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一○一章 赤練蛇

    瓦朗蒂娜房間裡只剩一個人了。兩只比聖·羅爾教堂略慢的鐘在遠處敲出了午夜的鐘
聲;而後,除了偶爾有馬車駛過的聲音外,四周一片寂靜。瓦朗蒂娜一直注意著她房間裡的
那只時鐘。那只鐘是有秒針的,她開始數秒針的走動,她發現秒針的擺動比自己的心跳要慢
得多。可是她不禁疑惑;從不傷害別人的瓦朗蒂娜,誰會希望她死。為什麼希望她死呢?
    出於什麼目的呢?她做了什麼事情惹下了這樣一個仇敵?她當然睡不著。一個可怕的念
頭在她的腦子裡盤旋——就是,有一個人企圖來謀殺她,而那個人又要來了。如果這個人對
毒藥失去信心,像基督山所說的那樣乾脆用刀子,那可怎麼辦呢!如果伯爵來不及來救她,
那可怎麼辦呢?如果她就要接近生命盡頭,假如她永遠也見不到莫雷爾,那怎麼辦呢!想到
這兒,瓦朗蒂娜嚇得臉色蒼白,直出冷汗,幾乎要拉鈴求援了。但她好象在門背後看到了伯
爵發亮的眼光,——這雙眼睛已印在她的記憶裡,想到他,她便感到那樣的羞愧,不禁默默
地自問,如果她冒冒失失地作了傻事,如何報答對伯爵的感激之情呢?二十分鐘,極長的二
十分鐘,便這樣過去了,然後又過去了十分鐘,時鐘終於敲打半點了。這時,書房門上傳來
輕微的指甲敲打聲通知瓦朗蒂娜,告訴她伯爵仍在警惕著,並通知她同樣警惕。果然,在對
面,也就是在愛德華的房間那面,瓦朗蒂娜似乎聽到了地板上有震動的聲音,她側起耳朵,
屏住呼吸,憋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了;門柄轉動了,門被慢慢地拉開來了。瓦朗蒂娜本來是
用手支起身子的,這時急忙倒到床上,把一條手臂遮在眼睛上;然後她驚慌戰栗地等待著,
她的心被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怖揪著。
    有一個人走到床前。拉開帳子。瓦朗蒂娜竭力控制住自己,發出均勻的呼吸,好象睡得
很平穩。「瓦朗蒂娜!」一個聲音輕輕地說。姑娘心底打了一個寒顫,但沒有作聲。「瓦朗
蒂娜!」那個聲音重複說。依然是寂靜;瓦朗蒂娜拿打定主意決不醒來。隨後一切歸於寂
靜,但瓦朗蒂娜聽到一種輕微的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那是液體倒入她剛喝空的玻璃杯子的聲
音,她壯著膽子睜開眼睛,從手臂底下望過去。她看見一個穿白睡衣的女人把一只瓶子裡的
液體倒入杯子裡。在這一瞬間,瓦朗蒂娜也許呼吸急促了些,動彈一下,因為那個女人不安
地停住手,朝病床俯下身來,確認瓦朗蒂娜是否睡著了。
    那是維爾福夫人!
    瓦朗蒂娜認出繼母后,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連她的床也震動了一下。維爾福夫人立即
閃身退到牆邊,隔著帳子,警覺地留心瓦朗蒂娜最輕微的動作。瓦朗蒂娜想起了基督山那可
怕的叮囑;她看到那只不握瓶子的手裡握著一把又長又尖的刀子在閃閃發光,她聚集起全部
的力量,拚命想合上眼睛;但這個簡單的動作在平時固然非常容易完成,這時卻變得幾乎不
可能了,強烈的好奇心在驅使她張開眼睛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聽瓦朗蒂娜呼吸均勻,周圍一
片寂靜,維爾福夫人便放心地重新從帳子後面伸出手,繼續把瓶子裡的東西倒到杯子裡。然
後她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瓦朗蒂娜也沒聽見她已離開房間。她只看見那只手臂縮了回去,
——潔白渾圓,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美貌的女人的手臂,而那只手臂卻在傾注著死亡。
    儘管維爾福夫人只在房間裡逗留了一分來鐘,在這時間裡,要講清瓦朗蒂娜體驗到的感
觸是不可能的。書房門上的敲打聲把那青年女郎從近乎麻木的癡呆狀態中醒了過來。她吃力
地抬起頭來。那扇門又無聲地打開,基督山伯爵出現了。
    「怎麼樣,」他說,「你還懷疑嗎?」
    「噢,我的上帝!」年青的姑娘喃喃地說。
    「你看見了嗎?」
    「天哪!」
    「你認清了嗎?」
    瓦朗蒂娜呻吟了一聲。「噢,是的!」她說,「我看見了,但我無法相信!」
    「那麼,你情願死,而且情願馬西米蘭也死嗎?」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青年姑娘重複地歎道,她幾乎要神經錯亂了,「難道我不能
離開這個家,我不能逃走嗎?」
    「瓦朗蒂娜,那只對你下毒的手,將跟著你到任何地方,你的僕人將受金錢的籠絡,死
神將以各種形式降臨到你身上。即使你喝泉水,吃樹上摘下來的果子,都可能有危險。」
    「你不是說過,祖父的預防措施已中和了毒藥的藥性嗎?」
    「是的,那只能應付一種毒藥,毒藥是可以改換的,或是增加份量。」他拿起那只杯
子,用嘴唇抿了一下。「瞧,她已經這樣做了,」他說,「不再用木鱉精而用那可汀了!我
可以從溶解它的酒精味上辨出它的存在。如果你把維爾福夫人倒在你杯子裡的東西,喝下
去,那末,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你已經完啦!」
    「但是,」青年女郎喊道,「她為什麼要害死我呢?」
