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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一個星期六,《政府日報》刊登一項授勳公告,授予亞卡西奧顧問聖地
亞哥騎士勳章,以表彰他的學術、公認具有重大作用的著作和其他方面的偉大功績。
    第二天晚上,他剛走進若熱家,大家就圍上來歡呼,祝賀;顧問激動萬分地一
個個擁抱眾人之後,精疲力盡地坐到沙發上,低聲說:
    「王室恩授勳章如此之早,本人不曾料到!不曾料到!」接著,張開手,捂在
胸前,「我要像先哲一樣說,此次授勳是本人一生最榮幸的日子!」
    他立刻邀請若熱、塞巴斯蒂昂和朱里昂出席星期四的晚餐,「在寒舍為年輕人
略備薄酒,以慶祝王室恩典。」
    「我的好朋友們,五點半!」
    星期四,三個人在哈瓦那酒店會合,由一個髒得像墩布似的斜眼姑娘領到了顧
問的客廳。一個黃色緞面長沙發占了裡面整堵牆,腳下地毯上的圖案是一個絳紫色
的智利人牽著韁繩,正給一頭巧克力色的水牛撓癢癢。沙發上方是一幅肉色底的畫,
畫上有許多赤身裸體只戴盔甲的人,表現的是勇士亞基勒斯在特洛伊城牆周圍拖著
赫伊托爾走的故事。綠色琴套下一架大鋼琴占滿了兩個窗戶之間的地方,無聲無息,
淒淒慘慘。桌上的兩個燭台當中是一只透明玻璃制的母狗,呈奔跑狀;屋子裡最使
人感到有用的東西是一個裝著18個歌劇樂譜的匣子!
    顧問在黑色長袍外套上聖地亞哥騎士服迎接他們。客廳已經有一個人,他叫阿
爾維斯﹒科蒂尼奧。此人滿臉麻子,腦袋埋在了兩個肩膀裡;每逢用呆滯的目光傻
乎乎地盯著別人的時候,他那稀疏的唇髭便隨著愚昧的笑容而習慣性地翹起,露出
一嘴嚇人的殘缺不全的黃牙;他說話不多,總是搓著手,對一切都點頭稱是,看上
去像個放蕩的庸俗之輩與古舊遲鈍之流的混合物。他是王國政府職員,以寫一筆好
字聞名。
    不一會兒進來了大名鼎鼎的薩維德拉,《世紀報》編輯。他那張白臉顯得更加
臃腫,黑黑的胡子閃著發蠟的光亮;金邊夾界眼鏡更顯出他的官方身份;下頦上還
帶著理發師剛剛搽上的樸粉;寫過無數昏話和謊言的手上戴著蛋黃色的新手套!
    「都來了!」顧問興高采烈地說,接著把身一躬,「歡迎諸位朋友!也許到我
的書房去更隨便一些。從這兒走。有個台階,請小心,這是我的聖殿。」
    小室打掃得乾乾淨淨,薄棉紗窗簾、兩扇齊胸高的窗戶的光線和淺色牆紙使屋
裡亮亮堂堂,寬大的寫字檯上放著銀制墨水瓶,一支支鉛筆修得很尖,尺子放得井
井有條。一本裝幀華美的憲法上放著顧問的徽章。任命他為顧問的王室命令掛在牆
上的鏡框裡;對面掛的是國王的銀板照片;一張桌子上的顯眼處擺著豐塞卡﹒馬卡
良斯的石膏半身胸像,胸像頭上帶著萬世花花環——既為了顯示他的榮耀又為了表
示對他的懷念。
    朱里昂馬上開始看他的藏書。
    「祖扎特,我的朋友,我收藏名家著作,這是我的樂趣。」顧問自豪地說。
    他拿下一本本書讓朱里昂看:《執政官及帝國史》、德裡勒的著作、《談話辭
典》、《羅雷特百科全書》袖珍本,還有葡萄牙詩文集。他還談到他本人的著作,
說看到高朋滿座,非常願意給他們讀幾段他正在校對的新作《王國主要城市及其設
施詳述》,以便聽聽他們客觀而嚴肅的意見!
    「如果諸君不嫌……」
    「非常高興,顧問,我們非常樂於聆聽!」
    於是,他選擇了一頁關於科英布拉的,「它最能說明這一著作的重要性。」他
擤擤鼻涕,站到屋子中間,手中拿著稿紙,抑揚頓挫地念起來:
    「如王妃的宮廷寢帳,葡萄牙的雅典,學識淵博的科英布拉輕輕倚著翠綠的小
山。情意纏綿的蒙德戈河親吻著她的雙腳,向她悄悄傾訴心中的愛戀。在她的綠樹
叢中,在她有名的柳樹林裡,夜鶯和百鳥歌聲悠揚,連接裡斯本的大道上當年曾奔
馳郵件馬車,隨著時代的進步已被拖著一縷青煙的火車取代。當你走近這裡,遠遠
能看見大學雄偉的建築物上白色的冠冕,那是知識和智慧的殿堂。隨著鐘樓傳出悠
揚的鐘聲,學子們進入課堂。遠處,一個如蓋的樹冠吸引著你的目光:那是名聞遐
邇的陶立克樹,它把枝葉伸展到這個可敬家庭的一個成員的花園之上。往遠處望去,
坐在古老的大橋胸欄上消遣的是祖國的希望、天真爛漫而才華橫溢的青年學生。他
們有的跟過往的正值韶秀年華的農民姑娘調笑,有的在思考精心編製的課本上最艱
深的問題……」
    「湯已經擺到桌子上了。」一個戴白色圍裙、營養極佳的女傭進來說。
    「非賞好,顧問,非常好!」《世紀報》的薩維德拉站起來說,「了不起!」
    他以權威的口氣向在座各位宣佈,「作品的風格可與雷貝羅和拉丁諾比美,葡
萄牙非常需要這樣一部分有份量的著作……」,但心裡卻在暗想:「糞土不如!……」
這是他對一切現代作品的普遍評價——當然,他在《世紀報》上發表的文章除外。
    「我的好朋友,你的看法呢?」顧問拍拍朱里昂的肩膀,低聲問道,「我的祖
扎特,請敞開談!」
    「顧問先生,」朱里昂語氣深沉,「我太羨慕你了!」他那深色夾鼻眼鏡越來
越關切地盯著屋子一角一塊灰布蓋著的東西,從其突出的稜角來看像是一大摞書。
究竟是什麼呢?「我太羨慕你了!」他重複了一遍,「另外,顧問先生,我不會因
此而洗手不幹的。」
    亞卡西奧馬上把他拉到臥室,悄悄退了出來。一直懷著好奇心的朱里昂驚愕地
發現,床邊有兩張大照片——一張是「正是此人」,另一張是「痛苦的處女」。臥
室舖著地毯,床又矮又寬。他打開床頭櫃的小抽屜,大吃一驚:一塊布蓋著薄伽丘
的平裝本淫詩集!他撩開一點床帷,心一下子踏實了:長枕頭上有兩個挨得緊緊的
枕巾,完全像一對恩愛夫妻的臥床!
    他剛一走出臥室,還在用手絹擦手,顧問便把他領到餐廳,一邊走一邊興高采
烈地說:
    「請諸位不要指望什麼豐盛筵席,只不過是區區哲學家的粗茶淡飯而已。」
    看到一盤盤甜食,阿爾維斯﹒科蒂尼奧大喜過望;甜糕和鴨蛋都烙上或用粉絲
擺上顧問名字的縮寫字母。
    「塞巴斯蒂昂,這是了不起的一天!」若熱說。
    阿爾維斯﹒科蒂尼奧馬上轉向塞巴斯蒂昂,黃黃的臉上帶著微笑,搓著手說:
    「我也很榮幸!這甜食太好了!榮幸,榮幸!」
    一陣寂靜之後,一把把銀勺伸進湯盆裡攪動,挑起又白又軟的長面條。
    顧問說:
    「我不知道諸位是不是喜歡這種湯。我非常愛吃面條!」
    「愛吃面條?」阿爾維斯問。
    「喜歡極了,我的朋友阿爾維斯。它使我想起意大利!」顧問說,「我一直想
去看看那個國家。聽說它的古跡是第一流的。費洛梅娜太太,可以把煎牛肉拿來了……」
但馬上又用個嚴肅的手勢阻止她,「對不起,請坦率地說,諸位喜歡煎牛肉還是魚?
