鼓勵,使藝術家得到賞賜,用崇高的思想來豐富藝術家的生活 。上流社會之所以變得如此狹小,過錯還在我們自己。您使我憎恨這個社會,憎恨舞會 。對,我並沒有為您犧牲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她終於將紗巾扯碎,就像一個孩子玩一朵花,最後將一個個花瓣全都拔掉一樣。她 把紗巾捲成一團,扔到遠處,於是得以露出她那天鵝般的脖頸。她拉了鈴。「我不出去 了,」她對隨身男僕說道。然後她那碧藍、修長的眼睛,又嬌羞地注視著阿爾芒,顯出 恐懼的樣子,其實是要他將剛才的吩咐當作吐露愛情,當作首次偉大的垂青。 「您真是歷盡艱辛,」她無聲勝有聲地靜默了一會,然後不勝感動地說道。這種感 動通常只在女人的聲音裡,並不在她們的心上。 「那倒不,」阿爾芒答道,「因為直到今天為止,我並不知道什麼是幸福。」 「這麼說,您現在知道了,』她用虛偽、狡猾的神情偷眼瞧著他,說道。 「從今以後,對我來說,幸福難道不就是見到您,聽到您的聲音麼……迄今為止, 我只是遭過罪而已。現在我明白了,我可以不幸……」 「好了,好了,」她說道,「走吧,已經半夜十二點了,咱們還得尊重老規矩。因 為您在,我沒有去參加舞會。可千萬不要讓人家說閒話。再見!我還不知道怎麼對人家 說,不過偏頭痛是老實人(意即偏頭痛裡最好的借口),從來不需要我們去澄清事實的 。」 「明天有舞會麼?」他問道。 「我想您會慢慢習慣的。對,明天我們還去參加舞會。」 阿爾芒離去,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此後,他每天晚上到德•朗熱夫人家 中,去的時間似乎已有默契,總是為他保留著。 這些私談的詩情畫意不斷向前發展。談話的進程是前進還是停滯不前,完全取決於 女子的意願。感情發展太快時,她就要在某個詞句上爭吵不休;她詞不達意時,就要抱 怨感情。完全按照這個進程,將這故事一步步講下去,大概也太枯燥無味了。而且對許 許多多具有這種美好回憶的年輕人,也是多此一舉。因此,為了表示這一珀涅羅珀式的 活計的進展(比喻進展緩慢),看來非得緊緊抓住情感的具體表現不可。 就這樣,公爵夫人與阿爾芒•德•蒙特裡沃邂逅相遇幾天後,百殷殷勤的將軍所爭 得的全部權益,就是親吻他情婦那永不滿足的手。凡是德•朗熱夫人所到之處,都必然 可以見到德•蒙特裡沃先生。於是有人戲稱他是「公爵夫人的值勤兵」。阿爾芒的地位 已經給他招來了羨慕者、嫉妒者和敵手。德•朗熱夫人目的已經達到。侯爵既混在她的 大量崇拜者群中,同時,她又公開地讓他有壓倒別人之勢,利用他侮辱了那些自吹自擂 得到她青睞的人。 「肯定地,」德•賽裡齊夫人常說,「德•蒙特裡沃先生最受公爵夫人的器重。」 在巴黎,「受到一位女子的器重」是什麼意思,有誰不知道呢?這種事是完全合乎 規矩的。對將軍,人們喜歡講的那些事,竟然使他成了令人畏懼的人物。聰明的年輕人 於是默默地放棄了對公爵夫人的追求。他們之所以留在她的圈子裡,無非為了從他們在 這個圈子裡的聲望中撈點油水,利用她的名字,利用她本人,以便盡量與某些第二流的 名星搞好關係。能奪走德•即熱夫人的一個情人,那些人自然是得意忘形的了。 公爵夫人目光相當敏銳,發現了這些開小差的行為及這些默契,她的高傲不容她上 當受騙。正如非常鍾情於她的德•塔萊朗親王說的那樣,她善於用兩面傷人的話來進行 報復。是她用這種辦法猛烈抨擊王室與平民之間成婚。她那蔑視一切的嘲諷相當有成效 ,不僅使人懼她幾分,而且認為她頭腦聰慧過人。就這樣,她拿別人的隱私作為交談, 卻絲毫不讓別人窺見自己的隱私,從而鞏固了自己品德高尚的聲譽。 不過,將軍追求她兩個月以後,她看到德•蒙特裡沃先生對聖日耳曼區賣弄風情的 奧妙一竅不通,而將巴黎女人的媚態看得很認真,她在靈魂深處不免感到一種隱隱約約 的恐懼。年邁的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曾對她說過:「我親愛的公爵夫人,這個人和鷹 是表兄弟,你絕對馴化不了他。你如果不當心,他會把你掠到他的巢裡去。」精明的老 傢伙對她說這句話的那天晚上,德•朗熱夫人真怕那是一種預言。 第二天,她極力要人討厭她,對待阿爾芒粗暴無禮,百般挑剔,神經過敏,令人厭 惡。但是阿爾芒用天使股的溫柔解除了她的武裝。這個女人太不瞭解偉大性格的寬廣胸 懷了。她大發牢騷時,阿爾芒首先用極有風度的戲言來迎接,深深地打動了她。她本來 想吵架,得到的卻是溫情的表示。但是她仍然堅持下去。 「到底什麼地方,」阿爾芒對她說,「一個把你當偶像崇拜的人會令你討厭呢?」 「你並不使我討厭,」她回答道,突然變得溫柔而馴服。「可是你為什麼要損害我 的聲譽呢?對我,你只應該是一個朋友。你難道不知道這一點嗎?我希望從你那裡看到 真正友情的純真表示和體貼入微,以便既不失去我對你的敬重,也不失去我在你身邊感 受到的快樂。」 「只作你的朋友?」德•蒙特裡沃先生失聲叫道,這個可怕的字眼,如電擊一般打 在他的頭上、「對你給予我的甜蜜時刻,我確信不疑;我無論是入睡,還是醒著,心中 都想著你。可是今天,你忽然無緣無故地要毀滅使我賴以生存的隱隱的希望。你曾經要 我許下諾言,對你堅貞不渝;對那些水性楊花的女人,你曾經表示那麼厭惡。難道現在 你要讓我明白,你與巴黎所有的女人一般上下,也是只有狂熱,而絲毫沒有愛情麼?那 你為什麼要索取我的性命,為什麼要接受我的生命呢?」 「我錯了,我的朋友。是的,當一個女子不能也不應該回報這種感情時,她任憑自 己墮入情網是不對的。」 「我懂了,你只不過是稍稍賣弄風騷,而……」 「賣弄風騷?我憎惡賣弄風騷,阿爾芒,這是將自已許給數位男子,卻不委身於他 們。委身於所有的人,那是放蕩。對我們的風俗,我認為應該這麼理解。可是,和性情 陰鬱古怪的人在一起時,自己也憂鬱一些;與無憂無慮的人在一起時,自己也快活快活 ;與野心勃勃的人在一起時,自己也圓滑、玲瓏一些;對那些講起話來滔滔不絕的人, 故作欣賞地傾聽一番;和軍人一起,談談戰事;與憤世嫉俗的人一起熱衷於國家的利益 ;給予每個人小小份量的恭維,這與我們頭上插花、戴鑽石首飾、戴手套、穿衣服相比 ,我覺得同樣是必不可少的。 「言談是衣著的精神部分,用上它、撇開它,就和戴上或摘下裝飾著羽毛的女帽一 樣。你把這稱作是賣弄風騷麼?可是我從來沒有象對待別人那樣對待你。跟你在一起, 我的朋友,我是真誠的。我並不總是同意你的見解。可是經過辯論,你將我說服的時候 ,你沒看見我非常高興嗎? 「總而言之,我愛你,但是,只在允許一個虔信宗教的純潔女子所能愛的範圍之內 。我考慮過了。阿爾芒,我是有夫之婦。儘管我與德•朗熱先生生活的情形使我可以支 配我的心,法律和習俗卻剝奪了我支配自己人身的權利。一個女子,無論社會地位多高 ,一旦聲名狼藉,就要眼睜睜地被逐出上流社會。可是,能夠理解我們的犧牲會使我們 走到何步田地的男子,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先例。據說德•阿瞿達先生要與德 •羅什菲德小姐成婚了,於是每個人都預見到德•鮑賽昂夫人與德•阿瞿達先生就要關 係破裂。這就更加向我證明,同樣這種犧牲也幾乎總是成為你們遺棄的原由。 「如果你真誠地愛著我,就請你在一段時間內停止來看我吧!為你,我決心拋棄一 切虛榮。難道這還不夠意思麼?對於沒有一個男人眷戀的女子,人家什麼話說不出來呀 ?啊!她冷酷無情,愚昧無知,無情無義,尤其是沒有魅力。唉!那些賣弄風騷的女人 絕對饒不了我,她們會抹煞我的長處,她們看見我具有這些長處感到自尊心受傷。只要 我的聲譽保住了,看到敵手對我的長處提出異議,對我又算得了什麼呢?肯定她們是繼 承不了這個的。來,我的朋友,向為你作出如此重大犧牲的人,施捨一些吧!請你少來 一些,我絕不會因此而不如從前那樣愛你。」 「啊!」阿爾芒傷心極了,他諷刺挖苦地答道,「據舞文弄墨之徒說,愛情無非是 沉靦於空想而已!看來這真是大實話!我現在看明白了,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不過, 請你聽著,正如有些傷口是醫治不了的一樣,有些想法也是拋棄不了的:你曾是我最後 的信仰之一,此刻我意識到了,原來在這世界上,一切都是虛假的。」 她驀地微微一笑。 「是的,」蒙特裡沃接著說,嗓音大變,「你信仰天主教,你還想讓我皈依天主教 。你的宗教信仰是人們自造的一種假象;希望是靠未來支撐的一種假象;傲慢是我們之 間的一種假象;憐憫、智慧和恐怖那是捏造的、騙人的伎倆。我的幸福也必然是一種假 象,我必須自己騙自己,同意總是用一個金路易換一個埃居。你之所以能夠如此輕而易 舉地不再見我,既不承認我是朋友,也不承認我是情人,無非是你不愛我!可是我這個 可憐的瘋子,我心裡這麼想過,我明明知道,卻還要鍾情。」 「天哪,我可憐的阿爾芒,你火氣太大了。」 「我火氣大?」 「對,我不過對你說說要小心謹慎,結果你就以為一切都成問題了。」 見她的情人目光怒不可遏,她內心深處不勝歡欣。此刻她正在折磨他。但是她也在 對他進行判斷,注視著他面部表情的每一細微變化。正如某些天真純樸心靈的遭遇一樣 ,如果將軍不幸一直表現得寬宏大量、從不計較,他可能就會永遠被判處流放,犯有、 並被證實犯有不懂得愛情的罪行。大多數女人願意感到自己道德觀念受到侵犯。只有用 暴力,她們才讓步,這難道不是她們的一項自我安慰麼?可是阿爾芒所受教育不夠,未 能窺見公爵夫人巧妙設下的陷阱。性格堅強的人墮入情網,他們的靈魂是多麼幼稚! 「如果你只想顧全面子,」他天真地說道,「那我可以……」 「只顧全面子?」她打斷他的話,高聲叫道,「你這對我是什麼看法?難道我給過 你一星一點的權利,使你認為我可以屬於你麼?」 「如果這樣的話,那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蒙特裡沃問道。 「先生,你真嚇壞我了。不,對不起,謝謝,」她口氣冷淡地接著說道,「謝謝你 ,阿爾芒;你及時提醒了我,要我注意完全無心的不慎,請你相信這一點,我的朋友。 你不是說,你善於受苦麼?我也一樣,我能夠受苦。我們停止見面吧!等我們兩人都設 法平靜一些以後,我們再考慮如何安排一下幸福,使世人能夠接受。阿爾芒,我很年輕 ,一個粗心大意的男子,可能會讓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子做出許多蠢事和輕率的行為。不 過,你嘛,你以後還是我的朋友,答應我吧!」 「二十四歲的女人,」他回答道,「卻很有心計。」他坐在小客廳的長沙發上,雙 手托著頭,一動不動。「你愛我嗎,夫人?」他抬起頭來,露出充滿決心的面龐,問道 。「大膽地說吧:愛還是不愛?」 公爵夫人聽到這個問題,真比聽到以死相威脅還更加恐懼。十九世紀的婦女,再也 看不到身帶佩劍的男子,對於以死相威脅的笨拙伎倆,已很少有人害怕了。可是,睫毛 、眉毛一動,目光收縮,嘴唇顫抖,不是都能將生動有力地表達出來的恐怖傳送出來麼 ? 「噢!」她說,「如果我是自由的,如果……」 「喂!妨礙我們的,只是你的丈夫麼?」將軍正在小客廳中大步踱來踱去,這時快 樂地高聲喊道。「我親愛的安東奈特,我手中擁有的權力,比整個俄羅斯的沙皇政權還 要專橫。我與厄運交好;按社會上的說法,我可以象調整鐘表一樣,任意將它提前或推 遲。指引厄運,在我國政治機器中,無非就是瞭解這部機器的每一齒輪麼?不久以後, 你就會自由,到那時請你不要忘記你的諾言。」 「阿爾芒,」她失聲大叫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主啊!難道你認為我可以成為 通過犯罪而獲得的勝利品麼?你想要我死掉麼?你就一點不信宗教麼?我可是懼怕天主 的。儘管德•朗熱先生使我有權憎恨他,我卻不希望他遭到任何不幸。」 德•蒙特裡沃先生且戰且退,機械地用手指敲擊著壁爐的大理石。他只是鎮定地注 視著公爵夫人。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我的朋友,」她繼續說道,「尊重他吧!他不愛我,他對我不好,但是我需要履 行對他的義務。為了避免發生你威脅他的禍事,我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呀!」 「你聽著,」她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分手的事,我再不跟你提了。你像以 前一樣到這裡來,我一直讓你親吻我的前額、如果偶爾我拒絕這樣做,那純粹是撒嬌, 真的。不過,咱們講好了,」看到他走過來,她說道,「你要允許我增加追求者的數量 ,允許我白天接待的人比以往還要多;我想表現出加倍的輕浮,我想在表面上對你很不 好,裝作破裂的樣子;你要比以前來得少一些;然後,以後……」 說到這裡,她任人摟抱著她的腰肢。蒙特裡沃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她彷彿極為快樂 的樣子。大部分女子在這種緊緊的摟抱中,都是感到無限快樂的,似乎愛情的一切歡樂 都已經許諾給你了。她大概很想讓人將內心秘密吐露出來,因為她踮起腳尖,把前額送 到阿爾芒灼熱的雙唇下。 「以後,」蒙特裡沃接口說道,「再也不要向我提起你的丈夫,你再也不要往那兒 想了。」 德•朗熱夫人默默不語。 「至少,」她富於表情地停頓一下,說道,「我想怎麼辦,你就怎麼辦,不要大發 雷霆,不要心懷惡意,你說好嗎,我的朋友?剛才你不是就想嚇唬嚇唬我麼?是不是, 承認吧……你心眼太好了,根本不會生出罪惡的念頭的。可是,你真的有什麼我完全不 瞭解的秘密麼?你怎麼能掌握命運呢?」 「現在你承認我這種本領了。這是你用你的心為我造就的本領。我太幸福了,不知 道該怎樣回答你。安東奈特,我相信你,我保證既不懷疑,也不毫無根據地嫉妒。不過 ,如果偶然使你得到了自由,我們就結合在一起……」 「偶然,阿丁芒,」她說道,作了一個似乎意味極為深長的美妙的頭部動作。這種 動作,她這一類女人作起來真是易如反掌,正如同女歌星賣弄她的歌喉一樣。「純粹的 偶然。」她接著說道,「記住:假如由於你的過錯,德•朗熱先生遭到什麼不幸,我永 遠也不會屬於你。」 他們分手了,彼此都很滿意。公爵夫人與他已經有約在先,她可以通過言語和行動 向人們證明,德•蒙特裡沃先生根本不是她的情夫。至於對他,狡猾的女人已下定決心 要使他厭倦。除了在她可以任意調整進程的小小爭鬥中,他可以意外地得到一些愛情表 示以外,絕不再給予他任何恩賜。第二天收回前一天所同意的讓步,對這種事她是那樣 擅長,會做得很漂亮;她那樣嚴肅認真地決心保持肉體的清白,來點預備性的行動,她 看出對自己沒有任何危險。只有對墮入情網不能自拔的女人、那才是可怕的。總之,一 位與丈夫分居的公爵夫人,已經向他貢獻了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現在能給予愛情的東 西,也少得可憐了。 從蒙特裡沃那面來說,他得到了最籠統的諾言,一勞永逸地擺脫了一個已婚女子拒 絕愛情時從夫妻誓言中汲取的反駁理由,已經心滿意足,不勝歡喜,慶幸自己又贏得了 一點地盤。所以,在一段時間裡,他對自己如此歷盡艱辛獲得的一點權益,便大用特用 。這位男子比任何時候都更孩子氣,任憑自己做出各種稚氣的事情,將初戀變成了生活 中的精萃之花。他又變得低三下四,將他的全部心靈,將熱情激發出來的全部無處使用 的力氣,都盡情揮灑在這個女人的手上、他所不斷親吻的一卷卷金色秀髮上、那在他看 來純潔之至的光采照人的前額上。 公爵夫人沐浴在愛情中,如此熱烈情感的磁流將她掠獲,她遲疑不決,不願發動那 場要使他們永遠分手的爭吵。這個精神空虛的女人,比自己想像的更女人氣,她極力將 宗教的嚴格要求與強烈的虛榮心衝動、與巴黎女人為之大驚小怪的似是而非的快感調和 起來。每個星期日,她都去望彌撒,不錯過一次聽布道的機會。到了晚上,不斷壓抑的 衝動產生了令人心蕩神怡的快感,她又沉醉其中了。印度的丐僧,用貞潔使他們產生的 慾念來補償他們的貞潔。阿爾芒和德•朗熱夫人與這些丐僧頗為相似。大概公爵夫人也 終於將愛情融化在這兄弟般的愛撫之中了。在任何人眼中,恐怕這種愛撫都是潔白無邪 的。然而她的大膽設想卻已經把這視為極端道德敗壞。否則她總是動搖不定,其不可解 之謎又該如何解釋呢? 每天早晨,她打算向德•蒙特裡沃侯爵關上她的大門;每天晚上,到了約定的時分 ,她又任他迷惑了。她軟弱無力地抵抗一陣,後來就不那麼凶狠了。她的話語變得溫柔 甜蜜、娓娓動聽。只有一對情人才能如此。公爵夫人施展出她最閃閃發光的智慧,最動 人的嬌媚。待到她將情人的心靈和感官挑動起來,如果他緊緊抱住她,她也很願意任他 撕扯和揉搓。 然而她的狂熱有其「necplusultra」(拉丁文:頂點;絕頂)。當他到達這個程度 時,假如他為狂熱所左右試圖超過界限,她總是動起氣來。沒有哪個女子敢於無端地拒 絕情愛,順從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於是德•朗熱夫人很快又給自己築起了第二道防禦工 事。這道防禦工事比第一道更難攻破。她談到宗教的恐怖。她為天主的事業辯護得這樣 好,最雄辯的神甫也望塵莫及;天主的報復從公爵夫人嘴裡出來,那就從來沒有這麼合 乎情理。她既不引用講道的詞句,也不用浮誇的華麗辭藻。不,她有她自己獨特的「感 人手法」。對阿爾芒最熱切的請求,她以淚水模糊的目光和一言難盡的手勢作答。她請 他饒恕,要他不要再講下去。再多說一個字,她就再也不要聽他講話了,她會死掉。彷 彿她寧願死掉,也不願意要罪惡的幸福。 「違背主的意志,難道是小事麼!」她對他說,又抬起由於內心鬥爭激烈而變得微 弱的聲調。這位貌美的女戲子顯出哪怕暫時左右自己的矛盾心情也極為困難的樣子。「 男人們,整個大地,我都心甘情願奉獻給你;可是,為了一時的快樂,就毀了我整個的 前程,你真是夠自私的了。算了!你看,你不是很幸福嗎?」她又補上一句,向他伸出 手來,而且在他面前身著室內便裝,這自然又給她的情人以不少慰藉,他也只好知足了 。 這個男子火熱的激情使她感到非同尋常的激動。為了留住他,或者出於軟弱,她有 時也任他奪去飛快的一吻。可是她立刻裝作非常恐懼的樣子。她滿面緋紅,就在長沙發 變得對她十分危險的一剎那,將阿爾芒逐出長沙發。 「阿爾芒,你的快樂都是我要補贖的罪過。為此我要贖罪、悔恨的!」她失聲大叫 起來。 蒙特裡沃見自己不得不與這貴族女子的石榴裙相距兩張椅子那麼遠,便驀地冒出褻 瀆天主的話語來,低聲抱怨天主。公爵夫人於是動起氣來。 「我的朋友,」她冷冷地說道,「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拒絕信仰天主,人是絕對不可 信的呀!住嘴,不要這樣說吧!你的心靈太崇高了;不會幹出愚蠢的放蕩行為的,放蕩 就是妄圖扼殺天主呀!」 討論神學和政治問題,對她來說,是使蒙特裡沃平靜下來的溫水浴。她極為精采地 為專制政體辯護,用專制主義的理論將他引到距這小客廳十萬八千里以外的地方。他被 激怒了,再也不知道回到愛情上來。敢於贊成民主制的婦女很少。如果她們擁護民主制 ,未免與她們在情感上的專制主義矛盾太大。可是將軍也常常抖動鬃鬣,將政治拋在一 邊,如雄獅一般發出吼聲,氣喘吁吁,向他的獵物猛撲過去。愛情使他變得凶猛可怕, 再次向他的情婦進攻。熾熱的心、熾熱的慾念久久燃燒,他再也受不住了。 每當這位女子感到情慾相當撩人,足以使她失足的時候,她知道就在這一時刻走出 小客廳:她在這裡撒播了衝動,現在她要離開這充滿衝動的場地。她來到大客廳,坐在 鋼琴旁,彈出流行音樂最美妙動聽的曲調,藉此緩解感官的衝動。有時這種情緒仍然饒 不過她,然而她有足夠的力量能夠戰勝。