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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晚上,若熱家裡有一個小小的聚會,這個「閒談會」在客廳裡圍著那個
古老的玫瑰色瓷製油燈進行。「工程師」——街上人們都這樣稱呼他——平時深居
簡出,沒有客人造訪。這時候人們一邊飲茶一邊閒談,頗有大學生時代的氣息。若
熱叼著煙鬥,露依莎在一旁打毛衣。
    頭一個來的是朱里昂﹒祖扎特,他是若熱的遠親,還是理工學院低年級時的同
學。此人乾癟並且有點神經質,戴藍色夾鼻眼鏡,長長的頭髮垂到領子上。他在學
校學的是外科,非常聰明,瘋狂地學習,但正如他本人所說,他是座「墳墓」。30
歲了,仍然一貧如洗,債台高築,沒有病人上門。開始對下區四層樓上的住宅、12
個硬幣的晚餐和破舊的紐耳絆外衣感到厭煩,於是躲進自己渺小的世界不與他人交
往,看著別人——那些平庸、浮躁的傢伙們——平步青雲,升官發財,生活日益闊
綽!「缺少機遇」,他說。他本可以接受省裡一個市議會的職位,在那裡自由自在,
有自己的房子,還可以在後院養花種菜。可是,他有一種固執的自傲,過分相信自
己的能力和科學,不想把自己埋葬在僅有三條街道而且豬滿地亂拱的不毛之地。想
到所有的省份都心驚膽戰,在那裡默默無聞,在議會打牌消磨時光,最後得敗血症
而死。所以,他決不「背井離鄉」,以貪婪的平民百姓的固執期待著富有的患者前
來就診,期待著學校聘請,期待著乘自己的馬車探訪親友,期待著有一個有嫁妝的
金髮女郎做他的妻子。他相信有權獲得這些幸福,可幸福又遲遲不來,他慢慢變得
苦悶、淒涼,對生活充滿怨恨。日復一日,他咬著指甲、帶著仇恨的沉默的時間越
來越多;在稍好一些的日子裡,他滿口尖酸刻薄的俏皮話——那難聽的聲音像冰涼
的刀刃。
    露依莎不喜歡他,覺得他有「東北人」的神氣,討厭他那教訓人的口吻,討厭
他閃著黑光的夾鼻眼鏡,討厭他那因為太短而露出皮靴上開綻的松緊口的褲子。但
是,她隱藏住這種感情,對他笑臉相迎,因為若熱欽佩他,總是說他「精明強幹,
聰明絕頂,是個了不起的人」!
    他來得早了一點,就到餐廳去喝杯咖啡;他總是斜著眼看餐具架上的銀器和露
依莎的時髦的化妝品。這個親戚,一個平庸之輩,卻生活舒適,婚姻美滿,有嬌妻
侍奉,在政府還倍受尊重,並且有幾個康托的存款。他覺得這一切不公正,像個屈
辱壓在心上。然而,他裝出一副尊敬若熱的樣子,每星期天晚上必定到場,隱藏起
忿忿不平,跟他們閒談、說俏皮話——不時把手指伸進乾枯的、滿是頭屑的長髮。
    像往常一樣,費裡西達德太太在9點鐘走了進來。剛一進門就滿臉堆笑,張開雙
臂。她50歲了,調養得非常好,由於患有消化不良和胃氣病,這時候不能穿束胸衣,
於是線條顯得臃腫。在輕輕卡起的頭髮上已經能看見幾根銀絲,但臉卻圓潤、豐滿;
像修女一樣白皙柔軟的皮膚稍稍有點混濁;雖然眼睛有些腫脹,並且周圍有了少許
皺紋,但黑黑的眼珠依然水靈、精神、炯炯有神。嘴角有一些細細的絨毛,像是用
纖小的羽毛筆輕輕勾出的一般。她是露依莎母親的摯友,所以養成了星期天來看看
「小姑娘」的習慣。作為諾羅尼亞斯﹒達﹒雷頓德拉家族的子女,她在裡斯本有許
多高貴的親戚。她算得上是個教徒,虔誠地相信附體女神。
    剛一進門,就在露依莎臉上響亮地吻了一下,然後惴惴不安地低聲問道:
    「來嗎?」
    「顧問?來。」
    露依莎知道她問的是誰,因為顧問——亞卡西奧顧問——在來喝他們說的「露
依莎太太的茶」之前,絕不會不到公共工程部去找到若熱,躬下高高的身軀,鄭重
其事地宣佈:
    「若熱,我的朋友,明天我將請你善良的妻子賜一杯茶!」
    並且還往往補充說:
    「你重要的工作可有進展?還好!如果部長駕到,請代我向閣下表示崇敬的問
候,問候這位名聞遐邇的天才!」
    說完,才踏著骯髒的樓道一板正經地走出去。
    費裡西達德太太愛著他已經有5年之久。在若熱家,人們對那份「火熱」稍有譏
笑之詞。露依莎說:「哎,她太鐘情了!」人們看到她調養得很好,紅光滿面,誰
也不會想象出這專一的感情在沉默中燃燒,每星期都釀成熊熊烈火,像疾病一樣在
吞噬她,像毒癮一樣敗壞她的品性。她多次熱戀,但至今一無所成。原先愛過一個
