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展奇謀
    出了平涼,已是夕陽西下,城外軍營大寨中篝火升騰,軍炊冉冉而起。隆冬的白楊
像一只只涼硬了的毛筆直刺天穹。暮靄出六盤山灰暗陰沉。涇水沿岸的兩邊,皆已結成
堅冰,只余下中間窄窄的一線流水,在夕陽半閃爍著粼粼金光。在枯水季節,涇水已是
投鞭可斷,躍馬可越的小溪,不成為天然屏障了。
    這是王輔臣的軍營。
    王輔臣的仗一直打得順手。十一月時值隆冬,他所統率的三軍連下貢昌、泰州、平
涼二十余城,逼得張勇龜縮至州,寸步不敢東進。「初聞洛陽、太原的清兵自潼關、函
谷關入陝,王輔臣還不在意,只命漢中守將王屏藩攔住,但聽圖海會同科爾沁騎兵自伊
克昭過來,僅離此三百余裡,便頓覺事態嚴重。
    他怎麼也弄不明白,圖海從哪裡帶出這支兵,又怎麼突然出現在甘北?來無影,去
無蹤,兵家素來最忌。
    聽到急報,他連晚飯也沒顧上吃,一邊令人召王屏藩來援,一邊帶著中軍參佐們出
去巡營。
    原來圖海和周培公率軍掃平察哈爾,只十二日工夫。康熙緊張地忙碌了一夜,下令
將繳獲的金銀大部留作圖海軍餉,一部調撥給駐守洛陽的瓦爾格,令他急進潼關攻打西
安,擾亂王輔臣後方,牽制漢中的玉屏藩部,急令圖海乘勝從間道伊克昭挺進隴東,與
退守至州的張勇擊平涼的王輔臣,西線的局勢立時倒轉,反守為攻。
    與王輔臣們同時巡察軍營的,還有從北京放回來的兒子王吉貞,將軍龔榮遇。
    龔榮遇心情也不好。他本是吳三桂的心腹大將之一,與王輔臣為副,本意是吳三桂
控制王輔臣的手段,而現在他卻感到很為難,清軍統帥周培公是他從小一塊長大的奶弟,
情同手足,老母尤其疼周培公,而自己也特別喜歡他,如今,作為敵對雙方,他又怎麼
辦呢?
    想到這兒,使對王輔臣道:
    「我真不明白,軍門一直向西打為的是什麼。他們既從北來,我們何不東歸避開?
那樣,我們與王屏蕃會合,一起東進,不就能與周王合兵嗎?」
    「西方是極樂世界。」王輔臣苦笑道:「《說兵》上有句話,『何立從東來,我向
西方走』。想不到吳三桂如此待我,真叫人寒心。糧餉一概沒有,不能不打我自己的主
意啊!向東與王屏蕃會合,當然眼下可維持一時,但圖海與張勇在此合兵東進,瓦爾格
從東夾擊,我們能支撐了多久!」
    「阿爹……」這時,王吉貞囁懦了一下,想說什麼又住了口。
    王輔臣轉過臉來審視了一下兒子,問道:
    「又想勸我歸清,是麼?」
    龔榮遇聽得心中一驚,與清軍大戰在即,三軍主將心裡想著這個!看來他一意西進,
也是想占一塊地盤,進可與朝廷索價,退可與西藏聯絡自保。
    王輔臣道:「歸清也不是不能想,與吳三桂相比,康熙是英主,我心裡是有數的,
我是被迫無奈的呀!」
    原來,王輔臣一開始起兵叛清,殺莫絡,都是受到手下的部將逼迫而被迫干的,這
些部將受到汪士榮的煽動蠱惑,發動兵變,他是被兵挾持才不得已而為之。
    其實,王輔臣又怎麼能忘卻康熙親賜銀槍和讓他全家脫籍抬旗,改隸漢軍正紅旗時
說的那番推心置腹的話:
    「你好自為之,」康熙沉著地說,「朕本想留你在京供職,朝夕可以相見,但平涼
重地,沒有你這樣有能為的戰將,朕更不放心,西南邊麻煩事很多,朝廷要倚仗你馬鷂
子呢!」
    「朕不是對什麼人不相信。」康熙顯得有點激動,雙目閃爍生光,「朕委實捨不得
你這樣的人才遠離北京在邊陲吃苦。」
    他一邊從兩支銀制蟠龍豹尾槍中拿出一支,加重了語氣說道。
    「這對槍是先帝留於朕護身的。朕每次出行都要把它們列在馬前——朕知道你在那