每當這種時刻,她在阿爾芒眼中真是無比高尚 :「她不是裝腔作勢,她是真實的,」於是可憐的情人自以為人家在愛他。這種自私的 抗拒,倒叫他把她當成是聖潔的女性。於是,這位炮兵將軍,竟也乖乖順從,竟也大談 什麼柏拉圖式的愛情了! 待她為了自身的利益將宗教玩弄夠了,德•朗熱夫人又為了阿爾芒的利益玩弄宗教 :她想將他引到基督徒的情感上來,把為軍人用的《基督教真諦》再給他講授一遍。蒙 特裡沃急躁起來,感到他的桎梏十分沉重。哦!她用天主搞得他頭昏腦脹,本是出於一 種矛盾的心理,以便看看天主能否使她擺脫這個人。他堅韌不拔地朝目的地奔去,這種 韌性已經開始使她恐懼起來。再說,她喜歡一切爭吵都拖下去,似乎這可以使道德觀方 面的爭鬥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繼道德觀方面的爭鬥之後,就是具體的爭鬥了,雖也危險 ,卻完全不同。 如果說,以婚姻法名義進行的抵制,代表了這場情感戰爭的「民法階段」,當前這 階段就是「宗教階段」了。與前一階段一樣,這第二階段也經歷了一次危機,此後便勢 頭大減了。一天晚上,阿爾芒意外地來得早。他看見德•朗熱夫人的懺悔師貢德朗神甫 先生穩坐在壁爐角上一張靠背軟椅上,彷彿正在消化晚餐所食,也在消化他的懺悔人的 有趣罪過。此人面色紅潤,神情安詳,長著鎮靜的前額,禁慾主義的嘴,狡黠訊問的眼 睛,舉止中有一種真正神職人員的高貴氣概,他的道袍上已經可以見到主教的紫氣了。 一見此人,蒙特裡沃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不同任何人打招呼,呆在那裡一言不 發。一越出愛情問題,將軍還是相當敏銳的。他與這位未來的主教相互看了幾眼,於是 揣測到,就是這個人製造重重困難,給公爵夫人對他的愛情配備了武器。像蒙特裡沃這 般久經考驗的人,他的幸福居然讓一個野心勃勃的神甫把在手中?一想到這裡,他頓覺 滿面漲得通紅,手指抽搐。他站起身來,來回走動,跺起腳來。待他回到原處正想發作 時,公爵夫人給他使了一個眼色,便將他鎮住了。 隨便哪個女人,遇到這種場面,都會覺得難堪的。情人難以忍受的沉默,卻絲毫難 不住德•朗熱夫人。她繼續極為風趣地與貢德朗先生談論著使宗教恢復其往日威風的必 要性問題。在為什麼教會應當既是政權又是神權的問題上,她表述得比神甫還好。英國 貴族院已經有了「主教席」,法國貴族院卻至今尚未設「主教席」,她對此深表遺憾。 神甫知道四旬齋時他可以進行報復,於是將位置讓給將軍,自己走了。神甫向公爵夫人 謙恭地施禮,她幾乎沒有站起來向她的神師還禮,蒙特裡沃的態度使她大為困惑。 「你怎麼啦,我的朋友?」 「你那個神甫,真叫我噁心!」 「那你幹嗎不拿一本書看看呢?」她對他說道。神甫正在關門,這話是否會被神甫 聽到,她也顧不得了。 蒙特裡沃半天說不出話來,因為伴隨著這句話,公爵夫人還作了一個手勢,那放肆 無禮的程度,更增加了幾分。 「我親愛的安樂奈特,你將愛情置於教會之上,我真感謝你。不過,對不起,找要 向你提一個問題,請你原諒。」 「啊?你要審問我。我同意,」她接著說道,「難道你不是我的朋友麼?我的內心 深處,當然可以向你袒露,你只會看到表裡如一的影像。」 「你向這個人提到我們的戀情麼?」 「他是我的懺悔師。」 「他知道我愛你麼?」 「德•蒙特裡沃先生,我想,你總不至於要窺視我的懺悔秘密吧?」 「這麼說,我們的每一爭執和我對你的愛情;這個人都知道了……」 「他不是一個人,先生!請你說,這是天主!」 「天主!天主!我在你心裡應該是獨一無二的。看在他的分上和我的分上,請你讓 天主在他應該呆的地方老老實實呆著吧!夫人,要麼你不再去懺悔,要麼……」 「要麼怎麼樣?」她微微一笑,說道。 「要麼我再也不到這裡來了。」 「請吧,阿爾芒!再見,永別了!」 她站起身來,朝小客廳走去,看都不著蒙特裡沃一眼。蒙特裡沃手扶一把椅子,癡 癡呆呆地站在那裡。站了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靈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本領,能夠 使空間距離擴大或者縮小。他打開小客廳的門,裡面一團漆黑。一個微弱的聲音大聲地 、嚴厲地說道;「我沒有拉鈴。為什麼沒有吩咐就進來?蘇澤特,不要管我!」 「你還在難過?」蒙特裡沃失聲叫道。 「起來,先生,」她接口說道,一面拉鈴。「請您出去,至少出去一會。」 「公爵夫人要點燈,」隨身男僕進來,蒙特裡沃對他說道。男僕點燃了蠟燭。 待客廳裡只剩下一對情人時,德•朗熱夫人臥在長沙發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彷彿蒙特裡沃不在一般。 「親愛的,」他說道,語氣中飽含痛苦憂傷和高尚善良,「我錯了。我當然不願意 你沒有宗教信仰……」 「您承認了信仰的必要性,」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口氣生硬地頂撞道,「天主會高 興的。我以天主的名義向您表示感謝。」 這個女人善於隨機應變,她可以與你路人一般,也可以變成你的親姐妹。她這麼不 饒人,將軍極為沮喪。聽到這句話,他向門邊邁出絕望的一步,準備一言不發地將她永 遠放棄。他很痛苦,公爵夫人卻暗暗得意。這種精神折磨引起的痛苦,比起從前的法律 折磨來,顯然要殘酷得多。可是這位男子漢身不由己。各種危機時刻,女人似乎總是準 備好了一定數量的話語在等著你。她尚未將話全部講完的時候,她會產生看到一件事物 尚不完善時的那種感覺。德•朗熱夫人言猶未盡,繼續說道:「將軍,我們信仰不同, 我很難過。宗教可以使人長眠之後繼續相愛。一個女人如果不信仰宗教,那是很可怕的 。我且不談基督徒的感情,你是不理解這個的。我只談談習俗的問題。一位宮廷女子, 復活節期間,她可以接近聖餐檯的時候,你想禁止她去麼?該為自己的黨派做些什麼, 自己心中應該有數。自由黨雖則有意扼殺宗教感情,但是他們辦不到。宗教永遠是政治 的必需品。不斷思考的民眾,你難道能擔負起統治他們的重任麼!連拿破侖也不敢,他 對空想理論家還進行迫害呢! 「為了防止民眾獨立思考,必須將某些情感強加於他們。宗教既有這麼大的效力, 我們就接受宗教吧!如果我們希望整個法蘭西都去望彌撒,難道我們不應該自己首先帶 頭去麼?阿爾芒,你看,宗教是保守黨原則的紐帶,能讓富人安安穩穩地生活。宗教與 財產所有權是緊密相連的。用道德觀念指引民眾,當然要比恐怖時期那樣用絞刑架好, 絞刑架是你那可惡的革命為迫使人們屈服而發明的唯一辦法。教士和國王,這就是你, 就是我,就是我鄰居的那位公主,總而言之。這就是一切上流人利益的人格化。好啦, 我的朋友,還是歸附你的黨派吧!如果你稍有雄心壯志的話,你可以成為這一派的希拉 呢(羅馬將軍和政治家)!我嘛,我對政治一竅不通,我是用感情來思考這些問題。不 過我倒也懂得一點,能夠揣度到,如果總是讓人對社會的基礎產生懷疑,這社會就會被 推翻……」 「如果你那宮廷、政府這般考慮,那你們真是怪可憐的,」蒙特裡沃說道,「夫人 ,王政復辟大概也像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一樣,她認為德勒戰役已經戰敗時,自言自 語道:『那好,我們聽布道去!』一八一五年就是你們的德勒戰役。你們的寶座也和那 個時代一樣,你們在事實上贏得了它,而從法律上失去了它。政治上的新教在人們心中 獲得了勝利。如果你們不想頒佈一個南特敕令(一五九八年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在南特城 頒布的宗教寬容法令)的話,或者你們頒布了又撤消;如果有一天你們犯下了並被證實 犯下了拋棄憲章的罪行——其實憲章不過是保持革命利益的一個信物,革命狂飆就要再 次捲起,一下子就要將你們擊毀。滾出法國的絕不是革命;革命與法蘭西的土地血肉相 連。人可以被打死,而革命利益則不會……嘿!我的天哪!法蘭西,王位,法權,世界 ,關我什麼事啊?與我的幸福相比,這都是無稽之談。你統治也好,你被推翻也好,對 我都無關緊要。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我的朋友,你是在德•朗熱公爵夫人的小客廳裡。」 「不,不,再也沒有什麼公爵夫人,再也沒有什麼德•朗熱,我是在我親愛的安東 奈特身旁!」 「請你呆在原來的地方,好嗎?」她笑著說道,一面推他,卻並不用力。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他說道,眼中的閃電迸射出狂怒。 「是沒有,我的朋友。」 這個「是沒有」等於一個肯定。 「我是個大傻瓜,」可怕的王后又變成了女人,他親吻著她的手,說道。 「安東奈特,」他將頭貼在她的腳上,接下去說道,「你這樣溫柔而貞潔,不會將 我們的幸福告訴任何人的。」 「啊!你真瘋了,」她說著站起身來,那動作雖然猛烈,卻優美之至。她再沒有說 一句話,逕直跑到大客廳去了。 「她這是怎麼啦?」將軍內心自問。他灼熱的頭,將感情的震盪如電流般從腳到頭 一直傳遍她全身。這震盪之強烈,他並沒有料到。 待他極其激動地走進客廳,他聽到的是仙樂般悠揚的音符。公爵夫人正在彈鋼琴。 科學家或詩人,能夠同時理解和享受,而思考並不妨礙他們的樂趣。他們體會到,正如 打擊樂或銅管樂是表達演奏者內心情感的工具一樣,字母和音樂語匯是表達音樂家內心 情感的工具。字母和音樂語匯這雙重的表達形式,是心靈的感官語言。在他們看來,在 這種語言的深處,存在著一種特殊的音樂。同樣的一句Andiamo,mioben(意為「來吧 ,我的心上人。」這是莫扎特作曲的歌劇《唐璜》中一段著名的二重唱的最後一句,由 女主人公澤琳娜和唐璜二人合唱。這段著重表現澤琳娜的內心矛盾;所以她的演唱給人 印象更深),不同的女演員唱出來,可以使人流出快樂的淚水,也可以使人發出憐憫的 笑聲。 常有這種情形,在世界上此處彼處,一位少女在莫名痛苦的重壓下歎息,一個男子 的心靈在激情的煎熬下振顫,他們取同一個音樂題材,與上天共鳴,或者用某種美妙悅 耳的旋律相互傾訴,這優美的旋律就是一種已經失傳的詩歌。此刻將軍就在傾聽著這種 不為人理解的詩篇,正如原始森林中一隻失去伴侶的孤雁,它垂死時寂寞的哀鳴也不為 人所理解一般。 「天哪,你這彈的是什麼曲子?」他說道,那話音表明他深深地被感動了。 「一首情歌的序曲,好像是叫《塔日江》。」 「真不知道一支鋼琴曲竟然能夠如此,」他接口說道。 「嘿,我的朋友,」她說道,第一次用鍾情女子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的 事多了。你也不知道我愛你,不知道你使我非常痛苦。我必須用這種人家不大明白的方 式自悲自歎,否則,我就要失身於你了……可是你什麼也不明白。」 「那你是不願意給我幸福!」 「阿爾芒,如果那樣做,第二天我會痛苦死的。」 將軍猛然離去。等他走到街上,才將眼中極力忍住的兩滴淚拭去。 宗教階段持續了三個月之久。期限一過,公爵夫人對自己翻來覆去的那幾句話也已 厭倦,便將天主捆住手腳交給了她的情人。說不定她怕反覆講永生,反而會使將軍的愛 情在塵世和在死後都持續下去。為了這位女子的聲譽起見,必須相信她是貞潔的,甚至 心地也是純潔的。否則,她就太可惡了。到了某一個年紀,男女之間都覺得未來就在眼 前,再不能浪費時間,也不能對享樂無端挑剔了。公爵夫人距離這個年紀還很遠,從她 的經歷看,估計並不是初戀,卻是初次享受到快樂。她還無法比較善和惡,也不曾經受 過什麼痛苦。痛苦會使她懂得,扔在她腳下的珍寶到底具有什麼樣的價值。她現在卻以 此為樂。她不曾領略過光明的無限樂趣,對停留在黑暗中還非常自鳴得意。 阿爾芒對這種古怪的情形,已開始隱隱約約有所覺察,但他對天性還抱著希望。每 天晚上走出德•朗熱夫人家的時候,他都思忖,一個女子在七個月時間裡,對一位男子 的殷勤追求和最溫存、最細膩的愛情表示拒不接受,那麼,對於一時欺騙她的、狂熱的 表面要求,她也一定不肯屈從的。於是他耐心地等待著陽光燦爛季節的到來,毫不懷疑 他會採摘到最早成熟的果實。一位已婚女子的謹慎和宗教信仰方面的謹慎,他已經完全 能夠設身處地設想了。他甚至為這些內心鬥爭而感到快樂。公爵夫人極盡賣弄風情之能 事的地方,他倒覺得她有羞恥之心。如果她不這樣,他還不喜歡呢!見她製造出各種障 礙,他很高興。難道他不是可以一步一步地戰勝這些障礙嗎?而每一吹勝利,不是都能 稍許增加一點長時期予以禁止的過分親熱嗎?她不是很愛他似地,而對他作了讓步嗎? 然而,使膽怯的情人心滿意足的那些小小的幾乎是通過訴訟贏得的成果,他已經盡 情地品嚐過了,到現在,對他來說,這已是司空見慣的事。在障礙方面,要克服的,只 剩下他自己的暴躁。對他的幸福來說,除了那個聽憑他稱呼「安東奈特』的女子的任性 以外,他看不到還有什麼別的障礙。於是他決心索取更多的東西,索取一切。一個還稚 嫩的情人,往往不敢相信他崇拜的偶像會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他像這種人一樣感到為 難,長期遲疑不決。極其強烈的內心反應,考慮成熟的心願,一句話就可以將其毀掉的 滋味,下定了的決心一走到門口使煙消雲散的滋味,他都感受極深。他蔑視自己連說一 句話的勇氣都沒有,那句話卻一直沒有說。 不過,有一天晚上,他從憂鬱感傷著手,進而強烈地要求那雖不合法但卻合情又合 理的權利。公爵夫人本來無需等他的奴僕提出這項要求,這個慾望早在她意料之中。難 道男子的慾望還能不為人知麼?對某些面部表情的激烈變化,女人們難道不是個個天生 就懂這門學問麼? 「喂,怎麼!你不想作我的朋友了麼?」他剛剛開口,她便打斷他的話。注視著他 的目光由於滿面緋紅而更加美麗動人,那神奇美妙的顏色彷彿新鮮的血液一般在她白皙 的皮膚上流動。「為了報答我的慷慨大方,你想沾污我的聲譽。請你考慮一下吧!我已 經反覆考慮過了。我總是想著我們。女性的正直,我們不應該缺少,你也不應該不尊重 。我不會騙人。如果我屬於你了,我無論如何再也不能作德•朗熱先生的妻子。你所要 求的是,為了靠不住的連七個月都等不了的愛情,而犧牲我的社會地位、我的家庭地位 、我的生命。怎麼!你已經想奪走我自由支配自己的權利了麼!不,不,再不要對我說 這樣的話了!對,什麼都不要對我說!我不願意、我不能聽你說。」 說到這裡,德•朗熱夫人兩手捧住頭髮,把垂到前額使她發熱的叢叢發捲向後攏了 一下,顯出異常激動的樣子。「你來到一個弱女子的家裡,早已盤算好了,你心裡想: 有一段時間她要和我大談其丈夫,然後就是談天主,然後便會談及愛情不可避免的後果 。可是我要運用、大用特用我將贏得的影響;我要叫她少不了我。我有自己的日常往來 ,有公眾達成的諒解。最後,等到上流社會終於將我們的關係當作既成事實來接受了, 我就會成為這個女人的主子。請你直截了當說吧,這就是你的想法……「啊!你在算計 人,可你卻說是愛,呸!你墮入了情網,哈!這我倒相信!你想把我搞到手,想讓我作 你的情婦,無非如此而已。可是,對不起,德•朗熱公爵夫人不會墮落到那種地步!讓 那些天真無知的布爾喬亞女子上你虛情假意的當吧!我呀,我永遠也不會上這個當!你 的愛情裡,沒有任何一點東西可以使我堅信不疑。 「你談到我的美貌,可是我可能像我的鄰居,那位親愛的公主那樣,六個月之內變 得醜陋不堪。你對我的才智、我的風度十分迷戀。我的主啊,對這個你也會漸漸習以為 常,就像對尋歡作樂習以為常一樣。這幾個月來,我心腸很軟,給了你不少恩愛,你不 是已經習以為常了麼?等我失足以後,有一天,你變了心,說起理由來,卻只會給我一 句關鍵性的話:我已經不喜歡你了。地位、財產、聲望,整個的德•朗熱公爵夫人,到 那時,都將被徒然的希望所埋葬。我將來的孩子,也是我恥辱的見證,而且……不過, 」她情不自禁地作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接著說道,「我心地太善良了,還向你解釋一 番。其實,這些你都比我更清楚。好啦!就這樣吧!你以為我們的關係已經很密切了。 我還能割斷這種聯繫,我真是再高興也沒有了。每天晚上來到德•朗熱公館,在一個女 人身邊度過一段時光,她絮絮聒聒討你喜歡,你就像玩玩具一樣玩弄著她。還有什麼比 這更具有英雄氣概呢?可是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與你每天晚上來到一樣有規律,也有 幾位年輕的公子哥兒來到我家。這些人倒很大度。我嘲笑他們,他們相當平靜地忍受我 的俏皮話和放肆無禮,並且逗我哈哈大笑。可是你呢,我把心靈中最寶貴的財富給了你 ,你卻要毀了我,引起我無窮的煩惱。不要講了,夠了,夠了,」見他準備開口,她便 這樣說道,「你沒有良心,沒有靈魂,也沒有教養。你想對我說什麼,我全知道。對, 全知道!與其在世人眼中被看成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子,與其滿足你的所謂慾望然後又 定然使你厭倦,我又因此被判處無期徒刑,我寧願在你眼中被看成是一個冷若冰霜、無 動於衷、沒有犧牲精神、甚至鐵石心腸的女人。你那自私的愛情不配這許多犧牲……」 公爵夫人有如八音琴一般,長篇大論,滔滔不絕。這裡引述的幾句,遠遠無法代表 她的原話。自然,她可以長時間地講下去,對這奔騰湍急的笛音,可憐的阿爾芒,他的 全部回答,便是充滿了波濤洶湧情感的沉默。他首次隱約發現了這個女人的虛情假意, 並且本能地揣度到,純真的愛情、相互的愛情,是不會如此計較的,一個真心實意的女 人是不會如此考慮的。繼而他想起,指責他的那些卑劣的想法,他確曾無意中盤算過, 他感到有些羞愧。他天使般真誠地捫心自問,在自己的言談中,在自己的想法中,在心 中設想而尚未道出的回答中,所尋覓到的只是自私的念頭。 他感到內疚,絕望之中,他真想從窗上縱身跳下去。「我」字使他難以忍受。確實 ,對一個不相信愛情的女人,有什麼可說的呢?「讓我來證明,我是多麼愛你吧!」不 又是「我」麼!皮浪(古希臘哲學家,懷疑論創始人)的信徒否認運動,無情的邏輯學 家(指第歐根尼)在他們面前走路來證明什麼是運動。在這類場合,小客廳中的英雄們 都會倣傚邏輯學家,而蒙特裡沃卻不會。諳熟女性代數公式的情人慣常具有的大膽,這 位大膽的男子恰恰缺少。如此眾多的女人,甚至最貞潔的女人,之所以成為情場老手的 掌中之物,說不定正如凡夫俗子贈予他們的醜名那樣,因為他們是些偉大的「證明專家 」,儘管愛情有其情感方面的美妙詩意,所需要的數學,也較一般設想的為多。 公爵夫人和蒙特裡沃,在兩人均非戀愛能手這一點上,倒十分相似。她對愛情理論 瞭解甚少,對愛情實踐完全無知,毫無感受,卻對一切都反覆思考。蒙特裡沃對愛情實 踐體會甚少,對愛清理論完全無知,對一切都能強烈地感受卻不能思考。這種莫名其妙 的境地,兩人都深受其苦。 在這緊要關頭,他的萬千思緒可以歸結為一句話:「你就依了吧!」對一個女人來 說,如果這幾個字不會喚起任何回憶,也喚不起任何形象,無疑這是一句自私透頂的話 語。可是,必須回答。儘管這些簡短的語句如利箭一般尖銳、冰冷、鋒利,一個接一個 地射出來,使他熱血沸騰,蒙特裡沃同時也必須掩飾他的狂怒,以免話不得體,前功盡 棄。 「公爵夫人,對於女子,為了證明她以心相許,除了要加上以身相許以外,天主竟 然沒有沒想出其他的方式,對此我非常痛心。你自視身價甚高,這向我表明,我也不應 該對此看得過輕。如果確如你所說,你將你的心和全部感情都給了我,那麼,其餘的又 有何妨呢?如果我的幸福對你來說,意味著如此艱巨的犧牲,那我們就再也不要談這個 了吧!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當他看到自己被人當作俯首帖耳的獵犬時,他感到受 了侮辱,這一點還請你原諒。」 