是鋼魚。」
    若熱稍猶豫了一下說:
    「也許是煎牛肉吧。」
    顧問親切地說:
    「我們的若熱主張煎牛肉。」
    「我同意他的意見!」阿爾維斯﹒科蒂尼奧轉身對著若熱,用熱切的目光感激
地望著他,大聲說,「煎牛肉!」
    顧問覺得有義務使談話更高雅更有趣,慢慢擦了擦胡子上的湯漬,說:
    「據說意大利的憲法非常自由!」
    自由,按照朱里昂的說法,如果意大利真的自由的話,那麼早就該用槍托把教
皇、教廷和耶穌會打跑了!
    顧問好心勸他的朋友祖扎特對「教會首領」寬大為懷。
    「我不是教義主義者。」他解釋說,「並不想讓耶穌會會員作威作福。」他語
氣更加深沉,「天主教皇是梵蒂岡可敬的囚徒!親愛的朋友朱里昂,吃米飯!」
    顧問持這種天主教觀點無須奇怪,朱里昂心裡想,因為床頭還掛著兩幅聖徒像
呢……
    亞卡西奧的禿頂紅了。《世紀報》的薩維德拉含著滿口飯嚷起來:
    「顧問,我還不知道你是個如此虔誠的教徒呢!」
    亞卡西奧很是著急,舉著的餐刀停在鮮紅的臘腸上:
    「我請我的朋友薩維德拉不要從這一事實中得出錯誤的推論。我的原則眾所周
知。我不是教王全權論者,也不主張恢復宗教迫害。我是個自由主義者,相信上帝,
但承認宗教是一種制動……」
    「對於那些需要它的人來說。」朱里昂打斷了他的話。
    大家都笑起來。阿爾維斯﹒科蒂尼奧笑得前仰後合。被搶白了的顧問慢慢分開
盤子裡的臘腸。
    「我們當然不需要,因為我們是有教養的階層。可是,人民群眾需要。祖扎特
先生,不然我們就會看到犯罪數量激增。」
    《世紀報》的薩維德拉把眉一揚,樣子非常嚴肅:
    「你說出了一個了不起的真理。」他對一句成語稍加改動,「宗教是嚼環!」
接著做了個用力勒住驢子的姿勢,又要了些米飯,大口吃起來。
    顧問接著解釋:
    「正如我剛才所說,我是個自由主義者,但認為某些暗示激情奧秘的照片或者
畫可以掛在臥室,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啟發基督教情感。你說呢,我的若熱?」
    但是,薩維德拉扯著大嗓門打斷了他的話,滿臉通紅,表情淫蕩:
    「我呀,在臥室裡,我只許掛的畫是一個赤裸的美麗女神和一個放蕩的女祭司!」
    「對啦,對啦!」阿爾維斯﹒科蒂尼奧高聲喊,張開充滿情慾的大嘴贊歎著,
「這個薩維德拉呀!這個薩維德拉呀!」然後壓低聲音對塞巴斯蒂昂說,「有才華!
有才華!」
    顧問把餐巾往上拉了拉,轉身對著朱里昂:
    「我希望在你的書房裡不會掛這類傷風敗俗的畫。」
    朱里昂馬上聲明:
    「在我的小室裡?不,顧問。只有兩張照片——一張是沒有皮膚的男人,表明
血管系統,另一張是同一個男人,也沒有皮膚,表明神經系統……」
    顧問伸出白白的手,打了個作嘔的手勢,表明他的看法,說醫學當然是一門偉
大的科學,但其中有些骯髒不堪的東西。聽說在解剖室裡那些思想先進的學生們為
了表達對道德不以為然,竟然以互相投擲一塊塊人肉取樂:四肢、腳、臀部、鼻子
……
    「可是,顧問,那跟擺弄泥土一樣!」朱里昂挺挺身子,「是無生命的物質。」
    「那麼,靈魂呢,祖扎特?」顧問叫道,接著打了個無須再說下去的手勢,以
為這句崇高的話已經把對方駁得體無完膚,於是向塞巴斯蒂昂露出禮貌的、保護式
的笑容:
    「我們善良的塞巴斯蒂昂,你說呢?」
    「我正聽著呢,顧問先生。」
    「不要聽那些理論!」他用餐叉指了指朱里昂那張鐵青的臉,「但願你保持靈
魂的純潔。都是些有害的學說。希望我們的若熱(這對一個功成名就的國家職員來
說有點可歎)也了解一點危言聳聽的唯物主義理論!」
    若熱笑著答應,說樂於有這份榮耀……
    「如此說來,顧問想讓我這個學數學的學生、工程師相信天上有長翅膀的靈魂,
他們身穿藍色西服,還會彈奏樂器?」
    顧問馬上說:
    「沒有,沒有什麼樂器。」他向所有在場的人求助,「我相信我不曾說過樂器
之類的話。那就誇大其詞了。我們可以說,那是唯理主義的伎倆……」
    他剛要大談教王全權論,但費洛梅娜把盛烤小牛腿肉的盤子放在他前面。他馬
上意識到自己的責任,用叉子叉住肉塊,用餐刀切成薄片,眉頭緊皺,像是在執行
一樁嚴肅的公務。這時候,朱里昂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一邊用指甲剔牙,一邊問
道:
    「政府怎麼樣,會不會倒台?」
    塞巴斯蒂昂下午在阿爾馬達的火車上聽說「形勢穩定」。
    薩維德拉喝乾杯子裡的酒,擦擦嘴,宣稱在「兩個星期之內就要垮台」。這種
醜事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他對政府一無所知,一無所知!比如,他……——他把
手伸進口袋,往椅背上一靠。——他曾經支持過他們,對吧?並且誠心誠意。因為
他忠於政府。在政治上他一向如此!可是,他們沒有首先授予他「阿爾儒斯特列爾」
勳章,而事先他們是答應過的,並且沒有向他作出解釋。搞政治不能這樣干,一群
白癡!