邊過的並不如意……沒法子,錢一多半都給人拿了去嘛——你是先帝留下的臣奴,賜別
的東西都不足為貴。這裡把槍分一支給你,你帶到平涼。見槍如見朕;朕留一支在身邊,
見槍如見卿——」說著,豆大的淚珠已淌了出來。
    想到此,王輔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悔恨不已。
    龔榮遇看了看王輔臣,笑道:
    「大帥這樣想,實是三軍之幸,不過,只怕下頭不從,也是枉然。」
    「不從?哼!」
    王輔臣冷笑一聲,道:「當初逼我的那些人都花天酒地了,誰有心長此以往;打仗
能靠住……吳三桂也陷到泥坑中了,顧不得我們這些人了。」
    龔榮遇心中明白,事實確實如此。
    王輔臣陡地勒住韁繩。
    此時天已皆黑。看不清他臉色,只像剪紙影子似地一動不動,良久才聽他斷然說道:
    「不行!這一仗非拚死打好不可!打贏了還可議降;打不贏,都難逃康熙誅戮!」
    龔榮遇和王吉貞不禁默然,事情明擺著,不戰而降,敗而後降,都難逃活命!
    「你們打起精神來!看城北那座虎墩,上有石樓,又有水井。」
    王輔臣指著模模糊糊,臥虎一樣的一座小山丘說道,「當初進平涼時,我第一件事
就是想在上頭駐兵,屯糧——那座虎墩便是守住平涼的命根子——吉貞,你替我親自守
好它。只要圖海攻不下它,冰天雪地裡後道一斷,他就只能束手待擒,打贏這一仗,我
們就能進退自如了!」
    說完,王輔臣將鞭狠抽一下,坐下馬長嘶一聲,四蹄騰空狂奔而去……
    第六日清晨,圖海大軍已經沿河北岸,與平涼城遙遙相對。
    按圖海的想法,夜裡帶領三千騎兵來個突然奔襲,先使王輔臣措手不及,然後再將
大軍駐紮城北,與張勇合兵,必定取勝。
    周培公聽了沉思道:「將軍這法子好是好,但只怕吳三桂那邊也有動作,王輔臣乃
小人,反覆無常,若得兵餉,反而於我不利,我軍糧草雖有點,只是糧道遙遠,只利於
速戰。您是名將,您的戰法王輔臣已是熟悉,這樣的打法恐有不利。」
    因此,後三百裡他們走得相當緩慢,藉此保存體力,以便接敵後進行急戰。
    大軍一至徑河,中軍將令便傳了下來,立即扎寨結營,埋鍋造飯。各營管帶速派哨
兵了望,按區防守,違令者斬。將令一出,中軍,前左右翼,後左右營一齊按令行動,
沿河扎寨,汲水刨坑,砸釘扯帳。
    吃過午飯,王輔臣聽說對方扎營,便帶了眾部將親臨徑河南岸巡視,眼中圖海中軍
大營赫然暴露在前,沿河十裡左右兩翼平頭安寨.不禁詫異。遙遙望見對岸一群兵將簇
擁著圖海和周培公,也在窺視自家營盤,指指點點地遙望虎墩,便在馬上雙手一揖,高
聲叫道:
    「圖老將軍別來無恙?王輔臣這裡請安了!」
    「是馬鷂子啊!」圖海也大聲笑道:「當年在京與君論兵,共談國事,不想一晃數
載,今日竟以兵戎相見,人間滄桑多變,良可歎息!觀君用兵,似乎並無長進,想是近
年來只顧了謀反,未讀兵書之故吧!」
    王輔臣揚鞭大笑,說道「老將軍昔年紙上談兵,便是『品』字形營盤,如今不也不
將『品』字倒了過來。大營在前,瞧起來卻像個『哭』字!」
    「哭與笑字相似,王將軍不要誤看了!」周培公袍袖一揮,說道:
    「相書上所謂『馬臉容』,哭為笑,笑為哭,顛倒迷離行跡難測——將軍不見中軍
大旗乎?圖軍門既為撫遠大將軍,自是以撫在上。將軍若能棄兵修和、歸附朝廷,仍可
進爵封侯。國家正在用人之時,切莫蹉跎自誤。圖帥這邊早備羊羔美酒,願與將軍高歌
長談!」
    周培公說著,四處搜尋龔榮遇,卻未見到。
    王輔臣聽了,冷笑一聲道:
    「想必你就是周培公了?勸你回去好好讀書,休在本帥面前舞文弄墨,國家承平之
日,自少不了你一頂紗帽兒,何必在此金城湯池之下碰得頭破血流,淪為我的刀下鬼!」
    周培公呵呵大笑道:
    「金城、湯池?你曉得什麼叫金城、湯池?我主萬歲爺以天下百姓為干城,你王輔
臣卻想割據平涼作威作福,不顧民間疾苦,拆民居以為軍營,賣民女以充軍餉,驅三萬
渡兵,離家西進,離散了多少妻兒子女?似你這般心肺,便有霸王之勇,難逃烏江自刎
之厄……」
    周培公話未說完,王輔臣這邊早已箭如飛蝗般射了過來,圖海等只好緩緩退下。
    隨後,王輔臣手下一部將率千餘騎自西翼躍過徑水殺過來。
    這是王輔臣已想好的,要先趟一趟圖海這汪渾水,看他的兵究竟有多能耐。
    圖海和周培公兩人在中營的土包上,各擎一杯酒,碰杯對飲。只氣得敵將狂叫亂喊,
無奈而退。
    戰鬥很快結束,圖海檢查傷之人數,共斬敵兵百八十余騎,清兵死傷僅五十余人。
    而王輔臣自以為這次闖營探得了圖海大軍的營盤虛實,於是第二天晚上決定大舉劫
營。
    夜幕降臨了,逕水兩岸冰封大地,一片沉寂,對壘的營陣逶迤二十余裡,星星燈火
在黑夜中閃閃爍爍……偶爾傳來一兩聲號角聲和軍營中的擊杯聲,在這不安的寒夜裡,
顯得聳人毛骨。
    突然,逕河下流火光一閃,接著便響了嗚嘟嘟的號角,震天的號炮,密不分點的戰
鼓,鳴鏑的火箭也怪叫著飛向清營,這是張建勳、何郁之在攻打左翼清軍,馬一棍的五
千人像潮水般越過任水上游,呼嘯著沖向圖海右翼前營,流星般的火箭明射了過去。立
時,四處狼煙滾滾,烈火熊熊燃起,紅的、黃的、紫的光焰映紅了半邊天,烈火中響起
僻啦爆炸聲,帳篷被燒,升起的飛灰在空中盤旋起落,散發出濃烈的焦糊味。
    頃刻間,圖海各營的號炮也響了,地動山援一樣的鼓噪聲,同時從四面八方發出,
左營、右營、中營分別從北邊、西邊,擎著火把齊回前寨增援,星星點點密密麻麻。
    「風高放火,月黑殺人,馬一棍不愧響馬出身!」王輔臣伏在中路,緊張得渾身冒
汗,眼見誘敵成功,不禁大為振奮,按捺著激動,大聲命令:「弟兄們,生死在此一戰,
殺呀!」說著翻身上騎,直衝清軍中營。
    眼見中軍大帳燈燭輝煌,卻連一個人影兒也不見,王輔臣不禁一楞,便勒住戰騎,
不再向前。正苦思對策,猛聽炸雷般一聲響,埋在大帳下的火藥沖天而起,將一座座牛
皮大帳掀得無影無蹤,大片的士兵倒在了血泊中。
    王輔臣心知不妙,料定圖海必在附近埋伏,急忙命令眾將,嚴加防守。
    忽然馬一棍的傳令兵急匆匆趕來,稟道:
    「報大帥:馬軍門打了一陣,裡頭的人全都退走,並不交戰!馬軍門恐怕中計,命
我前來稟報……」
    一語未了,張建勳也來報,說敵人後營根本沒來增援前營。
    王輔臣暗道不好,正待吩咐撤兵,卻見四周火起,全軍已被清軍團團圍住,逼了過
來。
    最後,這場由王輔臣發動的夜襲偷營戰,卻以自己拚死突圍,退守虎墩而告終。
    經過一夜的廝殺,逕水兩岸,屍骨遍野,血流成河,斷劍殘戈丟棄得滿灘皆是。雙
方點計傷亡的結果,清兵損失四千,王輔臣損兵折將一萬多,單是陣前死亡的便有六千
余人,由於雙方兵力損失很大,圖海命令三軍休整七日,方移營過河,屯兵於平涼城下。
    剛安定下來,圖海和周培公二人騎馬繞城一周,例沿城北向西來至虎墩下頭。
    這個虛墩從遠處瞧,不過是一個土丘,近前細查,方知險要,王輔臣為屯兵方便,
環著「虎」腰削出一道平台,墩下又修了許多石洞,只靠城門一端有一線石梯直通虎頭
頂端,上頭有一座方頂圓的小廟,臨北一面有一座石樓,在屯牆上可與城中呼應,恰如