這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如果別的女人聽了,可能會感到恐懼的。可是,當一個穿裙 子的人自視高於一切,任人頂禮膜拜時,其傲慢的程度是世間任何力量都無法企及的。 「侯爵先生,對於男子,為了證明他以心相許,除了表示極其庸俗的慾望之外,天 主竟然沒有設想出更高尚的方式,對此我非常痛心。我們以身相許成為奴隸,男子在接 受我們的時候,卻絲毫沒有接受任何束縛。誰能向我保證,人家會一直愛我呢?為使你 們進一步依戀我,我要每時每刻施展愛情,說不定這又會成為我被拋棄的一個根由。我 不願意成為德•鮑賽昂夫人的再版。到底怎樣才能把你們系留在我們身邊,那真是天曉 得!有些男人對我們一直懷著熱情,其秘密正是在於我們一直冷若冰霜;對另外一些人 ,則需要堅貞不渝,每時每刻崇敬愛慕;對這些人,要溫情脈脈;對那些人,則要粗暴 凶狠。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女人能夠真正猜透你們的心。」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改變了語氣:「總而言之,我的朋友,一個女人一想到『人家 會一直愛我嗎?』這個問題,就要渾身發抖,簡直就禁止不住。我的話語雖然不中聽, 卻是惟恐失去你而發自肺腑的心聲。我的主啊,講話的不是我,親愛的,而是理智。像 我這件瘋狂的女子身上,又怎麼會有理智呢?說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清。」 這一回答以最傷人的嘲諷開始,以一位女子描述其純樸愛情的最美妙悅耳的口氣結 束。聽到這樣的回答,難道不是剎那間從受苦受難升上了天國麼?蒙特裡沃面色蒼白, 有生以來第一次,跪倒在女人面前。他親吻著公爵夫人的衣裙下擺,吻著她的雙腳、雙 膝。為了聖日耳曼區的聲譽起見,不要透露其小客廳的秘密實為必要。在那些小客廳裡 ,除了能夠證明男女關係的那件事以外,男女之間的一切都能幹出來。 「親愛的安東奈特,」公爵夫人自以為慷慨大方,任他愛戀,這種毫不抗拒的態度 頓時使蒙特裡沃如醉如狂,他高聲叫道,「是的,你說得對,我不希望你留有疑慮。此 刻,我也渾身發抖,害怕我生命的安琪兒會離開我,我要為我們設想出一種不解之緣。 」 「啊!」她低聲說道,「你看,還是我說得對。」 「請你讓我說完,」阿爾芒接著講下去,「我要用一句話打消你一切疑慮。你聽著 ,如果我拋棄你,我就罪該萬死。你整個屬於我吧!假使我背叛了你,你有權殺死我, 我給你這個權利。我要親自寫一封信,信中將申明迫使我自殺的幾種原因,也要寫明我 最後的安排。這份遺囑放在你手裡,它會使我的死亡合法化,這樣你就可以報仇雪恨, 絲毫無需懼怕天主和活人。」 「我要這封信幹什麼?如果我失去了你的愛情,生命於我還有什麼意義?如果我想 殺死你,難道我不會跟你一道去麼?不,你這想法,我很感謝,但是我不要這封信。如 果那樣,我豈不會認為,你是由於恐懼才對我忠實的麼?或者說,對於如此交出性命的 人,不忠實的危險豈不更具有某種吸引力麼?阿爾芒,只有我所要求的,才是難以做到 的。」 「那你想要什麼呢?」 「你乖乖聽從,我完全自由。」 「天哪,」他大叫起來,「那我豈不跟孩子一個樣了麼!」 「心甘情願並且倍受寵愛的孩子。」她任憑他的頭留在她的膝上,撫摸著他濃密的 頭髮,說道,「噢!對了,你這個孩子,受到鍾愛的程度,勝過自己的想像,可是很不 聽話。為什麼不可以就這樣呢?為什麼不能將令我不快的慾望犧牲掉呢?假如我光明正 大地就能給予你這些,為什麼不可以就接受這些呢?這樣你難道不感到幸福麼?」 「噢!是的,」他說道,「沒有任何疑慮時,我感到幸福。安東奈特,在愛情上, 懷疑難道不就是死亡麼?」 忽然間他完全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表現出每個慾火中燒的男子模樣,能言善辯,討 好逢迎。公爵夫人品嚐了大概得到秘密耶穌會法令所允許的快感,感受到精神上的震動 。常常感受這種激動,已經使阿爾芒的愛情變得與上流社會、舞會和歌劇院一樣,對她 必不可少。看到一個其優越地位和性格都令人畏懼的男子,對自己愛慕不已;使他變成 一個孩子;象波珮那樣,與尼祿嬉戲(古羅馬暴君和他的王后)。很多女子都像亨利八 世(英國國王、先後立王后六人,有二人因姦情被處死)的王后那樣,為這危險的幸福 ,付出了脈管中的鮮血。 算了,這奇異的預感!在她統治的這間小客廳裡,公爵夫人將她幾乎發白的金色秀 髮偎依在德•蒙特裡沃的懷裡,他喜歡用手指撫磨其間;她感到這位真正偉大的男子小 小的手按壓著她,她自己也撥弄著他絡絡濃密的黑髮。她心中暗想:「這個男子,如果 發現我在玩弄他,是能夠殺死我的。」 德•蒙特裡沃先生在情婦身邊一直呆到凌晨兩點。從這時開始,在他眼中,她再也 不是公爵夫人,也不是納瓦蘭家族成員;安東奈特已經脫去了偽裝,直到現出了女性的 原形。這令人銷魂的夜晚,是巴黎女子所作所為中能被人稱之為「失足」的最甜美的序 幕。儘管公爵夫人佯裝羞恥,故作嬌態,將軍還是得以見到了她身上少女的全部美麗之 處。他不無道理地想到,這許許多多任性的爭吵構成了層層紗幕,一個純潔的靈魂用它 將自己包裹起來;他必須一一揭開這層層紗幕,正如揭去她包裹著自己美麗身軀的輕紗 一般。在他看來,公爵夫人是最天真無邪、最純真樸實的情婦,他將她視為自己最中意 的女子。他終於使她就範,給了他如此多的恩愛,他彷彿覺得,從此以後他不能不是她 秘密的配偶,而這個選擇是得到了天主同意的。他興高采烈地離去。 阿爾芒沉浸在這些想法中,懷著品嚐愛情歡樂的同時便意識到愛情的全部義務的人 那種天真純樸的感情,緩緩地走回家去。他沿著塞納河畔前行,以便盡可能見到最廣闊 的天空。他感到心胸舒展,他希望蒼穹和大自然也都更加遼闊。他似乎覺得自己肺部吸 進去的空氣,比前一天所容納的更多。他一面走著,一面自忖,發誓要極為虔誠地愛戀 這個女子,使她在堅貞不渝的幸福中,感到自己社交方面的過失每天都在得到寬恕。啊 !充實的生活中又加進了甜蜜的激動!具有相當強大的力量能夠用專一的情感點染自己 心靈的男子,偶爾凝望著總是火熱的一生時,會感到無限的快慰,就家某些宗教信徒在 出神入化的時刻能夠注視神聖的光芒一樣。如果沒有愛情永恆的信念,愛情就毫無價值 。忠貞不渝使愛情更加偉大崇高。 蒙特裡沃沉醉在愛情中走著走著,就這樣,他明白了什麼是激情。「我們將永遠結 合在一起!」對這位男子來說,這個想法簡直是一個法寶,將他終生的願望都變成了現 實。他根本不考慮公爵夫人是否會變心,這種關係是否能夠持久。不,他有堅定的信念 。信念是一種美德,沒有這種美德,基督教就沒有前途。可能這種美德對社會來說尤為 必要。這個直到此刻為止,只是通過最超出人力的行動、通過士兵幾乎是肉體的獻身這 種形式來生活的人,現在第一次從感情來設想生活了。 第二天,德•蒙特裡沃先生早早來到聖日耳曼區。他在德•朗熱公館隔壁的一家人 家有一個約會。待他事情辦完,就像人們回家一樣,到德•朗熱公館去。與將軍同行的 一個人,將軍在沙龍中與他相遇時,似乎對他有些反感。這個人就是龍克羅爾侯爵,在 巴黎的小客廳中很有名氣。此人有頭腦,有才氣,尤其有勇氣,是巴黎全體青年的表率 。他也是一個風流人物,情場得意,經驗豐富,為人們所羨慕。他既不缺少財產,也不 乏高貴的出身。在巴黎,這兩樣東西,對摩登人物來說,那真是錦上添花啊! 「你到哪裡去呀?」德•龍克羅爾先生對蒙特裡沃說道。 「到德•朗熱夫人家去。」 「啊,對啦,你上了她的圈套,我倒忘了。你在她身上是白白浪費感情,如果用在 別處會好得多。我在銀行界可以給你找十個女人,比起那個有貴族頭銜的交際花來,要 好上一千倍。她用頭腦幹的事,別的女人更加爽快,可以用……」 「你這是說到哪兒去了,我親愛的老兄,」阿爾芒打斷龍克羅爾的話,說道,「公 爵夫人是個純真的天使。」 龍克羅爾頓時捧腹大笑。 「既然你已到了這步田地,我親愛的老兄,」他說道,「我就必須指點指點你了。 一句話就夠了!你知我知,這話也不會產生什麼不良後果:公爵夫人屬於你了麼?如果 是,那我沒得說的。好啦,把你的心腹話告訴我吧!你千萬不要浪費時間,把你美麗的 心靈往忘恩負義的本性上去移花接木了!那個人肯定會使你苦心栽培的希望全盤落空的 。」 阿爾芒天真地將真實情形作了匯報,其中詳細談到他歷盡艱辛贏得的各項權利。尤 克羅爾無情地放聲大笑,如果他遇到的是另外一個人,說不定他就要為此送掉性命。可 是單看這兩個人互相注視著,盡量避開人群,有如置身沙漠之中,在牆角單獨談話的情 景,倒叫人很容易推想到,無限的友情將他們連結在一起,任何人間的利害關係都不會 使他們鬧僵呢!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我親愛的阿爾芒,公爵夫人這麼棘手,你為什麼不早些對我說呢?我會給你出點 主意,叫你把這事搞得順手的。首先你要知道,我們城區的女人,也像其他任何女人一 樣,喜歡沐浴在情愛之中。但是她們希望佔有別人,而自己不被別人佔有。她們違反了 自然。宗教的法律原則,對她們,除了確切無疑的罪過以外,幾乎什麼都容許。你那漂 亮情婦招待你的甜點心,是小小不然的過失,她在贖罪的清水裡洗洗就乾淨了。可是, 如果你膽敢放肆,鄭重其事地要求她犯大罪,對這個你自然是視為至關重要的,那時你 就會看到,小客廳和公館的門會怎樣極其輕蔑地立即對你關上。溫柔的安東奈特很快就 會將一切遺忘,在她看來,你簡直比一無可取的人還不如。我親愛的朋友,到那時,你 的親吻,會像女人對她的化妝品一樣,漫不經心地給抹掉。公爵夫人會像她擦去胭脂一 樣,將愛情從雙頰上揩乾淨。 「我們對這一類女人,純粹的巴黎女子,瞭如指掌。你是否在街上偶爾見過快步如 飛的妓女?她的腦袋跟一張畫相差無幾:漂亮的便帽,艷如桃李的雙頰,入時的髮式, 朱唇輕啟的微笑,而其他部分則幾乎不加修飾。難道這不正是她們的肖像嗎?這就是巴 黎女人,她知道人家只看她的腦袋,所以在頭上花了全部心思,各種飾物,全部虛榮, 都在那裡。對了,你的公爵夫人就完全是個腦袋,她只能通過頭腦來感受,她的心長在 腦袋裡,她的聲音是頭腦的聲音,她的甜蜜蜜也是出於頭腦。我們給這個可憐的東西起 了個名字,叫智慧的拉伊斯(拉伊斯為古希臘名妓,後來,拉伊斯一同已成了「妓女的 代名詞)。你像小孩一樣讓人給耍弄了。如果不信,你今天晚上,今天上午,立刻,就 能拿到證據,到她家去吧,設法要求、急切地要求她拒絕給你的東西。即使你和已故的 黎塞留元帥採用同樣的方法,你也會遭到拒絕。」 阿爾芒呆若木雞。 「你想她,竟然想成了傻瓜嗎?」 「我無論如何要得到她,」蒙特裡沃痛心絕望,高聲叫道。 「那好,你聽著。你要像她一樣毫不留情,盡量羞辱她,刺傷她的虛榮心;不是引 動她的心、她的靈魂,而是牽動她的神經和淋巴,這個女人既神經質又淋巴氣質。如果 你能使她產生慾望,你就得救了。你那些美好的孩子氣想法,一定要拋掉。你將她抓在 你的鷹爪中之後,假使你讓步,後退,假使你的一根眉毛稍動一下;假使她認為還能駕 馭你,她就會像一條魚一樣從你的利爪下滑掉。逃走,叫你再也逮不住。你一定要象法 律那樣鐵面無情。也不要比劊子手有更多的憐憫心。很狠地抽打。打過之後,再接著抽 打。不斷地抽打,就像你在執行鞭打體罰一般。公爵夫人們很難對付,我親愛的阿爾芒 ,女人的這些本性,只有挨了鞭子才會軟下來。痛苦會叫她們良心發現,所以抽打她們 正是慈善行為。不停地抽打吧! 「啊!待到疼痛確實軟化了她們的神經,你原以為已很柔軟的纖維會更加柔軟,一 顆冷酷的心會跳動起來;通過這種作用,這顆心會恢復一些彈性。等到理智退讓時,激 情大概就會進入這部機器的金屬發車。這是一部專門製造眼淚、矯揉造作、昏倒和動人 詞句的機器。那時,只要爐火點燃,你就會看到最絢麗的火焰。這類女性鋼鐵,會像爐 火中燒得通紅的鐵塊一樣!那股火熱勁會比什麼都更加持久,這種白熱化說不定能夠變 成愛情。不過,我很懷疑。 「再說,公爵夫人值得花這麼大的力氣麼?咱們說句悄悄話,她可能需要一個像我 這樣的人將她預先培養造就一下,我會叫她成為一個動人的女子,她是純種的女人。可 是讓你們兩人去搞,就只會停留在男女關係的最初步階段上。你已經鍾情於她,此刻你 當然不會同意我這個想法。孩子們,祝你們愉快!」龍克羅爾停頓了一下,笑著加了一 句,「我是比較傾向於輕佻女人的。至少她們很溫柔,愛得自然,不帶交際的調料。我 可憐的小伙子,一個唧唧喳喳、一心只想挽起情愛的女人怎麼樣?哎,應該有一個,就 像應該有一匹高級馬一樣。將懺悔室與長沙發之間、或者說清白與黑暗之間、王后與瘋 子之間、廉恥之心與享樂之間的爭鬥,看作是下一盤讓人消愁解悶的棋好了。再不精明 的人,只要會下棋,保證能隨心所欲,三著就將死。假使我供養一個這類的女人,我給 自己定下的目標就是……」 他向阿爾芒耳邊說了一個字,立刻就離開了他,以免聽到回答。 再說蒙特裡沃,他縱身一躍,奔到德•朗熱公館的庭院中,上樓找公爵夫人去了。 他不要僕人稟報,逕直闖入她的臥室。 「阿爾芒,不可以這樣,」她急急忙忙抿上晨衣的衣襟,說道,「你這個人可惡透 了。去,請你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出去,出去吧!到客廳等我。去!」 「親愛的天使,」他對她說道,「配偶難道沒有任何特權麼?」 「先生,不管是配偶,還是丈夫,這般闖入他妻子的臥室,太沒有教養了!」 他走到她身邊,摟住她,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我親愛的安東奈特,原諒我吧!千 種令人不快的疑慮撕裂了我的心。」 「懷疑,嚇!啊!呸!呸!」 「這懷疑有道理。假使你愛我,難道你會這樣跟我吵麼?難道你見了我,不會喜出 望外麼?難道你不會心潮激盪麼?我不是女人,可是我只要聽到你的聲音,內心就震顫 不已。常常舞會正在進行時,我都想摟住你的脖頸。」 「啊!如果只要我沒有在眾人面前摟住你的脖頸,你就一直懷疑的話,那我想我要 一輩子都受懷疑了。與你相比,奧賽羅也不過是黃口小兒呢!」 「啊!」他痛心地說,「你不愛我。」 「至少,此時此刻,你得承認,你並不可愛。」 「這麼說,我還能討你喜歡了?」 「啊,當然了。好啦!」她用小小的命令語氣說道,「出去吧,讓我一個人留下。 我呀,我可不像你:我總想討你喜歡呢……」 德•朗熱夫人善於在其放肆無禮中加進百般嬌媚,在這方面,從未有哪個女子能夠 勝過她。這豈不是效果倍增麼?這豈不要使最冷漠的男子也瘋狂起來麼?此時此刻,她 的眼神,她的嗓音,她的態度,都表現出無以復加的放肆無禮。一個鍾情的女子,置身 於只要看見他就會心跳不已的男子面前,是從不會如此的。尤克羅爾的見解已使阿爾芒 稍微聰明了一些。往往在某一瞬間,激情也會使最遲鈍的男子獲得快速的內滋;在堅強 的人身上,這種內滋可以非常完滿。這也幫了阿爾芒的忙。公爵夫人悠然自得的態度所 表露出來的可怕事實真象,他已完全猜透。他頓覺一場狂風暴雨充塞心間,正如即將掀 起波瀾的一灣湖水。 「如果你昨天說的是真話,就依了我吧,我親愛的安東奈特,」他失聲叫道,「我 要……」 「首先,」見他向前走來,她用力卻很鎮靜地推開他,說道,「不要站污我的聲譽 吧。我的貼身女僕可能聽到你說的話。我請你尊重我。晚上,在我的小客廳裡,你隨隨 便便,那很好。可是在這裡,絕對不行。其次,你說的『我要』是什麼意思?『我要』 !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向我說過這兩個字!我覺得這很可笑,太可笑了!」 「這麼說,在這一點上,你絲毫也不向我讓步了?」他說。 「啊!你把自由支配我們的肉體叫做『一點』:這確實是很關緊要的一點呢!請你 允許我在這一點上完全自主。」 「如果我相信了你的諾言,非要不可呢?」 「啊!那你就會向我證明,我向你輕易許諾真是大錯特錯了。我不會那麼傻,非要 履行我的諾言不可的。那我就要請你讓我安靜一些了。」 蒙特裡沃頓時臉色發青,真想猛撲上去。公爵夫人拉鈴,她的貼身女僕立刻出現。 公爵夫人帶著嘲諷的嫵媚微微一笑,對他說道:「勞駕,請您等我能見客的時候再來。 」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此時完全感覺到了這個女人如鋼鐵一般冰冷刺人,冷酷無情 ,以蔑視壓人。轉瞬之間,她便把兩人之間的聯繫砸個粉碎。恐怕只有在她的情人眼中 ,這種聯繫才是緊密不可分的。公爵夫人早已從阿爾芒的前額上猜透了他此行的秘密索 求,並且斷定時機已到,必須讓這個帝政時代的大兵清楚意識到,公爵夫人們完全可以 同意來點男女私情,但卻不能委身;征服她們,比起征服整個歐洲來,還要難上加難。 「夫人,」阿爾芒說道,「我沒有時間,不等了。你親口說過,我是一個倍受寵愛 的孩子。當我鄭重其事地要得到我們剛才談到的東西時,我是一定會得到的。」 「你一定會得到?」她說道,神情高傲,其中又夾雜著些許驚異。 「我一定會得到的。」 「啊,那就請你要得到它好了!這件奇事,我倒很高興看看你怎麼下手……」 「我很高興,」蒙特裡沃笑著回答,笑得使公爵夫人害怕,「能在您的生活中加進 一點樂趣。今天晚上,您還允許我來接您去參加舞會麼?」 「非常感謝,德•瑪賽先生已經搶在您前面,我已經答應他了。」 蒙特裡沃莊重施禮,就此告辭。 「看來,龍克羅爾言之有理,」他心中暗想,「現在我們要下一盤棋了。」 從此,他用完全平靜的外表將自己的激情掩蓋起來。這種轉眼之間從最幸福的心靈 轉到大災大難的變化,任何男子都沒有如此堅強的毅力來忍受。看到幸福的生活一閃而 過,難道不是只會使他更強烈地意識到原來生活的空虛麼?這是一場極為猛烈的狂風暴 雨。然而他善於忍受痛苦,猶如一塊巨大的花崗岩接受咆哮的大西洋捲起的巨浪,他接 受了翻騰的萬千思緒的襲擊。 「我什麼話也沒對她說。在她面前,我的腦子都不會轉了。她真不知道她是多麼卑 鄙無恥。誰也不敢讓這個女人正視一下自己。她肯定耍過不少男人了,我要為所有這些 人報仇雪恨。」 愛情和復仇如此等量地混雜在一起,以至二者到底哪個佔優勢,連蒙特裡沃自己都 分不清。這種情形,在男子漢的心中,恐怕還是首次。當天晚上,他到德•朗熱公爵夫 人應該露面的舞會上去,悲觀絕望,幾乎要去傷害這個女人,他已想將她列為某種惡魔 式的人物了:在他面前,她表現得風雅嫵媚,臉上堆著令人愉快的微笑,她當然不願意 讓人們猜度她已失身於德•蒙特裡沃先生。相互賭氣倒會洩露兩人的關係。可是,公爵 夫人姿態絲毫不變,而侯爵滿臉陰雲,鬱鬱寡歡,這難道不會使人看出,阿爾芒在她那 裡一無所獲麼? 交際場上很會猜度受人怠慢的男子的不幸。某些女人為遮掩男女雙方關係,令其情 夫假作二人不睦的樣子,交際場也絕不會將這兩種情況混同起來。於是每個人都對德• 蒙特裡沃冷嘲熱諷。德•蒙特裡沃也不找給他幫襯吹噓的人拿個主意,只是呆呆站在那 裡出神、痛苦。若是他向德•龍克羅爾先生討教,龍克羅爾就會教他一個辦法,即用感 情外露的表演來回敬公爵夫人的虛請假意,以此來玷污她的聲譽。阿爾芒•德•蒙特裡 沃對人的這種本性厭惡極了,他憤然離開舞會,幾乎不敢相信人心竟然如此奸詐邪惡。 「如果對此類罪行沒有人進行懲罰,」他眼望著沙龍中五光十色門閃爍爍的光束, 巴黎最動人的女子在沙龍中跳舞、談笑,說道,「公爵夫人,我就要揪住你脖頸上的髮 髻,讓你嘗嘗比沙灘廣場(以前經常在這裡處死犯人,後改名為市政府廣場)的鋼刀還 要鋒利的鐵器滋味。鋼對鋼來刀對刀,咱們看看誰的心腸更狠!」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第三章女子露出真面目差不多有一個星期,德•朗熱夫人每天希望能與德•蒙特裡 沃侯爵相見。阿爾芒只是每天早晨遣人將自己名片送至德•朗熱公館,如此而已。