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劉鎮守使能在十幾年中做著石城的霸主實是不易,回想起來真像一場夢。在民國風
雲變幻的十來年中,但凡有點兵權,算個人物的,能發的就大發了,不能發的也就大敗
了,像劉鎮守使這樣據有一隅之地卻又不發不敗的實是少見。
    後來在天津租界做寓公時,劉鎮守使常和朋友們說,這一來是命,命中注定要有十
來年的福氣;二來是他識時務,老換旗,哪邊硬梆就打哪邊的旗;三來呢,沒做武力統
一國家或者統一哪個地方的彌天大夢。
    談起最終的失敗,劉鎮守使便說,那是命中的氣數盡了,沒辦法,就是不敗給秦城
的王旅長和錢團長,早晚也還得敗給蔣總司令北伐的國民革命軍。
    這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張大帥調動六路大軍入關討伐曹吳的北京政府。
劉鎮守使以為奉張不是曹吳的對手,想看看風頭,依舊打著直系北京政府的旗號,還發
了聲討奉張的通電,這就平生第一次打錯了算盤,給了王旅長和錢團長滅他的機會。
    王旅長和錢團長先是打著奉張的旗號圍城,後來就在奉軍的炮火支援下攻城,攻得
很猛,不給他喘氣的空。
    攻至第三日,兩顆炮彈轟進了鎮守使署,炸死了三個手槍隊的兵士,還炸傷了幾個
老媽子。
    劉鎮守使清楚,這回王旅長和錢團長有了奉張的支持,真玩上命了,要想像過去幾
回那樣助點餉讓他們滾蛋再無可能,遂想到了三十六計「走為上」那一計,決意收拾細
軟退出石城。
    撤退的決定是在鎮守使署的軍政會議上做出的,一切都從容不迫。
    散會之後,劉鎮守使又披著滿天星光,親自到馬家找了卜守茹,讓卜守茹吃了一驚,
——這麼多年了,每回都是卜守茹去鎮守使署,劉鎮守使從未到馬家來過。
    卜守茹要劉鎮守使進屋,劉鎮守使不進,就頂著滿天星斗兒,站在頭進院裡對卜守
茹說:「守茹,仗打成這樣,太禍害城裡百姓了,我得走,已定下了,就在明個兒。」
    卜守茹吃了一驚:「你……你昨個兒不還說咱石城固若金湯麼?咋說走就走了?」
    劉鎮守使慘笑道:「那是騙人的話,像我這種帶兵的人都騙人。」
    卜守茹還不信:「這城真就守不住了麼?」
    劉鎮守使點點頭:「守不住了。但凡有一線希望,我也不願走這一步的。」
    卜守茹問:「你走了我咋辦?」
    劉鎮守使歎了口氣:「我今天就是為這來的,我……我想接你走……」
    卜守茹又問:「那我的轎子、轎行咋辦?」
    劉鎮守使說:「這就顧不上了,你得看開點。」
    卜守茹偏就看不開,搖頭道:「我只剩下轎子、轎號了,沒有它,我……我都不知
該咋活!」
    劉鎮守使說:「你還有個閨女,叫劉天紅。」
    卜守茹想了想:「天紅跟你,我放心。」
    劉鎮守使不看卜守茹,只看天上的星:「我知道你的心,也料定你不想走,可我總
還得來,得把該說的話說。」
    卜守茹問:「該說些啥?」
    劉鎮守使依然看天上的星:「進了城的王旅長和錢團長都不是我,再不會明裡暗裡
幫著你的,商會湯會長那幫人也壞得很,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你若留下來就得小心,且
不可再把今日當昨日。」
    卜守茹點了下頭:「這我知道。」
    劉鎮守使把臉轉向卜守茹:「第二呢,還得防著馬家的族人,天賜不在了,他們沒
準會以馬家的名義奪你的家產轎子。」
    卜守茹說:「這他們不敢,就是我答應,幫門的弟兄也不會答應。」
    劉鎮守使道:「就是萬一在石城站不住腳了,你也別怕,只管來找我,我一旦在哪
站住了腳,就會捎話給你。」想了想,又道:「守茹,還有句話我得說。」
    卜守茹點了下頭:「你說。」
    劉鎮守使定定地看著卜守茹:「你這人骨子裡並不像表面顯出的那麼強,你終是女
人,心裡只怕是孤苦的很哩!」
    卜守茹忙道:「你別說了……」
    劉鎮守使偏要說:「我看準你不要緊,切不要讓世人也看準你,心裡再怎麼,也得
支撐住自己的身架……」
    卜守茹這晚動了真情,覺著劉鎮守使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還這麼惦記她,還想得這
麼周到,實是難得,不由地便鼻子發酸,把劉鎮守使當做了巴哥哥,顫著心問:「你這
一走還會回麼?」
    劉鎮守使那當兒還存有東山再起的幻想,就說:「我自是要回的,只不知時候早晚
罷了!」
    卜守茹說:「那我等著你!」
    劉鎮守使道:「何不這就跟我走?到如今了,我對你的真心你還不知道麼?退一萬
步說,就是不願做我的小,也能到別處弄轎麼,再者,我在北京、天津都還有生意,你
也能幫我做的。」
    卜守茹說:「不,我不走,這裡的麻石道是我的命,我弄轎也得在這弄」又說:
「我……我還得在這等人……」
    「等誰?是天賜麼?」
    卜守茹想說,不但是天賜,還有她的巴哥哥,卻沒說,只點點頭道:「天賜會來找
我的,再大一點,他必會來找我……」
    劉鎮守使道:「天賜是你兒,天紅也是你閨女呀,你在這等天賜,就不怕將來天紅
不認你這娘?」