槍騎兵軍官,後來那人死了,現在只保存著他的一張銀版像片。後來暗暗對附近的
一個年輕麵包師傾注了激情,不久眼睜睜地看著人家結了婚。於是,她以全部身心
愛上了那條名叫「比爾羅」的狗;一個被辭退的女傭為了報復餵了它煮過的軟木;
「比爾羅」死了,她把愛犬制成標本,放在餐廳。有一天,顧問突然來到眼前,在
她多年累積的燃料堆上點起了欲望之火,亞卡西奧成了她的「癖好」:贊歎他的長
相和沉穩,瞪大眼睛聽他口若懸河的談話,覺得他處於「優越的地位」。顧問是她
的勃勃雄心,是她的成癮陋習!顧問透出一種特殊的美,她久久欣賞,像喝了醇酒
一樣陶然而醉:原來是他的禿頂。她一直像某些女人那樣對禿頂有一種奇特的喜好,
而這種欲望隨著年齡的增長日益膨脹。每當她開始看顧問那又寬又圓並且很亮、在
燈下閃閃發光的禿頂時,渴望的汗水就儒濕她的後背,兩隻眼睛像投槍一樣射過去,
心裡懷著一個貪婪而荒唐的願望:把手放到他的禿頂上,撫摸它,感受到它的形狀,
揉搓它,甚至把手伸到它裡面!但是,她盡量掩飾,大聲說話,傻乎乎地笑,使勁
搖扇子,不過大顆的汗珠還是在肥胖的脖子上那一層層皺褶中滾動。回到家裡就開
始禱告,許願向聖母獻上許多許多花環;然而,祈禱剛剛結束,太陽穴就開始間歇
地疼痛。現在,善良而可憐的費裡西達德太太總是作淫蕩的惡夢,時時感到由來已
久的歇斯底裡的憂傷。顧問的冷漠態度更讓她惱火:任何目光、任何歎息、任何表
露情意的舉止都不能讓他動心。對待她,顧問彬彬有禮,但冷若冰霜。有時候兩個
人單獨在一起,離開別人很遠,比如在一扇窗戶凹進去的地方,沙發一角燈光暗淡
的地方,非常合適。但是,她剛剛開始表達情感,顧問就猛地站起身,神態莊重地
走開了。有一天,她認為發現顧問從深色夾鼻眼鏡後面向她豐滿的乳房投來欣賞的
目光;這太明顯了,並且事情緊急,機不可失,她馬上談起「熾熱的愛情」,低聲
對他說:「亞卡西奧……」可是,顧問的一個動作使她冷徹骨髓——他站起身,把
臉一沉:
    「尊敬的夫人,

      源頭的千年積雪,
      總要流入心田……

    白費心機,尊敬的夫人!」
    費裡西達德太大的痛苦心境遮掩得嚴嚴實實,非常隱秘,沒有誰了解。人們只
知道她在感情上屢遭不幸,卻不知道她在欲望上正忍受折磨。有一天,露依莎大為
驚愕:費裡西達德太太用濕漉漉的手攥住她的手腕,眼睛死死盯著顧問,低聲對她
說:
    「多麼惹人動心的男人!」
    那天晚上,人們正在談論阿連特茹省、埃武拉市和它豐富的物產,還有「人骨
教堂」。這時候,顧問走進來,小心翼翼地把搭在胳膊上的外衣折好,放在角落裡
的一把椅子上,隨後邁著正規的步伐走過去握住露依莎的兩隻手,用洪亮的聲音說:
    「親愛的露依莎太太,你身體康健,對吧?我們的若熱已經對我說過了。還好,
還好!」
    他又高又瘦,穿一身黑衣服,領子把脖頸裹得緊緊的。那張臉從尖尖的下頦起
向上延伸,與寬闊光亮的禿頂連成一片,禿頂上方微微凹陷;染過的頭髮分別從兩
耳上方形成兩綹,末端在後腦勺上粘在一起——烏黑的頭髮與禿頂形成強烈的反差,
禿頂顯得更明亮。但是,唇髭卻沒有染,仍然呈花白色,而且非常濃密,沿著兩個
嘴角垂下來。他臉色非常蒼白,從來不肯摘下深色夾鼻眼鏡,下巴上有一撮胡子,
兩隻大耳朵似乎與頭顱分開了。
    當年他曾經任王國內閣署長,至今每逢提到「國王」還稍稍從椅子上站起來一
下。他的動作和手勢很有分寸,即便在聞鼻煙的時候也是如此。他從不肯用日常用
語,不說「吐」而說「嘔」,張口閉口「我們的加雷特」,「我們的埃爾庫拉諾」,
經常引經據典,並且還寫書。他沒有成家,住在費列吉亞爾街一座樓的第三層,與
女傭同居,研究政治經濟學:編出過一本「據最佳作者著作:資源科學概述及資源
分佈」,副標題是《夜間讀物》。幾個月前他出版了「附有經詳細核對之生卒年月
的從偉大的蓬帕爾侯爵到現今之國務部長人名全表」。
    「顧問,你到過阿連特茹省嗎?」露依莎問道。
    「從來沒有,親愛的太太。」他把上身一躬,「從來沒有!非常可借!我一直
想去,因為人們都對我說,那裡的奇特景觀堪稱一流!」
    他用手指從金色小盒子裡文雅地夾出一撮鼻煙,鄭重其事地補充說:
    「並且,是盛產豬肉的所在!」