每逢 這張名片交到公爵夫人手裡時,她都情不自禁地全身發抖,不祥的思緒猛烈襲來。這思 緒卻又像大禍臨頭的預感一般,模模糊糊。看到這個名字時,忽而她彷彿感覺到這毫不 留情的男子正用強有力的手撫摩著她的秀髮,忽而這個名字向她預示著復仇,她的思想 瞬息萬變,更使這復仇顯得陰森可怕。 她充分研究過他的性格,對他十分熟悉,不能不對他心懷恐懼。會暗殺她麼?這個 脖頸粗壯有如公牛的男人,會將她拋至頭頂,將她剖腹殺害麼?會將她踩在腳下,百般 踐踏麼?他將何時,何地,又怎樣將她捉住呢?會讓她遭很多罪麼?準備讓她受的又是 什麼樣的罪呢?她後悔不迭了。某些時候,如果他真的前來,她會撲到他的懷中,完全 聽憑他的旨意的。 每天晚上她入睡時,都彷彿看見蒙特裡沃的面容,每天又都是不同的模樣。時而他 在苦笑,時而如朱庇特一般蹙起雙眉,目光如猛獅一般,或者是高傲地聳聳肩膀,叫她 覺得猙獰可怕。第二天,她彷彿覺得那名片上血跡斑斑。現在這個名字使她坐臥不安, 比起他作為充滿激情、堅韌不拔、索求甚多的情人使她坐臥不安的情形來,有過之無不 及。 對方毫無信息,她的恐懼更加增長,不得不在沒有任何外援的境況中,準備進行一 場可怕的搏鬥,因為這件事不容她向別人談及。這高傲而冷酷的靈魂,往日對愛的撫摩 似乎感受不深,如今對仇恨的觸動則相當敏感。嘿!在將軍飽嘗過歡樂的小客廳盡頭, 她雙眉緊蹙,額頭皺紋密集,沉浸在痛苦思緒中的時刻,如果將軍得以看見,說不定又 會滿懷希望了。人類的某些情感只會產生高尚的行為,自負不就是其一麼?雖然德•朗 熱夫人絕不透露半點自己的心思,人們卻可以猜測到,她對德•蒙特裡沃已不再無動於 衷。對一個男子來說,能佔據一個女子的心,豈不是了不起的勝利麼?毫無疑問,在她 心中,從好的方面也好,從壞的方面也好,他已進了一步。 請你將一個女性置於驚馬的腳下,或凶猛的野獸面前,她肯定跪在地上,束手待斃 。這獸類如果寬宏大量,不完全送掉她的性命,她就會愛上奔馬、雄獅、公牛,而且會 侃侃而談。公爵夫人此刻感到自己就處於雄獅的利爪之下。她全身顫抖,並沒有仇恨。 相互關係如此奇特的這兩個人,這一星期中在社交場合三次相遇。每一次,公爵夫人都 賣弄風騷地向他問詢,阿爾芒則以恭恭敬敬的施禮和飽含譏刺的微笑作答。這一切都使 早晨看到名片時激起的全部預感得到了證實。生活無非是情感為我們造成的影像而已, 情感已在這兩人之間掘起了無法逾越的鴻溝。 德•龍克羅爾侯爵的妹妹德•賽裡齊伯爵夫人下星期初舉辦一場盛大的舞會,德• 朗熱夫人應該到場。公爵夫人走進門來,看到的第一張面孔,便是阿爾芒。這次是阿爾 芒在等她了,至少她自己心裡這樣想。兩人目光相遇。頓時這位女子出了一身冷汗。她 早就認為,瘋狂的報復,與他們的地位相稱的報復形式,蒙特裡沃是幹得出來的。現在 ,這種報復的方法已經找到,萬事已經俱備,已經火熱,已經沸騰了。這位蒙受欺騙的 情人,雙眼向她射出霹靂的閃電,面孔預示著報仇雪恨成功而閃閃發光。儘管公爵夫人 有意要表現出冷若冰霜、傲慢無禮,她的目光卻黯淡憂傷起來。她走到德•賽裡齊伯爵 夫人身旁坐下。德•賽裡齊伯爵夫人不由得對她說道:「你怎麼啦,我親愛的安東奈特 ?你的臉色真嚇人!」 「跳一場四組舞就會恢復正常,」她回答道、這時正好一個年輕人上前邀請,她便 伸出手去。 德•朗熱夫人跳起華爾茲,蒙特裡沃沉重的目光使她更加激動,更加瘋狂地飛舞起 來。他一直站在那裡,比圍觀跳華爾茲的人更往前一些。每當他的情婦從他面前經過, 他的雙眼,有如確有把握捕捉獵物的猛虎,死死盯住她那飛快旋轉的頭顱。華爾茲完畢 ,公爵夫人走過來坐在伯爵夫人身旁。侯爵則一面與一個陌生人談話,一面不停地注視 著她。 「先生,」他對那位陌生人說道,「這次旅行中,最使我震驚的一件事情……」 公爵夫人正在側耳細聽。 「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看守將一把斧頭指給人看時說的那句話。據說,一個蒙面人 正是用這把斧子砍下了查理一世的頭顱。看守記起這位國王曾向一個看熱鬧的人說過這 句話。」 「他怎麼說的?」德•賽裡齊夫人問道。 「『切勿觸摸刀斧』,」蒙特裡沃回答道,語氣中頗具威脅意味。 「說真的,侯爵先生,」德•朗熱公爵夫人說,「這個老掉牙的故事,凡是到過倫 敦的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您在這兒老調重彈,一面這樣用戲劇性的表情注視著我 的脖子,我真彷彿覺得您手中握著刀斧呢!」 儘管公爵夫人直冒冷汗,說到最後幾個字卻大笑起來。 「可是,就場合而論,這個故事倒頗具新意呢!」他回答道。 「為什麼?對不起,這怎麼講?」 「因為,夫人,您觸摸了刀斧,」蒙特裡沃壓低嗓門對她說道。 「多麼有趣的預言!」她故作風雅地微微一笑,接口說道,「那麼什麼時候我的頭 顱應該落地呢?」 「我並不希望看到您美麗的頭顱落地,夫人。我只是擔心您會有什麼大災大難。如 果給您削了發,這使您受益匪淺的如此金黃秀美的頭髮,您不會惋惜麼?……」 「對有些男人,甚至常常是不懂得原諒她們一時衝動發點脾氣的男人,女子是高興 作出這種犧牲的。」 「這我同意。好,在我們看來,您才十八歲。如果有個人開個玩笑,用化學方法猛 然間使您失去美貌,使您有如百歲老人一般呢?」 「先生,」她打斷他的話,說道,「天花對我們來說,就如同滑鐵盧戰役一般。事 情過後,我們會認識真正熱愛我們的人。」 「那您不會為這俊俏的面龐惋惜麼,它可是……」 「哈哈,當然十分惋惜了,不過,是為這面龐給他帶來歡樂的人,更甚於為我自己 。話又說回來,如果有人誠摯地、始終不渝地、熱烈地愛著我,美貌與否又有何干呢? 克拉拉,你說呢?」 「這種理論可相當危險呢!」德•賽裡齊夫人答道。 「是否可以請問妖魔之王陛下,」德•朗熱夫人接口說道,「我尚未去過倫敦,卻 幾時犯下了觸摸刀斧的過錯呢?……」 「NonSo(拉丁文:我不知道),」他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冷笑,說道。 「那麼刑罰幾時開始呢?」 說到這裡,蒙特裡沃冷靜地掏出懷表,看準時間,那種信念堅定的神情確實令人不 寒而慄。 「不出今天,您就要大鍋臨頭……」 「我可不是可以輕易嚇住的孩子,更確切些說,我是不知危險為何物的孩子,」公 爵夫人說道,「我要毫不畏懼地到萬丈深淵邊緣上去跳舞。」 「夫人,知道您性格如此堅強,我很高興,」見她走去站到自己位置上準備參加四 組舞,他回答道。 公爵夫人表面上對阿爾芒的不祥預言不屑一顧,內心卻被真正的恐懼所籠罩。直到 她的情人離開舞會,施加於她的精神壓力並且幾乎是肉體的壓力才算停止。她享受了自 由呼吸的快感。片刻之後,她無意中發現自己仍十分留戀那恐懼和惴惴不安的心情。女 子的天性對強烈的刺激是多麼渴求!這種留戀並非是愛情,但是毫無疑義,它屬於導致 愛情的情感之列。德•蒙特裡沃先生剛才叫她嘗到的滋味,她彷彿再次感受到了。 她回想起剛才德•蒙特裡沃先生看時間時那種堅定不移的神情,頓時心懷恐懼,退 席回府。此時已是午夜前後。恭候著她的僕人,給她穿上輕裘,趕著馬車,走在她前面 。一坐到車內,她便墮入沉思。這沉思由德•蒙特裡沃先生的預言所引起,也相當自然 。到了她家庭院內,她走進一間前廳,與她公館的前廳幾乎一模一樣。猛然間,她認出 這不是她家的樓梯。她轉過身來正要呼叫下人,幾個彪形大漢迅即將她圍住,用手絹堵 住她的嘴,五花大綁將她捆住,把她劫走了。她大喊大叫。 「夫人,我們有命令,叫喊就宰了你,」有人在她耳邊說道。 公爵夫人嚇得魂不附體,此後她根本就說不清從什麼地方、怎樣被人劫走的。待她 恢復了知覺,發現自己在一間獨身男子臥室裡,綢緞綁帶捆縛著手腳,躺在沙發上。阿 爾芒•德•蒙特裡沃身裹室內長袍,安詳地坐在一把扶手椅裡,吸著雪茄。一與阿爾芒 •德•蒙特裡沃的目光相遇,她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 「不要叫喊,公爵夫人,」他冷冷地將雪茄從嘴上移開,說道,「我正偏頭痛。我 馬上給你鬆綁。不過,我十分榮幸地跟你說幾句話,請你仔細聽著。」他小心翼翼地解 開捆縛公爵夫人雙腳的綁帶。「叫喊有什麼用呢?誰也聽不見、你很有教養,不至於再 裝模作樣。如果你不老老實實呆著,還想和我較量較量,我就要把你的雙腳雙手再捆起 來。我相信,經過全面考慮以後,你能夠自尊自重,呆在沙發上,就好像在你自己家裡 ,坐在你自己的沙發上一樣。如果你仍然冷若冰霜,那也請便……這張沙發上灑滿了我 的淚水。你逼得我,背著別人,暗自痛哭。」 蒙特裡沃講話時,公爵夫人偷偷向周圍打量一番。這是女性的目光,表面看上去漫 不經心,卻能看個一絲不漏。這房間與修道士的居室相當類似,她非常喜歡。男性的靈 魂和思想籠罩著全室。四壁空空,粉刷成灰色,沒有任何裝飾品來破壞它。地上舖著一 條綠色的地毯。一張黑沙發,一張桌子,堆滿了書報紙張,兩把大扶手椅,一個五斗櫥 ,櫥上有一鬧鐘。床很矮,上面蓋著紅床罩,綴著黑色希臘方形回紋花邊。這整個佈局 ,把一個人的生活習慣用最簡單的形式表現出來了。 壁爐上放著一個可點燃三根蠟燭的燭台,其埃及款式,令人憶起這位男子長期漂泊 其間的廣闊沙漠。床罩的纓穗下,斯芬克司怪獸的巨爪使人猜到那是一隻床腳。床旁, 床腳與房間的一面側壁之間,有一扇門。綠色的門簾,紅黑兩色的流蘇,綴著很大的鐵 環,掛在長桿上,遮掩著這扇門。陌生人走進來的那扇門,門簾也與此相類似,只是用 繫繩捲起。當公爵夫人最後向兩個門簾掃上一眼,以便相互比較一下時,她發現靠近床 邊的那扇門開著,鄰室內點著火,微紅的火光從門簾的底緣下顯露出來。藉著這暗淡的 光芒,她勉強在暗中分辨出幾個稀奇古怪的形狀。這微光自然引起她的好奇,想知道個 究竟。但是,此時此刻,她並不認為她面臨的危險來自那邊。她希望得到解答的,是另 一個她更熱切關心的問題。 「先生,請問你打算如何處置我,不為冒昧吧?」』她以粗魯無禮和尖酸刻薄的語 氣說道。 從蒙特裡沃的話語中,公爵夫人似乎揣度到瘋狂的戀情。再說,劫走一個女人,難 道不正是愛戀她才會這麼干的嗎? 「不會碰你的一根毫毛,夫人,」他優雅地吐出最後一口煙霧,答道。「你不會在 這裡久待。我首先想向你解釋一下,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在你的小客廳 裡,你在長沙發上扭捏作態,我找不到合適的字眼表達我的思想。再說,在你家裡,只 要你稍不順心,就拉鈴,大喊大叫,把你的情人逐出門外,彷彿他是世界上最壞的無恥 之徒。在這裡,我可以自由思考。在這裡,誰也不能將我逐出門外。在這裡,你在一段 時間內是我的掌中物,你也會屈尊聽我講話了。什麼都不要怕。我把你劫了來,並不是 為了辱罵你,也不是為了用暴力從你那裡得到我不配獲得的東西,你不願意恩賜給我的 東西。那樣做未免太卑鄙無恥。說不定你料想會強姦,我可根本沒往那兒想。」 他用一個乾脆利落的動作,將雪茄扔進火中。 「夫人,煙昧大概嗆得你不舒服吧?」 他立刻站起身來,從爐火中取出一個熾熱的香爐,點燃起香料,使室內空氣為之一 新。公爵夫人驚異萬分,其程度只能與她受到的羞辱相比。她已落入這個男子之手,這 個男子卻不願濫用他的權力。往日閃爍著愛情火花的眼睛,此刻看上去,卻平靜而鎮定 ,有如天上的星星。她全身發抖。繼而,一種驚呆的感覺,與噩夢中感受到的驚擾不安 而又動彈不得的感覺十分相像,更增強了阿爾芒使她產生的恐懼感。她彷彿看見,門簾 後面在風箱鼓風之下,火勢更加旺盛,她嚇得呆若木雞。猛然間,更加明亮的火光映照 出三個蒙面大漢的身影。這可怖的景象迅即消失,她還以為是火光使人產生的幻覺。 「夫人,」阿爾芒一面輕蔑冷漠地望著她,又開口說道,「一分鐘,我只消一分鐘 ,便足以在你生命的任何時刻加害於你,這是我能夠掌握的唯一持久之物。我不是天主 。你好好聽我說,」他說道,停頓一下,以使他的話語顯得更加莊重嚴肅。 「愛情對你來說,是召之即來的東西,你對男人具有無限的魔力。不過請你回憶一 下,有一天,你向愛情發出了呼喚:它未了,純潔而質樸,是這世界上最純潔、最質樸 的愛情;既充滿敬意又十分強烈;撫慰人心,正如堅貞不渝的女性的愛戀,或母親對她 孩子的熱愛;總之,這愛戀之情如此強烈,竟至成了狂熱。你玩弄了這種感情,你犯下 了罪過。每一個女子,對她感到不能分享的愛情,都有權拒絕。一個男子,愛戀著別人 ,卻不能使別人愛上他,也不值得憐憫,他也沒有權利怨天尤人。可是,公爵夫人,假 作有情,將一個從未享受過任何柔情的可憐人吸引到自己身邊;使他懂得了幸福的全部 含義;然後又剝奪了他的幸福,奪走了他幸福的未來;不僅僅毀了他的今天,而且永遠 毀了他的生命,毒化了他的每時每刻、每一思緒。這個,我要稱它是滔天大罪!」 「先生……」 「對不起,我還不能允許你與我爭辯。請你聽我說下去。我對你可以使用權利。但 我只想使用法官對罪犯的權利,以喚起你的良心。假如你已經沒有良心了,我也絲毫不 會辱罵你。你還很年輕嘛!你大概心中還存有生命的慾望,我倒希望如此。雖然我認為 你已經相當道德敗壞,犯下這種不受法律懲罰的罪行,我倒不想把你貶低到聽不懂我的 話的程度。我接著說下去。」 這時,公爵夫人聽到風箱沉重的聲響。她剛才隱約看見的陌生人大概把爐火燒得更 旺了。火光映在門簾上。蒙特裡沃炯炯的目光使她不能不心跳加快,雙目注視前方。儘 管她十分好奇,畢竟阿爾芒句句鏗鏘的話語比起這神秘火光的聲響來,更吸引她的注意 力。 「夫人,」他停頓一下,說道,「在巴黎,劊子手逮住一個可憐的殺人犯;將他按 在法律要求安放殺人犯、叫他人頭落地的砧板上的時候……你是知道的,報紙將此事告 知富人和窮人,其目的,是叫富人安安穩穩地睡大覺,叫窮人過日子要當心。你是信仰 宗教的,甚至還頗為虔誠,去請人為這個人作個彌撒,因為你是這個家族的成員,不過 你是長系。這個家族可以安安穩穩地統治,無憂無慮地幸福地生活。 「你那位坐班房的兄長,為貧困或憤怒所驅使,只不過殺了一個人。而你!你毀了 一個人的幸福,他最美好的生活,他最珍視的信仰。你那位兄長,完全是天真幼稚地等 待受害者來到,由於怕上絞刑架,他身不由己地殺死了那個人。可是你呢!……你將女 人失足的一切罪過堆壘起來用以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你把這個有耐性的人逐步加以 馴化,以便更好地吞吃他的心肝;你用親熱的表示叫他上鉤;凡是能引他猜測、幻想、 追求情愛歡樂的事,你一樣也沒有漏過。你要求他作出種種犧牲,你卻拒絕接受這些犧 牲。你先讓他清清楚楚看見光明,然後弄瞎他的雙眼。 「何等令人讚歎的勇氣啊!這般的卑鄙無恥,對於被你嗤之以鼻的布爾喬亞女子, 恐怕還是無法理解的高級享受呢!她們懂得獻身和寬恕,她們懂得愛戀和痛苦。她們堅 貞不渝的偉大行為,使我們顯得渺小。隨著社會階層不斷升高,污泥濁水與社會底層完 全一樣多,只是更加冷酷無情,並且鍍上了一層金而已。確實,要見識卑鄙無恥的頂峰 ,必須到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高貴的姓氏、風流俊美的女子、公爵夫人的身上去尋找。 要墮落到最低,必須居於最高。 「我心中所想,表達得很差,因為你給我造成的創傷,至今我還痛苦不堪。不過, 請你不要以為我在怨天尤人!絕不是這樣。我的話絕非要表示還存在什麼個人的希望, 也不包含任何辛酸。你要知道,夫人,我原諒你,而且這是相當徹底的寬恕,所以你身 不由己來尋找它,絕對不會後悔……只是你大概還能欺騙與我一樣天真幼稚的心,我應 該使他們免受痛苦。你給了我一點啟發,使我想到了一個伸張正義的主意。你在人間贖 罪吧,說不定天主會寬恕你,我也希望如此。但是天主是鐵面無私的,他的打擊就要落 到你的頭上。」 聽到這句話,神情沮喪、心痛欲裂的這個女人,熱淚盈眶。 「為什麼要哭呢?你應該忠於你的天性呀!你撕碎別人的心,望著這顆心的苦痛, 卻無動於衷!好了,夫人,克制一些吧!我不能再痛苦了。別人會對你說,你給了他們 以生命;我則無比快樂地對你說,你給了我以虛無。說不定你已經揣度到,我不屬於自 己,我應該為我的朋友而生存下去;於是,我要同時忍受死亡的冷漠和生命的悲哀。你 會有這樣的好心腸麼?你會像荒漠中的老虎一般,先撕裂一個傷口,然後去舔它麼?」 公爵夫人淚如雨下。 「還是節省些眼淚吧,夫人。如果我相信你的眼淚,這無非是向我挑戰而已。這是 不是你的又一個花樣呢?你已經玩了那麼多花樣,人家怎能相信你還有什麼真誠的東西 呢?從今以後,你身上任何東西都再也無法打動我的心了。我說完了。」 德•朗熱夫人站起身來,那動作既飽含高貴,又充滿謙卑。 「你有權嚴厲處置我,」她說道,一面向這位男子伸出一隻手。他沒有握這隻手。 「你的話還不夠嚴厲,我該受這一懲罰。」 「我,懲罰你,夫人!可是,懲罰難道不就是熱愛麼?不要指望我身上還有什麼與 感情相類似的東西。在我這一案件中,我可以成為起訴人和法官,判決人和死刑執行者 。可是,我不!現在我是要盡一項義務,而絕不是實現報復的宿願。在我看來,最殘酷 的報復,是蔑視可以進行的報復。誰知道呢!說不定將來我是你的消遣部長。從今以後 ,你要風度翩翩地穿上社會給罪犯穿上的可憐的號衣,說不定你也不得不像他們那樣規 規矩矩。到那時,叫你愛吧!」 公爵夫人乖乖地聽著,這馴服再不是裝模作樣,也不是賣弄風騷。一陣沉默之後, 她才開口講話。 「阿爾芒,」她說,「我似乎覺得,我是遵照對女子的全部貞潔要求才抵制情愛的 。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種譴責來自於你。你掌握了我的全部弱點,將這些弱點說成是犯 罪。情愛的種種樂趣會誘使我越過應盡的義務,到了第二天,我又會為走得太遠而氣惱 、悔恨,這一點你怎麼能想不到呢?唉!這是無知犯下的罪過啊!我可以向你發誓,我 的過失,我的悔恨,都同樣真誠。我的冷酷無情,比情意殷切流露出更多的愛戀。再說 ,你有什麼可抱怨的呢?我的心獻給了你,你還嫌不夠,你粗暴地非要得到我的肉體… …」 「粗暴地!」德•蒙特裡沃先生高叫道。他內心想道:「如果陷進這些字眼的爭論 中去,我就完了。」 「是的,你來到我家,就像走進一個品行不端的女人家中一樣,毫不尊重別人,沒 有一絲愛情的關切。難道我沒有權利考慮考慮麼?我進行了思考。你舉止不當可以原諒 ,因為這是出自愛情。讓我相信這一點,並且在我心中證明你有道理好了!你看!阿爾 芒,今天晚上,就在你預言我大禍臨頭的那一時刻,我還相信我們會幸福的。是的,你 已經多次向我證明,你品德高尚,性格高傲,我對你的品格充滿信心……我已經整個屬 於你了,」她俯身湊近蒙特裡沃的耳邊,補充一句,「是的,我有一種莫名的願望,要 讓一個飽經磨難的男子得到幸福。如果非要找個制服我的人,我也要找一個偉大的男子 。我越是感到自己地位高貴,就越不想屈就。就在你向我指示死亡的那一刻,我仍然對 你滿懷信心,預見到充滿愛情的生活……。沒有善意,就沒有力量。我的朋友,你太強 太有力了,對於一個熱愛著你的可憐的女子,你是不會心懷惡意的。如果我錯了,難道 我不能得到寬恕麼?難道我不可以補救我的過失麼?在愛情上悔恨是招人喜愛的,我願 意討你喜愛。每一個女人,在她與人結為終生之好時,對這種你們可以輕易拋棄的關係 感到沒有把握、擔驚受怕、羞澀難言,豈不是十分自然的麼!又怎麼能惟獨我一個人與 她們想法不同呢?你將我與那些布爾喬亞婦女相比,說她們有獻身精神,但是她們也抗 爭。我進行了抗爭,就遭到如此下場……我的上帝啊!他根本聽不進我的話!」她中斷 話頭,高叫道。 她絞著雙手,喊道:「我愛你!我是你的!」 她跪倒在阿爾芒面前。「是你的!是你的!你是我唯一的、獨一無二的主人!」 「夫人,」阿爾芒說道,想換她起來,「安東奈特再也救不了德•朗熱公爵夫人了 。對這兩個人,我一個也不再相信了。即使你今天委身於我,說不定明天你又會拒絕。 