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一一六章 寬恕

    第二天,騰格拉爾又餓了,那間黑牢的空氣不知為什麼會讓人這麼開胃。那囚徒本來打
算他這天不必再破費,因為,像任何一個會打經濟算盤的人一樣,他在地窖的角落裡藏起了
半只雞和一塊麵包。但剛吃完東西,他就覺得口渴了,那可是在他的意料這外的。但他一直
堅持到他的舌頭粘在上顎上,然後,他再也不能堅持下去了,他大喊起來。守衛的打開門,
那是一張新面孔。他覺得還是與他的相識做交易比較好一些,便要他去叫庇皮諾。
    「我來啦,大人,」庇皮諾帶著急切的表情說,騰格拉爾認為這種急切的表情對他有利
的。「您要什麼?」
    「要一些喝的東西。」
    「大人知道羅馬附近的酒可是貴得很哪。」
    「那麼給我水吧。」騰格拉爾喊道,極力想避開那個打擊。
    「哦,水甚至比酒更珍貴,今年的天氣是這樣的旱。」
    「得了,」騰格拉爾說,「看來我們又要兜那個老圈子啦。」
    他的臉上帶著微笑,希望把這件事情當作一次玩笑,但他額角上卻已經汗涔涔地了。
「來,我的朋友,」看到他的話並沒有在庇皮諾身上引起什麼反應,他又說,「你不會拒絕
給我一杯酒的吧?」
    「我已經告訴過大人了,」庇皮諾嚴肅地答道,「我們是不零賣的。」
    「嗯,那麼,給我一瓶最便宜的吧。」
    「都是一樣的價錢。」
    「要多少?」
    「兩萬五千法郎一瓶。」
    「說吧,」騰格拉爾用痛苦的口吻喊道,「就說你們要敲詐得我一文不名,那比這樣零
零碎碎的宰割我還更痛快些。」
    「沒準兒這正是頭兒的意思。」
    「頭兒!他是誰?」
    「就是前天帶您去見的那個人。」
    「他在哪兒?」
    「就在這兒。」
    「讓我見見他。」
    「當然可以。」
    一會兒,羅吉·萬帕便出現在騰格拉爾的面前了。
    「閣下,你就是帶我到這兒來的那些人的首領嗎?」
    「是的,大人。」
    「你要我付多少贖金?」
    「哦,說實話,就是您帶在身邊的那五百萬。」
    騰格拉爾的心裡感到一陣可怕的劇痛。「以前我雖有大筆的財產,」他說,「現在卻只
剩下這一筆錢了。如果你把這筆錢都拿走,就同時拿了我的命吧。」
    「我們不準備使您流血。」
    「誰給你們下的命令?」
    「我們所服從的那個人。」
    「那麼你也服從那個人的嗎?」
    「是的,是一位首領。」
    「我聽說,你就是首領,但另有一個人是我的首領。」
    「而那位首領,——他可是也聽誰指揮的嗎?」
    「是的。」
    「他聽誰的指揮?」
    「上帝。」
    騰格拉爾想了一會兒。「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說。
    「有可能。」
    「是你的首領要你這樣對待我的嗎?」
    「是的。」
    「他的目的是什麼?」
    「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的錢包都要被掏空了呀。」
    「大概會的。」
    「好,」騰格拉爾說,「給你一百萬怎麼樣?」
    「不行。」
    「兩百萬呢?三百萬?四百萬?來,四百萬哪?條件是你放我走。」
    「值五百萬的東西您為什麼只給我四百萬呢?銀行家閣下,您這麼殺價我買在不懂。」
    「都拿去吧,那麼統統都拿去吧,我告訴你,連我也殺了吧!」
    「好了,好好,別生氣。這樣會刺激你的血液循環,使血液循環的加速,這樣會產生一
個每天需要一百萬才滿足的胃口。您還是經濟一點兒吧。」
    「但到我沒有錢付給你們的時候,又怎麼樣呢?」騰格拉爾絕望地問。
    「那時您必須挨餓。」
    「挨餓?」騰格拉爾說,他的臉色發白起來。
    「大概會的。」萬帕冷冷地回答。
    「但你不是說你不想殺死我的嗎?」
    「是的。」
    「可是你怎麼又想讓我餓死?」
    「那是另一回事了。」
    「那麼,你們這些混蛋!」騰格拉爾喊道,「我決不會讓你們的陰謀得逞!我情願馬上
就死!你們可以拷打我、虐待我、殺死我,但你們再也得不到我的簽字了!」
    「悉聽尊便。」萬帕說著就離開了地窖。
    騰格拉爾狂怒地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擱。這些傢伙是些什麼人呢?那個躲在幕後的首領
是誰呢?為什麼旁人都可以出了贖金就釋放,惟有他卻不能這麼辦呢?噢,是的,這些殘酷
的敵人既然用這無法理解的手段來迫害他,那麼,迅速的突然的死去,可算是一種報復他們
的好方法。死?在騰格拉爾的一生中,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帶著恐懼和希望的矛盾想到死。這
時,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毫不留情的幽靈身上,這個幽靈深藏在每個人的內心中,而且隨著