    若熱則樂於看到另一些人上台,新人也許能重新給他政府津貼;他只希望安分
守己……
    阿爾維斯﹒科蒂尼奧小心謹慎,不言不語,若無其事地吃著麵包。
    「依我看,下台也行,不下台也可。」朱里昂說,「這些人來也行,那些人來
也可……謝謝,顧問!」他接過牛肉盤子,「對我來說,毫無區別。反正他們同樣
腐敗。這個國家讓人噁心,從上到下是一群烏合之眾;根據事物的邏輯,希望最近
爆發一場革命,橫掃這污泥濁水……」
    「革命!」阿爾維斯﹒科蒂尼奧大吃一驚,神經質地抓著下巴頦,用不安的目
光看看四周。
    顧問已經坐下來,他說:
    「我不想討論政治問題,因為它只會把最團結的家庭鬧得四分五裂。但是,祖
扎特先生,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那就是公社的過火行為……」
    朱里昂往椅背上一靠,語氣非常平靜:
    「可是,顧問先生,槍斃幾個銀行家、幾個神父、幾個肥頭大耳的企業主和幾
個毒汁四濺的侯爵有什麼不好?一次小小的掃除嘛!……」他用餐刀做了個桶人的
手勢。
    顧問把這種血腥的辦法當作詼諧之詞,禮貌地笑了笑。
    但是,薩維德拉嚴肅地說:
    「從根本上說,一我是個共和黨人……」
    「我也是。」若熱說。
    「還有我。」阿爾維斯﹒科蒂尼奧已經憋不住了,「把我也算上。」
    「不過,」薩維德拉接著說,「我原則上是共和黨人。因為原則是美麗的,原
則是合乎理想的。但是,實際呢?是啊,實際呢?」他那張自負的臉朝各方看了看。
    「是啊,實際!」阿爾維斯﹒科蒂尼奧贊歎地附合說。
    「實際不可能!」薩維德拉莊嚴宣佈,往嘴裡塞了一塊牛肉。
    這時,顧問作出了總結:
    「事實是這樣的:國家與王室聯繫緊密……你不認為是這樣嗎?我的好朋友塞
巴斯蒂昂?」他轉身向身為產業主和股票持有者的塞巴斯蒂昂。
    塞巴斯蒂昂發現問的是自己,馬上紅了臉,聲明對政治一竅不通:不過有些事
實讓他擔憂;似乎工人們工資太低;貧困有增長之勢;例如,煙廠工人每天只掙9角
到一元兩角,還要負擔家庭,確實悲慘……」
    「太不像話了!」朱里昂聳聳肩膀。
    「學校太少。」塞巴斯蒂昂怯生生地說。
    「聲名狼藉!」朱里昂又說。
    薩維德拉忙著吃飯,沒有說話。他已經解開坎肩的扣子,肥胖的臉上呈酒足飯
飽的顏色,自鳴得意地笑著。
    「聖本托宮那些白癡們呢?……」朱里昂叫道。
    但是,顧問打斷了他的話:
    「我的好朋友們,談別的事情吧。這樣更與葡萄牙人和忠誠臣民相稱。」
    他立刻轉向著熱,問可愛的露依莎夫人如何。
    「最近幾天有點病,」若熱說,「沒關係,是季節轉換所致,稍有點貧血……」
    薩維德拉放下酒杯,表示問候。
    「今年夏天我有幸看見她幾乎每天從我家門前經過,」他說,「朝羅西奧那邊
走。有時乘馬車,有時步行……」
    若熱好像有點驚訝;但顧問接過話茬,說他遺憾的是無幸看到她出席這次便宴;
作為一個單身漢,沒有妻子為他增光……
    「我感到奇怪的是,顧問,」朱里昂說,「你有個如此舒適的住宅,卻沒有結
婚,不跟任何女士密切來往……」
    在場的人全都贊同。確實如此!顧問本應當結婚。
    「一家之長對上帝,對社會承擔的責任太沉重了。」顧問說。
    「可是,歸根結底,」眾人說,「這是再自然不過的狀況了。況且,活見鬼,
有時你總感到孤獨吧!得了病呢?沒有子女給予的歡樂!
    顧問表示異議:「年事已高,雪染雙鬢……」
    可誰也沒有說讓他去跟一個15歲的小姑娘結婚!不能!那太冒險了。可是,找
個年齡適當,尚有姿色,賢雅內秀的人……確實符合道德。
    「因為,歸根結底,人的本性就是人的本性。」朱里昂詭秘地說。
    「朋友,我內心的激情之火早已熄滅了。」
    這是哪裡話!這種火永遠不熄,活見鬼!儘管顧問50有5,但不可能對美麗的黑
眼睛和豐滿的身段無動於衷!
    顧問漲紅了臉。薩維德拉莊重而婉轉地說,任何年齡都不會免受維納斯的影響,
問題完全在於個人喜好。他說:「15歲上可能愛上豐滿的中年婦女,而50歲上也許
喜歡鮮嫩的水果……你說對吧,我的朋友阿爾維斯?」
    阿爾維斯瞪大了充滿慾火的眼睛,嘖嘖贊歎。
    薩維德拉接著說:
    「我頭一次熱戀的是位女鄰居,她是位船長的妻子,6個子女的母親,胖得進不
去門。可是,先生們,我為她寫了不少詩歌,而那個好心的女人也教給我了一些讓
人心曠神信的事……應當早早開始,對吧?」他轉過臉問塞巴斯蒂昂。
    人們都想聽聽塞巴斯蒂昂的意見,鬧得他滿臉通紅。
    大家一再要求,塞巴斯蒂昂終於難為情地開口了:
    「我覺得應當跟一個善良的姑娘結婚,終生都尊重她……」
    這兩句簡單的話造成一陣沉寂。但是,薩維德拉把身子朝前一傾,說這是「小
市民」的意見;結婚是個負擔,與變換口味不相干……
    朱里昂以權威的口吻說:
    「結婚是一個行政程式,總有一天要取消……」按照他的看法,女人是下等人;
男人應當在一年的某幾個時期與她們接近(如同動物們一樣,對這些事,動物比我
們了解得更清楚),使她們懷孕,厭煩了就離開她們。
    聽到這個意見,人們大驚失色,尤其是顧問,他認為這是「令人作嘔的唯物主
義」。
    「祖扎特先生,對於任何嚴肅的人來說,這些女性,」他叫道,「這些女性是
我們的母親,我們親愛的姊妹,國家元首的妻子,門閥世家傑出的貴夫人……」
    「她們是這個悲慘世界的精華。」薩維德拉按摩一下胃部,儼然以飽學之士的
口氣說。他開始就女人問題高談闊論,說她們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雙漂亮的腳,沒有
比一雙修飾精美的小腳更重要的了。在所有女人當中,他本人最喜歡西班牙女人!
    阿爾維斯則欣賞法國女人,並且舉出音樂咖啡館中的幾位,她們個個讓人銷魂
蕩魄……對他阿爾維斯頻送秋波。
    薩維德拉作個鬼臉,表示不以為然:
    「是啊,對狂舞團員的口味……對狂舞團員們來說,沒有比法國女人更好的了!……
法國女人,夠勁!」
    顧問正了正夾鼻眼鏡:
    「幾位有教養的旅游者告訴我,英國女人是最傑出的家庭主婦……」
    「可是,她們冷得像這木頭。」薩維德拉敲著桌子說,「是些冰雕的女人!」
他喜歡西班牙女人!喜歡火一樣的愛,喜歡有風趣的愛,他眼裡閃著葡萄酒的光芒:
這頓飯激起了他的感情。
    「我的朋友阿爾維斯,找個漂亮的卡迪斯姑娘,怎麼樣?」
    看見費洛梅娜把甜食放上桌,阿爾維斯﹒科蒂尼奧把女人們忘到了腦後,轉向
塞巴斯蒂昂,說起美味小吃來。他如數家珍:餡餅、科科餐廳,奶酪、巴爾特列奇
餐廳,果凍,聖多明戈廣場。他還往上翻著眼睛講了小吃的作法和品嚐小吃的輝煌
經歷。
    「這是因為,」他說,「唯有美味甜食和漂亮女人令我心靈震顫。」
    確實如此:他把為國家效力之外的全部時間全都用於醉心地在甜食店和妓院流
連。
    薩維德拉和朱里昂正在討論新聞報刊問題。《世紀報》編輯竭力誇耀記者職業
——誰都知道,人要是有了少許產業,遲早會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對吧?然後就是
去劇場,在女歌手中有些影響。這時才能讓人肅然起敬……
    顧問一邊切燒雞蛋,一邊享受著聚會的歡樂。他對若熱說:
    「還有什麼比在朋友們中間度過這樣的時刻更高興的呢?大家都學問高深,討
論極為重要的問題,進行學者式的交談……雞蛋做的好極了。」
    這時候費洛梅娜太太拿來一瓶香檳酒,表情莊重地放在顧問旁邊。
    薩維德拉馬上要求由他來打開,因為他會開香檳酒瓶,非常熟練。瓶塞迸出來
了,在莊嚴的儀式造成的一片寂靜中逐一斟滿酒杯。早已站著的薩維德拉趕緊說:
    「顧問!」
    亞卡西奧欠欠身子,面色蒼白。
    「顧問!能為這樣一位人物喝這杯酒,我非常榮幸!我們大家非常榮幸!」他
把胳膊一甩,猛地把襯衣袖子往上一拉,口若懸河,「此人以其博得的尊敬,以其
崇高的地位,以其廣博的學識,成為我國的棟樑。顧問,為了你的健康,乾杯!」
    「顧問!顧問!我們的朋友顧問!」
    一片碰杯聲。亞卡西奧擦擦嘴,摸摸禿頂,激動地站起來說:
    「我的好朋友們,對這樣的場面,我沒有準備。如果事先知道,我會寫上個提
綱。我不具備羅德格斯和加雷特的口才,感到淚水咽在喉頭……」
    他謙虛地談起自己。看到本首都那些尊貴的議員、傑出的演說家和功成名就的
文學家,他承認自己是個「零」!他舉起手,拇指和食指合攏,形成一個圓圈。一
個「零」。他說他熱愛祖國:如果明天王室需要他,他將非常樂於貢獻他的身體、
他的筆、他微不足道的積蓄、他的一切。他願意為王室流盡最後一滴鮮血!他講得
冗長乏味,引用「歐立克」一書的片斷,說起比利時王室,談到波卡奇,還讀了幾
段他著作中的序言。他以參加了「十二﹒一」協會為榮……「在那個永難忘懷的日
子,」他叫道,「我親自在窗台上點上蠟燭。雖說比不上希亞多區大建築物那樣豪
華,但靈魂卻極為虔誠。」
    他最後說:「作為葡萄牙人,朋友們,我們不要忘記祝福尊敬的國王。是他,
使我在進入墳墓之前能穿上聖地亞哥勳章服,告慰我雙鬢的白霜,朋友們。」他舉
起酒杯,「為了給國家掌舵的模範家庭,它由我國政界偉大人物們輔佐,駕駛著……」
他竭力尋找個句子作結尾,眾人鴉雀無聲,急切地等待著,「駕駛著……」他透過
深色夾鼻眼鏡盯著菜盤子,想從中得到靈感,「駕駛著……」他焦急地撓撓禿頂,
一絲笑容使愁苦的臉舒展開來,已經找到了合適的句子,「駕駛著治理眾人的航船,
讓各鄰國羨慕不已!為了王室,乾杯!」
    「為王室乾杯!」大家畢恭畢敬地叫道。
    咖啡端進客廳。油脂蠟燭淒慘的光亮照著這間冷冷清清的屋子。顧問走過去給
唱機上上弦。在「露西婭」這首婚禮曲中,顧問向各位敬了雪茄煙。
    「亞德萊德太太可以把白酒拿來了。」顧問對費洛梅娜說。
    這時候,大家看到走出來一個30來歲的女人,長得非常漂亮,白白的皮膚,黑
黑的眼睛,線條優美,手裡端著銀盤,銀盤裡的小酒杯、一瓶香棋酒和一瓶柑香酒
隨著她的輕盈的腳步微微顫動。
    「好漂亮的姑娘!」阿爾維斯﹒科蒂尼奧臉上像著了火,嘟囔了一句。
    朱里昂幾乎用手去摀住他的嘴,湊到他耳邊,眼望著顧問,吟誦道:

      千萬不要魯莽地抬起你的眼睛,
      看凱撒的妻子!

    趁人們正在喝柑香酒,朱里昂躡手躡腳走到書房,撩起他一直非常關心的灰色
布簾的一角。原來是用繩子捆著的幾摞簡裝書——還沒有翻過的顧問的著作!
    11點鐘,若熱回到家裡,露依莎已經躺下,一面看書一面等他。
    她問起顧問的晚宴。
    好極了!若熱說著開始脫衣服,誇獎葡萄酒,提到有人講話……他突然問:
    「你常到羅西奧去,是真的嗎?」
    露依莎用手慢慢擦了擦臉以掩飾表情變化,輕輕打了個哈欠:
    「羅西奧?」
    「對。薩維德拉——他今天也在顧問家——說他看見你天天到那裡去,有時乘
馬車,有時步行。」
    「啊」露依莎咳嗽了一聲才說,「去看蓋德斯,上學時在一起的女友,從波爾
圖來了。那姑娘叫席爾瓦﹒蓋德斯。」
    「席爾瓦﹒蓋德斯……」若熱想了想,「我原以為她跟丈夫在佛得角呢,她丈
夫是那裡的幕僚長。」
    「我不知道。今年夏天他們在這裡呆了一個月。她病了,真可憐,我有時候去
看看她,是她讓我去的。把這盞燈挪遠點,照得我頭暈。」
    她抱怨整個下午不舒服,渾身無力,有點發燒……

    以後的幾天,病情仍不見好轉,含含糊糊地說頭很沉,不舒服……有一天上午
甚至起不來床了。若熱沒有出去,急得團團轉,已經想打發人去叫朱里昂。但是露
依莎堅持說:「沒什麼,只是有點乏力,也許……」
    在廚房裡,儒莉安娜也持同樣看法:
    「夫人只是身體虛弱;不過胸部可有事。」後半句話說得很嚴重。
    正伏在火爐上做飯的若安娜說:
    「她才算得上好心的聖女呢。」
    儒莉安娜惡狠狠地瞪了她的脊背一眼,但臉上帶著笑容:
    「若安娜太太這麼說,好像別的女人都是混帳東西。」
    「什麼其他女人?」
    「我、你、別的人……」
    若安娜一直在攪動鍋裡的菜,沒有回頭:
    「喂,儒莉安娜太太,其他女人當然不包括你。你想怎麼做夫人都同意,她還
親自幹活。那天我見她自己倒髒水呢。真是個好心的夫人!」
    若安娜帶有敵意的口氣使她惱火,但她忍住沒有發作;儘管她儒莉安娜在這個
家裡有「地位」,但畢竟還要靠若安娜喝湯、吃牛排和點心;再說,她也有身體嬌
小的人對膀大腰粗的人那種敬畏。於是,她轉彎抹角、一語雙關地說:
    「哎呀,那都是品性,她喜歡收拾。啊!應當說,夫人很喜歡整潔。她喜歡,
喜歡幹活。有時候看見一點灰塵馬上就拿起笤帚……這是品性。我見過不少這樣的……」
她把頭一歪,嘴一撇。
    「夫人呀,她可真是個聖女。」若安娜又說了一遍。
    「那是品性,她總是幹活。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齊齊以前我從來不出門。我的
天,她總是不滿意。那天,她自己熨起衣服來了……我正要出門,又馬上把帽子摘
下來,不讓她動手,喂,你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沒有什麼事可操心,沒有孩子……
什麼都不缺少……」
    她停住嘴,心滿意足地端詳著自己的腳。
    「我也挺……」她往椅背上一靠。
    若安娜又哼起小曲兒。她不想惹事。可是最近她覺得「一切都離了譜」,儒莉
安娜整天往街上跑,或者躲在屋裡干自己的活兒,毫不在意,讓一切聽天由命。可
憐的夫人卻掃地、熨衣服,越來越瘦。這裡面定有文章。可是,她去問她的彼得,
彼得拈了拈小胡子,慢聲細語地對她說:
    「她們倆和好了嘛!你只管自己享受吧,別理會她們的閒事。這家不錯,好好
利用吧!」
    但是,若安娜「內心裡」越來越厭惡儒莉安娜,憎恨她的穿戴,憎恨她屋裡的
豪華,憎恨她天天出去逛街,憎恨她那副女主人的神氣。然而,若安娜並不拒絕替
她幹活,因為可以得到夫人的禮物。一句話,討厭她!若安娜聊以自慰的是,她用
手指輕輕彈了彈那個瘦女人的腦袋,就把她彈得態度軟下來。要緊的是利用這個家
的好處,彼得說得對……
    確實,現在儒莉安娜肆無忌憚了。「衣服風波」之後,她著實害怕了,因為要
是鬧出事來,她就會失去「地位」。一連幾天她沒有出去,並且小心謹慎。可是,
看到露依莎忍氣吞聲,馬上又隨心所欲,狂熱地追求起享受,以向女主人報復取樂
了。她出去逛街,關在自己房間做衣服,讓「小潑婦」自己去收拾整理吧。在若熱
面前,她還算收斂:怕他。哼,只要他一出去,揚眉吐氣,有時候她正在掃地或者
整理房間,聽見關大門的聲音,馬上扔下掃帚或者熨鬥,吊兒浪當起來。有「小潑
婦」,讓她去幹完吧!