無論是天國,還是塵世,都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向我保證你對愛情的美好忠誠。信誓旦旦 屬於往事。我們已經沒有往昔了。」 這時,火光閃爍,是那麼明亮,公爵夫人情不自禁地扭過頭去望望門簾,她清清楚 楚地又看見了那三個蒙面人。 「阿爾芒,」她說道,「我不想低估你。那邊怎麼會有人呢?你們準備怎麼樣對付 我呢?」 「對於即將在這裡發生的事,這些人和我本人一樣,都會守口如瓶,」他說道,「 你只消將他們看作是我的左右臂和我的意志好了。其中有一個人,是位外科醫生……」 「一個外科醫生,」她說道,「阿爾芒,我的朋友,惴惴不安是最難以忍受的痛苦 。你說吧,告訴我,你們是不是想要我的命:你們無需索取,我送給你們……」 「那你是沒聽懂我的話嘍?」蒙特裡沃反唇相譏,「我不是跟你說了要伸張正義麼 ?我馬上,」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塊鋼,冷冷地補充道,「給你解釋一下對你作出的決定 ,以消除你的疑慮。」 他把已接在一桿鋼釬頭上的洛林十字拿給她看。 「我的兩位朋友此刻正在燒紅一個與這一模一樣的十字。我們要把它烙在你的額頭 上。在這兒,兩眼中間,好叫你無法用珠寶首飾遮住,這樣你也無法避免人們的詢問。 總之,從前烙在你苦役犯弟兄肩膀上的恥辱標記,你將要帶在額頭上。痛苦是小事一樁 ,我擔心的是歇斯底里發作或者進行抗拒……」 「抗拒,」她快樂地拍著手,說道,「不,不,此刻我願意看見整個地球上的人都 聚集在這裡。啊!我的阿爾芒,烙吧,快點給你的心上人打上標記,就像屬於你的一個 可憐的小玩意兒一樣!你曾要求我的愛情要有所表示,現在,豈非一切表示都在其中麼 !啊!在你的報復中,我看到的只是寬宏大量和諒解,只是永恆的幸福……待你如此將 一個女子定為你所有之後,待你有了身上帶著你的紅色數字的女奴之後,你就再也不能 拋棄她了,你將永遠屬於我。你把我與人間隔離,你就要肩負起我的幸福,否則你就是 個懦夫,而我知道你的心靈高尚、偉大!鍾情的女子也總是給自己打上標記的。來吧, 先生們,請進來,打標記吧,給德•朗熱公爵夫人打上烙印吧!她從此永遠屬於德•蒙 特裡沃先生了!快進來吧,全部進來,我的額頭比你們的烙鐵更火熱呢!」 阿爾芒急忙轉過身去,以免看見心潮起伏、跪倒在地的公爵夫人。他說了一句話, 三個朋友立即退了出去。諳熟沙龍生活的女子都懂得鏡子的作用。要急切瞭解阿爾芒內 心活動的公爵夫人,眼睛瞪得大大的。阿爾芒對他室內的大穿衣鏡沒有提防,讓人看到 了迅速拭去的兩滴眼淚。公爵夫人的整個前途已在這兩滴眼淚之中。待他回過頭來準備 攙扶起德•朗熱夫人時,見她已經站起,以為他仍然愛著她。她聽到蒙特裡沃堅定地向 她道出下面一席話,不由得心跳不止。從前戲弄他時,她是很善於採取這種堅定態度的 。 「我饒了你了,夫人。你可以相信我,今後,這一幕就如同根本沒有發生一樣。現 在,讓我們互相道別吧!我希望,你從前在你的沙發上賣弄風騷時,是坦率的,今日在 這裡感情迸發時,也是坦率的。永別了。我感到自己再也沒有信念了。說不定你還會折 磨我,說不定你永遠是公爵夫人。而且……永別了,我們永遠也不會相互理解的。現在 你希望怎麼辦呢?」他作出司儀的樣子說道,「回家去,還是返回德•賽裡齊夫人的舞 會?我已使出我的全部本領顧全你的名譽。無論是你的下人,還是交際場上,都完全無 法得知這一刻鐘工夫你我之間發生的事情。你的下人以為你在舞會上;你的馬車不曾離 開賽裡齊夫人的庭院;也可以叫你的轎式馬車回到你自己公館的庭院裡。你願意上哪兒 ?」 「你的意見呢,阿爾芒?」 「阿爾芒已不復存在,公爵夫人。我們現在彼此已成路人。」 「那送我到舞會去吧,」她說道,她還很好奇,想再考驗考驗阿爾芒到底有多大本 領。「一個在人間和地獄受苦,並且應該繼續在那裡受苦的女人,假如對她來說再也不 會有幸福,就將她再拋進這個人間地獄中去吧!噢!我的朋友,儘管如此,我仍然愛你 ,就像你說的那些布爾喬亞女子那般愛你。我愛你愛到這種程度,如果你要我在舞會上 ,當著所有人的面,摟住你的脖子,我就這樣做。這可惡的人世,並沒有使我墮落。來 吧,我年紀輕輕,而且剛剛變得更加年輕。是的,我是一個孩子,我是你的孩子,你剛 剛把我創造出來。噢!不要將我逐出我的伊甸園吧!」 阿爾芒作了一個手勢。 「啊!如果我出去,那你讓我從這裡帶走點什麼東西,一件無足輕重的物品,以便 今天晚上把它放在我的胸口上,」說著,她抓起阿爾芒的便帽,卷在她的手帕裡……「 不,」她接著說下去,「我不屬於道德敗壞的女人那個世界。你不瞭解那個世界,所以 你不能賞識我。你要知道,那個世界裡,有些女人委身於人,是為了幾個埃居;有的人 是希圖饋贈。那裡一切都是卑鄙的。啊!如果你更喜歡一個地位比你低的女子,集對愛 情的堅貞不渝與人格偉大於一身的女子,那我願作一個普通的布爾喬亞,一個女工。啊 !我的阿爾芒,我們當中,有高貴、偉大、貞節、純潔的女子,而且,這些人嬌艷可愛 !我多麼希望擁有全部貴族稱號,以便全部為你犧牲。不幸使我身為公爵夫人。我希望 出生在國王寶座附近,那樣我為你犧牲,就什麼都不缺少了。那時,對你我會是妓女, 對別人我會是王后。」 他聽著聽著,雪茄在嘴上浸濕了一支又換一支。 「你想走的時候,告訴我一聲……」他說道。 「可我願意留下……」 「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他說道。 「看,這支雪茄,沒放好!」她高叫道,抓起一支雪茄,將阿爾芒嘴唇沾過的煙草 吞吃下去。 「你也抽煙麼?」他問她。 「喚!為討你喜歡,什麼事我不願意干呢!」 「好啦,走吧,夫人」 「我聽從,」她哭著說道。 「要把你的臉蒙上,你一點不能看見從哪裡走過去。」 「我已經準備好了,阿爾芒,」她蒙上眼睛,說道。 「看得見麼?」 「看不見。」 他輕輕地跪在地上。 「啊!我聽見你了,」她說道,情不自禁地作了一個充滿親切感情的動作,她覺得 那種裝模作樣的嚴肅可以休矣。 他想親吻她的嘴唇,她湊上前去。 「你看得見,夫人。」 「我不過有些好奇罷了。」 「那你是一直在騙我了?」 「啊!」她說道,因為自己的高尚偉大不被人賞識而感到憤慨,「掀掉這方手帕, 你牽著我走好了,先生,我絕不睜開眼睛。」 聽到這誠實的叫喊,阿爾芒確信她是誠實的,便牽著公爵夫人。她恪守自己的諾言 ,高尚地扮成盲人。蒙特裡沃慈父一般拉著她的手,帶著她忽而向上,忽而向下,一面 仔細揣摩著她激烈跳動的心。真正的愛情如此突然地闖入這位女子的心房,使之止不住 怦怦直跳。能這樣跟他講話,德•朗熱夫人很高興,她愉快地向他傾訴了一切,他卻依 然不動聲色。公爵夫人用手對他進行試探,他的手卻毫無反應。 兩人共同走了一段路,最後,阿爾芒叫她一個人向前走。她向前走去,發現這出口 大概很狹窄,阿爾芒為她遮住邊壁,以免與她的長裙摩擦。如此體貼入微,使德•朗熱 夫人十分感動。這一舉動表露出他對她仍頗為愛慕。然而,在某種程度上,這便是蒙特 裡沃的告別了,他再沒有說一句話,就這樣離開了她。公爵夫人感覺自己處在熱烘烘的 氛圍中,便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獨自一人站在德•賽裡齊伯爵夫人小客廳的壁爐前面。 她首先關心的事,便是將凌亂的服飾趕快整理停當。她急速將衣裙理好,又使頭髮恢復 了詩意。 「好嘛,我親愛的安東奈特,我們正到處找你呢!」伯爵夫人推開小客廳的門,說 道。 「我到這兒來喘喘氣,」她說道,「客廳裡簡直熱得受不了。」 「還以為你走了呢!可是我哥哥龍克羅爾對我說,他看見你的下人還在等你。」 「我簡直精疲力盡了,我的親愛的,讓我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吧!」說完公爵夫人便 一屁股坐在她朋友的長沙發上。 「你全身發抖,這是怎麼啦?」 這時,龍克羅爾侯爵走進來。 「公爵夫人,我真擔心您出了什麼事情。剛才我看見您的車伕醉得像一攤泥。」 公爵夫人並不作答,她在仔細望著壁爐、大穿衣鏡,尋找著她所經之路的痕跡。剛 才這可怕的一幕,賦予她的生命以另一種進程。經過了這一幕,再看到自己處於舞會的 歡樂之中,她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她驀地全身劇烈顫抖起來。 「德•蒙特裡沃先生在這裡對我發出的預言,使我的神經大受刺激。儘管這不過是 開個玩笑,我倒要看看,是否他的倫敦刀斧竟至會擾亂我的安睡。再見,親愛的。再見 ,侯爵先生。」 她穿過各個大廳,到處有人奉承她,向她阿諛獻媚,她心裡很不是滋味。受過奇恥 大辱、如此微小的她,竟然是這裡的王后,她感到世界是多麼狹小!再說,與她真正熱 愛的男子相比,這些男人又算什麼呢?有一段時間,她貶低了這位男子,現在他又恢復 了無比偉大的品格,可是說不定此刻她又在過分地誇大了。她不由得瞧了一眼陪她前來 的下人,見他睡得死死的。 「你沒有從這裡出去吧?」她問道。 「沒有,夫人。」 她上車時,果然發現自己的車伕酩酊大醉。在任何其他情況下,她都會心驚肉跳。 然而生活中的激烈動盪搶走了恐懼的一般食糧。何況,她也平安無事地回到了家。她感 到自己變了,全新的情感包圍著她。對她來說,現在世界上只有一個男子了。也就是說 ,從今以後,她只想對他一個人具有價值。雖然生理學家能夠根據自然規律迅速地給愛 情下個定義,倫理學家想要將社會賦予它的各種引申意義都考慮進去,來解釋一下什麼 是愛情,則相當為難。儘管各種異教邪說使愛情的教會四分五裂,依然存在著一條鮮明 的直線將各種學說一清二楚地分開,各種爭辯都無法將這條直線弄彎。德•朗熱公爵夫 人此刻陷入危機之中,正像幾乎每一個女子都會陷入這種危機之中一樣。準確地運用這 條直線,便可以解釋這種危機。她還沒有鍾情,而是有一種狂熱。 愛情和狂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詩人、凡夫俗子、哲學家和天真幼稚的人, 一直將二者混為一談。愛情具有情感的相互性,確信那種享受是任何事物都破壞不了的 ,快樂一貫相互交流,兩顆心完全心心相印,因而勢必排除了嫉妒。所以,佔有是一種 手段,而不是目的。對愛情不忠,使人痛苦,卻不會使之離心離德。感情的熱烈或激動 絕不忽強忽弱,而是持續不斷的幸福感。總之,神妙的氣息吹來,將嚮往之情擴展到無 垠時間的始終,為我們將愛情點染成同一種顏色:生活有如晴朗的天空,是碧藍碧藍的 。 而狂熱是對愛情及愛情的無限的一種預感,每一個痛苦的靈魂都渴望著愛情。狂熱 是一種希望,這種希望可能變成失望。狂熱同時意味著痛苦和過渡。希望破滅時,狂熱 便終止了。男女之間可以有數次狂熱,而互不玷污聲譽;向幸福奔去是多麼自然的事! 而在生活中卻只有一次愛情。對感情問題的一切辯論,無論是書面的也好,口頭的也好 ,都可以用這兩個問題來概括:這是狂熱呢?還是愛情?不能體會到使愛情始終不渝的 歡樂,就是沒有愛情。如此看來,公爵夫人是處於狂熱的桎梏之下。因此,她感到焦慮 不安,不由自主的盤算,令人悻悻的衝動,總之,是「狂熱」這個字眼所表示的全部內 容:她很痛苦。 在她內心動盪不安的中心,有她的虛榮心、自尊心、傲慢或自負所掀起的漩渦:這 一切自私自利的變種乃是相互聯繫的。她曾對一位男子說過:「我愛你,我是屬於你的 !」德•朗熱公爵夫人怎麼能夠毫無意義地講出這種活呢?她應該要麼受人愛戀,要麼 放棄她在社交場中的角色。在她舒適的臥榻上,快感還不曾踏上自己火熱的雙足,於是 她感到臥榻的孤寂,在床上輾轉反側,不斷地自言自語道:「我多麼想受人愛戀!」她 對自己尚有信心,這使她對成功還抱有希望。 作為公爵夫人,她心中慍怒;作為虛榮的巴黎女人,她受到了羞辱;作為露出真面 目的女子,她則隱約望見了幸福。她的想像能力,要報復自然失去的時間,樂於讓她燃 燒起撲不滅的慾火。她幾乎達到了愛情感受的地步:在折磨著她的不知自己是否被人愛 戀的疑慮之中,每當她心中暗想「我愛他!」的時候,就感到很幸福。上流社會和天主 ,她真想將它們踏在腳下。蒙特裡沃現在就是她信仰的宗教。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第三章(2)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精神恍惚中度過,其間又夾雜著無法言喻的肉體 衝動。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又一封一封地撕掉,作出千百種根本不可能的假設。到了蒙 特裡沃往日來府的時刻,她還以為他就會來到,愉快地等待著他。她的整個生命都集中 在唯一的感官--聽覺上了。有時她閉上眼睛,竭盡全力越過空間傾聽。繼而她又希望有 本領將她與情人之間的任何障礙全都衝破,以便得到絕對的肅靜,使她能夠聽到極遠距 離以外的聲音。在這沉思默想之中,牆上掛鐘嘀嘀嗒嗒走動的聲音簡直使她難以忍受。 這幾乎是不祥的絮絮聒聒,她讓鐘停擺了。大客廳的掛鐘響了午夜十二點。 「我的主啊!」她心想,「在這裡見到他,該多麼幸福!從前,嚮往之情指引他來 到這裡。他的聲音在這小客廳中迴響。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她憶起自己裝模作樣賣弄風騷使他神魂顛倒的一幕幕往事,絕望的淚水撲簌簌落下 來,她哭了很久很久。 「公爵夫人大概還不知道,」她的貼身女僕對她說,「現在已經下半夜兩點了,我 想夫人是身體不適吧。」 「啊,我馬上上床。蘇澤特,你記住,」德•朗熱夫人一面拭去淚水,一面說道, 「沒有吩咐,永遠不要進我的房間。我可是說一不二的。」 足有一個星期,德•朗熱夫人到她指望能遇到德•蒙特裡沃先生的每一家去。她一 反往常,早來晚走;她不再跳舞,而是玩牌。枉費心機!要見阿爾芒的目的未能達到, 她再也不敢道出他的名字。有一天晚上,在灰心失望的一剎那,她盡量裝出無憂無慮的 樣子,對德•賽裡齊夫人說道:「你是不是和德•蒙特裡沃先生鬧翻了?在你們家再也 見不到他了呢!」 「是他不來了呀!」伯爵夫人笑著回答,「再說,現在哪裡也見不著他的影子,大 概是讓哪個女人給纏住了。」 「我以為,」公爵夫人溫文爾雅地接口說道,「龍克羅爾侯爵是他的摯友之一…… 」 「我從來沒聽我哥哥說過認識他呀!」 德•朗熱夫人默不作聲。德•賽裡齊夫人認為時機已到,可以任意攻擊這不甚外露 的交情了,這事早就使她十分不快。於是她接口說道:「你還留戀他呀,這個毫無意思 的人物!我聽人說過他好多事,簡直糟糕透了:你傷害了他吧,他就永遠再不登門,毫 不寬恕;你喜歡他吧,他就要給你帶上鎖鏈。不管我說他什麼,那些把他捧上了天的人 裡頭,有一個總是用一句話來回答我:『他懂得愛!』不斷有人對我絮絮叨叨地說,蒙 特裡沃為他的朋友可以拋棄一切,這是一顆偉大的心靈。啊,算了吧!社會並不需要如 此偉大的心靈!這類性格的人呆在家裡很好,叫他們呆著去吧!讓我們安安靜靜地和我 們的渺小為伴吧!安東奈特,你說呢?」 公爵夫人雖然慣於交際,也顯出不安的神色。但她還是極其自然地講話,這泰然自 若的態度居然騙過了她的朋友:「再也見不著他了,我很遺憾,我對他非常關切,對他 抱有誠摯的友情。你大概覺得我很可笑,親愛的朋友,我喜歡偉大的心靈。委身於一個 傻瓜笨蛋,豈不是明明白白地承認,自己只追求感官的享受麼?」 德•賽裡齊夫人從來只「看中」庸庸碌碌之輩,恰好此時她被一個美男子德•哀格 勒蒙侯爵愛戀著。 伯爵夫人縮短了這次訪問的時間,這是真的。此後,德•朗熱夫人從阿爾芒的絕對 閉門不出中又看出一線希望,立刻給他寫了一封信,謙恭而又情意纏綿。如果他還鍾情 於她,這封信是能夠引他回到自己身邊的。第二天,她遣隨身男僕將這封信送去。男僕 回府。她問他是否將信交到了蒙特裡沃本人手中。僕人作了肯定的答覆,她聽了禁不住 心花怒放。阿爾芒在巴黎,他獨自一人,呆在家中,沒有到社交場中去!這麼說來,他 還是愛她的! 她整日等待著回音,而回音沒有來。安東奈特急不可耐,幾乎又要歇斯底里發作。 在這當中,她又給這一延誤找到了理由:阿爾芒不太好意思,回信將由郵局寄來。到了 晚上,她再不能自己騙自己了。啊,真是難熬的一天,夾雜著令人歡欣的痛苦,使人難 以忍受的心房劇烈跳動,情感過度,傷神損壽!第二天,她派人到阿爾芒府上去討回音 。 「侯爵先生讓回稟說,他要到公爵夫人府上來,」於利安回報道。 聽到這句話;為了不使自己的幸福心情形之於色,她急忙逃走了。她一屁股坐在沙 發上,貪婪地品味著初次的激動心情。 「他就要來了!」一想到這裡,她的心都碎了。有人覺得,等待既不是最猛烈的風 暴,也不是最酣暢的快感結晶,這些人真是不幸啊!喚醒事物形象的火花,將我們既與 事物的純本質又與事物的表象緊密聯繫在一起,使自然具有雙重的影像。這種火花,在 這些人身上完全不存在。戀愛時,等待難道不是將確有把握的希望不斷地消耗殆盡,難 道不是在事實真像使人幻想破滅以前,確信激情完美無缺而沉湎於激情的可怕折磨之中 麼!等待是力量與嚮往的不斷散射,對於人的心靈來說,豈不相當於某些花朵之散發出 芳香麼?金雞菊或鬱金香艷麗而貧乏的色彩,我們很快就會棄置不顧,我們百聞不厭的 是柑桔樹或苦郎樹散發著濃郁芳香的花朵。在這兩種花的故鄉,人們無意中將它們比作 情意纏綿的年輕未婚妻,過去美,將來也美。 公爵夫人如醉如癡地品味著情愛的衝擊,初步領略到她新生活的樂趣。繼而,在情 感變化中,她對生活中的事物,又找到了新的歸宿,有了更好的理解。當她飛奔進入盥 洗室的時候,她明白了,在愛情而不是虛榮心的驅使下著意梳妝、細緻周到地修飾形體 ,意味著什麼。這些準備工作已經幫助她忍受了時間的漫長。梳洗完畢,她又墮入了極 度的不安之中,墮入了神經上的霹靂閃電之中。這可怕的強大力量,使千思萬緒都沸騰 起來,說不定這只是一種人們甘受其苦的病痛而已。 公爵夫人下午兩點便已準備完畢,德•蒙特裡沃先生到晚上十一點半尚未來到。這 個女人可以說是社會文明的寵兒,對她的焦慮不安作出解釋,無異於想說明,一個人的 心在一種思緒中可以集中多少詩情畫意;無異於想衡量,一顆心聽到門鈴的響聲時能迸 發出多大的力量;或者想估量一下,一輛馬車隆隆駛過沒有停下,引起的沮喪情緒會折 損多少壽命。 「難道他在耍弄我麼?」聽到時鐘已敲響午夜十二點,她說道。 頓時她面色蒼白,牙齒打戰,她拍打著雙手,暴跳如雷,奔進小客廳。她心中暗想 ,從前,無需喚他前來,他便在這裡出現。可是她克制住了怒氣。她過去不是也曾用譏 諷的利劍,叫他面色蒼白,暴跳如雪的麼?德•朗熱夫人明白了,女子的命運是多麼可 怕:男子擁有的一切行動手段,女子完全沒有;當她們墮入情網時,就必須等待。主動 追求自己心愛的人,是一樁過失。懂得原諒這種過失的男子很少,而大部分男子會將這 種非同尋常的逢迎舉動看成是降低自己身價。只有極少數男子懂得用始終不渝的愛情來 回報這樣極度的愛。阿爾芒心靈高尚,他應該屬於這類男子。 「那好,我去,」她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心中暗想道,「我主動向他走過去 ,我要向他伸出手去,而且不厭其煩地向他伸出手去。一個傑出的男子,從女子向他走 去的每一步中,都能看到愛情和堅貞的諾言。是的,天使還要從天上下來才能走到人群 之中呢,我願意給他當一個天使。」 第二天,她寫了一封短笑,信中閃爍著塞維涅夫人(法國著名的書簡作家)的文采 。現在巴黎大概擁有不下萬名的塞維涅夫人。不過,善於自怨自艾卻並不降低身份,展 開雙翼盡情翱翔卻並不低三下四地東拉西扯;高聲責罵卻並不冒犯對方,奮起反抗卻不 失其優雅風度,寬恕諒解卻不失去個人尊嚴,全部傾吐衷腸卻什麼也沒有承認,這樣一 封美妙動人的書信,恐怕只有由德•布拉蒙一紹弗裡王妃撫育成人的德•朗熱公爵夫人 才能寫得出來。