一只臥虎在眈眈地雄視平涼。
    「平涼城修得真結實,」圖海歎道,「全是大條石包面兒,只怕紅衣大炮也表不坍
它!」
    周培公一時沒有言語,只默默審視虎墩,良外,呼了一口氣,方答道:
    「此城北據六盤,南扼隴山,為甘東門戶,自漢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數千年經
營,豈有不堅之理?若能從容地打,這座城並不難下,餓也要把王輔臣餓降!」
    「你看在這城下埋火藥如何?」圖海說道,「只要炸開一個缺口就好辦了。」
    「都是砂土地,護城河的北面又沒有凍,」周培公搖頭道,「挖地道恐怕不成,再
說火藥也不夠。」
    圖海見周培公只是打量虎墩,便笑道:「看樣子,你還是一味想打虎墩,在上頭架
炮直轟城內。那敢情好,只你瞧瞧這形勢,沒有六七千人死傷,上得去嗎?」
    周培公點點頭,說道:「是啊,總得想個萬全之策啊!」
    此刻,王輔臣聽到圖海他們查看虎墩,也帶著龔榮遇趕來。
    這一仗打得他十分慘,血本幾乎賠盡,城中實有兵力不足七千,加虎墩上的守兵,
不過九千餘人,都統馬一棍死在亂軍中,何郁之帶了一部殘兵不知逃往何處,只龔榮遇
兵員卻無損傷,其余逃進城的三千,皆是驚弓之鳥,害拍打仗了。
    這一仗使王輔臣痛苦懊惱極了。
    他恨吳三桂當初逼他走上這條路。
    當時之時,圖海營中收到北京的詔旨與邸報,其中有一份康熙手諭:
    撫遠大將軍圖海,撫遠參將軍周培公:軍報已悉,欣知二卿徑河大捷,朕感之奮之。
今岳州吳三桂賊勢已日趨途窮。近聞急報,貴州有一萬逆軍來援,此勢若成,則西涼軍
事又呈膠著矣!謹錄二首凱歌賜卿,尚盼再振余威,急下平涼。國家豈吝高爵之賜!
    下頭卻是兩首古詩,不及細看,例看邸報。
    一件是孔四貞歸京,康熙接入宮中榮養;
    一件是孫延齡反正歸清之後,吳世琮曾誘之以軍餉,在桂林城外被殺;查明汪逆下
落,擒拿歸案雲雲。
    圖海興奮地說:「吳三桂快土崩瓦解了!」
    「汪士榮」,周培公沒理會圖海的話,望著帳外,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語道:「我
久聞大名,實在想見一見他,」他的目光又回到燭光上。
    王輔臣萬萬沒有料到,圖海、周培公竟用火攻打下虎墩,還燒死了他兒子王吉貞;
他只好縮到平涼城中堅守。
    他在城頭看見清兵架起二門紅衣大炮,心中一陣發涼……他知道此炮威力極大,射
程達七里,是洋人應康熙之請專門設計的,當年專門為保衛京師用的,卻不想康熙將它
派到這兒來;又向岳州派去二十門……
    他又一次恨吳三桂。
    他卻見清軍方面有一人單騎來到城下。
    周培公青衣小帽,單騎來到城下,身後清兵已退卻數裡之外。
    「城上守軍!我乃大清撫遠參議將軍周培公,奉大將軍之命,要進城找王輔臣將
軍!」周培公在馬上大喊。
    王輔臣一見是周培公,無名之火升起,「呸」的唾了一口,說道:「你又使什麼詐
計?不在虎墩等死,進城做什麼?」
    周培公朗朗一笑;「將軍不要意氣用事!目下情勢你我心中清楚,我來與你指一條
生路!」
    「好!且先放你進來!」
    城門「光」地下了閂,吱吱呀呀開了。周培公縱馬正待入城,遠見一騎飛也似地狂
奔過來,那人至城前下馬,兩手朝周培公一拱道:
    「你我同入此城如何?」
    「足下何人?」周培公打量來人,美國修眉,長袍表衿,恰如臨風玉樹,飄逸風流,
一見便生好感,遂一邊並轡策馬入城,一邊笑問:
    「你是探親,逢了這裡打仗,入不得城麼倒趕得好巧。」
    那人說道:「正是呢!我前日已到了,只是那時打得兇險;四門不開,難得進來,
今日倒借了吾兄的光了!」說著便笑。
    周培公聽著,想此人真能鑽空子,便笑道,「什麼要緊事,這可不是探親的時候
呀!」
    「是麼?」那人突然仰天長笑,「我怎麼覺得這座城不至於就那樣險?」
    周培公頓起驚覺.便試探著問道:「何以見得呢?」
    那人揚鞭高聲說道:「大周吳三桂麾下五萬軍馬來援此城,旦夕可至,試問,此城
何險之有呀!」
    兩個人此時一問一答,連正在令軍士關閉城門的張建勳也聽愣了,忙繞到馬前,打
量了一下,笑道:
    「是老汪啊!你來了,也不給我打一聲招呼,我還道是姓周的帶的隨從呢!」
    周培公便問:「你們認識,請教足下台甫?」
    「我們是老相識了!」那人笑道,從背上抽出一管玉蕭,輕盈地舞弄了一下,說道;
    「不才姓汪,名良臣,字士榮的便是!想不到吧?我們竟是兩國使臣進了平涼!」
    「久仰久仰!」
    周培公心中猛地一驚,又激動,又惶恐:數年來曾多方搜尋此人情報,又多次聽傅
宏烈說過,汪士榮清秀儒雅,狀如處女。今天見了怎麼心氣如此高傲;想了半日方明白,
他今番到這裡來,是為給王輔臣打氣壯膽,不能不外強中乾,不由心中冷笑一聲。
    王輔臣又一次沒有料到:吳三桂特使與清兵使者同時來到平涼。他一琢磨,頓時悟
出自己已成為重要力量被雙方爭取。這對自己有利,且看他們相互鬥爭再說。
    「大帥有令,傳請汪先生,周先生入衙!」一聲遞一聲地從中堂傳了出來。
    須臾之間,大炮三響,總督行轅中門「光啷」一聲洞然敞開,兩行親兵錦衣花帽,
飾佩一色,握刀昂首怒目疾趨而出,在夾道兩邊井然有序地排列著,眾護衛將寒光四射
的刀槍虛靠在肩上,排成一道刀廊,正堂前天井上的油鼎下烈焰熊熊,冒著青煙的沸油
發著「絲絲」的響聲。氣像森嚴恐怖得叫人透不過氣來。
    汪士榮看了一眼周培公,見他正睨視那油鼎,不禁一笑,即見龔榮遇按著寶劍大踏
步出來,當階立住了,將手一讓,冷冰冰道:「大帥甲冑在身,不能相迎,請!」
    周培公暗自提足了氣,整整衣冠,跟在汪士榮身後搖著方步走了進來。
    「輔臣兄久違久違!」汪士榮當庭一躬,又對四座軍將團團一揖,朗聲笑道:「一
別數年,將軍當年風采猶在,雖說戰事暫失小利,雄風虎威依舊麼!今汪某提師五萬,
前來援救,三日內可達平涼,當與圖海會獵甘東,抖我漢家威風,橫掃丑虜!」
    「嗯。」
    王輔臣臉板得一絲兒笑容沒有,轉臉問培公道:「你是誰?怎麼進了我這方寸之地,
連姓名也不報報。」
    周培公聽了,抬頭看看王輔臣,突然笑道:
    「我乃荊門書生周培公,你方才請進來的『周先生』就是了。既雲『請』,便當以
禮相待,為何一進門就以刀槍油鼎相迎,見了面卻端坐不動,狀同刑訊?漫說上國天使
不拜下國諸侯,即從平交而論,竊以為將軍殊失主人之道!」
    王輔臣被他這話噎得一怔,按著心頭怒火冷笑道:
    「好一張利口——汪先生請坐——我來請問你周先生,你我兩軍對壘,勝負未分,
你進城見我,有何賜教啊?」
    「勝負未分!」周培公縱聲大笑,將軍以三萬精兵與我會戰,彌日之內十損其八。
如今坐守空城,內無糧草,三軍面帶菜色;外無援兵,被我團團圍困,敢問『勝負未分』
這四個字,據何而雲?實乃大言欺人!」
    話音剛落,只聽「啪」地一聲,王輔臣拍案而起,手指周培公問道:
    「虎墩可是你燒的?」王輔臣想到王吉貞慘死,目光陡地一閃,嗓音立時變得暗啞
陰沉,「那麼大總爺王吉貞也是你害的了!」
