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年頭,並非人人都向往革命。
    有的人向往的是革命造出的混亂,卻不是革命。
    有的人既向往革命,也向往革命的混亂。
    還有的人是想藉革命的由頭,改了或為民或為匪的舊身份,於改朝換代的革命中自
我騰達,直上青雲,做新朝的功臣。
    霞姑於革命前夜就知道了西二路司令李雙印李二爺的壞心思:這李二爺在自己那忠
義堂改做的司令部裡,公開對手下弟兄說:起事成與不成,都與咱無關,咱要的就是那
份亂,趁亂洗他娘的幾條街。且還定了洗街的計劃:若是攻破老北門,便先洗皇恩大道,
再洗綢布街。若是破了西城門,就洗漢府街,再綁些「閨香閣」裡的婊子走。
    李二爺手下的副司令任大全原不是匪,卻是匪們改了民軍之後,才帶著一幫人前來
效力的,就把起事看得很重。聽了李二爺這話,任大全便勸,說是天下無道,你們弟兄
才替天行道;而倘或起事成功,新洪光復,天下有了道,大家就得改了,非但不能洗城,
還得力城中民眾做主。
    李二爺清楚任大全的身份,當時也不好再說什麼,只笑著點了點頭。
    任大全卻不放心,三路民軍總集結那夜,還是把李二爺說過的話又說給了霞姑聽。
    霞姑聽罷便道:「大全兄弟,你說得對,我們當初占山為匪哪一個不是被官府逼的?
姑奶奶我若不是被人冤了,哪會十八歲上山做這營生?這營生可是好做的麼?!今日,
咱打著革命黨的十八星鐵血旗,要推倒無道的滿清,就是為個天下太平,哪能再殃民害
民呢?!」
    任大全說:「姑奶奶既也如此想,那就得把這意思再和李二爺講講,李二爺不服別
個,只服你。」
    霞姑道:「李二爺服我倒是不錯,可只我一人也不行,還得加上個白天河,白天河
救過李二爺的命,虎下臉說他幾句,他總得聽。」
    任大全說:「也好,就你們倆去和李二爺說吧!反正咋著都得事先說死了,別等李
二爺真洗了城,弄得大家都說不清楚,也把大家的好前程毀了……」
    不料,霞姑和西三路軍司令白天河一說,白天河卻另有主張。
    白天河的主張是:起事能成,就不洗城;萬一情況不好,起事成不了,就順手洗一
把,讓弟兄們都發點小財,也算沒白準備這一場。
    這話說得雖然不無道理,霞姑卻萬萬不敢答應,霞姑知道,這話事先只要一說出口,
李二爺非把城給洗了不可,起事就是能成,也得讓李二爺給鬧敗了。
    李二爺是有名的魔王,從哪兒回來都不興空手的。再者說,他心裡也不服省城革命
黨人黃胡子,參加起事的最初動因本就是一個搶字。
    因此,霞姑左思右想,終沒敢伙著白天河和李二爺談,只在三路人馬全到齊之後,
和三路的大小頭目們說了一下自己當初和共進會黃胡子的約定,要大家別壞了革命黨反
清匡漢的好名聲。
    為了唬住銅山過來的兩路弟兄,霞姑還把投奔革命不到三個鐘頭的邊義夫推到眾弟
兄面前,硬把邊義夫指作黃胡子派來的革命黨,且當場委邊義夫當了三路人馬的總聯絡。
    李二爺和白天河知道邊義夫的根底,就看著邊義夫笑,卻不點破他那冒牌革命黨的
身份。
    邊義夫起先有些窘,後也就坦然了,真就端出一副革命黨的架子,對弟兄們說了幾
句無關痛癢的話,要大家一切聽從霞姑和李二爺、白天河的調遣。
    午夜,一切準備妥當,連素常不大出山的八門土炮都支到了大車上,西三路民軍近
兩千號人馬就要打著火把向新洪進發了。
    霞姑仍是放心不下,又對李二爺和白天河說要對全體弟兄訓話。
    白天河倒沒說啥,李二爺卻不耐煩了,說:「我的姑奶奶喲,你也真是的,該說的
不早說完了麼,還訓個啥呀?咱還是快快發兵的好!」
    霞姑道:「咱手下都是啥兵?天天訓都還天天搶人家,再不訓,破城後咱還管得了