於利安動身前往。正像所有的隨身男僕一樣,於利安也是在愛情階梯上 跑上跑下的受難者。 「德•蒙特裡沃先生是怎麼答覆你的?」於利安來匯報執行任務情況時,她盡量裝 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 「侯爵先生要我回稟公爵夫人說,很好。」 內心世界的反作用多麼可怕!在好奇的見證人面前,得到對愛情問題的答覆,不能 喃喃自語,而不得不保持沉默。這也是富人千百種痛苦之一例! 二十二天中,德•朗熱夫人不斷給德•蒙特裡沃先生寫信,一直得不到回音。她後 來乾脆稱病不出,以免除對她陪伴的公主和對交際場合應盡的義務。她只接待自己的父 親德•納瓦蘭公爵,她的姑母德•布拉蒙一紹弗裡王妃,她的舅祖父、年邁的德•帕米 埃主教代理官和她丈夫的表叔德•葛朗利厄公爵。這幾個人,見德•朗熱夫人日益萎靡 不振,越來越蒼白、消瘦,便輕易相信她是病了。真正愛戀難以捉摸的狂熱,自尊心受 傷激起的怒氣,唯一能傷害她的這種蔑視不斷刺激,不斷渴望卻又總是落空的歡喜引起 的陣陣衝動,總之,她全部的力量都白白興奮起來,消蝕著她的雙重天性。她在為自己 失意的生命支付欠款。 最後她出來觀看閱兵式,德•蒙特裡沃先生那天也應該到場。公爵夫人與王室一起 站在杜伊勒裡王宮的陽台上,度過了一個在她心上記憶長存的節日。有氣無力的樣子使 她顯得更加美麗動人,每一雙眼睛都滿懷欽羨地向她致意。她與蒙特裡沃互相望了幾眼 ,蒙特裡沃的在場使她俊美異常。將軍幾乎就從她腳下列隊經過。他身著軍服,光彩耀 人。這在女性心目中產生的效果,連最假正經的人也是承認的。我們在夢境中,有一階 段,悄悄溜上一眼,視線會將無邊無際的自然景色盡收眼底。對於一個深深墮入情網、 已經兩個月未與情人見面的女人來說,這短暫的瞬間;不是與我們夢境中的上述階段極 為相似麼?因此,惟有女人或年輕人才能想像得出,公爵夫人眼睛流露出來的是怎樣癡 呆呆、醉醺醺的貪婪目光! 至於男人們,如果他們青年時期,在初次動情的高峰,曾經體驗過這種神經高度緊 張的現象,過後便將此完全遺忘,他們甚至會否認有這種心醉神迷、精神恍惚的境界, 這種非同尋常的直覺只能這樣稱謂了。宗教的出神入化,是思想與其軀殼相脫離的精神 錯亂;而愛情的沉醉,則是我們兩種自然力的相互融合、相互結合和相互擁抱。當一位 女子飽受專橫暴虐之苦,正如此時德•朗熱夫人屈服於其下一般,最後的決心會接踵而 來,自己卻意想不到。屆時,意念叢生,在心中翻騰,有如蔽日的灰色天空上,風捲殘 雲一般。從此,事實便說明一切了。 事實便是這樣:閱兵式的第二天,德•朗熱夫人派她的馬車及僕役到德•蒙特裡沃 侯爵門口恭候,從清晨八點一直等到下午三點。阿爾芒寓居塞納街,與貴族院近在咫尺 。那天正好要在貴族院開會。早在議員們來到大廈以前,有幾個人已經望見了公爵夫人 的馬車及僕役。摩冷古男爵,這位受到德•朗熱夫人怠慢,後來又被德•賽裡齊夫人拾 去的年輕軍官,第一個認出了那幾個僕役。他立即來到情婦家中,將這件奇異的瘋狂舉 動悄悄講給她聽。頓時這個消息以旗語一股的速度傳遍了聖日耳曼區每一個小圈子,直 抵王宮和愛麗捨-波旁宮。從正午到晚上,成為當日轟動的要聞,大街小巷的談資。幾 乎每一位婦女都否認這件事,她們那種樣子卻是讓人相信這件事;男人們都信以為真, 同時對德•朗熱夫人表現出寬宏大量的關切。 「這個德•蒙特裡沃是個性情執拗的蠻人,無疑是他非要這樣出風頭不可,」有人 這樣說道,將過錯推在阿爾芒身上。 「嘿,」有人又那樣說道,「德•朗熱夫人如此行為不慎,實在是最高尚的!敢以 整個巴黎城為敵,為了自己的情人,拋棄了上流社會,拋棄了自己的社會地位、財產和 人們的敬重,這不是女性的政變麼!在審判廳上,那位假髮師的一刀使凱寧大為激動; 這件事的精采程度與那件事不相上下呢!指責公爵夫人的女人中,沒有一個敢發表這樣 一個與古風相稱的聲明。德•朗熱夫人這樣坦率地明確表態,她是一位有英雄氣概的女 子。現在,她只能愛蒙特裡沃了。一個女人說『我只迷戀一個人』的時候,難道不是頗 為高尚偉大的麼?」 「先生,如果你如此不尊重女子貞潔,頌揚道德敗壞,社會將要變成什麼樣子呢? 」總檢察官的妻子,德•格朗維爾伯爵夫人說道。 當宮廷、聖日耳曼區和昂丹大道紛紛議論貴族貞潔墮落的時候,當一些迫不及待的 年輕人在塞納街看到馬車,便騎馬跑去看個究竟,想知道是否公爵夫人確確實實在德• 蒙特裡沃先生府上的時候,公爵夫人卻心房劇烈跳動著倚在她的小客廳深處。阿爾芒前 一天晚上沒有在家過夜,此時正與德•瑪賽先生在杜伊勒裡花園散步。德•朗熱夫人的 長輩親屬們相互拜訪,約好到她家中會齊,對她進行譴責,並研究用什麼辦法來煞住她 的行為造成的醜聞。 下午三時,德•納瓦蘭公爵先生、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年邁的德•布拉蒙一紀 弗裡王妃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已在德•朗熱夫人的客廳中聚齊,等待著她。僕人對他 們並對幾個好奇的人已經說過,他們的女主人出門去了。公爵夫人下了這道命令,說對 任何人都不例外。這四位人物,在貴族階層中都十分著名,哥達年鑒每年都要花上不少 篇幅介紹他們的活動情況及世襲打算。為他們勾勒幾筆作一幅素描是值得的,否則這幅 社會畫卷就不完整了。 德•布拉蒙一紹弗裡王妃,在上流社會女性中,是路易十五時代遺留下來的最富有 詩意的殘渣餘孽。人家都說,她年輕貌美的時候,曾經對路易十五的綽號做出一分貢獻 (路易十五好色,有綽號「Bien-aime」,意為「心愛的人」)。她往日的丰姿,如今 只剩下了高聳、纖細、如土耳其大刀一般頂端彎曲的鷹鉤鼻,在她宛如一隻陳舊白手套 的面孔上,這也是主要的裝飾品。此外就是幾綹捲曲、灰白的頭髮;高跟拖鞋;帶花邊 的蛋殼形睡帽;黑色的連指手套和鑲有五顆寶石的頸飾。 不過,要對她完全公道的話,還必須補充幾句:她對自己的往昔仍然看得很重,直 到現在她晚妝時仍穿袒胸露肩的長裙,戴著長長的手套,仍使用馬丁兄弟的古典紅油彩 (馬丁兄弟於十八世紀首創模仿日本漆器的紅油彩,十分漂亮)塗抹雙頰。她的皺紋和 藹可親,又令人望而生畏;雙眼炯炯有神,全身洋溢著高度的尊嚴,舌頭上是鋒芒畢露 的智慧,頭腦中是準確無誤的記憶力。這一切都使這位老婦人成了真正強有力的人物。 她頭腦中的文件,完全可與文獻館中的文件相提並論,她對全歐洲親王、公爵、伯爵世 家聯姻的情況都瞭如指掌,就是說,查理曼大帝的最小一輩嫡親現在何方,她都一清二 楚。因此,任何僭取稱號的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希望得到好感的青年人、野心勃勃的人和年輕婦女經常拜訪她。她的沙龍在聖日耳 曼區具有最高的權威。這位雌性的塔萊朗,她的每一句話都如法律一般。某些人就禮儀 或風習問題到她家來討教,並且到那裡學習怎樣才能格調高雅。自然,沒有一個老婦人 會像她那樣將鼻煙壺放入衣袋,而且她坐下去或架起雙腿時,裙子每動一下那股準確、 優雅的派頭,最風雅的年輕女子也望塵莫及。她一生中有三分之一時間,聲音停留在頭 腦裡;然而她未能阻止這聲音下到鼻膜中,這使她的聲音格外意味深長。她原來有大宗 財產,現在剩下價值十五萬利勿爾的森林,為拿破侖所慷慨歸還。這樣,無論是財產還 是本人,她的一切都是舉足輕重的。這個古代珍品此時坐在壁爐角落的一張安樂搞裡, 與當代另一前朝遺老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聊著。 這位年邁的貴族老爺,從前是馬耳他教派的長老,身材修長、纖細,衣領總是扣得 緊緊的,以壓縮稍微超出領帶的雙頰並保持頭部高高抬起。這種姿態在某些人身上是自 我滿足的表示,在他身上則可用伏爾泰精神來加以解釋。他的眼睛凸出,似乎無所不見 ,也確實什麼都見識過。他已經聽覺遲鈍。總之,整個他這個人提供了貴族線條美的完 美標本,線條細膩,纖巧,柔和,舒服,彷彿一條蛇,可以任意彎曲、挺直、滑動或變 得僵硬。 德•納瓦蘭公爵與德•葛朗利厄公爵先生一起在客廳中來回踱著。這兩人都是五十 五歲的男子,精力依然旺盛,矮小粗壯,營養豐富,面色頗為紅潤,眼光無神,下唇已 經下垂。如果不是他們談吐文雅,舉止彬彬有禮,表情悠然自得,卻也可以轉眼間變得 放肆無禮,一位膚淺的觀察家說不定會把他們當成是銀行家。然而,只要聽到他們與自 己畏懼的人談話時小心翼翼,與他們同等的人談話時冷淡,空洞,與下屬談話時凶狠惡 毒,任何錯覺自全消失。 朝中人等或政治家都善於用廢話連篇的體貼來收買下屬,又用意料不到的詞句來中 傷下屬。這幾位就是偉大貴族的代表。這偉大的貴族希望自己要麼滅亡,要麼完整不動 地保留下來,真是既值得頌揚,也值得責難。一位詩人(指維尼)已經指出,貴族在黎 塞留的刀斧之下送掉性命時,仍為服從國王旨意而感到幸福;但他們蔑視一七八九年的 絞刑架,認為那是骯髒的報復。這話算說到家了。可以說在此以前,人們對貴族的評斷 都是不全面的。 這四個人物與眾不同之處,是他們都嗓音纖細,與他們的思想和舉止特別相宜。他 們之間完全平等。他們在宮中已養成了掩飾內心激動的習慣,無疑這也妨礙他們明確表 示這位年輕親屬的越軌行動給他們造成的不快。 為防止批評家們給下一幕的開場戴上幼稚可笑這一標籤,在這裡指出下列事實似乎 十分必要:洛克(英國哲學家),當他置身於以頭腦靈活而著稱,以舉止文雅、政治堅 定而與眾不同的一群英國貴族老爺之中時,對他們肆意取笑,用一種特殊方法將他們的 談話速記下來,然後再讀給地們聽,使他們為之捧腹,以便向他們請教從中可得到什麼 結論。確實,在任何國度裡,有教養的階級都有一套華而不實的行話。這種行話,放在 文學或哲學的火焰中提煉一下,坩堝中剩下的純金實在少得可憐。在社會的每一階層, 除巴黎的某幾處沙龍外,觀察家都可找到同樣的笑料,其唯一差別無非是彩釉的透明度 和厚度不同而且。所以,言簡意賅的談話是特殊的社會現象,而冗長和粗俗經常使上流 社會各處黯淡無光。 上層社會人們說話必定滔滔不絕,卻極少用心思考。考慮問題令人勞累,富人則喜 歡不大費力氣地望著生命流逝。所以,從巴黎的街頭頑童直到法國貴族院議員,觀察家 只要逐級將各種戲言的內容加以比較,就會理解塔萊朗先生的這句話:「舉止就是一切 。」這是公認的司法原則「形式帶來內容」的典雅翻譯。在詩人看來,優勢將永遠在社 會底層一邊,因為底層總是給他們自己的思想打上明顯的詩意烙印。這一見解大概也能 使人理解,為什麼沙龍中談話是那樣貧乏、空虛、毫無深度,傑出的人物為什麼對在沙 龍中交流思想這種倒霉的來往總是感到十分厭惡。 德•納瓦蘭公爵突然停住腳步,彷彿孕育著一個閃光的意念,對他身邊的那個人說 道:「那麼,你已經將多林頓賣掉了?」 「沒有,多林頓病了。我真擔心會失去它,我心裡會很難過的。這是一匹上好的獵 騎。德•馬裡尼公爵夫人是否好一些了,你知道麼?」 「不知道,今天早晨我沒去。我正要出門去看她,你就來了,跟我談起安東奈特的 事。昨天她很不好,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已經給她行了臨終聖事。」 「她一死,你的表弟地位就要改變了。」 「絕對不會,她活著時就已經分割完畢,給自己留了一份年金。這份年金由她的侄 女德•蘇朗日夫人支付,因為她把格布里昂的終身年金地產給了她侄女。」 「這對社會將是一大損失。她是多麼傑出的女人,她這個家族又要少一個在出主意 和經歷方面都相當有影響的人物了。咱們私下說說,家長實際上是她。她的兒子馬裡尼 ,是個和和氣氣的人,頗有特點,善於辭令。很討人喜歡,非常討人喜歡。噢,要說討 人喜歡,那是沒得說的了。不過……做事毫無頭腦。特別怪的是,他情感也很細膩。那 天,他和昂丹大道的那些闊佬們在『俱樂部』(當時這種俱樂部是大資產者和貴族聚會 的地方。此處可能指的是跑馬總會)共進晚餐,你叔父(他總是上那兒賭一盤)看見他 了。你叔父在那種地方遇到他頗為震驚,就問他是不是加入了『俱樂部』。他說:『對 ,我再也不到上流社會去了,我跟銀行家們一起生活。』你知道為什麼嗎?」德•葛朗 利厄公爵向德•納瓦蘭公爵神秘地一笑,說道。 「不知道。」 「他跟一個新娘子搞上了,就是那個凱勒夫人小娘子,貢德維爾的女兒。在那個圈 子裡,人家都說她是非常時髦的女人呢!」 「看來,安東奈特倒不想家,」年邁的主教代理官說道。 「我疼愛這小娘子,倒叫我這會兒作這麼奇特的消遣,」王妃一面將鼻煙壺裝進衣 袋,一面回答道。 「我親愛的姑母,」公爵停下腳步,說道,「我很遺憾。只有波拿巴手下的人才會 要一個正正經經的女子幹出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情。咱們私下說說,可別告訴別人,安東 奈特本應該挑個更好一點的。」 「親愛的,」王妃答道,「蒙特裡沃家族可是個古老世家,姻親都很高級,他們和 勃艮第的全部上層貴族都過往甚密。杜爾曼那一支的裡沃杜•德•阿爾肖家族若是在加 利西斷代了,蒙特裡沃家族就可世襲德•阿爾肖的財產和封號。這是從外曾祖父那邊算 過來的繼承。」 「你肯定嗎?」 「我比這個人的父親知道得還清楚。從前我常常見到他,這些事我也告訴了他。他 是教派長老(指聖米迦勒教派和聖靈派長老),他倒根本不在乎,是個百科全書派。他 弟弟僑居國外時,倒充分利用了這一點。我聽說,他在北方的親戚待他特別好……」 「對,確實是那麼回事。德•蒙特裡沃伯爵死在彼得堡,我在那裡見過他,」主教 代理官說,「這人身體粗壯,劉牡蠣嗜好成癖。」 「那他吃多少呢?」德•葛朗利厄公爵問道。 「每天吃十打。」 「沒有感到不舒服?」 「絲毫沒有。」 「啊呀!這可真是了不得!這種嗜好沒叫他得上結石、痛風或其他任何毛病麼?」 「沒有,他身體非常結實,後來是車禍喪生。」 「車禍喪生!他天生愛吃牡蠣,很可能牡蠣對他就是十分必需,因為,從某種程度 上說,我們的主要嗜好就是我們生存的必要條件。」 「我同意你的見解,」王妃微微一笑,說道。 「夫人,你理解事情總是格外精明!」 「我無非要讓你明白,這種事情叫一位年輕女子聽到了,會造成極大的誤解呢!」 她回答道。 她自己切斷話頭,說道:「可是我的侄女!我的侄女呢?」 「親愛的姑母,」德•納瓦蘭先生說,「我還不能相信,她確實是去德•蒙特裡沃 先生府上了。」 「啊!」王妃叫道。 「你意下如何,主教代理官?」公爵問道。 「如果公爵夫人天真幼稚,我想……」 「一個女人墮入情網就會變得天真幼稚,我可憐的主教代理官,你老糊塗了麼?」 「那到底怎麼辦呢?」公爵說道。 「如果我親愛的侄女比較明智,」王妃回答道,「她今天晚上就進宮去,恰好今天 星期一,是接待日。你要費心讓人好好侍候著她,並且對這可笑的謠傳進行闢謠。解釋 的辦法多得很。如果德•蒙特裡沃侯爵是個高尚文雅的人,他也會同意的。然後我們再 讓這兩個孩子乖乖聽話……」 「可是很難與德•蒙特裡沃先生正面交鋒啊,親愛的姑母!他是波拿巴的門徒,地 位也很高。怎麼,你還不知道?他是當今的一位大老爺,在近衛軍中有重要指揮權,他 在軍隊裡很有用場。他絲毫沒有野心。稍有一句話不合他的意,這號人就會對國王說: 『這是我的辭職書,叫我安靜安靜吧!』」 「他思想怎麼樣?」 「很不好。」 「真的,」王如說道,「國王跟從前一模一樣,是個戴著百合花徽的雅各賓黨人( 百合花徽為法國王室標誌。雅各賓黨為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時期的激進派)!」 「唉,要稍微溫和些,」主教代理官說道。 「不對,我認識他由來已久。他妻子出席首次盛大宴會那天,他將宮廷中的人指給 她看,說:『這都是我們的下人!』這種人,只能是個十足的惡棍。我看國王跟他原來 當『先生』(路易十八名路易•斯坦尼斯拉斯•路扎維埃,是路易十六的弟弟,路易十 六在位時,人稱他普羅旺斯伯爵和「先生」)時完全一模一樣。他在立憲會議自己辦公 室內投那麼缺德的票(指他投票贊成第三等級代表加倍的事),現在大概跟自由黨串通 起來,讓他們講話,讓他們爭辯。這個假裝曠達的偽君子,過去對他哥哥(指路易十六 )是個危險人物,將來對他弟弟(指未來的查理十世)也同樣危險。這個身體粗壯、心 胸狹窄的人專門喜歡給他的繼承人製造許許多多麻煩,我真不知道他的繼承人是否能夠 擺脫這種困境。再說,他十分憎惡他的繼承人,臨死時一想到:『他統治不了多久。』 說不定心裡挺高興呢!」 「姑母,這是國王呀,我榮幸地屬於他,而且……」 「怎麼,我親愛的,你擔任個職務就不敢直言不諱了麼!你也出身於可與波旁家族 並駕齊驅的名門呀!如果吉斯家族更果斷一些,國王陛下說不定到今天是一個可憐蟲呢 !我死得正是時候,貴族已經滅亡了。是的,我的孩子們,對你們來說,一切全完了! 」她注視著主教代理官,說道。「我侄女的行為真的要弄得滿城風雨麼!她錯了,我並 不贊成她這樣做,一樁毫無意義的醜聞就是過失。不過,這種不合作統的事,我還是懷 疑。是我把她養大的,我知道……」 正在這時,公爵夫人從她的小客廳走出來。她聽出了姑母的語聲,而且聽見提到蒙 特裡沃的名字。她穿著早晨的便裝。而且就在她出現的時候,德•葛朗利厄先生正心不 在焉地從百葉窗往外望著,他看見他侄媳婦的馬車空著回來了。 「我親愛的女兒,」公爵對她說道,捧住她的頭,在她前額上親吻了一下,「出了 什麼事,你不知道嗎?」 「出了什麼非同小可的事情呢,親愛的父親?」 「整個巴黎城的人都以為你在德•蒙特裡沃先生府上呀!」 「我親愛的安東奈特,你根本沒出門,是不是?」王妃說道,向公爵夫人伸出手去 。公爵夫人懷著深深的敬意親吻王妃的手。 「是啊,親愛的母親,我沒有出門。可是,」她轉過身去向主教代理官和德•葛朗 利厄公爵問好,一面說道,「我倒很願意整個巴黎城的人都以為我在德•蒙特裡沃先生 府上。」 公爵雙手往空中一舉,絕望地拍拍手,然後叉起胳臂。 「你這麼任性,不知道後果如何嗎?」他終於說道。 年邁的王妃驀地站起身來,注視著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忽然滿面緋紅,垂下了眼睛 。德•紹弗裡夫人輕輕拉了她一下,對她說道:「讓我親親你,我的小天使。」她滿懷 深情地吻了公爵夫人的額頭,和她握手,微微一笑,接下去說道,「我們已經不是瓦盧 瓦時代了(瓦盧瓦,卡佩家族的一支,波旁王朝以前的王室),我親愛的女兒。你已經 玷污了你丈夫和你自己的社會地位。不過,我們馬上就設法挽回這一切。」 「可是,我親愛的姑母,我什麼也不願挽回。我希望全巴黎都知道,或者都在傳, 說我今天上午在德•蒙特裡沃先生家裡。不論這個傳聞多麼不確,破壞它,對我損害極 大。」 「我的女兒,那你是要敗壞自己的聲譽,讓你的家庭難過悲傷了?」 「我的父親,我的家庭,為利害關係將我犧牲,雖然並非所願,但是已注定讓我忍 受無法挽回的不幸。你們可以責罵我做這樣的事尋找慰藉,可是你們一定會可憐我的。 」 「你辛辛苦苦要讓女兒們像個樣兒地成家立業,得到的報答就是這個啊!」德•納 瓦蘭先生低聲對主教代理官說道。 「親愛的小姑娘,」王妃一面將落在長裙上的鼻煙粒抖掉,一面說道,「如果你能 夠得到幸福,就幸福好了;問題不在於擾亂你的幸福,而是要把你的幸福與體統調和起 來。我們在場的人都知道,婚姻是不完善的制度,戀愛能緩和一些矛盾。不過,找一個 情人,難道就非得把床舖到卡盧塞爾凱旋門頂上麼?好了,理智一些吧,聽我們的話! 」 「我聽。」 「公爵夫人,」德•葛朗利厄公爵說道,「如果叔叔伯伯們不得不與他們的侄媳婦 保持關係,這是因為他們在社會上有個地位問題;社會給他們榮譽、報酬、薪水,正像 社會也將這些給予國王的每個臣民一樣。所以我前來並不是為了跟你談我侄子的問題, 而是談你的切身利益。咱們來算算吧!如果你非要搞得滿城風雨,你那位先生我瞭解, 我也不怎麼喜歡他。朗熱相當吝嗇,自私得要命。