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早期劇作和小說
    郭沫若不僅是一位卓越的詩人,而且是一位有多方面成就的作家。他在創作詩歌的
同時,還寫了不少劇本和小說。這些作品也都貫串著他的作為革命浪漫主義詩人的重要
素質。
    在戲劇方面,他致力於歷史劇的創作。這些劇作雖然取材於古代,但並不僅是用戲
劇的形式再現歷史人物和事件,而是著重以歷史題材的描寫服務於現實鬥爭。他不拘泥
成說,力求對歷史作出新的解釋,重新發掘歷史人物的思想和精神面貌,用大膽的想象
和手法來措畫他們,使之與新的時代精神息息相通,從而「借古人的皮毛,說自己的
話」,起到為現實鬥爭服務的作用。
    出版於一九二六年、包括《聶熒》、《王昭君》、《卓文君》三個劇本的《三個叛
逆的女性》,便是在上述創作思想指導之下寫出的。《卓文君》寫於一九二三年二月。
在歷史上,孀居的卓文君不顧父命,私奔司馬相如,本是對於「從一而終」的封建禮教
的背叛。但這種行為不是被歷代封建衛道者詆為「淫奔」,便是在無聊文人的筆下被當
作風流韻事而流傳下來。作者站在衛護自由和正義的立場上,對卓文君的性格作了新的
發掘,通過女主人公違背父親的意願,公開同司馬相如出走的情節處理,竭力表彰她在
婚姻問題上「不從父」的反抗精神。作為一個出身於封建階級、受過封建禮教薰染的婦
女,卓文君曾將自己的不幸歸結為命運的播弄,而當幾經波折、同封建家庭的決裂已無
法避免時,終於發出了斬釘截鐵的聲音:「……你們男子們制下的舊禮制,你們老人們
維持著的舊禮制,是範圍我們覺悟了的青年不得,範圍我們覺悟了的女子不得!」這種
沖破封建倫理觀念束縛的呼聲,是對敢於爭取幸福和自由的女性的熱烈歌頌,也是對封
建勢力的尖銳挑戰。《卓文君》發表後,受到廣大知識青年的歡迎,曾為封建統治者所
禁演。劇本渲染的叛逆反抗和敢於主宰自己命運的精神,完全符合於「五四」時代知識
青年個性解放的要求。
    《王昭君》寫於一九二三年七月。在這個劇本中,作者發揮了更大的想象和創造精
神。他不僅虛構更多的人物,而且把向來對王昭君遭遇的「命運悲劇的解釋」改成「性
格的悲劇」,從而一反過去那種琵琶絕塞、青塚黃昏的感傷情調,突出了她的反抗強暴
的倔強性格。出身貧賤的王昭君,比卓文君有著更為淒苦的遭遇。封建社會裡至高無上
的君權是階級壓迫的集中表現,正是這一社會根源,造成了王昭君的悲劇。劇本中的王
昭君不懼威力,不慕富貴。不同於那些賄賂畫師,求他筆下生春,以博得皇帝寵幸的妃
嬪們,她不僅卑視和拒絕毛延壽的無恥敲詐,而且還無畏地痛斥「恣肆威虐於萬眾之上」
的漢元帝。她反抗漢元帝的意旨,自願出嫁到「窮荒極北」的匈奴。在已經廢除帝制多
年的「五四」當時,以反對王權為重要內容的《王昭君》,雖然不如在婚姻問題上反對
封建束縛的《卓文君》能夠直接引起當時知識青年的共鳴,但是貫串在劇作裡的維護人
格尊嚴的思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卻又從另一方面反映了「五四」思潮
的特點。
    寫於「五卅」以後的《聶熒》,取材於戰國時代聶政助嚴遂刺殺韓相俠累的故事。
劇本寫聶熒、聶政姊弟捨己為人,顯然突破了歷史記載中重然諾、輕生死的個人俠義行
為的圈子。在初稿詩劇《棠棣之花》(收《女神》)中,通過姊弟二人在聶母暮前訣別的
場面,已經賦予他們以「願將一己命,救彼蒼生起」的英雄氣質。《聶熒》則將描寫重
點落在聶熒身上。當她得知聶政行刺得手、而後又自殺身死之後,為了傳播聶政的英勇
事跡,挺身赴韓市,復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了對強暴政治的反抗。劇作貫串著均貧富、茹
強權的思想和各國人民不分國界,「大家提著槍矛回頭去殺各人的王和宰相」的題旨,
在「五卅」前後中國人民反對國內軍閥統治、反對帝國主義的鬥爭中,這些描寫引起了
處在現實鬥爭中的人們深刻而廣泛的聯想。
    郭沫若善於將他的主人公放在尖銳的戲劇沖突中去表現。卓文君是在父親逼她尋死、
公公罵她有傷風化的處境下,表現出她是自己命運的主宰者;王昭君則在豪華的宮廷生
活和荒涼的異域環境的對照中,通過毅然的選擇顯示出尊嚴的品格。伴隨著矛盾沖突,
人物的慷慨激昂的議論(如卓文君宣傳「做人的責任」,王昭君對元帝的揭露),濃郁的
詩的意趣(如卓文君深夜聽琴時和使女紅簫的一段對話),都有助於突出人物在特定境遇
下的心情。和這些糾結在一起。劇本的另一特色是,經常出現一些以現代生活為對像的
社會批評:卓王孫的「一碗飯可以養活淮陰侯,五羊皮可以買死秦宰相」,「人生沒有
別的,就是名與利紐成的一道彩繩」等言論,是對於散發著銅臭氣味的剝削階級的針砭;
