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阿Q正傳》
    《阿Q正傳》是魯迅小說中最著名的一篇,寫於一九二一年十二月至一九二二年二
月之間,最初分章刊登於北京《晨報副刊》(註:《阿Q正傳》第一章發表於1921年12月
4日《晨報副刊》的「開心話」欄,開頭諷刺考證家的那些近似滑稽的寫法,就是為了
切合這一欄的題旨。但魯迅「實不以滑稽或哀憐為目的」,所以越寫越認真起來,第二
章起便移載「新文藝」欄。至1922年2月12日登畢),以後收入小說集《吶喊》。
    《阿Q正傳》以辛亥革命前後閉塞落後的農村小鎮未莊為背景,塑造了一個從物質
到精神都受到嚴重戕害的農民的典型。阿Q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赤貧者,他沒有家,
住在土谷祠裡;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從生
活地位看,阿Q受到慘重的剝削,他失掉了土地以及獨立生活的依憑,甚至也失掉了自
己的姓。當他有一次喝罷兩杯黃酒,說自己原是趙太爺本家的時候,趙太爺便差地保把
他叫了去,給了他一個嘴巴,不許他姓趙。阿Q的現實處境是十分悲慘的,但他在精神
上卻「常處優勝」。小說的兩章「優勝記略」,集中地描繪了阿Q這種性格的特點。他
常常誇耀過去:「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麼東西!」其實他連自己姓什
麼也有點茫然;又常常比附將來:「我的兒子會闊的多啦!」其實他連老婆都還沒有;
他忌諱自己頭上的癩瘡疤,又認為別人「還不配」;被別人打敗了,心裡想:「我總算
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於是他勝利了;當別人要他承認是「人打畜生」
時,他就自輕自賤地承認:「打蟲豸,好不好?」但他立刻又想: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
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剩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不也是『第一個』
麼?」於是他又勝利了。遇到各種「精神勝利法」都應用不上的時候,他就用力在自己
臉上打兩個嘴巴,打完之後,便覺得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於是他又得勝地滿
足了。他有時也去欺侮處於無告地位的人,譬如被假洋鬼子打了之後,就去摩小尼姑的
頭皮,以此作為自己的一樁「勳業」,飄飄然陶醉在旁人的賞識和哄笑中。但是這種偶
然的「勳業」仍然不過是精神的勝利,和他的自輕自賤、自譬自解一樣是令人悲痛的行
動。阿Q的「精神勝利法」實際上只是一種自我麻醉的手段,使他不能夠正視自己被壓
迫的悲慘地位。他的「優勝記略」不過是充滿了血淚和恥辱的奴隸生活的記錄。
    作品突出地描繪了阿Q的「精神勝利法」,同時又表現了他的性格裡其它許多複雜
的因素。阿Q的性格是充滿著矛盾的。魯迅後來曾經說過:阿Q「有農民式的質樸,愚蠢,
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註:《且介亭雜文﹒寄〈戲〉週刊編者信》)。一方面,
他是一個被剝削的勞動很好的農民,質樸,愚蠢,長期以來受到封建主義的影響和毒害,
保持著一些合乎「聖經賢傳」的思想,也沒改變小生產者狹隘守舊的特點:他維護「男
女之大防」,認為革命便是造反;很鄙薄城裡人,因為他們把「長凳」叫做「條凳」,
在煎魚上加切細的蔥絲,凡是不合於未莊生活習慣的,在他看來都是「異端」。另一方
面,阿Q又是一個失掉了土地的破產農民,到處流蕩,被迫做過小偷,沾染了一些游手
之徒的狡猾:他並不佩服趙太爺、錢太爺,敢於對假洋鬼子采取「怒目主義」;還覺得
未莊的鄉下人很可笑,沒有見過城裡的煎魚,沒有見過殺頭。阿Q性格的某些特徵是中
國一般封建農村裡普通農民所沒有的。即瞧不起城裡人,又瞧不起鄉下人;從自尊自大
到自輕自賤,又從自輕自賤到自尊自大,這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這樣典型環境裡典型
的性格。出現在阿Q身上的「精神勝利法」,一方面是外國資本主義勢力侵入後近代中
國農村錯綜複雜的社會矛盾的表現,另一方面也為阿Q本身的具體經歷所決定。魯迅從
雇農阿Q的生活道路和個性特點出發,按照自己藝術創造上的習慣——「模特兒不用一
個一定的人」(註:《二心集﹒答北斗雜誌社問》),遵循主體的需要進行了高度的概括。
在思想熔鑄的時候,又突出了人物複雜性格中的某一點,使某具有鮮明的精神特徵,從
而塑造了阿Q這樣一個意義深刻而又栩栩如生的典型。
    作為一種比較普遍的精神現象,「精神勝利法」主要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產物,
烙上了民族恥辱的湛深印記。在帝國主義擴張浪潮不斷衝擊下,封建統治階級日趨沒落,