    「喂,若熱,你了解一下,埃武拉市議會的薪俸是多少。」朱里昂從沙發的一
角說。
    顧問把夾鼻煙的手停在空中,胸有成竹地說:
    「大概是6百米爾瑞斯,祖扎特先生,並且可以自開診所。這在我的記事本上能
找到。怎麼,祖扎特先生,你想離開裡斯本?」
    「也許。……」
    所有人都表示反對。
    「裡斯本畢竟是裡斯本!」費裡西達德太太歎了口氣。
    「照我們偉大的歷史學家的精闢說法,是一座大理石和花崗巖的城市。」顧問
嚴肅地說。
    隨後,他把纖細並且護理得極好的手指張成扇形,吸了一下鼻煙。
    這時候,費裡西達德太太說:
    「最離不開裡斯本,即使上帝和神父讓離開也不肯走的,要數顧問了!」
    顧問慢慢轉向她,稍微躬躬身子,說:
    「費裡西達德太太,我生在裡斯本,徹頭徹尾的裡斯本人。」
    「顧問,」若熱記起來了,「你是在聖約瑟大街出生的。」
    「門牌75號,親愛的若熱。在與那所房子緊挨著的房子裡,我尊敬的熱拉爾多、
我可憐的熱拉爾多一直住到結婚。」
    熱拉爾多,他可憐的熱拉爾多,就是若熱的父親。亞卡西奧是他的摯友,兩個
人是鄰居。當時,亞卡西奧拉提琴,熱拉爾多吹笛子,兩個人二重奏,同屬於聖約
瑟街的一個樂隊。後來亞卡西奧進入了國家機構,出於謹慎也出於尊嚴,放下了提
琴,失去了溫柔的情感,也不再參加樂隊熱鬧的晚會,把整個身心都投入了統計學,
但一直保持著對熱拉爾多的忠誠,後來又繼續和若熱保持這真誠的友誼。他是若熱
的證婚人,每星期都來看他,遇到若熱生日,一定送來賀卡和一條帶魚籽的鰻魚。
    「我在這裡出生,」他重複一句,折上漂亮的印度綢手絹,「也希望死在這裡。」
    說完,小心翼翼地擤了擤鼻涕。
    「那還早著呢,顧問!」
    他以非常淒涼的口氣說:
    「我並不害怕死神,親愛的若熱,甚至毫不猶豫地讓人在聖若奧山上建了最後
的居所。墳墓簡樸,但還算體面,就在一排的右邊,地方不錯,維利西莫家族朋友
們住處旁邊。」
    「顧問先生,你已經寫好墓誌銘了嗎?」坐在角落裡的朱里昂帶著揶揄的口氣
問道。
    「祖扎特先生,我不想寫。我不想讓墳墓上有贊譽之詞。如果我的朋友們,我
的尊貴的朋友們認為我作了一些事情,那麼他們可以用其他的方法紀念;有報紙,
有公告,訃告,還有詩嘛!就本人的願望而言,只想在平滑的墓碑上用黑字刻上我
的名字——連同我的顧問稱號——以及生卒年月。」
    接著,又緩慢地、若有所思地說:
    「但是,我並不反對在下面用小字寫上:『為他祈禱吧』。」
    一陣動情的沉默。這時候,門口一個尖嗓子說:
    「可以進去嗎?」
    「啊,小埃爾內斯托!」若熱喊道。
    小埃爾內斯托邁著飛快的碎步過去抱住若熱的腰:
    「我聽說你要走,」若熱表兄……露依莎表嫂呢,她好嗎?」
    他是若熱的表弟,身材短小,弱不禁風,四肢纖細,幾乎還是嫩枝,這使他顯
得像個瘦弱的小學生;唇上細細的絨毛靠著發蠟才勉強像兩個尖尖的針一樣翹向嘴
角,兩隻眼睛瞇縫著,無精打采,彷彿余睡未醒。他腳穿寬帶皮靴,白色坎肩外的
表練上掛著個很大的金黃色徽章,上面有釉子浮繪的花卉和水果。現在他和雜戲團
一個無名的女演員一起生活,並且寫話劇劇本。他進行翻譯,為一場戲寫過兩稿,
還寫過以文字游戲打渾的喜劇。最近正在雜劇場排演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五幕話劇
《榮譽與激情》。這是他頭一次正經排戲。從此,人們見他總是忙得不可開交,口
袋裡鼓鼓地裝滿手稿,跟報紙地方新聞記者交談,與演員會面,在咖啡和香檳酒上
揮金如土,歪戴著帽子,臉色蒼白,逢人便說:「這種生活非把人累死不可!」然
而,他寫作完全是為出於對藝術根深蒂固的激情——因為他是海關職員,薪俸很高,
名下還有5百米爾瑞斯的存款。他說,藝術本身迫使他解囊:為了《榮譽與激情》中
跳舞的那一幕,他自己出錢為男主角訂做了皮靴,還給扮演父親的演員訂做了皮靴。
他的姓是萊德茲馬。
    人們給他騰出個地方。露依莎放下手中的活計,馬上注意到他情緒沮喪。果然,
他開始抱怨太累:排演拖得他精疲力盡,跟老闆發生爭執;頭一天,他被迫重新改
寫一幕的整個結尾,整個結尾呀!