    露依莎卻每況愈下:有時候突然莫名其妙地發燒,並且日見消瘦,她憂鬱的心
情折磨著若熱。
    她解釋說,只不過是神經衰弱。
    「塞巴斯蒂昂,這是怎麼回事?」若熱焦急地問。他記得露依莎的母親是死於
心髒病的。這還了得!
    通過廚娘和若安娜姨媽,街上都知道工程師的妻子「病著」。若安娜姨媽發誓
賭咒說是得了「絛蟲」,因為像露依莎那樣應有盡有、有個像天使一樣的丈夫,舒
適的房屋家具,卻一天天無精打采,萎靡不振……是絛蟲!只能是絛蟲!每天都提
醒塞巴斯蒂昂說,應當差人去琺馬利康新村去請那個人,那個人有專治絛蟲的藥。
    保拉的解釋不同。
    「腦袋出了問題。」他皺皺眉頭,一副深沉的樣子,「埃列娜太太,你知道她
是怎麼回事嗎?是頭腦裡裝的書太多了。我看她從早到晚書不離手,讀了一本小說
又讀一本……這不,讀出毛病了!」
    一天,露依莎莫名其妙地突然暈倒了,甦醒過來以後非常虛弱,幾乎量不到脈
搏。若熱馬上去叫朱里昂,卻發現他心神不定,因為招聘考核第二天就要舉行,他
「感到心裡發慌」。
    一路上,朱里昂非常激動,不停嘴地談他的論文,說主持考核的人醜聞百出,
要是不公正他要鬧個天翻地覆——現在他後悔沒有「多找些大人物推薦」!
    為露依莎作了檢查之後,他氣勢洶洶地對若熱說:
    「一點事兒都沒有,為這點小病就把我叫來了?她貧血,可我們全都貧血呀。
讓她散散步,散散心……放鬆放鬆,多吃鐵質……在脊椎部位敷涼水,多敷涼水。」
    已經5點鐘了,若熱請他留下吃晚飯。整個下午他都滔滔不絕地抨擊這個國家,
詛咒醫學界,破口大罵他的競爭對手,一根接一根地拚命抽若熱的雪茄煙。
    露依莎開始服補充鐵質的藥物,但不肯出去散心:穿衣服,她覺得累;看戲,
她心煩……並且,只要一看到若熱為她的健康狀況擔心,她便佯裝有力氣,佯裝歡
樂,佯裝情緒不錯,而這種努力又使她的身體更加虛弱。
    「我們到郊區走走,你願意嗎?」看到她如此萎靡不振,若熱心急如焚。
    她恐怕可能出現什麼麻煩,不肯同意。她說,感到沒有力氣,有什麼地方比家
裡舒服呢?再說,還要花錢,種種不便……
    一天上午,若熱出其不意地回到家裡,看見她穿著室內長袍,裹著塊頭巾,正
在可憐巴巴地掃地。
    他站在門口,驚呆了:
    「你在干什麼呀?掃地?」
    她臉漲得鮮紅,扔下掃帚,過去擁抱若熱。
    「我無事可做……有了掃地的怪癖……心裡煩躁,這是個鍛煉,對我身體有好
處。」
    晚上,若熱把露依莎「故意勞累的愚蠢做法」告訴了塞巴斯蒂昂。
    「夫人,像你這樣虛弱的人……」塞巴斯蒂昂憂心忡忡地說。
    沒什麼!她說,覺得比以前好了,好多了……
    然而,這天晚上她只顧彎著腰打毛衣,幾乎沒有說話。偶爾抬起頭來,目光中
帶著疲倦和憂傷,默默一笑,更顯淒涼。
    她請塞巴斯蒂昂彈一段莫扎特的「安魂曲」,覺得這樂曲太美了!希望她死的
時候能在教堂為她唱……
    若熱火了。為什麼說這些可笑的事?怪癖!
    「可是,照你說,我不會死?」
    「好,你死吧,讓我們安生安生!」若熱氣沖沖地說。
    「多好的丈夫呀!」她朝塞巴斯蒂昂微微一笑,把毛衣放在腿上,請他彈一曲
「非洲十六拍」。她用雙手支著頭靜靜地聽著:那神奇而甜蜜的聲音進入她的靈魂,
彷彿向她發出呼喚,似乎帶著她掙脫了塵世的一切熙攘,來到一個荒無人煙的海灘,
大海悲傷,月光清冷——她的靈魂離開了可悲的肉體,任憑帶鹹味的海風吹拂,在
灌木中倘祥,在波光中顫抖……
    露依莎垂頭喪氣、神情憂鬱,使若熱大為惱火:
    「喂,塞巴斯蒂昂,請你彈幾首歡快的西班牙舞曲吧,『藍胡子』、『木刻王
子』,什麼都行!不然的話,要是你們想沉悶、憂鬱,那我先唱一首禮拜堂古禱歌!」
    說完,他悲愴地唱起來:

      末日,那一天,
      世界化為灰燼……

    露依莎笑了:
    「看你瘋成什麼樣子了!我連難過都不行……」
    「行!」若熱叫道,「可是,難過得美一點,難過得完整一點!」他用令人毛
骨悚然的聲音唱起了「降福經」!
    「若熱,鄰居們一定會以為我們瘋了!」露依莎說。
    「對,我們真的瘋了!」他走進書房,呼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塞巴斯蒂昂又彈了幾個節拍,轉過臉低聲對她說: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如此憂傷?」
    露依莎抬眼看了看塞巴斯蒂昂:那張臉善良、友好、親切;或許一時忍不住內
心的苦痛,把一切都講給他聽,但若熱從書房出來了。她微微一笑,聳聳肩膀,又
慢慢低下頭打毛衣了。
    星期天晚上,在客廳談話的時候,朱里昂講了他報名應聘的情況。總的說來他
很高興:他談了兩個小時,用詞準確,頭腦清醒。
    費格雷多博士對他說:「用語應當更溫和一點……」
    「那些文人呀!」朱里昂聳聳肩膀,輕蔑地說,「談論踝骨,不到5分鐘就說起
『春天百花盛開』和『人類文明之光』!」
    「葡萄牙人有玩弄詞藻的癖好……」若熱說。
    這時候,儒莉安娜拿著一封信走進客廳。
    「噢,是顧問的信?」
    大家都顯出不安的神情。不過亞卡西奧在信上只是說,請諸位原諒他不能像前
一天答應的那樣來分享露依莎夫人的好茶,因為工作緊迫,只得伏案,請代他向塞
巴斯蒂昂和朱里昂問候,向和藹可親的費裡西達德夫人致以熱誠的敬意。
    熱血湧上心頭,傑出的夫人漲紅了臉。她呼吸急促,神色大變,一連換了兩次
椅於,又在琴鍵上彈了幾下《奧菲瑟珍珠》,終於按捺不住,低聲請露依莎「到臥
室去一下」,她「有個秘密要說……」
    兩個人剛一進屋,她就把門關上:
    「你覺得他的信怎麼樣?」
    「祝賀你!」露依莎笑著說。
    「奇跡!」費裡西達德太太叫道,「顯靈了!」接著壓低聲音,「我已經打發
那人去了,就是我對你說過的那個高喬人。」
    露依莎沒有明白。
    「就是那個圖伊人,找會巫術的女人了,帶去了我的照片和他的照片。已經走
了一星期了:現在肯定把針扎到他心裡了……」
    「什麼針?」露依莎還是摸不著頭腦。
    她們站在梳妝台前。費裡西達德太太用神秘的口氣說:
    「那女人用蠟做一個心髒,貼到顧問的相片上,在一個星期裡天天半夜裡用她
自己做的魔針刺那蠟心,並且口中念咒……」
    「你給那男人錢了?」
    「給了,給了他8塊錢。」
    「哎呀,費裡西達德太太!」
    「啊,你不要說了,馬上就能親眼看到。他在變!過不了幾天他就會墜入情海!