現實環境使他們產生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精神勝利法」正是這種病態心理的表現。
馬克思和恩格斯說過:「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註:
《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譯本第3卷第52頁)這是因為支配著物質
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的資料,而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
一般說來只能受支配於統治階級的思想。在這種情況下,農民受到統治階級思想影響是
十分自然的。還由於不同階級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環境和同一個民族環境裡,它們接觸到
的物質條件有一部分是相同的或者類似的,因而也就為這種病態心理的傳播制造了機會。
與此同時,農民本身的階級弱點,小生產者在私有制社會裡長期以來形成的經濟地位,
同樣是孕育「精神勝利法」的溫床。象阿Q這樣一方面沒有擺脫本階級的弱點,另一方
面又多少沾染了一些游民階層落後意識的農民,接受和產生「精神勝利法」便更為容易。
魯迅在寫作《阿Q正傳》的時候,曾經抱有批判「國民的弱點」(註:偽自由書﹒再談保
留)的意圖,根據這個意圖,他還作了如下的說明:「我的方法是在使讀者摸不著在寫
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到象是寫自己,又象是寫一切人,
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註:《且介亭雜文﹒答〈戲〉週刊編者信》)藝術必須擔負起
社會教育的廣泛的任務,這表現了一個革命作家對於自己創作的嚴格的要求。實際上,
阿Q也的確不是生活裡的具體的「誰」,然而陳Q又的確是藝術上的具體的阿Q,沒有阿Q
的那些行動,也就沒有了所謂「阿Q精神」。作為一個專替人家打雜的雇農的形象,魯
迅在作廣泛針砭的同時,仍然是以對農民生活的實際觀察作為藝術概括的基礎的,他嚴
格地遵循了現實主義典型化的原則。這樣,阿Q的「精神勝利法」只能是為阿Q所獨有的
「精神勝利法」,和另外一些人身上的「精神勝利法」有相似的地方,也有根本不同的
地方。正如魯迅後來所說,「只要在頭上戴上一頂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註:《且
介亭雜文﹒寄〈戲〉週刊編者信》),足見人物形象在魯迅心中是具體的,確切不易的。
他也說過:「還記得作《阿Q正傳》時,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怒,硬說是在諷刺他,
殊不知阿Q的模特兒,卻在別的小城市中,而他也實在正在給人家搗米。」(註:《且介
亭雜文末編﹒〈出關〉的「關」》)在魯迅看來,針砭「精神勝利法」的普遍現象和塑
造具有鮮明個性的藝術形象並不矛盾。普遍性體現在特殊性裡。典型性格越是具體深刻,
也便越帶有普遍性;阿Q的「精神勝利法」越是具有農民阿Q本人的特點,也便越能夠取
得廣泛的社會諷刺的效果。這是因為:只有阿Q身上的「精神勝利法」吻合於他的階級
地位、生活經歷和個性習慣,他才有可能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使讀過《阿Q正傳》的
都在腦海裡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一旦遇見具有類似精神現象的人——儘管在根柢裡存
在著很大區別,也會立刻想起阿Q,立刻不自覺地叫出阿Q的名字來。藝術典型在普遍性
上所引起的廣泛影響,決不會也不需要損害它原來的屬性。
    小說從第七章起,描寫阿Q性格在革命到來以後的某些變化,這種變化緊緊地扣住
農民阿Q的特點,進一步證明了慣於使用「精神勝利法」的阿Q作為農民典型的不可更易
的意義。正當他在生活中處處碰壁,快到「末路」的時候,革命黨要進城的消息傳來了。
阿Q原來認為革命就是造反,造反就是與他為難,一向表示「深惡痛絕」。現在看到百
裡聞名的舉人老爺居然這樣害怕,未莊的人居然這樣慌張,便不免對革命「神往」起來。
他想:「革命也好吧,革這伙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
黨了。」和「精神勝利」不同,阿Q這個時候的感受完全具有現實的根據:向來驕橫霸
道的趙太爺換了一副面孔,怯怯地迎著他低聲叫「老Q」;趙白眼也改口稱他「Q哥」,
想從他這裡探聽「革命黨的口風」。這些都使阿Q感到新鮮和高興。在革命的風暴面前,
小說準確地勾畫了各階層人物的情緒和動態,嚴格地依照生活本身的邏輯和人物性格的
邏輯寫出了阿Q要革命的階級特點。阿Q是從被剝削者樸素直感去歡迎革命的。魯迅沒有
忽視這種革命性,也沒有誇大這種革命性。阿Q覺得造反有趣,又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
