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馬二爺身上的血就此永遠粘在天賜身上了。
    天賜常無緣無故嗅到血腥味,覺著自己每身衣服上都沾著馬二爺胸腔流出的血。
    那血像極好的肥,於無聲之中撫育著天賜心裡那顆仇恨的種子。
    不管卜守茹咋說,天賜就不信麻五爺是他爹,每每看見麻五爺來找卜守茹,眼睛便
狼一般兇惡,話卻是不說的,這就讓麻五爺和卜守茹感到怕。
    大殯之後,麻五爺夢想中對馬二爺家產、轎號的接管未能得逞。不論麻五爺如何張
狂,馬家族人就不依從,聲言要與麻五爺拼到底,還托城裡商會的湯會長和一幫有面子
的紳耆,找了劉鎮守使,說是馬二爺在日,麻五爺便與卜守茹有染,幫著卜大爺殺了馬
二爺,如今又欲登堂入室,奪人家產轎號,實為天誅地滅之舉。
    劉鎮守使一直知道麻五爺和卜守茹有染,可卻不願被人當面說穿,一說穿,劉鎮守
使就火了,當即表示要辦麻五爺的殺人訛詐罪。
    卜守茹怕劉鎮守使把麻五爺殺了,再釀下一場血案,便跪在劉鎮守使面前,為麻五
爺求情,且一口咬定說馬二爺不是麻五爺殺的,劉鎮守使才沒大開殺戒。
    不過,劉鎮守使也講得清楚,冉見著麻五爺出現在馬家就要辦了。
    麻五爺不怕,仍是常到馬家來,還想和天賜套近乎。
    麻五爺雖看出了天賜眼中露出的切骨恨意,卻還存有幻想,以為好歹總是自己的兒
子,只要對天賜好,天長日久必會拉過來的。
    那當兒,麻五爺為了掠下一城的轎子,已決意要和劉鎮守使較量了,背著卜守茹私
通了秦城的王旅長和叛逆的錢團長,要率著幫門的弟兄在城中起事,策應王旅長和錢團
長的兵馬攻城。
    這就惹下了大禍。
    六十天後,是卜大爺和馬二爺的旮河之期,二位辭世的爺要在這天過陰間的河,卜
守茹和天賜到卜大爺、馬二爺的墳前燒船橋。
    燒船橋時,卜守茹還和天賜說,他的親爹不是馬二爺,實是麻五爺。天賜不睬,只
對著馬二爺的墳不住地磕頭、流淚。
    這讓卜守茹感到脊背發寒。
    晚上就出了事。劉鎮守使的兵突然圍住了馬家大院,把剛到馬家的麻五爺和麻五爺
帶來的七八個嘍囉全抓了,說是麻五爺和他的幫門黨徒通匪。
    卜守茹不信麻五爺會通哪路的匪,認定劉鎮守使是因著醋意發作才下的手,遂帶著
六七個月的身孕,隨那些兵們去了鎮守使署。
    到得鎮守使署卜守茹才知道,麻五爺真就通了匪,和秦城的王旅長傳了三次帖子,
相約在七日後動手,先由麻五爺的幫門弟兄在城裡起亂,王旅長和錢團長再打著濟世救
民的旗號攻城。
    王旅長和錢團長都答應麻五爺,攻下石城,特許麻五爺專營全城轎業,再不容任何
別人插手其間。
    卜守茹看著劉鎮守使手中的帖子,將信將疑,以為劉鎮守使做了手腳,就問:
「這……這該不是你造的假吧?」
    劉鎮守使道:「我就是想造假也造不出什麼轎業專營的事來,只有那麻老五能想到
這一條。」
    卜守茹立時記起了麻五爺多年來野心勃勃的夢想,覺著這無賴如此行事恰在情理之
中,便於惶惶然中默認了劉鎮守使的話。
    劉鎮守使又說:「我沒料到這麻老五會如此毒辣!這雜種不但要壞我劉家昌的事,
也要算計你呢!你想想,真讓麻老五的計謀得逞,你那『萬乘興』和『老大全』還不都
落到這人手裡了?你這十幾年的拼爭不就毀於一旦了麼?你甘心?」
    卜守茹自是不甘心的,想了想,問劉鎮守使:「那你打算咋處置他?」
    劉鎮守使手一揮:「簡單,辦掉嘛!」
    卜守茹又問:「咋辦掉?」
    劉鎮守使很和藹:「槍斃嘛。」
    卜守茹只一愣便大叫起來:「不,你……你不能讓他死!」
    劉鎮守使臉上現出不快:「咋,還捨不下這麻老五?」
    卜守茹搖搖頭:「不是捨不下他,我也知道他不是東西,也恨他……」
    劉鎮守使逼上來問:「是真話麼?」
    卜守茹道:「是真話,我和這人的交往起先就是出於無奈,如今仍是出於無奈,沒
有他和他的幫門,我支撐不到今日。」
    劉鎮守使說:「日後只要有我,啥都好辦,誰若敢和你卜姑奶奶作對,就是和我作
對,我自會辦他!今天,我就先把麻老五辦了……」
    卜守茹堅持道:「你不能辦他!他再混賬,也還是天賜的親爹,你就算是可憐我,
可憐天賜吧!」
    劉鎮守使歎了口氣:「你這人心咋這麼軟呢?其實,我今日辦他,一半是為自己,
一半卻是為了你。你想想,我這鎮守使能當一輩子麼?總有走的一天,或是垮的一天。
我在啥都好說,我不在咋辦?王旅長和錢團長的兵馬進了城咋辦?麻老五能讓你安安生
生當城裡的轎主?還不奪了你的轎行,再把你一腳蹬了!你再想想。」
    卜守茹多少有些感動,覺著劉鎮守使是為她考慮,真就想了,想得脊背發涼。
    麻五爺除了床上的功夫好,其它再無好處,殺人越貨,欺行霸市,藏奸使壞,沒有
不干的,連他自己都說,只怕哪日死了,閻王爺都不會收。當年就是這混賬東西往她爹
的轎號裡塞了炸彈,才把她和她爹弄到絕路上的。真的王旅長和錢團長的隊伍進城,麻
五爺必會奪她的轎行,也必會蹬她……
    劉鎮守使似乎看出了卜守茹的心思,又說:「你真不讓我辦他也行,只是你得從心
裡捨下你的轎行,乾脆進門做我的九姨太,免得日後在麻老五那兒落個人財兩空,也讓
我為你難過……」
    卜守茹不想做劉鎮守使的九姨太。
    ——許多年前和劉鎮守使初識時,劉鎮守使讓她做四姨太她都沒做,今天如何會挺
著個大肚子去做人家的九姨太呢!