    周培公此時方知上面燒死了王吉貞,心裡暗吃一驚,略一沉思,昂首說道:
    「不錯,虎墩是我所燒!」
    「你瞧著那邊!」王輔臣臉色蒼白指著外邊油鼎,「休管我有糧無糧,有援無援,
——既然你害了我的兒子,那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是你自己害死了你的兒子!」
    周培公盯著王輔臣,目光亮得有點叫王輔臣不敢正視,當今萬歲為你削去庫籍,委
以專閫,寄以腹心,建立開府,位極人臣,你無端造反,是為臣不忠;萬歲不計你彌天
大罪,放王吉貞歸陝,你陷他於死,是為父不慈;今撫遠大將軍奉聖命著我前來曉以大
義,勸你歸誠,你相待無禮,出言不遜,是謀事不智……」
    「拿下!」張建勳心裡一直窩火,見周培公如此強硬放肆,朝汪士榮瞥了一眼,大
喝一聲道。他的幾個親兵「喳」地答應一聲便撲上來將周培公雙手反擒過來。
    「……三軍將士從你王輔臣數十所,如今勢如累卵,命如懸絲.你竟悍然不顧,乃
是為友不義;城中百姓翹首盼望干戈化為玉帛,你一意孤行,欲陷平涼於血海之中,是
心地不慧……」周培公臉脹得通紅,一邊掙扎,一邊大聲說著,已被捆得結結實實。軍
上們便把他往外拖。
    「回來!」旁邊立著的龔榮遇已是五內俱焚,看到弟弟被捆,氣得渾身發抖,大叫
一聲道:
    「誰他娘的敢?」
    便大踏步上去,用劍割斷了繩子。
    他這幾年雖然讀了不少書,但是此時一急,本相便露出來。隨即轉身對王輔臣道:
    「既同是來請,請大帥與汪先生一體以禮相待——哪個王八蛋敢亂來,老子宰了
他!」
    龔榮遇這麼發瘋地一鬧,大廳上人們都看呆了。張建勳面子上實在下不來,於是雙
方各拔劍在手,怒目而立,頓時,大堂上變得似古廟一樣死寂。
    「榮遇你……」王輔臣心中大驚,但很快冷靜下來,現下大部分兵士都是龔榮遇部
下,只說了半截,又歎口道:「哦……是輔臣糊塗了。周先生,你也請坐。方纔你的話
雖說有些冤我王輔臣,卻也不無道理,但既說我犯了『彌天大罪』,你又何必來此?」
    周培公撫著疼痛的肩臂,用刀子樣的目光掃了汪士榮一眼,稍稍平靜一下激動的心
情方道:
    「彌天大罪可用彌天大功來補,將軍以往是受人愚弄,方才鋌而走險,朝廷已經降
旨,一旦棄暗投明,豈無一赦之理;圖海與培公願以身家性命相保!」
    「不料來到此地,能聽到如此妙音!」
    汪士榮格格一笑,突然又冷冷地道:
    「說得真好聽,猶如釣天之樂——你保王將軍,誰來保你呢?輔臣兄,此人狡詐異
常,你損兵喪子,還沒有吃夠他的苦頭?今圖海二萬疲兵屯於平涼堅城之下,將軍再固
守二日,我五萬天兵即可抵達。圖海插上雙翅,又能飛往何方?甘陝定局,川黔滇的後
繼大兵,便源源而來,將軍,據此三秦要塞,東臨中原,何愁傳業不成?」
    萬余眾將聽他這番游說,又是一種道理,不由面面相覷。
    龔榮遇上前說道:「先生這話也很中聽,只是有幾分可信呢?」
    汪土榮笑道:「我在此與守城將士共存亡,我的性命不是性命?三日內如果大兵不
到,龔將軍割我汪某人頭,以謝三軍!」
    周培公聽了一曬,在對面欠身說道:「我想請教汪先生,你怎知有五萬兵來援?」
    「我從雲貴趕來,焉有不知之理?」
    「那為什麼不隨軍同來,卻空身入城?」
    「這有什麼奇怪的?」汪士榮笑道:「我特地先來報信……」
    「是後邊援軍在兼程趕來,對吧,嘿嘿,原來也是疲兵!」周培公笑道,「至於說
有五萬,也的確可疑。如今吳三桂總兵力不足五十三萬,三十余萬在岳州,十七萬散處