麼?」
    邊義夫的靠山是霞姑,自然擁戴霞姑,便說:「二爺,要訓呢!」
    李二爺揮揮手:「好,好,想訓你們就去訓!」
    又白了霞姑一眼,沒好氣地說:「反正……反正起事原就是你起勁張羅的,成敗都
是你的事!」
    霞姑說:「好,既是我的事,你二爺就得聽我的。你們和我一起訓!」
    勒馬立在村南頭的土坡上,由同樣騎著馬的李二爺和白天河陪著,霞姑開始對坡下
的弟兄們訓話。
    邊義夫和任大全打著各自手中的大火把給三個司令照亮。
    坡下的場面極是壯觀,無數火把映紅了半邊天,四周恍若白晝。
    氣氛也是悲烈的,往日的匪成了參加革命的民軍,且馬上要投入一場生死格殺,一
張張粗野的臉上便自然生出了少有的莊嚴。
    悲烈莊嚴之中,霞姑的話音響了起來:「……各位弟兄,我對你們再說一遍,咱這
回去新洪不是去搶去殺,卻是去光復我大漢的江山!所以,姑奶奶不嫌囉嗦,還要最後
提醒你們一句:咱現在不是匪了,咱是匡漢民軍的西路軍!和咱們一起舉事的還有省城
的革命黨和各地的民團,哪個狗日的還敢把往日的做派拿出來,搶人家的錢物,綁人家
的肉票,好人家的姐妹,姑奶奶就剁他狗日的頭……」
    山風呼嘯著,吹起了霞姑身後的紅斗篷,像似鼓起了一面旗,——霞姑面前也正是
旗,一面鑲紅綢邊的黃旗,上書「匡漢民軍第一路」七個血紅大字,旗和字都在風中獵
獵飄動。
    「……還有就是,要不怕死!要把頭別在褲腰上干!改了民軍,咱山裡的規矩還是
山裡的規矩,當緊當忙把狗日的頭縮在褲襠裡的,丟了受傷弟兄不管的,趁亂打自家人
黑槍的,都要在忠義堂公議處罰!一句話,咱得把這場起事的大活干好了,幹出彩來,
讓世人知道,咱不光是殺人越貨的土匪強盜,也是光復社稷國家的英雄好漢……」
    霞姑訓話訓得實是好,不說坡下的弟兄了,就是邊義夫也聽得渾身的膽氣直往頭頂
竄。
    ——後來,當邊義夫也有了訓話的資格,也在各種派頭更大的場合訓話時,禁不住
想起霞姑的這次了不起的訓話。
    邊義夫真誠地認為,訓話是個很好的帶兵辦法,既能顯示訓話者自己的威風,又能
鼓動人心。
    他認定自己當年就是被霞姑鼓動著,才於新洪起事時一戰成名的。
    霞姑的訓話結束後,西路民軍兩千人馬兵發新洪。
    走在火把映紅的夜路上,邊義夫帶著被霞姑鼓動起的決死信念,向霞姑請纓道:
「霞妹,你……你也分一路兵馬讓……讓我帶帶吧!」
    霞姑直到那時,仍沒把邊義夫當回事,只看著邊義夫笑笑說:「邊哥,你是總聯絡,
還帶啥兵呀?」
    邊義夫心頭的血沸到了極至,又在馬上晃著道:「霞妹,你別看不起我,我……我
是能帶兵的!」
    霞姑敷衍說:「好,好,我若是被官軍的炮轟死了,這手下的弟兄就交給你去帶!」
    說罷,便不理邊義夫了,策馬去追李二爺。
    這讓邊義夫很失望,邊義夫就對從後面趕上來的王三順感歎:「做啥都得有本錢,
你若不殺下幾個人的頭,誰都不信你能帶兵!」
    王三順問:「邊爺,你還真想殺人呀?」
    邊義夫悲憤地道:「對,就得殺人!」手與臂扮成大刀的樣子,在馬上揮著,做著
英勇的動作:「就這樣:殺!殺!殺……」
    本來還想說:「如此這般便能殺出一條英雄血路來。」
    卻沒說出。
    因著那殺的動作過於勇猛,身子偏離了馬鞍,一下子跌下馬來,也就跌沒了那段英
雄血路……
    就在這日夜裡,省城同時舉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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