但願歡樂聖母讓他發狂,但願聖母垂恩!我想他想瘋了。到了晚上,夢一個接著一
個,那都是犯大罪孽的夢呀!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要換三、四次汗衫!」
    她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盡量設法相信她本人的姿色有助於魔針的奇效:她用手
攏一攏頭髮:
    「你不覺得我瘦了一點嗎?」
    「沒有」
    「哎呀,瘦了,真的比以前瘦了!」她讓露依莎看,她的背心松了一些。
    她已經開始安排。到辛特拉去度蜜月……眼睛裡流露出淫蕩的光彩。
    「但願歡樂聖母垂恩。我日夜為她點燃兩支蠟燭……」
    突然從廚房的台階上傳來若安娜焦急的喊聲:
    「聖母啊!聖母啊!快來人呀!」
    露依莎跑過去。若熱在客廳聽到喊聲,也跑過去。儒莉安娜躺在廚房地上,昏
迷不醒!
    「突然倒了!突然發病了!」若安娜臉色煞白渾身顫抖。「突然倒下了!」
    「朱里昂馬上讓大家鎮定下來:只不過是休克,沒有什麼了不起。眾人把她抬
到床上,朱里昂用一塊法蘭絨猛擦她的四肢——驚慌失措的若安娜顧不上戴帽子就
往外跑,要到藥店買治痙攣的藥,沒等她出門,儒莉安娜就甦醒過來,只是非常虛
弱。回到客廳,朱里昂一邊卷煙一邊說:
    「不用著急。在心髒病患者中極為常見,非常簡單。可是,活見鬼,有時會中
風,隨後就癱瘓;這種病發病時間不長,因為腦供血不足,不過往往很討厭。」他
點著煙卷,「這個女人遲早會死在你家。」
    若熱憂心忡忡,雙手插在口袋裡在客廳踱來踱去。
    「我一直對你們說,」費裡西達德太太驚魄未定,低聲說,「我一直對你們說,
把她辭掉。」
    「並且,治療和幹活水火不容。」朱里昂說,「固然可以一邊吃洋地黃和奎寧
一邊熨衣服,可是,真正的治療在於休息,在於完全不能勞累。要是有一天她生氣
了,或者哪個上午累了,可能就一命嗚呼!」
    「她的病到晚期了嗎?」若熱問。
    「據她說,她有哮喘、胸悶、心區絞痛、胃腸氣脹,四肢易出汗——糟糕!」
    「這事麻煩了!」若熱朝四周看看,喃喃地說。
    「趕她走!」費裡西達德太太一言以蔽之。
    11點,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若熱對露依莎說:
    「你看對她怎麼辦,嗯?我們必須甩掉她。我可不想讓她死在我們家裡。」
    露依莎站在梳妝台前摘耳環,頭也不回就開始說,也不能把那女人打發走讓她
死在街上……她還模模糊糊提到那女人對維爾仁尼婭姑媽的照顧……她像提心吊膽
地踩在陷阱四周的地上一樣慢慢地說著,字斟句酌——也許該給她點錢,讓她到別
處生活……
    若熱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
    「我會給她10個到12個英鎊,讓她走,自己去想辦法!」
    「10到12個英鎊!」露依莎苦笑了一下,心裡想。她站在梳妝台前,看鏡子裡
自己的臉,心中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留戀,彷彿過不了多久這張臉上就要佈滿愁容,
這兩隻眼睛裡又要滿是淚水……
    災難終於降臨了。假如若熱執意辭退那女人,要是她對若熱說:「我不想讓她
走,想讓她死在這裡!」那麼若熱勢必大吃一驚,要她作出解釋。而儒莉安娜呢,
發現自己將被逐出門外,又勢必得病,勢必喪心病狂,認為露依莎不肯為她說話,
不想要她,於是就要報復!那時候可如何是好?
    第二天,露依莎一起來就心亂如麻。儒莉安娜太累了,還沒有起床。若安娜端
早點的時候,露依莎坐在餐廳前的雙人沙發上機械地讀著《新聞日報》,幾乎一點
也看不進去。突然,報紙上方的一則消息嚇了她一跳:「我們的朋友、著名銀行家、
卡斯特羅﹒米蘭達公司的卡斯特羅將於明天啟程赴法國。卡斯特羅先生閣下將撤離
生意場,到法國的波爾多附近定居,他最近已在那裡購置了一座昂貴的莊園。」
    卡斯特羅!那男人會給她錢,給她所需要的一切!萊奧波爾迪娜就是這樣說的。
他要走了!……儘管從開始的一刻就覺得那種錢不光彩,可是,得知他要遠走高飛
卻又感到一陣惆悵!因為他再也不返回葡萄牙了!卡斯特羅!……她突然產生一個
念頭,渾身顫抖,直起身子,臉色煞白——我的天,要是在他啟程前夕,要是在他
啟程前夕,她同意了呢!……啊!太可怕了!怎麼能想到這種事!
    一個越來越大的誘惑帶著令人動心的溫柔緊緊纏住她的靈魂,她無力抵禦。她
想,那樣的話她就得救了!給儒莉安娜6百米爾瑞斯!這個女魔就死到遠方!
    而那個男人呢,要乘郵船離去!她用不著在他面前臉紅;她的秘密將到外國,
像進入墳墓一樣音信沓無!——況且,如果卡斯特羅迷戀著她,很可能同意無條件
地拿出錢來!
    仁慈的上帝!第二天,她室內長袍的口袋裡就要有鈔票、黃金……為什麼不干
呢?為什麼不干呢?心中湧出強烈的願望:掙脫出來,幸福地生活,沒有痛苦,沒
有憂傷……
    她回到臥室,開始擺弄梳妝台上的東西,不時斜眼看看正在穿衣服的若熱……
看到他,心中立刻產生一種歉疚感;要去向一個男人要錢,默許他淫蕩的目光,聽
著他不懷好意的話!讓人不寒而慄!可是轉念一想,這是為了若熱,為了他呀!為
了不讓他因得知而難過,為了無拘無束地愛他,愛他一生,不再擔驚受怕,用整個
身心……
    吃飯的時候,她一言未發。若熱那可親的臉使她心軟了;另一個男人猙獰可怕,
她似乎恨他那張臉……
    若熱走後,她心神不寧,走到窗前,陽光燦爛,大街吸引著她——為什麼不干?
為什麼不干?
    儒莉安娜在樓梯上在說什麼,那怪腔怪調的刺耳的聲音促使她把心一橫,拿定
了主意。
    她仔細穿好衣服——她是女人,想顯得美麗。——氣喘吁吁來到萊奧波爾迪娜
家的時候,聖洛克教堂的大鐘正好敲響中午12點。
    萊奧波爾迪娜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吃飯。露依莎摘下帽子,坐到沙發上,直接
了當地說明了她的決心。想要卡斯特羅的錢。不論是借是給,她都要!……現在很
焦急,饑不擇食!……若熱要辭退那女人……她怕那女人報復……想要錢,所以就
來了。
    「可是,親愛的,大突然了!」看到她堅定的目光,萊奧波爾迪娜很是驚訝。
    「卡斯特羅明天就走。到波爾多去,到地獄去,必須馬上做點什麼。」
    萊奧波爾迪娜想起來給他寫封信。
    「你願意怎樣就怎樣……反正我來了!」
    萊奧波爾迪娜慢慢坐到桌前,挑了一張紙,歪著腦袋,翹著小拇指寫起來。
    露依莎神不守舍,在屋裡踱來踱去。現在她決心已定,眼前的萊奧波爾迪娜更
加強了她的決心。這個女人整日裡開心:跳舞,到郊外游玩,享樂,而她的生活卻
慘遭破壞、糟塌!啊,要是口袋裡沒有大筆錢——她的贖金、她的活命之路——她
絕不回家,即便像上區的女人們那樣干卑鄙的勾當也在所不惜!她受夠了屈辱,受
夠了驚嚇,受夠了一個個惡夢不斷的夜晚!……活見鬼!她要品嚐生活,品嚐她的
愛情,品嚐她的晚餐,高高興興,無牽無掛!