長江,漢水一帶,雲貴川三省駐軍不足六萬,你從哪裡弄來五萬援軍?」
    這一句話釘得結實,汪士榮方知對手是勁敵,身子一挺說道:
    「我汪士榮乃名士,自幼游學天下,從來以誠待人,不知欺人二字,從何談起!至
於五萬精兵的來處,又何必要稟知你周先生呢!」
    此時大廳之中你一言我一句,竟是兩方來使在唇槍舌劍了。王輔臣被方纔的事鬧得
心亂如麻,舉棋不定。此時,他倒拿定了主意:要讓周培公去考校汪士榮,自己可以騰
出空子來好好想想。
    「誰知你欺人不欺人——僅有老弱殘兵不足萬人,兼程三千里,竟自誇說五萬!」
周培公說著,心裡掂量:這樣爭論,兩方旗鼓相當,終是擊不垮汪士榮的,便口鋒一轉
陰沉沉笑道:「『過江名士多如鯽』,若論你這名士,倒真的是名聞遐邇,初學三秦,
壯游三吳,蹤跡遍乎南國,琴書攜遍天涯,飲酒金陵,彈棋梁園,慣蕭吟,精詩詞,會
圍棋,能雙陸,潼關去西,武昌何南,無論通衢大市抑或雲嶺曹溪,誰不知你汪士榮?」
    「豈敢!」
    汪士榮愈聽,愈說心驚,此人竟這樣熟知自己!想想不能示弱,便道「尚望賜教!」
    「平心而論,我周培公自思有三不及君。」
    周培公見他臉上微微變色,知道攻心奏效,索性放開了說,他撫著手背,看了一眼
龔榮遇。
    龔榮遇也正用欽佩的目光注視著他,四目相對,龔榮遇連忙閃開。
    「敢問哪三不及?」
    汪士榮乘機揶揄道:「你如今在圖海營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正吞吐豪氣,叱吒
風雲之時,除了頭上這條尾巴不及我漢家裝束,竟還有三不及嗎?」
    「美風儀,美姿容,舉手投足溫文而雅,狀如處女顧影自憐,貌若潘岳羊車投瓜。
周培公邯鄲不能學步,行路無人橫送秋波,今生今世不及君!」
    周培公屈指說道:「二,縱橫捭闔於諸侯之間,長歌嘯吟,揮灑論文,談鋒一起,
四座風生,提筆千言頃刻即成,臨危不亂,神氣自定,古之張良不過如此!此亦周培公
不能及也!」
    汪士榮聽了周培公連篇累牘地誇獎自己,不覺一陣陣寒意襲來,怕是自己對對方一
無所知,而對方竟對自己了如指掌。好半天汪士榮才回守神來,一欠身笑道:
    「哦,豈敢,豈敢!」
    「至於三!」周培公又屈一指,「若論陰險狡詐,心藏禍心,叛君王、欺父兄、背
恩義、賣朋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種種千奇百怪的行徑,不僅周培公不及,在座諸公
亦望塵莫及!」
    眾人起初聽他滔滔不絕在誇汪士榮,正不知是何緣由,始聞他這番凌厲尖銳的譏刺,
先是一愣,接著便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汪士榮像被人重重撞擊了一下,身子坐在椅中竟閃了一下,心中的血與淚,恨與仇
和著苦水一齊湧了上來,面色頓時脹紫了,但他畢竟閱世很深,眼皮一閃逼視周培公道:
    「周先生,你能如此作踐人,是自娘胎帶來,還是後來跟人學的?如此說來,我也
有三不及君,運機用兵,狡詐不測,吾不及君;大言恫嚇,乘人之危,吾不及君;吾名
良臣,君名培公,其野心之大見於姓名,吾不及君!」
    他雖然不倒架子,但如此無力的攻擊,已覺左右維艱,招架不來,連張建助也不禁
搖頭不滿。
    「孟子曰『今之所謂良臣,右之所謂民賊也』!」
    周培公引用孟子的話,痛加駁斥,眼見汪士榮瞼色青紅不定,坐也坐不穩,便索性
全兜出來:
    「我豈敢作踐你?吳三桂是你多年舊主,你背著他與尚之信勾連;傅宏烈賞識你的