他會和你分手,而將你的財產握在手 裡,讓你一貧如洗,自然也沒有地位。你最近從姨祖母那裡繼承來的十萬利勿爾年金, 將讓他的情婦們尋歡作樂去花掉。你被法律束縛住手腳,對這種安排只能表示同意。 「若是德•蒙特裡沃先生離開你呢?我的上帝,親愛的侄媳婦,咱們不要動氣。當 你還年輕貌美的時候,這個男人是不會拋棄你的。可是我們曾見過多少標緻的女子受到 遺棄,甚至王妃裡也有這種情況。請你允許我提出這個幾乎不可能的假設,我但願這是 不可能的。那麼,沒有了丈夫,你會落到何種地步呢?還是小心謹慎對待你的丈夫吧, 就像細心保護你的姿色一般。不管怎麼說,丈夫和美貌,是女人的安全傘。我假定你一 直幸福,得到恩愛,任何不幸事端不計算在內。 「即便如此,如果萬一你們有了孩子呢?你們怎麼辦?叫他們姓蒙特裡沃麼?好吧 ,他們根本不能繼承父親的全部財產。你想把你的全部財產給他們,他想把他的全部財 產給他們。我的上帝,當然沒有比這個更自然的了。可是你會發現,法律在跟你們作對 。合法繼承人和私生子打官司,我們見過多少!我聽到這類官司在世界各地的法庭上迴 響。你可能求助於委託遺贈人(委託一個人接受和管理遺贈,然後請他將財產轉交真正 的繼承人):若是你相信的人欺騙了你,說實在的,人世的法律部門對此根本就一無所 知,可你的子女就會破產。 「好好抉擇一下吧!看你現在多麼尷尬。不管怎麼說,你的子女定然被你一時心血 來潮葬送掉,地位被剝奪。我的上帝啊,只要他們還小,總是天真可愛的。可是早晚有 一天,他們要責備你,說你更多地考慮你自己,而不是他們。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貴族 ,對這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孩子長大成人,成了人就忘恩負義。在德國,我不是親 耳聽豪亨的少爺吃過夜宵後說什麼:『如果我的母親是個規矩女人,我就會是在位君主 了。』麼?『如果』這個字眼,我們一輩子都在聽平民說。它確實進行了革命。人們不 能指責自己的父親,也無法非難自己的母親時,他們就怪罪上帝叫他們命運不濟。總而 言之,親愛的孩子,我們是來點撥你的。好吧,我的意思一句話就能概括,你應該思之 再三:一個女人千萬不要叫丈夫佔住理。」 「我的叔父,只要不墮入情網,我也會算計這些。在不是獨有情感的地方,我也像 你一樣看得見利害關係,」公爵夫人說道。 「可是,我親愛的小姑娘,生活無非就是利害與情感的錯綜複雜關係罷了,」主教 代理官反駁道,「為了幸福,尤其在你所處的地位上,就必須將情感與利害關係統一起 來。一個妓女想跟誰幹就跟誰幹,這可以理解;可是你有相當可觀的一筆財產,名門望 族,貴族頭銜,在宮廷中有職位,你就不應該把這些都扔到窗戶外邊去。為了把這一切 調和起來,我們來到這裡要求你什麼呢?就是要求你不要踐踏約定俗成的法規,而是巧 妙地繞過它。為了得到這個幸運兒的愛情,你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唉,我的上帝啊, 我年近八十,哪個朝代,我記得都不曾遇見過這種戀愛呢!」 公爵夫人瞪了主教代理官一眼,老頭子立刻閉上了嘴。如果蒙特裡沃此刻能夠看見 她,不是一切都會寬恕的麼……「這如果是在舞台上,自然效果極佳,」德•葛朗利厄 公爵說道,「可是,當這關係到你的奩外財產(婚約規定的單獨留給女方的財產,可供 女方自由支配)、你的地位、你的獨立問題時,這就是毫無意義的了。你不是知恩圖報 的人,我親愛的侄媳婦!長輩們鼓起勇氣將經驗之談送上門來,讓頭腦發瘋的年輕人聽 到理智的語言,這樣的人家,你找不到多少。若是你情願遭受下地獄的懲罰,兩分鐘之 內就可以放棄你的永福。可以!可是,這關係到放棄你的年金收入問題,你可要慎重考 慮啊!我看沒有哪一個懺悔神甫,可以使你免受清貧之苦。我自認為有權利和你這樣講 話。因為,如果你失足了,只有我可以向你提供保護所。我幾乎可以算是朗熱的叔父, 只有我有理由將過錯歸於他。」 「我的女兒,」德•納瓦蘭公爵從痛苦的思索中驚醒過來,說道,「你既然提到情 感,請允許我向你強調指出一點:姓你這個姓的女子,情感應該與普通人不同。自由黨 、羅伯斯比爾的狡詐之徒們極力使貴族蒙受恥辱,你這是有意叫他們得勝。有些事情, 一個姓納瓦蘭的女子做了,就必然殃及她整個家族。到那時,名聲掃地的就不僅僅是你 一個人。」 「好了,」王妃說,「那可就不體面了。孩子們,一輛空馬車出去走了一趟,犯不 上搞得這麼沸沸揚揚的。讓我和安東奈特單獨談談吧!你們三個人,今天晚上來和我一 起用晚餐。我負責把這件事安排停當。你們這些男人哪,對這種事一竅不通,言語中已 經有點尖酸刻薄了,我可不願意眼看你們和我親愛的侄女鬧翻。請你們開恩,都走吧! 」 三位貴族老爺對王妃的意圖自然一清二楚,於是向兩位女士告別。德•納瓦蘭先生 走過來親吻女兒的額頭,對她說道:「好啦,親愛的孩子,明智些吧!只要你願意,還 為時不晚。」 「咱們這個家族中,不能找一個好小伙子,叫他去跟這個蒙特裡沃尋釁麼?」主教 代理官走下台階時說道。 「我的寶貝,」待到只剩下王妃和她的弟子,她作了一個手勢,讓公爵夫人坐在她 身邊一張低矮的小椅子上,對她說道,「在這世界上,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比天主和 十八世紀更受人誹謗的了。我回憶我年輕時代的事情時,記不得有哪個公爵夫人像你剛 才那樣任意踐踏習俗。小說家和那些蹩腳作家們把路易十五治下糟蹋得夠嗆,千萬不要 相信他們。我親愛的,杜巴裡(路易十五的情婦,備受寵愛)足可以和斯卡龍(法國作 家,他的孀妻是路易十四的情婦)的遺孀相提並論,而且人品比她還要好。 「我年輕的時候,一個女子在風流韻事中也懂得保持自己的尊嚴,洩露了秘密就會 將我們葬送,一切災難就接踵而至。那班一錢不值的哲人,我們讓他們進入沙龍。結果 一個個行為不端,忘恩負義,為了報答我們的好意,竟然將我們的私情張揚出去,從整 體上、細部上描寫我們,痛罵那個時代。平民百姓所處的地位,使他們對任何事物都不 能正確判斷,他們看到了事情的內容,卻沒有看到事物的形式。 「可是,我的心肝,那時候,和君主制度的其它時代一樣,男男女女都很傑出、高 尚。沒有一個你們這種維特式的人物,沒有一個你們這樣的風流人物,現在好像是這麼 叫。沒有一個你們這種男人,戴著黃色手套,長褲遮掩著骨瘦如柴的雙腿,裝扮成小販 ,穿過歐洲,冒著生命的危險,面對著德•莫代納公爵的匕首,為的是鑽進攝政王女兒 的盥洗室去。也根本沒有你們這類戴著玳瑁眼鏡的矮個子肺疾病鬼,像洛讚那樣,藏身 在衣櫥裡六個星期之久,為的是在自己情婦生產時,給她鼓鼓勁。德•若庫爾先生小手 指頭上的情愛,要遠遠勝過你們這類讓婦女去示眾(法國舊時的一種羞辱性懲罰)的專 愛爭吵的人。為了前來親吻一個什麼科尼馬克戴著手套的手指,讓人用刀斧砍死,埋在 地板下的年輕侍從,今天你還能給我找到麼(以上提到的事跡皆為男子為心愛的女子做 出犧牲的例子)? 「真的,如今似乎角色換過來了,女人應當忠於男人了。這些先生們本事越來越不 行,倒自視甚高。相信我的話吧,我親愛的,如今已家喻戶曉、人們用作武器將我們善 良的好國王路易十五殺害的這些風流韻事,最初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這一幫子蹩腳詩 人、倫理學家,供養著我們的貼身女僕,專門寫些誣蔑誹謗文字。若是沒有他們,我們 的時代從文學上看,定是風氣良好的。當然,我是為時代辯解,而不是為其邊邊沿沿的 地方辯解。有那麼百十來個出身高貴的婦女墮落了,這是可能的。可是這些壞傢伙,給 你說成上千個,就像辦報人估計戰敗一方死亡人數的做法一樣。再說,我真不知道大革 命和帝政時代有什麼可以譴責我們的:這兩個時代全都低級下流、道德敗壞、粗俗不堪 ,呸!這些事真叫我憤慨,這是我國歷史上最藏污納垢的處所啊! 「我這段開場白,親愛的孩子,」她停頓一下,又接著說下去,「最終是為了告訴 你,如果蒙特裡沃討你喜歡,你完全可以自己作主,自由自在地愛他,能愛多久就愛多 久。我呀,由過去的經驗,我知道(除非將你關起來,可是現在沒人再這麼干了),你 高興幹的事,是一定要干的。我像你這個年歲時,也會這麼干的。只是,我親愛的寶貝 ,我不會放棄生養幾個小德•朗熱公爵的權利。所以,你一定要做得體面。主教代理官 說得對,我們發起瘋來,為了得到他們的愛,願意作出許多犧牲,而沒有一個男子配得 上哪怕是一件犧牲。你一定要將自己置於這樣的地位,就是說,你如果不幸落到悔恨那 步田地,你能夠依然是德•朗熱先生的妻子。到你年老珠黃的時候,你可以舒舒服服地 在王宮中而不是在外省的修道院中望彌撒。全部問題即在於此。 「行為不檢點,就意昧著領補助金,過漂泊無定的生活,聽憑情夫擺佈。這是女人 們放肆無禮造成的麻煩,正因為她們極其下流無恥地故作機靈,她們就遠遠不如你。與 其大白天將你的馬車派到蒙特裡沃府上去,晚上化了裝坐出租馬車去,豈不要強上一百 倍!你是一個小傻瓜,我親愛的孩子!你的馬車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你的人豈不會征服 他的心!我把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真實情況都告訴你了。我並不怪你。你那假清高, 使你落後了兩個世紀。好,現在讓我們來給你的事情打個圓場,就說那個蒙特裡沃將你 的下人灌醉,目的是滿足他自己的自尊心和破壞你的聲譽……」 「天哪,姑母,」公爵夫人暴跳起來,高聲叫道,「不要誹謗他吧!」 「唉!親愛的孩子,」王妃雙眼閃閃發光,說道,「我願意看到你的幻想不致落空 ,不過,一切幻想都應該停止了。若不是這把年紀,你會叫我心軟下來的。好吧,不要 讓任何人煩惱,也不要叫他煩惱,也不要叫我們煩惱。我來負責,叫大家皆大歡喜。不 過你得答應我,從今以後,不徵得我的同意,你不得擅自進行任何活動。你要把什麼都 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引你走上坦途。」 「姑母,我答應你……」 「要什麼都告訴我……」 「好,什麼都告訴你,凡是能說得出口的。」 「我的心肝,我想知道的,正是說不出口的。咱們就算說定了。好了,讓我這乾枯 的嘴唇貼在你美麗的額頭上。別動,讓我來,我不許你親吻我的老骨頭。老年人有他們 自己的一套禮節……好了,送我上車吧!」她擁抱了自己的侄女,說道。 「親愛的姑母,那我可以化裝去他家了?」 「當然啦,這是什麼時候都可以否認的,」老婦人說道。 其實,只是從王妃剛才對她進行的喋喋不休的說教中,公爵夫人才明確想出這個主 意。德•紹弗裡夫人坐在馬車的角落裡以後,德•朗熱夫人風度翩翩地向她告別,興高 采烈地上樓回房去了。 「我本人才會征服他的心。她說得對,我的姑母。一個俊俏女子主動送上門來,一 個男子是不會拒絕的。」 晚上,在德•貝裡公爵夫人的圈子裡,德•納瓦蘭公爵,德•帕米埃先生,德•瑪 賽先生,德•葛朗利厄先生,德•摩弗裡紐斯公爵成功地為中傷德•朗熱公爵夫人的傳 聞進行了闢謠。有許許多多軍官和百姓證實,他們親眼看見蒙特裡沃上午在杜伊勒裡花 園散步。於是便將這荒謬的謠傳歸結為人云亦云的偶然了。到了第二天,雖說有公爵夫 人馬車停駐一節,她的聲譽,正如孟布裡諾的頭盔被桑丘擦亮一樣(見《堂吉訶德》) ,又變得清潔白白明明淨淨。下午兩點在布洛涅森林,德•龍克羅爾先生騎馬走進一條 幽徑,經過蒙特裡沃身邊時,微微一笑對他說道:「她現在不錯了,你那位公爵夫人! --再加點勁,就這麼干!」他補充一句,隨手意味深長地抽了自己那匹牝馬一鞭子,那 牝馬便如炮彈一般向前奔馳而去。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無端轟動兩天之後,德•朗熱夫人給德•蒙特裡沃先生寫了一封信。和前幾封一樣 ,又是石沉大海。這一次,她事先採取了措施,收買了阿爾芒的貼身男僕奧古斯特。一 到晚上八點,就將她領進了阿爾芒房內,完全不是發生那仍未為人知的一幕的那間。公 爵夫人得知將軍當夜不歸了。難道他有兩處寓所麼?貼身男僕不肯作答。德•朗熱夫人 買到了這間臥室的鑰匙,卻不曾買得這僕人的全部正直和誠實。她單獨留在室內時,見 她寫的十四封信放在一張老舊的獨腳小圓桌上。信平平展展,封印也不曾去掉。根本沒 看過。看到這種情形,她頹然跌進一張扶手挎,有一陣完全失去了知覺。待她醒來時, 她看見奧古斯特正在給她聞醋。 「叫一輛車來,快,」她說道。 馬車來了,她痙攣一般飛快下樓。回到家中,立即上床,命令任何人不許進門。她 在床上躺了二十四小時,只許貼身女僕近前。女僕給她送了幾杯桔葉菜。蘇澤特聽到女 主人自怨自艾,並且撞見她明亮卻帶著黑圈的眼睛中飽含淚水。在絕望的眼淚中,她考 慮了準備採取的決定。第三天,德•朗熱夫人與她的代理人進行了一次談話,大約是責 成他作某些準備。然後她差人去請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等待他前來的時候,她給德 •蒙特裡沃先生寫了信。主教代理官準時來到。他發現這位年輕的遠房親戚面色蒼白, 神情沮喪,但又頗有聽天由命之意。那時大約下午兩點。這位神妙的女性,在垂死的倦 怠中,卻顯得從未有過的那麼具有詩意。 「我親愛的舅祖父,」她對主教代理官說道,「你八十歲的高齡使我請你前來。噢 !你不要笑,我求求你。不要在遭到最大災難的可憐女子面前笑吧!你是一個風流男子 ,我希望你年輕時代的艷遇能夠給你一些啟示,對女人寬容一些。」 「一點寬容都沒有!」他說道。 「真的麼!」 「隨便什麼都能使她們興高采烈,」他接口說道。 「啊!好吧,你是我們家族的中心人物。你可能是我與之握手的最後一個親戚、最 後一個朋友,所以我可以請你幫我辦一件事。親愛的主教代理官,請你給我幫個忙吧! 這件事,我既不能請我父親、我叔父德•葛朗利厄辦,也不能求任何女人辦。你大概能 夠理解我。我求求你照我的意思去辦。然後,不管此行結果如何,都要將你辦的這件事 忘掉。 「我求你的事,就是帶上這封信,到德•蒙特裡沃先生府上,見到他,將信交給他 。然後,你問問他,就像你們男人之間詢問事情那樣。你們單獨相對時,那種誠實、情 感,往往你們和我們在一起時就忘掉了。你問問他是否願意看這封信。當然不是當你的 面看,男人們某些激動的感情也是要瞞著別人的。為了使他下定決心,如果你覺得確有 必要,我授權於你,對他說這關係到我的生死存亡。如果他肯……」 「怎麼!你說『他肯』!」主教代理官失聲叫道。 「如果他肯看這封信,」公爵夫人頗有尊嚴地接口說道,「那就向他指出最後一點 。你五點去見他,他今天是這個時間在家用晚餐,我知道。那好,作為全部答覆,他應 該前來看我。如果三個小時以後,到八點鐘的時候,他還沒有出門,一切也就都明白了 。德•朗熱公爵夫人定會從這世界上消逝。我不會死,親愛的,不會。但是在這塊土地 上,任何人間力量都不會再找到我、你來和我一道用晚餐,在我最後焦慮的時刻,至少 有一個朋友協助我。是的,我親愛的奧祖父,今天晚上就會決定我的一生。不管發生什 麼事情,我的一生只能是極其熱烈的。 「好啦,不要說話,什麼見解、想法之類的東西,我一點也不要聽。咱們聊聊,笑 笑吧!」她說道,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吻了手。「讓我們家善於享受生活直到死亡那一 刻的兩個老哲人那樣!我要梳妝打扮起來,我要為你精心修飾一番。你大概就是最後見 到德•朗熱公爵夫人的人了。」 主教代理官默不作答,他施了禮,取了信,受人之托辦事去了。他五點鐘回來,見 他的親戚已穿戴完畢,十分考究,一言以蔽之,嬌艷欲滴。客廳裡彷彿為歡度節日一般 裝飾著花朵。晚餐菜餚精美。為這位老人,公爵夫人將頭腦中的全部本事部施展出來, 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動人。主教代理官一開始以為,這一切不自然的作法無非是年輕 女子尋個開心而已。然而,他這位親戚施展魅力的假魔術不時黯然失色。只見她忽而被 驟然襲來的恐懼攫住,渾身顫抖,忽而側耳細聽。這時,若是他對她說:「你怎麼啦? 」 「噓!」她就這樣回答。 到七點鐘,公爵夫人離開老人。她很快就回來了,但是衣著簡直就像她的貼身女僕 要出門旅行一般。她要這位晚餐的客人為她作伴,挽起他的胳膊,一頭栽進一輛出租馬 車裡。大約八點差一刻時,兩人已經抵達德•蒙特裡沃先生家門口。 這段時間裡,阿爾芒在反覆考慮這封信。信的全文如下:我的朋友,我瞞著你,在 你家呆了一會:我把我的信取回去了。 噢!阿爾芒,你我之間,不能這樣冷漠,就是仇恨也不應如此。如果你愛我,就請 你停止這種殘酷的遊戲。你這樣會害死我的。過些時候,當你得知我是多麼愛你的時候 ,你會後悔的。如果不幸我對你理解錯了,你對我只有憎惡。憎惡既包含著蔑視,也包 含著厭惡。那麼,我就沒有任何希望了:男人們一有了這兩種情感,是不會改變的。不 論這樣想多麼可怕,畢竟可為我漫長的痛苦帶來一些安慰。你不會有朝一日感到悔恨的 。 悔恨!啊,我的阿爾芒,但願我不要嘗到悔恨的滋味!我會不會造成你唯一的恨事 呢?……不,我不願意告訴你,這會在我心中引起多麼劇烈的痛苦。我會活著,卻再也 不能作你的妻子。我在意念中已經完全委身於你,現在我委身於誰呢?……委身於天主 。是的,你曾經一度愛過的眼睛,再也不會看見任何人的面孔;但願天主的榮耀合上這 雙眼睛!聽過你的聲音以後,我再也不會傾聽任何人的聲音;你的聲音最初是那麼柔和 ,而昨天又是那麼可怕,我一直覺得你的報復就發生在昨天。但願天主的話語耗盡我的 精力!在天主的憤怒和你的憤怒之間,我的朋友,對我來說,將只有眼淚和祈禱。 你可能想知道我為什麼給你寫信,唉!請你不要怪我吧:在我永遠離開幸福的生活 之前,我仍然抱著一線希望,我再次對幸福的生活發出一聲歎息。我現在處於極可怕的 心境中。作出一項重要抉擇,使我的心靈感到平靜!與此同時,我仍然感受到暴風而最 後的震盪。 在這場使我對你如此依戀的可怕戀愛中,你是在一個優秀嚮導的帶領下,從沙漠走 向綠洲。我呢,我是拖著雙腳,步履艱難地從綠洲走向沙漠。你就是我的情的嚮導。我 向幸福投過最後幾瞥,憂鬱感傷之情,惟有你,我的朋友,才能理解。也只有在你的面 前,我可以自怨自艾而不臉紅。如果你使我如願以償,我會心花怒放;如果你無動於衷 ,我就會補贖我的罪過。總而言之,一個女子,希望帶著一切高尚的情感留在她心愛的 人記憶之中,豈不是很自然的麼?噢!我唯一的親愛的人!讓你的心上人與她的信仰一 起埋葬吧,你會覺得她的信仰是偉大的。你對我如此嚴厲,促使我三思。自從我真正熱 愛你以來,我自認為並不像你設想的那麼有罪。請你聽聽我的自我辯護吧,這是我早就 應該做的。你是我世間的一切,至少也應該給予我一刻的公正。 從我自己的痛苦中,我明白了,我賣弄風騷曾使你多麼痛苦;但是那時我對愛情完 全無知。你知道這種折磨的奧秘,於是也迫使我忍受這痛苦的折磨。在你最初給予我的 八個月時間裡,你絲毫沒有讓我愛上你。為什麼呢,我的朋友?我說不清,這比我向你 解釋為什麼我愛你更不容易。啊!當然,看到自己成為你熱情洋溢話語的對象,接受你 火一般燃燒的目光,我很得意。但是我仍然冷若冰霜,沒有動情。我那時根本不是女人 ,既體會不到我們這個性別的忠誠獻身精神,也沒有體驗到女性的幸福。是誰的過錯呢 ?假如我毫無訓練地束手就擒,你難道不會蔑視我麼?也許,委身於人而自己沒有得到 任何快樂,是我們女性最高尚的行為?也許沉湎於熟知而又熱烈追求的享受之中,沒有 任何價值?唉!我的朋友,我可以告訴你,當我為你精心打扮的時候,這些念頭都曾來 到我的腦際。可是我已經覺得你那樣崇高,我不願意你出於憐憫給我愛情……我剛才寫 了什麼?啊!我從你家取回了我的全部信件,將它們付之一炬!