    「你聽聽!」萊奧波爾迪娜念起來:

    親愛的朋友:
      有要事相告,絕對必須面談。只要可能,請立即前來。也許你會感謝
    我。最晚我等到3點。
          順致
    敬意
                          你的朋友
                          萊奧波爾迪娜

    「你看怎麼樣?」
    「太可怕了!不過,好吧……很好!把『也許你會感謝我』刪去吧。那樣好一
些。」
    萊奧波爾迪娜把便條抄了一遍,打發儒斯蒂娜乘馬車送去。
    「我要吃飯了,都餓得站不起來了。」
    餐廳對著小小的天井,牆上貼著一幅亂糟糟的畫,畫面上一片綠色似乎是山丘,
一片深藍色好像湖泊;牆角一個櫃子權作碗櫥;椅子上舖著紅色草墊,桌布上還有
頭一天咖啡的污漬。
    「有件事你完全可以相信。」萊奧波爾迪娜大口喝著茶,「那就是,卡斯特羅
這人守秘密!……他要是借錢給你,你就借,他嘴裡不會漏出一點兒風聲。毫無問
題。……你看,他是薇德拉的情夫,已經好幾年了!可連對他的密友門東薩也沒有
說過一句!連暗示也沒有暗示過!真是守口如瓶。」
    「什麼薇德拉?」露依莎問道。
    「個子挺高,大鼻子,有輛四輪馬車。」
    「看上去她像個正經女人……」
    「那是你看上去!」她笑了笑,「她們都會裝,看上去都人模狗樣的。我的貴
夫人呀,問題是要了解她們骯髒的那一面!」
    她把黃油抹到厚厚的麵包片上,打開餐巾,洋洋得意地說起裡斯本的醜事來:
指名道姓,點明每個人的特點。一些女人年青時干盡「鬼事」,人老珠黃搖身一變
成了信徒,可有哪個潛心信教?只不過為殘餘的情感找個寄托罷了。另一些厭倦了
單調乏味的貞潔,巧妙地在辛特拉或者卡斯卡依斯為貞潔的「崩潰」建築個安樂窩!
那些未婚女人就更不用提了!小男孩們跟來自郊區的女傭胡來,而女傭足可以當他
的母親!還有些女人擔心作愛造成什麼後果,躲起來偷偷幹那種淫蕩事!有夫之婦
們就更不用提了:由於收入菲薄,就找個男人來「補充」丈夫!萊奧波爾迪娜言過
其實,但從心裡恨那些女人。因為她們多多少少都懂得保保體面的外表,而她卻失
去了;她們巧妙地行事,她這個傻瓜卻真誠地去幹。她們保持著良好的關係,被邀
參加王宮晚會,而她只落了個放蕩的名聲!
    聽了這番話,露依莎完全崩潰了。惡習成風,她覺得她這點事就像濃霧中的房
屋一樣顯不出可憎的稜角,小得近乎順理成章。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似乎因為感到人人道德淪喪、處處烏煙瘴氣而神志昏迷,
抵禦能力和自尊好像熱氣充足的溫室裡的肌肉一樣,虛弱無力了。
    「這世界上的事都是胡扯淡!」萊奧波爾迪娜站起來,伸伸懶腰。
    「你丈夫呢,他在哪兒?」露依莎在走廊裡問。
    「到波爾圖去了。他們願意干什麼就干什麼,就是犯罪我也不管!」
    萊奧波爾迪娜躺在屋裡的長沙發上,嘴裡叼著「女人牌」香煙,也開始抱怨。
    這些日子她心情沮喪,煩躁不堪,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想找點什麼新鮮事,
干點什麼沒有幹過的事!覺得身上每個毛孔都睏倦得打哈欠……
    「那麼,費爾南多呢?」露依莎慢慢走近窗戶,心不在焉地說。
    「白癡一個!」萊奧波爾迪娜聳聳肩膀,口氣裡充滿厭煩和輕蔑。
    不行!她確實想尋找什麼新鮮感受,至於究竟是什麼,她本人也不清楚!有時
候想去當修女(她懶洋洋、有氣無力地伸伸胳膊)。她領教過的男人一個個都味同
嚼蠟,她嘗到過的歡娛一次次都平平淡淡!她想過另一種生活,一種更強烈、更新
奇、更危險、讓人心靈震顫的生活——比如當殺人越貨的好漢的妻子,乘海盜船在
海上橫行……至於費爾南多,想起那個情夫來她都噁心!即便再來一個,也一定是
同樣貨色!玩男人,她玩夠了。現在,她甚至能去勾引上帝!
    她像籠中的猛獸一樣,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
    「煩呀!太煩了!……我的天!」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可是,對那男人說什麼呢?」露依莎突然問道。
    萊奧波爾迪娜吐了一口煙,懶洋洋地說:
    「告訴他,需要一個康托,或者6百米爾瑞斯……還能說什麼?……讓他交錢。」
    「怎麼?」
    萊奧波爾迪娜躺在長沙發上,兩眼望著天花板:
    「親親熱熱的嘛。」
    「啊!你太不像話了!」露依莎生氣地叫道,「看我現在倒了霉,瘋瘋癲癲,
你還說是我的朋友呢,竟然還笑,還取笑我!……」她聲音顫抖,帶著哭腔。
    「可是,你問得也太蠢了!他怎麼肯給你錢?……難道你不明白?」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會兒。
    「不,萊奧波爾迪娜,我現在就走!」露依莎叫道。
    「別耍小孩子脾氣!」
    一輛馬車在街上停下。儒斯蒂娜回來了。卡斯特羅不在家,她到辦公室去了,
他說馬上就來。
    可是,露依莎臉色煞白,拿起帽子。
    「不行!」萊奧波爾迪娜幾乎無法容忍,「現在你不能丟下我跟那男人在一起!
我怎麼對他說?」
    「太不像話了!」露依莎垂著胳膊,眼裡含著淚水。她急需要錢,又受不得這
等羞恥和狼狽。太不幸了!
    「你看你,像是要喝蓖蔗油似的!」萊奧波爾迪娜打了個詭譎的手勢。看到露
依莎那副狼狽相,她又說「活見鬼!借錢算得上什麼丟臉?人人都借……」
    這時候,又一輛馬車飛跑過來,停在門口。
    「你先進去!你先跟他去說!」露依莎用手指著萊奧波爾迪娜,懇求說。
    門鈴響了。露依莎渾身抖成一團,臉色白得厲害,瞪大眼睛往四方看著,目光
中透著驚恐和焦急,似乎在尋覓什麼主意、一個決心或者一個藏身的角落!皮靴聲
在客廳外響起來。這時候,萊奧波爾迪娜低聲對露依莎說了幾句話。她說得很慢,
似乎要把每個字都刻在她的靈魂上:
    「不要忘記,一個鐘頭以後你就得救了,那幾封信就裝到你口袋裡了。你幸福
了,自由了!」
    露依莎把心一橫,站起身,走過去施點撲粉,理理頭髮。兩人一起進了客廳。
    看到露依莎,卡斯特羅驚異地顫抖了一下,隨後兩隻小腳併攏,身子朝前一弓,
低下碩大的腦袋,細細的金黃色頭髮已經稀疏了。
    由於腿太短,那圓圓的小肚子顯得特別突出,肚子上那塊懷表更加顯眼。他手
裡拿根鞭子,銀質鞭子把上有維納斯兩只胳膊交叉的形象。皮膚紅得發紫,濃密的
唇髭施得發蠟太多,形成兩個微微翹起的尖端,儼然是拿破侖的形象。金邊眼鏡閃
閃發光,透著獨斷專行、要求一切按部就班的銀行家氣度。看樣子他心滿意足,像
一只吃得飽飽的麻雀。
    請不要介意!必須請你親自來一趟——萊奧波爾迪娜馬上說。在介紹了她的
「密友、學友」露依莎之後,她說:
    「最近在忙什麼呀,怎麼一直沒有來?」
    卡斯特羅坐在扶手椅上,用鞭子敲著皮靴,說最近準備啟程……
    「真的?要離開我們?」
    卡斯特羅把上身一弓;
    「後天,乘奧林諾克號郵船。」
    「看來這次報紙沒有撒謊。要離開很長時間嗎?」
    「永生永世不再回來。」
    萊奧波爾迪娜詫異不已。離開裡斯本!這樣受人尊敬、招人喜歡的人怎能離開
裡斯本?「你說不是嗎?」萊奧波爾迪娜轉向露依莎,以打破她難堪的沉默。
    「是啊。」露依莎低聲說。
    她坐在椅子邊上,看樣子十分害怕,隨時準備逃走。卡斯特羅眼鏡後面那死死
盯著的目光讓她渾身不自在。
    萊奧波爾迪娜在沙發上欠欠身子,伸出食指,以威脅的口氣說:
    「啊!這次到法國去一定有不少風流事啦!」
    他報之以自負的微笑,表示否認。
    萊奧波爾迪娜並不認為法國女人長得漂亮——她們只不過性情活躍,會賣弄風
騷……
    卡斯特羅說法國女人可愛,特別是對於尋花問柳的人來說!啊,他太了解她們
了!當然他指的不是作為家庭的母親而言。可是,吃吃夜宵,跳跳巴黎瘋狂舞,誰
也比不上她們……他口氣肯定,因為他和「他的朋友圈子裡」的小市民們一樣,估
計在1千2百萬法國女人當中,有6百萬在音樂咖啡館裡當妓女——他在她們身上花了
大金錢,現在厭煩了,實在厭煩了。
    萊奧波爾迪娜諂媚地稱他是「尋花問柳的輕浮男人」。他捋著唇髭,愜意地笑
了笑,低聲說:
    「污蔑,那是污蔑……」
    萊奧波爾迪娜轉過臉對露依莎說:
    「他在波爾多買了一座庭院,簡直像座宮殿!……」
    「一所茅舍,茅舍……」
    「自然要常舉行盛大宴會了!