毛延壽以藝術牟取金錢和利慾,是貌似清高實則擺脫不了依賴錢袋的文人的畫像;而程
鄭的考據癖,如作者所說,也是為了對胡適之流的諷刺。這些熔鑄著作者現實感受和戰
斗激情的社會批評,有些符合於劇情的需要,比較協調,但也有一些串插得過於勉強,
顯出生硬(如由衛士丁轉述出來的聶政的「那番大議論」(註:郭沫若後來將《聶熒》改
寫成五幕劇《棠棣之花》,這段話有所刪改,人物也改為衛士甲)),以及不符合人物性
格的邏輯,違反歷史條件的可能性,將人物現代化(如紅簫刺死秦二後的獨白和毛淑姬
捧著毛延壽的首級時的獨白)。這些缺點就削弱了劇本的真實感人的力量。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郭沫若發表小說《牧羊哀話》。雖然這篇小說如作者所說,有
「概念的描寫,科白式的對話」(註:《牧羊哀話》文後自志)的缺點,但作家以豐富的
感情和酣暢的筆墨創造出來的朝鮮女性的悲劇性故事,強烈地體現了作者的愛國主義思
想。它和《女神》中的一些詩歌一樣,在當時創作中較早地接觸到了反帝的內容。此後
郭沫若以主要精力從事詩歌創作,但小說產量仍頗豐饒,計有《塔》(小說戲劇集)、
《水平線下》、《橄欖》(均小說散文集)、《落葉》等。
    收在《塔》裡的七篇小說大都寫在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兩年間,多為抒發懷古幽思、
異鄉情趣和追尋幻美之作。等到編輯成集的時候(一九二五年),作者已經同這種思想感
情「告別」,他是把它們作為自己「青年時期的殘骸收藏在這個小小的『塔』裡(註:
《塔》卷首題詞)的。不過《塔》裡也有一些小說具有積極進取的一面。例如《幽谷關》
一篇,就通過老子的自白揭穿了出世者矯偽的面目,說明「人間終是離不得的,離開了
人間便會沒有生命」;《萬引》寫一個有志於文學創作的貧苦青年無法獲得他所需要的
書籍的悲慘情況,展示了連「書籍也成了商人所壟斷」的資本主義社會裡的一幕平凡的
悲喜劇;《陽春別》一篇,描寫一個學有專長的青年在舊中國找不到職業,終於不得不
將文憑送進當舖、換點旅費遠適異國的故事,則又反映了舊社會裡空懷才學、無法施展
的知識分子的悲劇。這幾篇小說有的地方動用一些諷刺和誇張的手法,使主題思想和人
物精神面貌更能鮮明生動地呈露出來。
    《橄欖》中的《漂流三部曲》和《行路難》,具有郭沫若和創造社其他作家創作的
共同特色:以作家自己為主人公,在進行坦率的自我解剖的同時,對舊的不合理社會制
度表示強烈的憤怒,提出激越的控訴;它們沒有嚴謹的結構,也不追求含蓄和暗示,往
往隨作家感情的奔突而傾瀉無餘地寫下去;雖然不耐咀嚼,但是作家噴湧的熾熱情感也
給了讀者以強烈的感染。《漂流三部曲》包括《歧路》、《煉獄》和《十字架》三個帶
有連續性的短篇。《歧路》中的愛牟實際上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他在日本求學時代專
攻醫學,但興趣卻在文學方面。回到上海後,他與志趣相同的友人合辦了一兩種文藝雜
志,一方面消澆自己的煩愁,同時也希望它們在無形之間可以起轉移社會風氣的作用。
但是懷著這種志願的愛牟,卻在上海連妻子也無法養活,不得不把他們送回日本去,而
自己則在「自怨自艾的心情」下忍受別離的痛苦。《煉獄》寫愛牟為了改變自己在妻子
走後孤寂難耐的生活,同友人們去游無錫,大自然也醫不好他心頭的創傷,他又回到上
海在斗室中過著「煉獄」的生活。《十字架》寫愛牟辭謝了四川C城紅十字會的聘請,
並退回了作為旅費的一千兩銀子。完全可以看出,《漂流三部曲》是作家生活的自我寫
照,也是他的思想感情毫無掩飾的表露。當愛牟的妻勸他開業行醫的時候,他說:「醫
學有什麼!我把有錢的人醫好了,只使他們更多搾取幾天貧民。我把貧民的病醫好了,
只使他們更多受幾天富兒們的搾取。」從這樣憤激的言詞,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小資產階
級知識分子如何通過自己的顛沛道路,逐漸認識舊社會的猙獰面目而加強了反抗和改革
的要求。《行路難》分為上、中、下三篇,同《漂流三部曲》一樣是「自敘傳」的一部
分,寫的是愛牟在日本的貧困生活。這些小說的思想意義並不滲透在鮮明具體的藝術形
象裡,而是通過主人公的內心告白直接表露出來。郭沫若的浪漫主義詩人的氣質,在這
裡同樣有著清晰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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