    她的命根是和轎,是和城裡的麻石道連在一起的,不是和哪個男人連在一起的。她
寧願日後去和麻五爺連血帶火拚一場,也不願今天就認栽服軟。
    於是便說:「我倒要看看這混賬東西如何就蹬了我,你就聽我一回,先把他放
了……」
    劉鎮守使道:「就算不辦他,也不能就放,我總還得教訓一下,給他點顏色看看!」
    卜守茹說:「你只管狠狠教訓,只是別傷了他,還有,得把面子給我,讓這東西知
道,是誰救了他的狗命。」
    劉鎮守使笑道:「你卜姑奶奶也真算個人物,有情有義,也有主張,我真恨你不是
男人,你要是男人,我立馬和你拜個把兄弟,咱就一起去奪天下,沒準能鬧出點大動靜
哩!」
    卜守茹眼圈紅了:「你……你就不知道我心裡有多苦……」
    劉鎮守使不笑了,摸著卜守茹隆起的肛子說:「我知道,都知道哩,我的兒都在你
肚裡養著,我能不知道你的心麼?你的心裡除了轎只怕就算我了!我呢,心裡也是有你
的,我就喜你這樣心性高,膽識也高的女人。」
    說畢,劉鎮守使為卜守茹吟了首做好的詩。詩道:
    
    一劍在握興楚爭,
    風雲際會廿年兵。
    城中轎輿幾易主?
    驚見轎魁置紅粉。
    男兒苦戰尋常事,
    未聞巾幗亦善征。
    欲催花發遍鹹陽,
    寶刀磨血消京塵。

    劉鎮守使將詩吟完,還解釋了一通,以證明自己確是喜歡卜守茹的。
    卜守茹只想著麻五爺還在劉鎮守使手裡,極怕劉鎮守使變卦,殺了麻五爺,讓天賜
變成沒爹的孩子,就說,自己心裡也真是只有他的,並要劉鎮守使保證,教訓完麻五爺
便放。劉鎮守使保證了。
    原以為事情到此就算完了,沒料到麻五爺最後會讓天賜殺了!
    十二歲的孩子竟會用三響毛瑟快槍殺人,且是殺自己的親爹,許多年後想起來,卜
守茹還認定這是一場陰謀。陰謀的策劃者就是劉鎮守使,不論劉鎮守使如何狡辯,卜守
茹都不信劉鎮守使會是清白的。
    事情發生在第四天晚上。
    據劉鎮守使說,他已準備天一明就放麻五爺了,天賜偏來了,去拘押房看。麻五爺
是在小號關著的,且五花大綁著,看押的兵士就松了心,沒怎麼管,先任由天賜隔著鐵
柵門和麻五爺說話,後就把上了膛的三響毛瑟快槍靠在鐵柵門旁去上茅房。
    天賜就在這當兒開了槍。總計開了三槍。
    那兵在茅房裡聽到槍響,提著褲子趕到時,已見麻五爺在血泊中歪著了,頭上中了
一槍,身上中了兩槍,天賜則傻乎乎立在門外,臉上有不少淚。
    卜守茹問劉鎮守使:「那當兒,這爺倆都說了些啥?」
    劉鎮守使道:「這我不知道,得問當值的兵士。」
    找來了一個叫小蠻子的當值兵士。
    小蠻子說:「回卜姑奶奶的話,天賜和麻五爺沒說啥要緊的話,也沒扯上姑奶奶您。
我只聽到麻五爺連聲歎氣,還聽到天賜喊麻五爺爹,感情像似挺好的。」
    卜守茹問:「既是這般好,咋會動了槍?」
    小蠻子直搖頭:「那我就不知了,要問你兒。」
    卜守茹又盯著天賜:「你自己說。」
    天賜不說。
    卜守茹便問:「誰叫你到拘押房去的?」
    天賜仍是不說。
    卜守茹再問:「你信不信他是你爹?」
    天賜兇惡地看著卜守茹:「你管不著!」
    卜守茹火了:「我是你親娘!我管不著你,這世上還有誰管得著你!」
    天賜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陰笑,兩顆虎牙呲著,道:「不管我爹是誰,你都是賤貨!」
    卜守茹氣昏了,一把抓過天賜就劈頭蓋臉地打。
    天賜並不老實挨打,兩手被卜守茹抓著,就用兩隻腳踢卜守茹,還用膝蓋猛頂卜守
茹的大肚子。
    這就觸怒了劉鎮守使,劉鎮守使喝令小蠻子把天賜拉住,又讓卜守茹可心去打。
    卜守茹偏不打了,只瞅著天賜嗚嗚哭,邊哭邊說:「天賜,天賜,你……你是狼種!
我……我和你沒法說……」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