    「這一切,」他心情激憤,「都因為那傢伙胸無點墨而又裝腔作勢,真是愚不
可及,非要把那一幕改在客廳裡發生不可,而原來是在深淵上!」
    「在什麼上?」費裡西達德太太驚訝地問道。
    顧問彬彬有禮地解釋說:
    「費裡西達德太太,在深淵上,就是在陡壁上,也可以用更恰當一些的詞,說
在『懸崖』上。縱身跳進霧靄蒙蒙的懸崖……」
    「在深淵上?」大家齊聲問,「為什麼?」
    顧問想知道劇情。
    小埃爾內斯托精神煥發,大致勾畫出該劇的內容:一個已婚女人在辛特拉遇到
了致命的男人圓山伯爵。她的丈夫已經破產,欠下一百康托的賭債,臉面丟盡,行
將被捕。女人急瘋了,跑到伯爵居住的古堡遺址,扯下面紗,向他傾訴所遭受的飛
來橫禍。伯爵脫下長袍往肩上一搭,立刻前去營救,到了那裡,正好收錢的官吏們
來抓她的丈夫——「這一幕非常動人。」他說。那是個月光如水的夜晚,伯爵挺身
而出,把一包黃金扔到來收錢的官吏們的腳下,大聲喝道:「該滿足了吧,你們這
群禿鷲!
    「好漂亮的結尾!」顧問嘟囔了一句。
    「嗯,」埃爾內斯托補充說,「這裡劇情出現波折:圓山伯爵和那女人相愛,
被丈夫發現了。丈夫把那袋黃金扔到伯爵腳下,殺死了妻子。」
    「怎麼?」大家齊聲問道。
    「把她扔下了深淵。這是第五幕。伯爵看到了,也跑過去縱身跳進了深淵。丈
夫把雙臂交叉在胸前,發出一陣陰森的狂笑。我是這樣想象的。」
    他停住口,喘著粗氣,一面用手絹扇著,一面用死魚般無神的眼睛環顧四周。
    「堪稱千古不朽之作!偉大的激情沖突!」顧問用雙手摸著禿頂,「我祝賀你,
萊德茲馬先生!」
    「那麼,老闆要你怎麼辦?」正在一旁站著聽的朱里昂迷惑不解,「他要你怎
麼辦?難道要你把深淵搬到擺著法國式家具的一層樓上?」
    埃爾內斯托轉過身,非常親切地說:
    「不,祖扎特先生。」他的語調近乎溫柔,「他要結尾在一間客廳裡發生。既
然如此,」他打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只好屈從,只好另寫結尾。整整一夜沒
有合眼,喝了三杯咖啡……」
    顧問攤開手:
    「要小心,萊德茲馬先生,小心!對那些容易激動的人要謹慎,謹慎為好!」
    「對我來說倒算不了什麼,顧問先生。」他笑著說,「我3個小時就寫出來了。
我給你看看,帶來了,在這兒……」
    「念吧,埃爾內斯托先生,念念吧!」費裡西達德太太馬上大聲說。
    念念!念念吧!為什麼不念呢?
    一大摞紙!……還是草稿!……嗯,既然你們要我念……他興奮異常,默默打
開一張很大的藍橫格紙。
    「請諸位原諒,這僅僅是初稿,一些地方還有待修改。」這時,他改為舞台道
白的口氣,「亞加薩……就是那個女人,這是跟丈夫對話的情景,丈夫已經知道了
一切……」

    亞加薩(跪倒在儒利奧腳下)但是,你殺死我吧!出於憐
        憫,殺死我吧,與其受到這等蔑視而肝腸寸斷,不
        如一死了之!
    儒利奧 你不是也讓我肝腸寸斷了嗎?難道你有憐憫之心
        嗎?沒有,你毀了我的心。我的上帝,我原以為
        她純貞無比,不料想他們幹出這種淫蕩……

    門簾打開了,聽到輕輕的杯子叮噹聲,是儒莉安娜穿著白圍裙送茶來了。
    「太可惜了!」露依莎漢道,「喝完茶再念,喝完茶再念。」
    「用不著再念了,露依莎表嫂。」
    「那怎麼行,太美了!」費裡西達德太太說。
    儒莉安娜把盛麵包片的盤子、奧埃拉斯餅乾和科科蛋糕擺在桌子上。
    「這是你的淡茶,顧問。」露依莎說,「朱里昂,吃吧。把烤麵包片遞給朱裡
昂。再加點糖嗎?誰要加糖?吃塊烤麵包片嗎,顧問?」
    「照顧得很周到了,我尊敬的太太。」他把身子一躬,回答說。
    接著,轉過臉對小埃爾內斯托說,他認為對白極為精采。
    「可是,」大家問道,「老闆還要怎麼改?已經在客廳了……」
    埃爾內斯托站起身,手指尖夾著一塊蛋糕,激動地解釋說:
    「老闆要我寫成丈夫原諒了她……」
    人人都大吃一驚:
    「豈有此理!太奇怪了!為什麼?」
    「就是這樣。」埃爾內斯托聳聳肩膀,大聲說,「他說公眾不喜歡,說我們國
家的事情不是這樣。」
    「從實而論,」顧問說,「從實而論,萊德茲馬先生,我們的公眾一般不喜歡
血淋淋的場面。」
    「可是,沒有血淋淋的呀,顧問先生。」埃爾內斯托踞起腳,表示不滿,「可
是,沒有血淋淋的呀,只是朝脊背開了一槍,顧問先生。」
    露依莎輕輕朝費裡西達德太太噓了一聲,笑著插嘴說:
    「這裡還有蛋糕呢,新鮮得很!」
    她以悲歎的口氣回答說:
    「哎,親愛的,不吃了!」
    說完,怨恨地指了指胃部。
    然而,顧問還在勸小埃爾內斯托要寬恕:慈父般地把手搭在他肩上,充滿規勸
的口吻:
    「讓戲更歡樂一點嘛,萊德茲馬先生。讓觀眾更輕松一些,讓觀眾離開劇院的
時候更輕松一些嘛。」
    「再吃一塊蛋糕嗎,顧問?」
    「我已經飽了,我尊敬的太太。」
    這時候,他請若熱發表意見。你不認為善良的埃爾內斯托應當寬恕嗎?