信燒著了。信中表露的 愛情、激情、瘋狂……你永遠也不會瞭解了。我不想說了,阿爾芒,到此為止,關於我 的感情,我不想再對你說什麼。如果我的願望不能心心相通地得到理解,我,一個女子 ,同樣也不能再接受你出自憐憫給我的愛情。我希望要麼被不可遏制地愛著,要麼被無 情地拋棄。如果你拒絕看這封信,就把它燒掉好了。假如你讀了信,三小時以後你還不 是我唯一的永遠的配偶,知道這信在你手中,我也絲毫不感到羞恥:絕望之中我仍是高 傲的,這個保證在我頭腦中將一切侮辱置之度外。我的結局將與我的愛情相稱。 至於你,儘管我活著,但在這塊土地上,將再也見不到我。每當你想到,有一個女 子,再過三小時,之所以還呼吸,就只是為著將她的柔情慷慨相贈的時候;每當你想到 ,有一個女子,被無望的愛情所吞噬,她並非對兩人共享的歡樂念念不忘,而是對不為 人賞識的情感始終不渝的時候,你就會渾身發抖。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見她的魅力 煙消雲散時,為失去的幸福而哭泣;德•朗熱公爵夫人卻為自己的哭泣而感到幸福,並 且還將對你保持魅力。是的,你會懷念我的。我深深感到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你向我 證明了這一點,我很感謝你。 永別了,你將絲毫觸摸不到我的刀斧;你的刀斧是劊子手的刀斧,我的刀斧是天主 的刀斧。你的刀斧殺人,而我的刀斧救人。你的愛情會死亡,它既不能忍受蔑視,也不 能忍受嘲諷;我的愛情可以忍受一切而不減弱,它永遠是生機勃勃的。啊!你自認為如 此偉大,我可以用柔弱天使平靜而又具有保護性的微笑壓倒你,羞辱你。我感到傷感的 快樂!柔弱的天使拜倒在天主的腳下,取得了以天主的名義照看人們的權利和力量。你 只有過轉瞬即逝的衝動;而可憐的修女將用她熱切的祈禱不斷地指引青你,永遠用神聖 的愛的翅胞庇護著你。 我對你的答覆已有預感,阿爾芒,我與你相約……在天國相見。朋友,強大和弱小 天國都是同樣接納的。二者都是痛苦。想到這裡,使我接受這最後考驗的惴惴不安心情 平靜了下來。我現在是這樣的平靜,以致我擔心,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才離開人世,我就 會不再愛你了。 安東奈特「親愛的主教代理官,」抵達蒙特裡沃家門口時,公爵夫人說道,「勞駕 你去問一問門房,他是否在家。」 主教代理官象十八世紀的男子一般惟命是從,走下馬車。回來時對他的親戚說了一 聲「在」。這個「在」字使她渾身一震。聽到這個字,她抓住主教代理官,與他握手, 讓他親吻了她的雙頰,然後請他走開,既不要窺探她的去向,也不要試圖保護她。 「可是你不怕路上行人嗎?」他說道。 「誰對我都不會不尊重的,」她回答道。 這就是時髦女郎和公爵夫人的最後一句話。主教代理官離她而去。德•朗熱夫人站 在門口,用皮大衣裹緊身體,等待著時鐘敲響八點。時間到了。這不幸的女子又寬限十 分鐘,一刻鐘。她希望這一推遲又是一次對她的羞辱。最後,她的信念破滅了。她情不 自禁地感歎道;「啊,我的天主!』離開了這不祥的門檻。這是加爾默羅會修女的第一 句話。 蒙特裡沃正與幾位朋友晤談,他催促他們快些結束。可是他的掛鐘慢了。公爵夫人 被冷靜的狂怒捲走,徒步在巴黎的街道上狂奔時,他才走出家門到德•朗熱公館去。她 走到地獄街時,痛哭起來。在那裡,她最後一次凝望煙霧瀰漫、喧囂、萬家燈火的紅雲 籠罩著的巴黎。然後她登上一輛出租馬車,走出這座城市,一去不復返。德•蒙特裡沃 侯爵來到德•朗熱公館,根本沒有見到他的情婦,以為又受了愚弄。他跑到主教代理官 家裡。主教代理官正在換室內便衣,一面想著他那漂亮親戚的幸福情形。他接見了侯爵 。蒙特裡沃用凶猛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射出無論男女都會極度震驚的閃電。 「先生,你們是有意搞什麼惡作劇麼?」他大叫起來,「我從德•朗熱夫人家來, 她的僕人說她出門去了。」 「這一定是由於你的過錯釀成了大禍,」主教代理官回答道,「我走的時候,公爵 夫人還在你家門口……」 「幾點鐘?」 「八點差一刻。」 「告辭了,」蒙特裡沃說道,立即火速趕回家中,詢問門房是否傍晚時在門口見過 一位婦人。 「見過,先生,一位漂亮的婦人,似乎很煩惱的樣子。她像瑪德萊娜一樣默默地流 著淚,像長矛一般站得筆直。後來她說了一聲『我的天主啊!』就走了。請您別怪罪, 我老伴和我都在這裡,她不知道。那一聲「我的天主啊!』簡直讓我老伴和我心都碎了 。」 短短幾句話,頓時使這位剛強男子面無血色。他給德•龍克羅爾先生寫了一封短箋 ,立即派人送至他家中。他自己返身上樓回房。將近午夜時分,德•龍克羅爾侯爵來到 。 「怎麼啦,我的好友?」一見將軍,他就劈面問道。 阿爾芒將公爵夫人的信拿給他看。 「後來怎麼樣了?」龍克羅爾問他。 「她八點鐘的時候在我家門口,八點一刻就不見了。我失去了她,可是我愛她!啊 !如果我的生命屬於我自己,我早就叫我的腦袋開花了!」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龍克羅爾說道,「鎮靜一下。公爵夫人們不會像鶺鴒鳥 一樣飛走的。她一個小時走不了三里(法國古裡,一里大約相當於四公里)。明天,我 們每小時走六里!」 「啊!見鬼!」他接下去又說,「德•朗熱夫人不是一般的女子。我們明天全騎馬 去。明天白天我們會從警察那裡瞭解到她往什麼方向去了。這些天使沒有翅膀,她必定 要叫馬車。不管她已經上路或藏身巴黎,我們一定要找到她。不是可以打旗語,不用追 蹤就將她截住麼?你一定會幸福的。不過,我親愛的老弟,你犯了錯誤,像你這樣意志 堅強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做這種錯事。你們用自己的靈魂去衡量別人的靈魂,不知道繩子 繃緊到什麼程度,會把人情繃斷。為什麼你剛才對我隻字未提呢?如果你對我說了,我 一定會告訴你:一定要準時。」 「明天見吧,」他與德•蒙特裡沃握手,又加了一句,「能睡的話,睡吧!」 可是,包括政治活動家、君主、大臣、銀行家在內,總之,凡是人類權勢所能賦予 社會的一切最強大的手段,都使用上了,也是枉然。無論是蒙特裡沃還是他的朋友們, 都未能找到公爵夫人的蹤跡。顯然她已經進了修道院。蒙特裡沃決心自己搜遍或叫人搜 遍全世界的修道院。即使要送掉整整一座城市居民的性命,他也要找到公爵夫人。為了 給這位不同尋常的人說句公道話,有必要指出,他狂熱迷戀的心情每日有增無減,一直 持續了五年之久。到了一八二九年,德•納瓦蘭公爵才從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她的女 兒以朱莉亞•霍布伍德夫人貼身女僕的身份到西班牙去了。她在加的斯與這位夫人分手 的時候,朱莉亞夫人並未發覺卡羅琳娜小姐就是那位突然失蹤、使整個巴黎上層社會手 忙腳亂的著名的公爵夫人。 在加爾默羅會修道院的木柵邊,並有修道院院長在場,兩位情人久別重逢。他們心 中激盪著的情感,現在應該一目瞭然了。雙方心中所喚起的強烈感情,自然可以使這段 艷史的結局得到解釋。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第四章天主了結風流債到了一八二三年,德•朗熱公爵去世,他的妻子已經自由。 安東奈特•德•納瓦蘭在地中海的一方小洲上過活,愛情已使她未老先衰。但是教皇可 以解除泰蕾絲修女的誓願(指進修道院時對神許下的貧修、貞潔、順從等三願)。付出 了多少愛情換來的幸福之花可以為這對情人開放了。懷著這樣的心思,蒙特裡沃從加的 斯日夜兼程奔到馬賽,又從馬賽奔到巴黎。他抵達法國數月之後,一艘全副武裝的雙桅 橫帆商船從馬賽港出發,朝西班牙駛去。這艘船是好幾位知名人士租來的,差不多都是 法國人。他們對東方懷著狂熱的興趣,打算到東方各地去遊歷一番、蒙特裡沃對這些國 家的風土人情瞭解甚多,使他成為這些人不可多得的旅伴。他們要求他同去,他也同意 了。國防大臣任命他為少將並將他安插進了炮兵委員會,為他此行提供了方便。 雙桅帆船啟航二十四小時後,在西班牙海岸某島嶼西北停泊。這艘船本來經過精心 挑選,船體機身航海性能良好,桅帆輕巧,因此能夠在距離礁石大約半海里的地方拋錨 而毫無危險。有礁石的這一側,是絕對無法靠岸的。如果漁船和當地居民遠遠望見帆船 在這裡停泊,他們先是根本不會擔心受怕;後來,也輕而易舉地為停船找到了理由。靠 近島嶼以前,蒙特裡沃叫人掛起美國過旗。雇到船上幹活的水手是美國人,只會講英文 。蒙特裡沃先生的一位夥伴將他們全部載上一隻小艇,帶領他們來到小城中一家派店。 在旅店裡,他讓這些人一直處於酩酊大醉狀態,舌頭動彈不得。然後他對人說,雙桅帆 船上坐的是探寶的人。這種人在美國因異想天開而十分著名,該國有一位作家還專門描 述了他們的事跡。這樣,船隻停在礁石中就得到了足夠的解釋。這個自稱為水手長的人 說,船主和船員在這裡尋找一七七八年沉沒的一艘大帆船的殘骸,船上有從墨西哥啟運 的珍寶。旅店老闆和地方當局也就不再多問。 阿爾芒和忠心耿耿助他一臂之力促成他這艱難之舉的朋友們,首先考慮到,無論用 武力還是用巧計,從小城這一側將泰蕾絲修女解救出來或劫走,都無法成功。於是這些 膽大包天的人一致商定,從難處著手。他們打算就從看上去完全不可逾越的地方開闢一 條通道直達修道院,像拉馬克將軍強攻卡帕雷島一般征服大自然。蒙特裡沃當年曾參加 那次令人難以置信的遠征。在當前情況下,島嶼盡頭峭壁般的花崗岩,比起當年卡帕雷 島的花崗岩來,可供蒙特裡沃手攀腳踏之處還要少;對他來說,似乎修女們比當年的哈 得孫•洛沃爵士更為可怕。 劫走公爵夫人搞得滿城風雨,將會使這些人蒙受恥辱。像海盜那樣,將城市、修道 院圍困起來,不給他們的勝利留下一個見證人,與此也相差無幾。對他們來說,此舉只 有兩條路可循:要麼搞一場大火,刀兵之災,驚動整個歐洲,卻讓人對犯罪的原因摸不 著頭腦;要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劫走,叫修女們確信是魔鬼登門。動身以前在巴黎召 開的秘密會議上,取勝的是後一個方案。為使此舉圓滿成功,進行了周密的設想。這些 對巴黎的享樂已經厭倦的人,這次大概會得到一次真正消愁解悶的機會。 一艘類似獨木舟的小船,輕便異常,馬來亞款式,馬賽製造,使他們得以在礁石中 繼續航行,直到再也無法通過的地方。兩條用鋼絲擰成的纜繩,相距幾尺遠,平行拉起 ,約在反方向的斜面上;從纜繩上要滑過籮筐,也用鋼絲編成,如同在中國一樣,當作 從一塊岩石到另一塊岩石的橋樑。纜繩與籮筐配套成龍,就這樣將座座礁石連接起來, 猶如某些蜘蛛往來其間的蛛絲,蜘蛛正是這樣將大樹團團圍住。從歷史上說,是最善於 模仿的中國人首先倣傚了這種本能的作品。無論是驚濤駭浪,還是海上隨時發生的變化 ,都無法破壞這脆弱的工事。纜繩相當靈活,其弧度經瑟堡海港不朽的創始人、已故加 香工程師仔細研究,足以對付驚濤駭浪。這條學問高深的曲線,一越過它,凶猛的流水 便無能為力。這條曲線是由天才的觀察家根據大自然的秘密尚不能解釋的一條規律確定 下來的,這也幾乎是整個人類天才之所在了。 船上只留下德•蒙特裡沃先生的夥伴們。肉眼無法看見他們。經過這裡的船隻,水 手們從上甲板頂上用最好的望遠鏡瞭望,也不會發現混雜於礁石之間的纜繩和藏身於岩 石之間的人。經過十一天的預備工程,這十三個人妖,抵達位於海面以上三十多圖瓦茲 (法國舊長度單位,一圖瓦茲為1.949米)的岬角腳下。這岬角的山石,對於人來說, 其難以攀緣的程度,大概與老鼠在一隻完整瓷花瓶肚兒的光滑外緣上爬行相差無幾。幸 虧這巨大的花崗岩塊已經開裂。裂縫的兩側上下筆直,有如直線。他們便在裂縫裡每隔 一尺釘進大木楔。這些無畏的干將們又在木楔中嵌進鐵鉤。鐵鉤率先早已備好,另一端 為一鐵桿,上有孔。將一塊塊路板固定在鐵桿上。 踏板為極輕的松木板做成。一根桅桿,同岬角高度相同,下端嵌在海灘下面的岩石 裡,上開一槽口。踏板正好可與這槽口相接。其中有一人,是學識淵博的數學家,他不 愧為這些實干家的一員,巧妙地計算出了從桅桿頂部到底部逐步將一塊塊踏板移開所需 要的角度,以便以桅桿中部為起點,將上一部分踏板成扇形展開時正好抵達岩石頂端; 下一部分踏板情形也相同,只是方向相反。這個階梯,輕得出奇,又十分堅固。為造它 ,花了二十二天工夫。一張磷紙,一夜工夫,加上大海的波濤,便足以使其一切痕跡永 遠消逝。這樣,內情就絕對不可能洩露出去,任何追尋闖入修道院的人的企圖,終將是 徒勞。 岩石頂端有一塊平地,四面均為懸崖峭壁所包圍。十三個陌生人,從桅樓頂上用望 遠鏡察看地形時,認為上面雖然凸凹不平,他們仍有把握,能夠輕而易舉地抵達修道院 的花園。園中樹木相當茂密,可提供穩妥可靠的隱身之地。可能到了那裡以後,才能決 定用什麼辦法將修女劫走。已經花費了如此大量的心血,他們不希望由於偶爾被人發現 ,功敗垂成,只好等到下弦月最後稍失以後再動手。 整整兩夜,蒙特裡沃披著大衣,躺在山巖頂上。修道院裡晚禱和晨禱的唱經聲在他 心中激起無法言喻的狂喜。他一直走到牆邊,以便能夠聽到管風琴的音樂,並極力在眾 聲中分辨出那一個嗓音來。儘管十分寂靜,空間的距離卻只容許音樂模糊不清的音響達 到他的耳際。這是多麼甘美的和諧呀!再也感覺不到演奏中的瑕疵。從中顯示出來的純 潔的藝術意念,既不要求心靈努力傾聽,也不要求費神理解,卻與心靈相通。這又勾起 阿爾芒多麼可怕的回憶!在這音樂微風的吹拂中,他的情愛又整個地迸發出來,他希望 從空中傳來幸福的諾言。最後一夜,他一連數小時,雙眼一直凝望著一間居室沒有柵欄 的窗戶。在這懸崖峭壁上,柵欄並無必要。他看見那間居室徹夜亮著燈光。於是,那種 常常很對但也常常搞錯的內心直覺,向他喊道:「她就在那兒!」第二天早晨,太陽還 未升起,他便走下山巖。 「她肯定就在那兒,明天,她就是我的了!」他自言自語道,將許許多多快樂的心 思與緩緩敲響的鐘聲糅合在一起。多麼稀奇古怪的心境!這個修女,愛情的劇烈痛苦使 她憔悴,淚水、齋戒、少眠、祈禱使她未老先衰。這個飽經風霜的二十九歲的女子,他 更加狂熱地愛著她,遠遠勝過他從前愛那個輕浮的少女,二十四歲的女子,空氣中的女 精靈。高尚的苦難或激烈的情緒動盪在女子臉上刻下美妙動人的表情,性格剛毅的男子 難道不是生性容易為這種表情所吸引麼?有的男子感到自己內心深處有一股永不枯竭由 慰藉和柔情合成的清泉,需要潑灑在一個因柔弱而更加嫵媚、因感情而變得堅強的女性 身上。對他們說來,痛苦悲傷的女子,其美貌豈不是最能牽動情懷麼?嬌嫩、鮮艷、連 成一體的美,一言以蔽之,「漂亮」,具有庸俗的誘惑力,庸俗的人會上鉤。有些女性 的面容,愛情在痛苦的皺褶之間,在憂傷的殘跡之中甦醒。蒙特裡沃大概是喜歡這種面 容的。 一個情人,用他充滿強烈慾望的聲音,難道不會使一個全新的生命迸發出來麼?這 個新生命,年輕,生機勃勃,只是為了他才破殼而出。那舊殼,在世人看來已破碎不堪 ,在他看來,卻極其美麗。他豈不是佔有了兩個女子麼?一個,在別人眼中,蒼白、憔 悴、悲傷;另一個,是自己心上的女子,其他任何人都看不見,是一個用感情來理解生 活的天使,她的全部光輝,只是為了莊重的愛情才顯示出來。 將軍離開他的哨位以前,聽見從這間居室中傳出微弱的音符,音色柔和,充滿了溫 情。他回到山巖下面,見他的朋友們都在那裡。他對他們說,他有生以來從未感受過如 此令人心醉神迷的快樂。寥寥數語,飽含著雖然極力守口如瓶卻又能感染人的激情。鄭 重其事地表達激情,一般人總是很尊重的。 第二天晚上,十一位忠心耿耿的戰友在黑暗中登上山巖頂端,每人攜帶匕首一把, 巧克力一份,以及盜賊這一行所需的一切器具。到了修道院的圍牆邊,他們使用預先造 好的梯子,越過圍牆,進入修道院的基地。蒙特裡沃一一認出了從前他去接待室時經過 的拱頂長廊和接待室大廳的窗戶。當場他制訂出計劃,並且得到了大家的贊同。從接待 室的窗戶投進來的光線,照亮了加爾默羅會修女所佔用的那部分。就從這窗戶進去,打 開一條通道,進入過道,看看是否每間居室門上寫有人名。走到泰蕾絲修女的居室,趁 她熟睡之機闖進去,塞住她的嘴巴,將她捆綁起來,劫走。這些人除了具有苦役犯的膽 大和靈巧以外,又有上流社會的人所獨具的知識。為了不讓出聲,他們可以毫不在乎地 攮一匕首。對他們來說,這個行動計劃的每一部分都不難辦到。 花了兩小時的時間,將窗上的鐵柵鋸斷。三個人在外面警戒,兩個留在接待室中。 其餘的人,赤著腳,在修道院的內院等距離拉開。蒙特裡沃躲在一個年輕人身後進入內 院。這人叫亨利•瑪賽,是他們當中最機靈的人。為謹慎起見,他穿了一件與這一修道 院的道袍十分相像的加爾默羅會修女道袍。假修女和蒙特裡沃抵達宿舍區時,掛鐘敲了 三點。他們迅速將各居室情形偵察完畢。聽聽沒有一點動靜,便借助於一盞昏暗的燈, 去查看門口的名字。幸虧每扇門上都寫著名字,每個名字上還伴有信仰狂熱的警句、聖 徒和聖女的肖像。這都是每個修女對自己生活的新角色書寫的題辭,揭示出每個人最後 的意念。 到了泰蕾絲修女的居室門口,蒙特裡沃讀到這樣的題辭: SubinvocationeSanctaematrisTheresae(拉丁文:聖女泰蕾絲保佑)!格言是: Adoremusinoeternum(拉丁文:永遠崇拜(或永遠愛慕))。驀地,他的夥伴用手拍了 拍他的肩膀,讓他看從門縫裡露出一縷強光,這光線照亮了過道的石板地面。這時,龍 克羅爾先生趕上了他們。 「所有的修女都在教堂裡,開始舉行追思祭禮了,」他說道。 「我留下,」蒙特裡沃答道,「你們撤到接待室去,關上這過道的門!」 他讓假修女放下面紗,給他作前導,迅速竄入室內。他們看見,在修女居室的前廳 ,已經死亡的公爵夫人,放在她的床板上,停在地下,兩隻蠟燭照亮了她。蒙特裡沃也 好,瑪賽也好,兩人都說不出一句話來,也沒有發出一聲叫喊。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 你。後來,將軍作了一個手勢,那意思是:扛走她! 「快逃!」龍克羅爾喊道,「修女儀式行列開始行進,你們馬上就要被發現了!」 強烈的慾望會使動作變得魔術一般決。當修道院院長在前,修女們隨後,向這裡走 來,準備將泰蕾絲修女屍體運走的時候,死者已被飛速帶到接待室,從窗戶遞出去,運 到了牆角下。負責看守死人的修女,冒冒失失到死人房間裡去翻箱倒櫃,想要瞭解其隱 秘,而且那麼專注地進行搜查,竟然絲毫沒有聽見外面的動靜。待她出來,屍體已不見 了,她不免大驚失色。嚇得目瞪口呆的女人們還沒有想到要四下找尋時,一條繩索已將 公爵夫人放至山巖腳下,蒙特裡沃的夥伴們已將他們的工程毀掉。到了早晨九點鐘,階 梯也好,纜繩橋樑也好,均已蹤跡全無。泰蕾絲修女的遺體已經運到船上。雙桅帆船開 到碼頭上將其水手裝運上船,當天就無影無蹤了。蒙特裡沃獨自一人留在他的艙室裡, 與安東奈特•德•納瓦蘭為伴。一連數小時,她的面孔善意地為他放射出極為美麗的光 輝,這是死亡賦予我們的遺體以特有的平靜之故。 「啊,這個麼,」蒙特裡沃重新在上甲板出現時,龍克羅爾對他說道,「從前,她 是一個女人;現在,什麼都不是了。咱們往她兩隻腳上各拴一個圓炮彈,把她扔到海裡 去吧!你想起這事,也就像我們想到童年時讀過的一本書那樣算了。」 「對,」蒙特裡沃說道,「這無非是一首詩罷了。」 「你現在精明了。從今以後,你盡可以有激情;但是愛情,必須學會將它放在合適 的地方。只有一個女人最後的愛情才能滿足一個男人的初戀。」 一八三四年一月二十六日於日內瓦萊韋克草地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晉江文學城 則文 掃校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