才華,與你結成八拜之交,你竟借吳世琮之手殘害他,這是不是無君無友?你欺母淫嫂,
氣死糟糠之妻,這是不是無父無兄無妻?」
    這幾條,除尚之信與汪士榮勾連是周培公據情猜斷的,其余都是從兵部、刑部的存
檔中,札子裡和邸報中留心查閱來的,命中率既高,語氣又毫無矯飾,顯明堂堂正正。
    這幾條罪名一列出,滿廳將住目光射向汪士榮,要聽他如何申辯反擊。
    汪士榮臉色一下子由紅變白,又由白變黃,他沉默著,失神地望著遠處,雙手遲鈍
地在身上搜尋,好容易才取下那枝玉蕭。
    周培公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大聲說道:
    「天地間人都有五倫,你汪士榮五倫皆亂。你空有一身好才學,一副好皮囊,投身
賊匪,自戕自身——生不能取信於天下,死又有何顏重會你兄!」
    周培公立起身來浩然長歎,「天乎天乎!你何必降此衣冠禽獸與人間?」
    在這樣連珠炮的攻擊下,汪士榮已完全沒有回擊的力量,只抖著手舉蕭欲吹。
    恰在此時,卻聽拱辰台的午炮轟鳴,知是午時已到了。
    「要引蕭而歌麼?」
    周培公道:「你還是聽聽我大清康熙皇帝的歌罷!」
    話剛說完,便聽到虎墩上幾聲破空巨響,兩門紅衣大炮的怒吼打破了廳中沉寂。幾
顆巨大的鐵彈夾著火球掠空而過,「轟」地擊落在總督府後院,大地搖撼,擺著酒宴的
後行簽押房和東花園已被掃為平地。
    汪士榮靜靜聽著,突然「哇」的噴出一口鮮血,一翻身便倒在椅下。
    眾將知周培公說的都是實話,竟無人肯來扶他一把。
    周培公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對手,苦笑著搖了搖頭。
    一會兒,汪士榮似乎清醒了一點,倒在地下,將手中玉蕭向石板一摔,立時斷成兩
截,口中喃喃說著什麼。
    「你說什麼?」周培公跨前一步,眼中竟迸出淚來,「告訴我,當辦即辦……」
    「我說……」汪士榮慘笑道,「不枉死於你手,……真是知音知心,……我死之
後……盼……盼……」他的頭一歪,這句話永遠埋在心裡,去了。
    汪士榮當場被罵死。
    王輔臣驚得渾身起慄。
    他原是被眾將逼著脅從的,再環顧眾人,龔榮遇、張建勳等和廊下牙將一個個都如
木雕泥塑一樣,又想想康熙皇帝對自己的恩寵,贈送豹尾銀槍,放回自己的兒子,不覺
淚下,擺擺手說道:
    「周先生,望勿食言,我……我……降了。」
    王輔臣既降,平涼失守,但是,西北吳軍的根本卻未受到決定性打擊,從四川入侵
陝西的王屏藩部仍有著相當戰鬥力。
    這王屏藩本就是吳三桂手下一員猛將,有勇有謀,且對吳三桂絕對忠誠。當他在漢
中聽到王輔臣降清的消息,一方面是憤怒有加,可另一方面卻似乎更堅定了他要頑強進
擊清軍的信心。
    此時,他全面整頓自己的防務,以迎接圖海大軍的挑戰。
    王輔臣降清,周培公回到京師繼續為康熙出謀劃策,而圖海則率整個西北的全部清
軍圍剿王屏藩。
    於是,圖海與王屏藩即互相你來我往,各有勝負,似成鼎立之勢。玉屏藩似乎不能
前進,圖海也不能將其消滅,但是,對於整個戰局來說,他則把吳三桂的一支勁旅牢牢
地牽制在了西北戰場,使其不能南下支援更為重要的湖南戰場。
    毫無疑問,真正的較量是在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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