    「我?顧問。絕對不會。我主張死。完全主張死!我要求殺死她,埃爾內斯托。」
    費裡西達德太太慈眉善目地說:
    「讓他隨便說吧,萊德茲馬先生,他在開玩笑呢。他可是個天使心腸的人!」
    「費裡西達德太太,你錯了。」若熱站在她面前說,「我是正正經經說的,我
是一頭猛獸。既然欺騙了丈夫,我就主張殺死她。在深淵,在客廳,在街上,隨便
哪裡都行,總之要殺死她。在這種情況下,我絕不能同意,我的表弟、我的家庭成
員或者有血緣關係的人像個軟骨頭一樣原諒她!不能原諒!要殺死她!這是家庭的
原則。盡早殺死!」
    「這兒有支鉛筆,萊德茲馬先生。」朱里昂大聲說著,把鉛筆遞過去。
    顧問發言了,語氣莊重:
    「不會,我不相信我們的若熱是正正經經說的。他學問高深,想法不會如此……」
    他猶豫了一下,是在尋找合適的形容詞。儒莉安娜把蛋糕盤子放在他面前,盤
子裡有個牙籤撐著的陽傘,陽傘下蹲著個煞是滑稽的銀制小猴。顧問拿起一塊,點
點頭,終於找到了:
    「不會如此有違文明。」
    「顧問,你想錯了,我的思想確實如此。」若熱口氣堅定,「我就是這樣想。
如果我們不是在討論一幕戲的結尾,而是現實生活中的事,如果埃爾內斯托來對我
說:『我發現我妻子……』」
    「喂,若熱!」大家不讓他再說下去。
    「好,假設他來告訴我,我會給他同樣的回答。我發誓,一定回答說:『殺死
她!』。」
    一片反對聲。大家說他是「猛虎」、「奧賽羅」、「藍胡子國王」。他笑了,
若無其事地往煙斗裡裝上煙絲。
    露依莎不聲不響地繡著花:燈罩透出的燈光照得她的金髮微微泛紅,照得她雪
白的前額宛若精心打磨的象牙。
    「你說呢?」費裡西達德太太問她。
    她抬起頭,笑瞇瞇地聳了聳肩膀。
    顧問馬上說:
    「露依莎太太會像真正的女主人那樣自豪地說:

      世上的污濁與我無緣,
      絕對沾不到我的衣邊。」

    「喂,諸位晚安!」門口響起蒼勁的聲音。
    大家轉過臉去。
    「噢,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先生,噢,塞巴斯蒂昂。」
    他就是塞巴斯蒂昂,偉大的塞巴斯蒂昂,了不起的塞巴斯蒂昂,巨樹樹幹般的
塞巴斯蒂昂——從在修士課堂上不學拉丁文開始到成為耶穌會會員,他一直是若熱
志同道合、牢不可分的知心朋友。
    他身材短粗,穿一身黑衣服,手上拿著無簷軟帽。細細的褐色頭髮前邊已經脫
落了一些。在非常白的皮膚襯托下,短短的胡須顯得黃裡泛紅。
    他坐到露依莎旁邊。
    「從哪兒來的?從哪兒?」
    從普利塞劇場來,小丑們的演出讓他笑得前仰後合,還有雜技「耍酒桶」。
    在燈光下,他的臉上帶著一種誠摯、質樸和開朗的表情;眼睛很小,呈淺藍色,
既嚴肅又可親,微微一笑的時候顯得更加和藹;嘴唇呈紅色,沒有任何干裂之處,
牙齒雪亮,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活順心,保持著良好的習慣。他說起話來聲音很低,
慢條斯理,彷彿唯恐顯示出自己或者打擾他人。儒莉安娜送上茶,他用小勺輕輕攪
著杯子裡的糖,眼睛還在笑,笑得那麼善良:
    「耍酒桶非常有趣,有趣極了!」
    他吮了一口茶,停了一會兒才開口:
    「喂,你這個壞傢伙,明天就走?你呢,露依莎,我親愛的朋友,一點兒也不
想跟他出去走走?」
    露依莎笑了。她當然願意,但願如此。可是,這趟差使太艱苦,再說,這個家
也不能空著,不好交給傭人……
    「當然,當然。」他說。
    這時候,若熱已經打開了書房的門,叫了他一聲:
    「喂,塞巴斯蒂昂,進來一下好嗎?」
    他馬上站起來,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去,寬闊的背有些駝了:外衣的下擺做得
不大合適,長了一些,反而顯得有點經院氣。
    兩個人走進書房。
    書房不大,擺著一個高高的鑲玻璃的書架,書架上的瘋狂女祭司石膏塑像滿是
塵土。桌子放在窗戶旁邊,桌上古老的銀制墨水瓶是祖父的遺物;屋子的一角,一
摞《政府日報》開始退色;棕黑色椅子上方掛著的鏡框裡是若熱的大幅照片,照片
上面,交叉的兩把寶劍閃閃發光。屋子裡面有一扇門與平台相通,掛著紅色粗呢門
簾。
    「你知道下午誰來這裡了?」若熱點著煙鬥,不等對方回答,立刻說,「那個
不知羞恥的萊奧波爾迪娜。你看怎麼辦,嗯?」