在他的想象中,革命黨都穿著「白盔白甲」,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
刀;革命之後,趙家的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寧式床,還有錢家的桌椅,都
搬到土谷祠裡來;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阿Q對
革命的認識固然十分幼稚,十分糊塗,但由於這種想法裡充滿著農民式的均分思想和復
仇情緒,卻又的確反映了農民阿Q具有改變自己生活地位的迫切要求。魯迅看到農民是
一個被剝削的階級,他們本身存在著許多缺點,不覺悟,不團結;同時也看到農民是一
個要革命的階級,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他們都是中國革命的重要力量;阿Q真心向往革
命,在他身上始終潛藏著革命的可能性。
    毛澤東同志說過:「國民革命需要一個大的農村變動。辛亥革命沒有這個變動,所
以失敗了。」(註:《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毛澤東選集》橫排本第1卷第16頁)
資產階級領導的民主革命忽視了農民的要求,沒有把農民自發的革命熱情加以發揚和引
導,相反地,卻讓封建地主篡奪了革命的果實,扼殺了農民的要求。它把皇帝趕下龍廷,
卻沒有給廣大人民以任何實際的利益。對這種「換湯不換藥」的情形,小說也有真實的
描寫。革命黨進了城,卻不見得有什麼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舉人老爺當了民
政幫辦,帶兵的還是先前的老把總。在未莊,趙秀才便同曾經出過洋的地主階級裡資產
階級化了的假洋鬼子串通一起,搶先向革命投機,掛出了「鹹與維新」的招牌,而真正
傾向革命的阿Q,曾經鼓起勇氣去結識假洋鬼子,假洋鬼子卻揚起了「哭喪棒」,不准
阿Q革命。趙家的搶案發生後,「做革命黨還不到二十天」的把總老爺,為了維持自己
的威風,把阿Q抓了去,當作搶犯,當作「懲一儆百」的材料槍斃示眾。正如稍後短篇
《示眾》所描寫的一樣,十五年前在仙台幻燈畫片裡見過的圍看殺人的鏡頭,在小說結
尾處作了具體的描寫,說明人民的精神麻木現象深深地楔入了魯迅的心坎,使他永遠感
到痛心。小說這個「大團圓」的結局的阿Q的悲劇,同時也是辛亥革命的悲劇。
    和魯迅其它描寫農民的小說相比,《阿Q正傳》在更廣闊的歷史背景上,寫出了當
時中國農村的社會矛盾和階級關係,並且直接聯繫到農民群眾要求解放的問題。辛亥革
命的命運是和阿Q的命運緊密地聯繫著的,阿Q被送上法場,辛亥革命也同時被送上了法
場,槍聲一響,這個革命的生命便和阿Q的生命一起結束了。這是一個偉大的現實主義
作家對現實的宣判。周揚在談到《阿Q正傳》的時候,曾經這樣說過:「辛亥革命沒有
給農民以真正的利益,沒有依靠農民,啟發他們的覺悟性和積極性,引導他們走上革命
的道路,這就注定了辛亥革命的必然失敗。在這裡,魯迅對於農民的弱點方面的批評,
同時也正是對於辛亥革命的一個嚴正的歷史的評判。」(註:《發揚「五四」文學革命
的戰鬥傳統》,《人民文學》1954年5月號)在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最初階段,一些革命知
識分子對於中國社會還缺乏透徹了解,「五四」當時「到民間去」的口號,並未引起一
般知識分子對農民狀況的認真研究。魯迅以其長期以來深刻的觀察和沉痛的感受,通過
藝術描繪,讓人重溫辛亥革命的歷史教訓,雖然他較多地注意到群眾的落後方面,但就
此提出的啟發農民民主主義覺悟的問題,客觀上卻有重大的意義。魯迅當時還沒有找到、
因而也不能夠明確的指出人民達到幸福生活的具體道路,卻始終站在被壓迫人民這一邊,
站在農民這一邊,確信農民有權利過合理的生活,因而也有權利做革命黨來爭取這個合
理的生活:「中國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會做的。」(註:《華蓋集續編
﹒阿Q正傳的成因》)在魯迅的嚴峻的現實主義原則裡,這裡又反映了他的歷史樂觀主義
的精神。阿Q這個人物自從在魯迅筆底出現以後,一直成為具有類似精神現象的人的代
名詞,時時掛上批評者的口頭,得到了普遍的運用。羅曼﹒羅蘭和法捷耶夫曾經極口稱
道阿Q這個形象的生動與深刻的意義。法捷耶夫還說:「魯迅,是短篇小說的名手。他
善於簡短地、清楚地,在一些形象中表達一種思想,在一個插曲中表達一件巨大的事變,
在某一個別的人物中表達一個典型。」(註:《關於魯迅》,《文藝報》第1卷第3期,
1949年10月25日)這不是一般的評價,而是一個具有豐富的革命文學創作經驗的作家,
從自己的實際體會中總結出來的對於魯迅小說的印象,以之說明《阿Q正傳》的創作特
點也是非常確切的。小說到現在為止已經有近四十種不同文字的譯本,阿Q不僅是中國
文學史上、也是世界文學史上一個不朽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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