    「寒酸的茶會,茶會……」說著,往椅背上一仰。
    兩個人非常親熱地笑了笑。
    卡斯特羅向露依莎欠欠身子:
    「不久以前我有幸在金街見過閣下……」
    「我想我也記得。」她回答說。
    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萊奧波爾迪娜咳嗽一聲,往沙發邊上挪挪,微微一笑:
    「我打發人請你來,是因為我們有件事要對你說。」
    卡斯特羅欠欠身。他的目光一直放肆地從上到下打量露依莎。
    「事情是這樣。我不轉彎抹角,直說吧。」她又微微笑了一下,「我這位女友
遇到很大困難,需要一個康托。」
    露依莎馬上用低得難以聽見的聲音說:
    「6百米爾瑞斯……」
    「沒關係!」萊奧波爾迪挪用很不以為然的口氣說,「我們是在跟一位百萬富
翁談話!問題很簡單:你肯不肯幫這個忙?」
    卡斯特羅慢騰騰地直直身子,拖著長聲,模稜兩可地說:
    「當然、當然……」
    萊奧波爾迪娜馬上站起來:
    「好。裁縫在那邊等著我呢。讓你們倆談吧。」
    到了門口,她又轉過身來,伸出食指,用非常高興的口氣威脅卡斯特羅:
    「利息要低,嗯?」
    說完,她笑著出去了。
    卡斯特羅馬上欠欠身:
    「夫人,我……」
    「萊奧波爾迪娜對你說了,我手頭急需要一筆錢,所以找你……6百米爾瑞斯……
我會盡快還……」
    「啊,夫人」卡斯特羅打了個非常慷慨的手勢,說他完全理解,任何人都有為
難的時候……可惜沒有早一點認識她……一直對她抱有很大好感……非常有好感……!……」
    露依莎目光低垂,沒有作聲。他把鞭子放到花盆架上,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看
到她樣子尷尬,請她不要著急。為了錢何必這樣著急!他非常樂於為這樣一位有趣
的年輕夫人效勞……找他算找對了。據他所知,一些夫人找到高利貸者,被坑騙了,
太不謹慎……說著,他拉住了露依莎的手。一接觸這細嫩的皮膚,他性慾驟起,呼
吸急促。露依莎非常拘謹,甚至沒有把手抽回來。卡斯特羅慾火熊熊,用稍有嘶啞
的聲音答應給她一切,給她所需要的一切!……兩只瞪得圓圓的小眼睛貪婪地盯著
她白白的脖子。
    「6百米爾瑞斯……要多少都行!……」
    「什麼時候?」露依莎的心情異常慌亂。
    看著她胸脯起伏——他慾火猛然爆發:
    「現在就給!」
    他摟住她的腰,貪婪地吻了她一口,幾乎咬破了她的臉。
    她像鋼絲彈簧一樣跳起來。
    卡斯特羅滑到地毯上,雙膝跪下,貪婪地扯住她的裙子:
    「你要什麼我都給,不過請你坐下,我想你想了好幾年了!你聽我說。」他的
胳膊哆裡哆嗦地舉起來,摟住她,而摸到的一切又使他血液沸騰。
    露依莎不聲不響地推開他的手,往後退了幾步。
    「你要什麼都行!可是,聽我說!」他結結巴巴地嘟囔著,使勁把露依莎往身
邊拉。淫慾強烈,他像頭公牛似地喘著粗氣。
    她猛地把裙子一扯,掙脫開來,焦急地往後退了幾步:
    「離開我,離開我!」
    卡斯特羅氣喘吁吁地站起來,緊咬牙關,張開雙臂,向她沖過去。
    面對這個男人的獸慾,露依莎憤怒已極,下意識地從花盆架上抓起鞭子,朝他
手上狠狠拍下去。
    疼痛、氣憤和慾火使他急了眼。
    「你這個鬼東西!」他咬牙切齒。
    他正要沖過去,但惱怒之極的露依莎已經舉起胳膊,朝他的胳膊上、肩上一頓
猛抽——她臉色非常蒼白。表情非常嚴厲,眼睛裡閃著兇光,以抽打這個胖乎乎的
傢伙來享受發洩的歡樂。
    卡斯特羅魂飛魄散,慌忙用胳膊護住臉往後退,突然撞到花盆架上,瓷製燈座
晃了幾晃,掉在地上。地毯上滿是碎片,油污擴散開來。
    「就這樣,看到了吧?」露依莎渾身顫抖,緊緊握住鞭子。
    萊奧波爾迪娜聽到響動,跑了出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們在開玩笑。」
    說完,她把皮鞭扔在地上,走出了客廳,進了臥室。
    卡斯特羅氣得臉色鐵青,抓起帽子,惡狠狠地盯著萊奧波爾迪娜:
    「謝謝你!隨時為你效勞!」
    「可是,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
    「再見!」卡斯特羅吼道。他拿起鞭子,衝著臥室威脅地晃晃鞭子:
    「醉鬼!」他怒氣沖沖地說。
    說完,把門一甩,走了。
    萊奧波爾迪娜懵了,走到臥室,看見露依莎正在戴帽子,手還在顫抖,眼睛明
亮,心滿意足。
    「那東西來了,我朝他臉上抽了一頓鞭子!」她說。
    萊奧波爾迪娜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
    「你打他了?……」她放聲大笑起來,「戴眼鏡的卡斯特羅,狠狠挨了一頓鞭
子!跳上輕便馬車,滾了!」她已經喘不過氣來,甚至覺得胸部疼痛。我的天!卡
斯特羅!……來到朋友家,帶來6百米爾瑞斯要出借,挨了一頓鞭子!……用的是他
本人的皮鞭!……真讓人笑破肚皮!
    「糟糕的是油燈!」露依莎說。
    萊奧波爾迪娜一躍而起。
    「你看這油!兇兆啊!」她跑進客廳。露依莎跟過去,看見她站在黑乎乎的油
漬前面,雙手交叉,臉色蒼白,好像看見災難將臨。「我的上帝,兇兆啊!」
    「快撒鹽!」
    「有用嗎?」
    「逢兇化吉。」
    萊奧波爾迪娜去找鹽,回來後跪在地上往油漬上撒起來:
    「啊!聖母啊,別出任何事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現在怎麼辦,親愛
的?」
    露依莎聳聳肩膀:
    「我哪裡知道!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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