    「進來了?」塞巴斯蒂昂從裡面拉上沉重的條紋門簾,低聲問。
    「不光進來,而且坐下了,呆了很長時間。萊奧波爾迪娜,那個『一清二白』!」
    他猛地把火柴頭扔掉:
    「什麼時候我想到過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來我家?她的情夫比汗衫還多,她在德
豐多街區打情罵俏,從一個舞廳到另一個舞廳,今年她的多米諾骨牌是一個男高音
歌手。她是偽造文書的淫蕩漢子扎加朗的妻子。」
    他把嘴幾乎湊到了塞巴斯蒂昂的耳根:
    「那女人跟情場老手門東薩睡過覺!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情場老手門東薩。」
    他氣急敗壞地把手一擺,叫道:
    「她來了,坐在我的椅子上,擁抱了我的妻子,呼吸了我的空氣……塞巴斯蒂
昂,我說到做到,要是讓我逮住她……」他目光中燃著怒火,心裡尋找著最厲害的
懲罰,「非用鞭子抽她一頓不可!」
    塞巴斯蒂昂慢慢騰騰地說:
    「更糟糕的是鄰居們。」
    「那當然。」若熱大聲喊,「從這條街往下去,人人都知道她是個什麼東西!
人人知道她的那些情夫。人人知道她幹那種事的地點,她就是那個『一清二白』嘛,
全世界都知道『一清二白』是什麼玩藝兒。」
    「鄰居們太壞。」塞巴斯蒂昂說。
    「壞得讓人不寒而慄。」
    可是,沒有辦法,他已經習慣了這個家,是他自己的,是他親手佈置的,也省
錢……
    「不然的話,我一天也不在這裡呆。」
    這條街確實不像樣子,又小又窄,簡直到了人擠人的地步!鄰居們各守其位,
貪婪地等待著風言風語。任何雞毛蒜皮的事,比如有馬車走過,每個玻璃窗後面都
會出現一雙瞪大的眼睛,隨後下面就開始搖唇鼓舌,交頭接耳,意見馬上形成。某
某人干了不體面的事,某某人喝醉了。
    「真是活見鬼!」塞巴斯蒂昂說。
    「可憐的露依莎是個天使。」若熱在小書房裡踱著步子說,「但是在一些事情
上還是個孩子,發現了不『惡』。她大善良了,往往被別人左右。就比如這次萊奧
波爾迪娜的事吧,她們從小在一起長大,是朋友,她就沒有勇氣趕她走。她不好意
思,心地太善良。這都可以理解。然而,生活的定則有其要求……」
    停頓一會兒,又接著說:
    「所以,塞巴斯蒂昂,在我外出期間,如果你發現萊奧波爾迪娜來這裡,就提
醒一下露依莎,因為她就是這樣:愛忘事,不思考,必須有人警告她,對她說:
『停住,不能這樣!』這時候她就能清醒過來,一定能做到……到這裡來,陪陪她,
給她彈彈鋼琴。如果萊奧波爾迪娜在前面廣場上出現,你馬上就說:『親愛的太太,
要小心,這樣可不行!』她覺得有了靠山,就會有決心。否則就會難為情,就會被
人左右。她自己也不願意,可又沒有勇氣說:『我不想見你,你走!』她干什麼都
沒有勇氣:遇上什麼事手就開始顫抖,嘴裡發乾……畢竟是個女人,太女人了!……
塞巴斯蒂昂,千萬不要忘記,嗯?」
    「伙計,怎麼能忘記呢?」
    此時,他們才感到客廳裡在彈鋼琴,露依莎正以她清脆、響亮的嗓音唱「請你
到窗前來」:

      「朋友,夜色多美麗,
      月亮剛升起……」

    「太孤單了,可憐的露依莎!……」若熱說。
    他低頭抽著煙鬥,在書房裡踱了幾步:
    「塞巴斯蒂昂,一對夫婦最好有兩個子女,至少也該有一個!……」
    塞巴斯蒂昂沉默不語,撓了撓胡須——露依莎使勁提高了聲調:到了曲子的高
潮:

      「從這裡,從那裡,在整座城市,
      我左尋右覓,看不到你的蹤跡……」

    若熱藏在心中的悲傷是沒有孩子,他多麼希望有個孩子。還是在單身的時候,
結婚前夕,他日思夜想的就是這種幸福:孩子!他想象著孩子的各種模樣:兩條紅
紅的小腿亂蹬,腿胖得有很多肉褶,細得像綢子絲似的頭髮;或者是個壯小伙子,
拿著書高高興興去上學,兩隻眼睛水靈靈的,回來時把老師給的好分數讓他看;或
者——那就更好了——是個大姑娘,長得白裡透紅,穿件白色連衣裙,兩條辮子向
下垂著,來到他身邊,把手伸進他已經花白的頭髮裡……
    有時候他感到害怕,害怕死去之前享受不到那份完美的幸福。
    現在,在客廳裡,埃爾內斯托正用他尖尖的聲音高談闊論,後來,鋼琴伴著露
依莎又開始唱「請你到窗前來」,歌聲裡充滿青春的活力。
    書房的門打開了,朱里昂走進來:
    「你們倆在這裡密謀什麼呀!天晚了,我要走了,老伙計,你回來再見,嗯?
