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從昏昏沉沉中醒轉來己是兩日之後了。
    睜開眼時仍癡呆得很,鬧不清新洪城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置身之處一切都眼生,光線暗暗的,讓邊義夫既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也說不清自
己是在哪裡?
    可以肯定,這裡已經不是督府衙門了,衙門裡的臥房比這大得多,也乾淨得多,房
裡斷沒有這等刺鼻的霉味和劣質煙葉的怪味。
    坐起來再看時,才看到了唯一眼熟的東西,卻是自己前侍衛副官王三順。
    王三順坐在他面前的窗下打盹,椅背上掛著把帶套的短槍,身邊還有個藍花布的大
包袱。
    邊義夫坐起來時,破木床響了一下,把王三順驚醒了,王三順立馬去摸槍,待得發
現沒有刺客,卻是主子醒來了,才把槍又放下了。
    邊義夫這才明白,在他落難時,督府衙門那麼多侍衛中,只王三順一直守著他,侍
衛著他,心裡一熱,吃的那驚嚇和悶氣都及時記起了,再顧不了啥督府兼主子的架子,
赤腳跳下床,摟住王三順哭了。
    王三順說:「邊爺,你哭啥呀?」
    邊義夫掛著滿臉的淚水道:「三順,我……我被那幫王八蛋耍了,我……我不是督
府,也……也不是協統了。我……我又只有一個老弟你了……」
    王三順說:「邊爺,你可別這麼說,你這麼說,我……我也想哭哩!」
    可王三順卻沒哭,又勸邊義夫說:「邊爺,你想呀,前夜死了多少人呀,連霞姑奶
奶和李二爺這樣的大豪傑都死了,咱卻沒死,這……這還不好麼?我看比他娘啥都好!
邊爺你說呢?」
    邊義夫卻啥也說不出。
    王三順無意中提到霞姑,勾起了邊義夫深刻的痛悔。
    霞姑的面孔便在眼前晃,像是仍活著,極真切地和他說話哩!
    又清楚的記起,霞姑被排槍打飛前的最後一句話卻是罵他,只罵了半句,「狗日的
邊……」邊什麼?不知道。反正不會再是「邊哥」了。
    霞姑和他好了這麼多年,就是光復後氣他做督府,也還誠心幫他,他卻把她害了。
不是因為想幫他,霞姑決不會同意把步二標開到城外,也決不會帶著兩顆人頭作禮物,
去赴畢洪恩的鴻門宴。
    然而,霞姑終是誤會了他,把那時的他想得太壞了。
    其實,那時的他不是太壞了,反卻是太好了,太善了,才眼睜睜的上了畢洪恩的當。
    這霞姑搭上性命換來的教訓值得讓他記一輩子。
    也真就記了一輩子——
    嗣後,當邊義夫在「討逆」、「靖國」、「護法」、「討袁」、「討賊」等等,等
等的戰事中,幾次赴對手的鴻門宴時,都再沒吃過這樣善良無知的大虧。
    用對手的話說,「這位三炮將軍狡詐的像一只聞風即溜的花狐狸。」
    而邊義夫為對手設了三次鴻門宴,則又是極成功的,三次除了三個隱患,在重要關
頭決定性的改變了歷史。
    這是霞姑留給邊義夫的最後遺產,也是霞姑對邊義夫一生事業中最大的幫助,沒有
民元革命畢府鴻門宴上一個女丈夫的血,也就沒有邊義夫後來一次次成功的躲避和成功
的進擊……
    當時,邊義夫卻還不是「狡詐的花狐狸」。
    為霞姑痛哭了一番後,邊義夫還沒想到要逃,更沒想到畢洪恩和錢協統反悔之後,
會派人來追殺他。雖說心裡知道不做督府和協統,而去做畢洪恩手下的督府委員和花捐
局會辦是受辱,卻仍是想去做。
    做官有權勢,有威風,還有人奉承,實是太誘人了,沒做過官不知道,只要做上了,
哪怕只做幾天,還真就割捨不下。
    於是,邊義夫收起對霞姑的追思,紅著眼圈對王三順說:「三順,咱也不能在這裡
久呆,過去的事咱……咱得把它忘了。明日……明日咱還得去督府衙門找畢洪恩,辦妥
正式的文書,到花捐局上任。」
    王三順一聽這話就急了:「我的個邊爺來,你那督府和協統都被人家搞掉了,霞姑、
李二爺又死了,這花捐局的會辦還做得牢啊?!」
    邊義夫說:「牢不牢我不管,能做幾天我也不管,反正現在總得做,好歹也是個肥
缺……」
    王三順見邊義夫還執迷不誤,便歎了口氣勸道:「邊爺呀,若是沒有畢府那一出子,
你和霞姑奶奶又沒那麼深的關係,你不做這花捐局會辦,我也會勸你做,——誰不知道
這是肥缺呀?既能抓銀子,又能玩婊子。可如今這樣子,你敢放心去做麼?就不怕畢洪
恩、錢協統翻臉殺你麼?」
    邊義夫說:「要殺我,他們在畢府就殺了,不會拖到現在。」
    王三順道:「你以為人家在畢府不想殺你麼?只是沒殺成罷了!邊爺,你不想想,
人家若不想殺你,為啥下手前不和你透個口風?」
    邊義夫說:「那是怕我會去和霞姑、李二爺他們說……」
    王三順無可奈何地苦苦一笑:「這麼說,邊爺你是真要做那管辮子和婊子的委員
了?」
    邊義夫點點頭:「我就要去做做看,反正總比回家當草民好,是官就大於民,我可
算知道了……」
    邊義夫說這話時是中午。
    到晚上,當客棧臥房裡突然飛進幾顆子彈,打碎了桌上的一面鏡子和兩個花瓶之後,
邊義夫的主張才改了,再不提做委員兼花捐局會辦的話了,連夜和王三順一起從老北門
逃出了城。
    出了城,奔波半夜,一口氣逃到桃花集與桃花山的叉路口上,二人才在路邊的田埂
上坐下來歇腳。
    歇腳的當兒,邊義夫和王三順主僕二人又遲疑了,不知該奔哪去。原說要回桃花集
老家的,可眼見著桃花集就在面前,兩人的心裡偏又怯了。
    主子和奴才卻又相互瞞著,並不明說。
    這時,星斗滿天,閃閃爍爍,像憑空罩下了一張碩大無比的網。
    一彎上弦月遙遠且朦朧,彷彿網上撕開的一個小口子。
    夜幕下的曠野一派死寂,沒有一絲兒活氣,只有相依著坐在一起的邊義夫和王三順,
以各自的喘息證明著自己和對方的存在。
    歇了好半天,邊義夫才又「考」起了王三順,極力鎮定著道:「三順呀,落到這一
步了,我現在倒真要考考你了:咱面前現在有兩條路,進山或是回家,三順,你說咱走
哪條呢?」
    王三順無精打采地道:「我說不准,我聽你的。」
    邊義夫痛苦地看著天上那黑幕大網,想了好半天,才最後下了決心:「就……就回
家吧!」
    還找了個很好的理由:「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總……總是第一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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