    「為什麼?難道你竟這樣仁慈,這樣善良,這樣沒有防人之心,到現在還不明白嗎,瓦
朗蒂娜?」
    「不,我從來沒有傷害過她。」
    「但是你有錢呀,瓦朗蒂娜。你每年有二十萬法郎的收入,而你妨礙了她的兒子享受那
二十萬。」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的財產又不是她的。那是我的外公外婆留給我的呀。」
    「當然羅,正是為了這個原因,聖·梅朗先生夫婦才會去世,正是為了這個原因,諾瓦
梯埃先生在立你做他的繼承人的當天就成為謀害的對象,現在輪到你死了,——這樣的話,
你的父親會繼承你的財產,而你的弟弟,作為獨子,將從你父親的手裡繼承到那筆財產。」
    「愛德華!可憐的孩子!她犯的罪都是為了他嗎?」
    「啊!那麼你總算明白?」
    「願上天的報應不要落在他的身上!」
    「瓦朗蒂娜,你是一個天使!」
    「但為什麼她最後不再去害祖父呢?」
    「因為你死以後,除非剝奪你弟弟的繼承權,否則那筆財產自然會轉移到他的手上,所
以她覺得對你的祖父下毒手已沒有必要了。」
    「這個可怕的計謀竟是一個女人想出來的!」
    「你記不記得在比魯沙波士蒂旅館的涼棚,有一個身穿棕色大衣的人,你的繼母曾問他
『托弗娜毒水』?嗯,從那個時候起,那個惡毒的計劃就漸漸地在她的腦子裡醞釀成熟了。」
    「啊,那麼,真的,閣下,」那溫柔的姑娘滿面淚痕地說,「那麼我是注定要死的了!」
    「不,瓦朗蒂娜,我已識破了他們的陰謀,你的敵人已被識破了,我們已知道她。你可
以活下去,瓦朗蒂娜,——你可以幸福地活下去,並且使一顆高貴的心得到幸福,但要得到
這一切,你必須完全相信我。」
    「請吩咐吧,閣下,我該怎麼做?」
    「你必須不加思索地照我所說的去做。」
    「噢!上帝為我作證,」瓦朗蒂娜喊道,「如果我只是一個人,我情願讓自己去死。」
    「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甚至連你的父親也不能相信。」
    「我的父親與這個可怕的陰謀毫不相干,是嗎,閣下?」瓦朗蒂娜把雙手合在一起問。
    「沒有,可是,你的父親,一個在法院裡辦慣了起訴狀的人,應該知道這些死亡不是自
然發生的。本來應該是他守在你身邊,應該由他站在我這個位置,應該由他來倒空那只杯
子,應該由他來對付那個兇手。魔鬼對魔鬼嘛!」他低聲地說了最後這一句話。
    「閣下,」瓦朗蒂娜說,「我會盡力活下去,我的祖父和馬西米蘭。」他們深愛著我,
他們的生命懸在我身上。
    「我會照顧他們,像我照顧你一樣。」
    「好吧,閣下,我聽你的吩咐,」她又壓低聲音說,「噢,天哪!我會出什麼事呢?」
    「不管出什麼事,瓦朗蒂娜,都不要怕,如果你醒來的時候自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還
是不要怕,——即使你發現自己躺在墳墓裡或棺材裡。那時你得提醒自己,『此時此刻,一
位朋友,一個父親為我——馬西米蘭的幸福而活著的父親,正在守護著我!」
    「唉!唉!多麼可怕的情景呀!」
    「瓦朗蒂娜,你願意揭發你繼母的陰謀嗎?」
    「我情願死一百次,噢,是的,情願死!」
    「不,你不會死的,你肯答應我,不管遇見什麼事情形,你決不抱怨都抱有希望嗎?」
    「我會想到馬西米蘭!」
    「你是我喜愛的好孩子,瓦朗蒂娜!只有我一個人能救你,而我一定會救出你的!」
    瓦朗蒂娜害怕之極合攏雙手,她覺得這是求上帝賜她勇氣的時候了,於是她開始祈禱;
當她在這樣斷斷續續地祈禱的時候,她忘記了她那雪白的肩頭只有她的長頭髮遮蓋著,忘記
了可以從她睡衣的花邊縫裡看見她的那令人怦然心跳的胸脯。
    基督山輕輕地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手臂上,把天鵝絨的毯子拉來蓋到她的頸部,帶著
愛的笑容說:「我的孩子,相信我對你的真情,像你相信上帝的仁慈和馬西米蘭的愛情一
樣。」
    然後他從背心口袋裡摸出那只翡翠小盒子,揭開金蓋,從裡面取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的藥
丸放在她的手裡。瓦朗蒂娜拿了那粒藥丸,神情專注地望著伯爵。在她這位勇敢的保護人臉
上,有一種神聖莊嚴和權威的光芒。她的眼光向他詢問。
    「是的。」他說。
    瓦朗蒂娜把藥丸放進嘴裡,嚥了下去。
    「現在,我親愛的孩子,暫時再會了。我要睡一會兒,因為你已經得救了。」
    「去吧,」瓦朗蒂娜說,「不論遇到什麼事情,我答應你決不害怕。」
    基督山凝視著青年姑娘看了一會兒,看她在藥丸作用下,漸漸入睡。然後他拿起那只杯
子,把大部分液體倒在壁爐裡,讓人以為是瓦朗蒂娜喝掉的,再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他向
瓦朗蒂娜投去一個告別的眼光,瓦朗蒂娜象一個躺在上帝腳下的純潔天使那樣放心地睡著
了。伯爵隨即也消失了。
    (第一○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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