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看農村,可是……」
    他苦笑了一下:「再見,再見!」
    若熱為他照亮了平台,又擁抱了他一次。要是需要阿連特茹省什麼東西……
    朱里昂把帽子戴上:
    「給我支雪茄算作告別,給兩支吧。」
    「把那盒全拿走吧,路上我只抽煙鬥。拿走吧,伙計。」
    他用一張《新聞日報》把雪茄包上;朱里昂夾在腋下,一邊下台階一邊說:
    「小心別得瘧疾,找到個金礦!」
    若熱和塞巴斯蒂昂回到客廳,埃爾內斯托正靠在鋼琴上搶著小胡子,露依莎開
始一首施特勞斯的華爾茲:《藍色的多瑙河》。
    若熱笑著伸出胳膊:
    「費裡西達德太太,跳一圈華爾茲?」
    她轉過身,笑了。為什麼不跳呢?年輕的時候她是跳華爾茲的好手。她馬上說
出攝政時代在王宮和費爾南多先生跳過的曲子,一首當時很美的華爾茲:《奧菲爾
的珍珠》。
    她坐在顧問旁邊的沙發上。由於談話內容正中下懷,她用軟綿綿的口吻低聲對
他說:
    「請相信,我覺得你臉色很好。」
    顧問不慌不忙地折上印度絲綢手絹:
    「在炎熱的季節我身體好些。費裡西達德太太呢?」
    「啊,顧問,我簡直成了另一個人。消化也好了,也不曖氣了……簡直成了另
一個人。」
    「願上帝保佑你,尊敬的夫人,願上帝保佑你。」顧問慢慢地搓著手說。
    顧問咳嗽了一聲,正要站起身,她又說:
    「但願這祝願出自真心……」
    她紅了臉,黑色衣裙下的背心隨著胸脯的起伏而時松時緊。
    顧問又慢慢靠在沙發上——把手放在膝蓋上:
    「費裡西達德太太,你知道,可以把我看作真誠的朋友……」
    她抬起帶黑眼圈的眼睛望著顧問,眼睛流露出激情和對幸福的乞求:
    「可我,顧問……」
    她深深歎了口氣,用扇子遮住臉。
    顧問漠然地站起身,揚著頭,背著手,走到鋼琴旁邊,向露依莎躬一下身子,
問道:
    「露依莎,是第洛爾的歌曲吧?」
    「施特勞斯的華爾茲。」埃爾內斯托踮起腳尖,在他耳邊低聲說。
    「啊,非常有名,偉大的作曲家!」
    他掏出懷表。「已經9點了。」他說,「該去整理資料了。」他走到著熱旁邊,
一板正經地說:
    「著熱,我的好朋友,再見!當心那個阿連特茹省。氣候惡劣,這個季節傷人。」
    他激動地用力握了握若熱的胳膊。
    費裡西達德太太披上了帶黑鑲邊的外衣。
    「你現在就走嗎,費裡西達德太太?」
    她湊到女友耳邊:
    「現在就走,親愛的,我一直脹肚,吃了飯就這樣,一直這樣……那個人,簡
直是塊冰。喂,埃爾內斯托先生,到我那兒去,嗯?」
    「親愛的太太,我會像梭一樣常去!」
    他已經把淺色羊毛外衣穿好,正使勁嘬著那巨大的煙嘴,嘬得兩個臉頰上都出
現了兩個小坑,煙嘴上雕著一個維納斯蜷縮在一頭馴順的獅子背上。
    「再見,若熱表兄,身體健康,財源廣進,嗯?再見,《榮譽與激情》上演的
時候,我給露依莎表嫂送包廂票來。再見,祝你身體健康!」
    他們正要出門,顧問突然轉過身來,把外衣前擺甩到後面,神氣地扶著銀制手
杖頭——手杖頭上是個摩爾人頭像——,一板正經地說:
    「若熱,我都把這事忘了!無論在貝雅還是在埃武拉,你都要去拜訪省長。我
告訴為什麼:他們是當地首任公職人員,你應當去造訪,再說,他們對你的科學遠
足會非常有用。」
    接著,深深躬身告別:
    「像意大利人所說的那樣,『再會!』」
    塞巴斯蒂昂留下來。為了散散煙氣,露依莎走過去把窗戶打開;月夜晚炎熱、
寧靜。
    塞巴斯蒂昂坐在鋼琴前,低著頭,手指緩慢地在琴鍵上彈著。
    他彈得令人敬佩,對音樂的理解非常細膩。當年,他作過一首「默想曲」、兩
首華爾茲和一首歌謠:只不過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寫出的練習曲,充滿了懷念的情
調,沒有明顯的風格。「頭腦什麼也想不出來。」他常常笑著、輕輕拍著前額謙虛
地說,「只能靠手指!……」
    他開始彈一首肖邦的小夜曲。若熱坐在沙發上,緊挨著露依莎。
    「乾糧已經準備好了嗎?」她說。
    「親愛的,帶點餅乾就夠了。我倒是想帶一壺香檳酒。」