每次的心跳一遍遍地說道:「你要死了!」
    騰格拉爾象一頭被圍捕的野獸。野獸在被追逐的時候,最初是飛逃,然後是絕望,最
後,憑著絕望所刺激出來的力量,有時也能絕處逢生。騰格拉爾尋思著逃脫的方法,但四壁
都是實心巖石,地窖惟一的出口處有一個人坐在那兒看書,那個人的後面還不斷地有帶槍的
人經過。他那不簽字的決心持續了兩天,兩天以後,他出了一百萬買食物。他們送來一頓豐
美的晚餐,拿走一百萬法郎的支票。
    從這時起,那不幸的囚犯乾脆聽天由命了。他已受了這樣多的痛苦,他決定不讓自己再
受苦,什麼要求他都肯答應了,在他象有錢的時候那樣大吃大喝地享受了十二天以後,他算
一算賬,發覺他只剩下五萬法郎了。於是這個囚犯發生了一種奇怪的反應。為了保住剩下的
五萬法郎。他寧願再去受饑餓的折磨也不肯放棄那筆錢。有一線瀕於瘋狂的希望在他眼前閃
爍。早就把上帝拋在腦後的他,這時又想起了上帝。上帝有時會創造奇跡的,教皇的巡官或
許會發現這個該死的洞窟,把他釋放出去,那時他就還可以用剩下五萬法郎,保證他此後不
致挨餓。他祈禱上帝讓他保存這筆錢,他一面祈禱一面哭泣。三天就這樣過去了,在這三天
裡面,即使他的心裡並沒有想到上帝,但他的嘴巴上總老是掛著上帝的名字。有時他神志昏
迷,好象看見一個老人躺在一張破床上,那個老人也已餓得奄奄一息了。
    到第四天,他已餓得不成人形而是一具活屍了。他撿完了以前進餐時掉在地上的每一顆
麵包屑,開始嚼起乾草來了。
    然後他懇求庇皮諾,像懇求一個守護神似的向他討東西吃,他出一千法郎向他換一小塊
麵包。但庇皮諾不理他。到第五天,他掙扎著摸到地窖的門口。
    「你難道不是一個基督徒嗎?」他支撐著起來說:「你們忍心看著一個在上帝面前與你
同是兄弟的人死去嗎?我的朋友,我當年的朋友呀!」他喃喃地說,臉貼到地上。然後他絕
望地站起來,喊道,「首領!首領!」
    「我在這兒,」萬帕立刻出現,說,「您想要什麼?」
    「把我最後的一個金幣拿去吧!」騰格拉爾遞出他的皮夾,結結巴巴地說,「讓我住在
這個洞裡吧。我不再要自由了,我只要求讓我活下去!」
    「那麼您真的感到痛苦了?」
    「哦,是的,是的,我痛苦極了!」
    「可是,還有人比您受過更大的痛苦。」
    「我不相信。」
    「有的,想想那些活活餓死的人。」
    騰格拉爾想到了他在昏迷狀態時所見的那個躺在床上呻吟的老人。他以額撞地,也呻吟
起來。「是的,」他說,「雖有人比我痛苦,但他們至少是殉道而死的。」
    「你懺悔了嗎?」一個莊嚴低沉的聲音問道。騰格拉爾聽了嚇得頭髮根都直豎起來。他
睜大衰弱的眼睛竭力想看清眼前的東西,在那強盜的後面,他看見一個人裹著披風站在石柱
的影陰裡。
    「我懺悔什麼呢?」騰格拉爾結結巴巴地說。
    「懺悔你所做過的壞事。」那個聲音說。
    「噢,是的!我懺悔了!我懺悔了!」騰格拉爾說,他用他那瘦削的拳頭捶著他的胸膛。
    「那麼我寬恕你。」那人說著就摔下他的披風,走到亮光裡。
    「基督山伯爵!」騰格拉爾說,饑餓和痛苦使他的臉色蒼白,恐懼更使他面如土色了。
    「你弄錯了,我不是基督山伯爵!」
    「那末你是誰呢?」
    「我就是那個被你誣陷、出賣和污蔑的人。我的未婚妻被你害得過著屈辱的生活。我橫
遭你的踐踏,被你作為升官發財的墊腳石,我的父親被你害得活活餓死,——我本來也想讓
你死於饑餓。可是我寬恕了你,因為我也需要寬恕。我就是愛德蒙·唐太斯。」
    騰格拉爾大叫一聲,摔倒在地上縮成一團。
    「起來吧,」伯爵說,「你的生命是安全的。你的那兩個同伴可沒有你這樣幸運,一個
瘋了,一個死了。留著剩下的那五萬法郎吧,我送給你了。你從醫院裡騙來的那五百萬,已
經送回給他們了。現在你可以好好地吃一頓。今天晚上你是我的客人。萬帕,這個人吃飽以
後,就把他放了。」
    伯爵離開的時候騰格拉爾仍然倒在地上,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只看見一個人影在甬道
裡消失了,甬道兩旁的強盜都對他鞠躬。萬帕遵照伯爵的指示,款待了騰格拉爾一頓,讓他
享受意大利最好的酒和美食,然後,用他的馬車帶他離開,把他放在路上,他靠著一棵樹
干。在樹下呆了一整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天亮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一條小溪附近;
他口渴了,踉踉蹌蹌地走到小溪邊。當他俯下身來飲水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頭髮已完全白
了。
    (第一一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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