    卜守茹說:「天紅日後若是不認娘,我就找你算賬。」
    劉鎮守使笑道:「只怕到那時你找不到我了,我也不是當年了,也六十多了……」
    卜守茹這才驟然發現,劉鎮守使也老了,再不是當年那個帶兵炮轟會辦府的劉協統
了,劉鎮守使今日的敗是命運不濟,更是生命力量的不濟。
    劉鎮守使看著卜守茹:「多少人老了,只你沒老,還是當年那樣,像似比當年還
俊!」
    卜守茹這才說:「你也不老,我還等著你領兵打回來呢!」
    劉鎮守使道:「那你就等著吧,為了你卜姑奶奶,我劉某人也得打回來……」
    這晚,劉鎮守使雖是從容不迫,離別的詩卻未及做,只在馬家院裡站了一會兒便走
了,臨走時說定,要卜守茹徵集轎子,送他九個姨太太和十七個孩子退出石城。
    卜守茹應了,命仇三爺連夜去辦,天亮便徵調了一千二百乘轎子,交鎮守使署支配。
    鎮守使署派了一個副官長管轎,三百多乘去了劉家,抬劉鎮守使的家眷隨從並那十
幾年中收羅的金銀細軟,四百多乘分給了其他軍官和他們的家眷,還有五百乘讓劉鎮守
使的大兵們弄去抬軍火。
    這還不夠,滿街亂竄的敗兵們又四下裡搶了些,總計動用的轎子只怕不下一千七百
乘。
    撤退稱得上浩浩蕩蕩。
    道上擠得最多的不是槍炮人馬,卻是轎,各式各樣的轎。有些轎的轎簾、轎布被扯
了,只落個架子,上面有炮彈,也有連珠槍。抬轎的轎夫都被兵們用槍看著,一個個累
得直喘粗氣。
    卜守茹看了真心疼,疼她的轎,也疼那些轎夫。
    敗逃的隊伍是一大早從城北門出去的,城北門的圍軍昨夜被打潰了,大禹山制高點
也被控制了,北去的一路都很安全。可城南方向一直響著激烈的槍炮聲,情況好像不妙。
    劉鎮守使卻說,城南有整整一個團在頂住打,王旅長和錢團長天黑前破不了城。劉
鎮守使一點不急,出城到了沿江大堤上,還衝著城裡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上了轎。
    卜守茹這日也坐在轎裡給劉鎮守使送行。
    劉鎮守使不讓送,卜守茹非要送,——這麼做,卜守茹既是為了劉鎮守使和才三歲
的小天紅,也是為了她的轎,她實在擔心她不跟著,這許多轎子會越飄越遠,直到不見
蹤影。
    天紅是和卜守茹坐在一起的,整整一天,卜守茹都抱著天紅。
    天紅很乖,也認她這個娘,口聲聲喊著娘,用小手指著田地裡的牛羊、莊稼問這問
那,問得卜守茹老想哭。
    當晚,到了一個叫單集的小地方,隊伍落腳不走了,卜守茹抱著天紅見了劉鎮守使,
說:「你不走,我就得把轎帶走了,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劉鎮守使神色黯然,指著卜守茹懷裡的天紅問:「你真捨得扔下天紅?」
    卜守茹想笑一下,淚卻一下子湧了出來:「跟你我放心,我……我說過的……」
    劉鎮守使又問:「這十多年了,你和我有多少情義是真的?」
    卜守茹道:「都是真的,你就是不做鎮守使,我……我也會這麼對你!」
    劉鎮守使信了:「我也這樣想。」
    卜守茹這才道:「說話就得分手了,我……我也想和你交待幾句。」
    劉鎮守使點點頭:「你說。」
    卜守茹任淚在臉上流著:「你得對天紅好,得讓天紅起小就規矩,日後能有個大家
閨秀的模樣,別再讓天紅像我,起小沒人管,沒人問,弄得像個野人似的!」
    劉鎮守使答應了:「成。」
    卜守茹又說:「天紅日後不論心性多高,都別讓她再走我的路,女子無才便是德,
孔聖人說的,你得記住了。」
    劉鎮守使不同意:「心性高有啥不好?我就喜你這一點,沒這,只怕也沒咱這許多
年的交往了。」
    卜守茹臉上的淚流得更急:「可天紅不是天賜,一個女人不能這麼活。我沒辦法,
天紅有你就有辦法,你們不會父女成仇的。」
    劉鎮守使歎了口氣:「好吧,這我也聽你的。」
    卜守茹又說:「還有一條,長大了讓天紅自己找婆家,別迫她去嫁任啥有錢有勢的
人,更不能去給人做小!」
    劉鎮守使允諾道:「只要那時我還有一口氣,就依你今日這話做。」
    卜守茹腿一軟,在劉鎮守使面前跪下了,要給劉鎮守使磕頭。
    劉鎮守使忙把卜守茹拉起了,叫天紅給卜守茹磕頭。
    劉鎮守使對天紅說:「這是你娘,你得記住!這世上她最疼你!」
    天紅規規矩矩給卜守茹磕了三個頭,又和卜守茹相擁著哭成一團……
    這夜,卜守茹帶著轎隊回石城了。
    劉鎮守使要卜守茹次日天亮再走,卜守茹沒答應,怕一答應下未,第二天會因著天
紅而變卦。
    一路月光,映著一路淒涼。
    卜守茹坐在四抬轎中像在雲裡霧裡飄,腦中空空蕩蕩的。
    在淒涼的夜路上,卜守茹第一次感到怕,怕的是啥卻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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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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