    「別忘了,一到那裡就發電報來!」
    「那當然。」
    「15天就回來,嗯?」
    「也許……」
    她把嘴一噘:
    「好吧,要是你不回來,我就去找你。」
    她朝四周看看:
    「我一個人在家,多孤單!」
    她咬著嘴唇,望著地毯。突然,她對塞巴斯蒂昂說,聲音還有點悲傷:
    「喂,塞巴斯蒂昂,請彈一首西班牙馬拉加樂曲好嗎?」
    塞巴斯蒂昂彈起馬拉加。樂曲熱烈、奔放,露依莎沉醉了,彷彿置身於馬拉加,
也許是在格拉納達,她也不清楚:天上群星燦爛,在這炎熱的夜晚,桔子樹下香氣
宜人;在吊在樹枝上的一盞油燈照耀下,一位歌手坐在摩爾人式的三腳凳上彈吉他,
樂曲如泣如訴;四周,身穿紅色法蘭絨緊身背心的女人們隨著音樂節拍鼓掌;小曠
場上睡著一個女人,是小說裡或者西班牙話劇中的聖塔露西婭,熱情而富於性感;
到處是迎接愛情的雪白的手臂和浪漫的身穿斗篷的劍客,還有,陰暗的小路上神龕
裡的小小的燭光和悠揚的琴聲,這靜謐的氣氛像是聖母在歌唱時光……
    「太好了,塞巴斯蒂昂,謝謝你!」
    他笑了,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蓋上鋼琴,走過去拿他的無簷軟帽:
    「這麼說,是明天7點鐘了?我來為你送行,陪你到巴雷羅。」
    多好的塞巴斯蒂昂!
    他們伏在陽台上目送他出門。夜晚非常寂靜,使人感到淡淡的憂愁;汽燈光線
微弱,似有若無;街上,邊緣清晰的陰影也透出熱情和甜蜜;月亮在白色的門牆上
塗了一層如水的螢光,石子路上閃閃爍爍,遠處的航標像一把古代銀劍;一切都停
滯不動;他們下意識地抬起頭仰望天空,仰望神態莊重的月亮。
    「多美的夜色呀!」
    傳來關門聲。塞巴斯蒂昂從下面的陰影中說:
    「真讓人想出去走走,嗯?」
    「太美了!」
    他們留戀這夜晚的安寧,留戀這明亮的月光,沒有離開陽台,懶洋洋地望著,
低聲談起明天的旅程。這個時候他該在哪裡?已經到了埃武拉,住在客棧的一間屋
子裡,在磚地上單調乏味地踱步。不過,很快就會回來,希望能和波特爾礦的西班
牙人帕科做成一筆好生意,也許能帶回幾個康托,那時兩個人就可以美美地度過9月
份了。9月份,兩個人可以到北方旅行,到布薩科,爬山,在濃密濕潤的樹蔭下喝石
縫中流出的清涼的泉水;到埃斯皮尼奧去,坐在海邊的沙灘上,清新的空氣中帶著
海水的鹹味,湛藍閃光的大海與青天連成一片,那是夏天的大海,郵船拖著冒出的
青煙駛向非常遙遠的南方。兩個人肩並著肩,設想著一個又一個計劃,甜蜜的幸福
感在兩個人心中漾動。若熱說:
    「要是有個小傢伙你就不會這樣孤單了!」
    她歎了口氣。她也很想有個小孩呀。她會為兒子起個名字,叫卡洛斯﹒埃杜阿
爾多。現在,兒子彷彿在她懷裡睡著了,光著身子,用小手扒著腳指頭,叼著她玫
瑰色的乳頭……一陣無以名狀的快感流遍全身,她顫抖了一下,伸出胳膊摟住若熱
的腰。這一天總會到來,並且肯定是個兒子!她不能理解兒子會長大,也不能想象
若熱會變老:在她眼裡,兩個人永遠是一個樣子:一個永遠恩愛、年輕、強壯;另
一個永遠在她懷裡吃奶,永遠伸著兩條小腿,咿咿呀呀地學語,永遠是金黃色的頭
發,玫瑰色的皮膚。在她眼裡,生活永遠無盡無休,永遠同樣甜蜜,間或有像四周
的夜色這樣愛憐、熱烈、安寧和熠熠生輝的時刻,這樣的兩個人心中同時顫抖的時
刻。
    「太太想讓我幾點鐘叫醒?」這是儒莉安娜乾巴巴的聲音。
    露依莎轉過身:
    「7點。這個女人,剛才我已經對你說過了。」
    他們關上窗戶。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蠟燭周圍飛舞。好兆頭!
    若熱拉住她的胳膊:
    「要守空房了,嗯?」他聲音悲涼。
    她倚在丈夫交叉的手臂間,長時間的望著他,彷彿眼前一片煙霧,一片陰暗;
接著慢慢摟住他的脖子,動作和諧、莊重,又在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一陣抽咽湧
出胸脯:
    「若熱,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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