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計就計
    自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七,是燈節。其中十四到十六,朝服三天,慶賀上元佳節,其
時,真所謂冠蓋蹴躚,鄉衣絡紐,城市張燈,金吾不禁。
    魏東亭和一班侍衛年前就約好,正月十六同去逛燈市。因為十六的燈最多、人最多、
月最亮、花最繁。
    可是,十六這天將近午時忽有太監來報,傳旨進宮,魏東亭不敢怠慢,急忙起身,
午門下恰碰到明珠同時奉詔入宮,早有太監等候:「請二位快點,廷議只怕已經開始
了。」兩人各自驚疑;事情何至於如此緊迫?
    這次朝會的人很多,殿側靠牆一溜矮幾上坐著傑書、遏必隆、索額圖和熊賜履,還
有二十幾個部院大臣坐在木機子上,都設有茶几,一個個正襟危坐,一語不發地盯著康
熙。魏東亭逐一打量,除了朱國治和戶部尚書米翰思較熟識外,其余的只有見面點頭的
交情。明珠卻都認識,只不便說話,站在旁邊一個個地用目光打招呼致意。
    康熙今天穿得很整齊,戴著白羅面生絲纓冠,穿著醬色實地紗袍,套著石青藍地紗
褂一條金鑲三色馬尾紐帶緊緊束在腰間,正在闊大的乾清宮御座前來回踱步,青緞皂靴
踩在水磨青磚地下發出橐橐的聲音。一回頭見明珠和魏東亭還站在那裡,他只點頭說了
句「坐下吧」,便不再理會。
    乾清宮裡正在舉行鄭重其事的廷議。這是次秘密會議,專門討論三藩是否該撤的問
題。
    康熙未雨綢繆,他要在事態未公開化以前,先將主要大臣的意見統一起來。
    康熙環視了一遍眾位大臣,鄭重地說道:「今日廷議,是想對三藩之事請諸卿拿個
定見。諸卿可以暢所欲言,三藩該不該撤?能不能護?朕自當遐思而後斷。」
    誰知討論一開始,便是意見紛紜,各執一詞唇槍舌箭,互不相讓。
    兵部尚書明珠,提出邊疆已定,三藩應撤。
    戶部尚書米翰思,認為應盡早撤藩,否則將釀成大患。
    刑部尚書莫洛,認為三藩應撤。
    大將軍遏必隆認為應堅決撤去三藩。
    然而更多的人反對撤藩。其理由一則是按原封王時的詔書,三藩應為永鎮;二則是
三藩並無異心,沒必要撤;三則若移落他地,朝中經費不足;四則撤藩有失人心……
    康熙聽得生氣,忽然停住腳步,目光炯炯地盯著熊賜履問道:「你熊賜履學壇領袖,
每日講的三綱五常,你說說,養癰遺患,日後惡疾大發,刀兵四起,還怎麼個『君為臣
綱』法?」
    熊賜履乃殿閣大學士,名望頗高,他強調不撤藩的理由是條件不成熟。聽到康熙的
問話,不安地欠了欠身子,答道:「臣不是說三藩不該撤,但該撤是一回事,能撤又是
另一回事。國家如今元氣未復,驟然撤藩,如生不測之變,籌餉便是一個絕大的難題,
兵源也欠卻,怎麼應付呢?」
    「萬歲!」索額圖接著熊賜履的話音說道,「三藩如今雖自成門戶,卻不見叛逆實
跡。當初朝廷與吳三桂殺馬盟誓,讓他世守雲南,如今無端下詔撤藩,怕引起朝野非議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他忽然覺得自己說得有些不恰當。結結巴巴勉強把
最後兩個字擠了出來。
    這是一種頗具諷刺的說法。
    吳三桂、尚之信、耿精忠等人,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使天下人認為清室背信棄義,
而不是他們肆意謀反。
    康熙卻不這樣看。
    「晤?」康熙並不在乎索額圖的刻薄話,沉著臉問道:「無端撤藩——你是這樣看
的?你講講,吳三桂每年從西藏私購一萬匹馬仍不敷用,又暗地到內蒙征馬,這做什麼
用?他庫中兵器已能裝備七十萬人,為什麼還要日夜鑄造?朝廷官吏都派不到南方,江
南不說,直隸、山東、河南、安徽有多少是部委的官,有多少是西選的官,方才連吏部
尚書都講不清楚,到處都是西選官!這些人在底下胡作非為,朝廷竟無法節制!『普天
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濱,莫非王臣』,竟是一句空話!」說至此,康熙顯得很激動,
至龍案前端起一杯涼茶咕咕一飲而盡,又冷笑道,「想不到諸臣枉食朝廷俸祿,竟說出
此等迂腐的論調,實實令朕寒心!」
    這番話聲色俱厲,大殿中頓時鴉雀無聲。索額圖頭上滲出一層細汗。
    「萬歲聖明!」明珠見索額圖狼狽,心裡暗笑,身子一挺朗聲說道:「如今鰲拜內
患已除,內外巨工,無不仰望主上再振天威,一鼓作氣盡收全功,天下百姓厭憎割據,
盼撤藩如大旱之望雲霓,此時不撤,更待何時?天心民心所向,臣料吳三桂不敢違抗。」
    「不見得!」熊賜履冷冷說道。明珠這個話與今日開議時米翰思的話如出一轍,熊
賜履很討厭這種空泛的議論,便接口大聲說道:「明珠面諛當今,此乃小人行徑!方今
天下百廢待興,元氣並未恢復!自古一夫倡亂、萬民遭難、社稷遭殃的事情史不絕書,
難道我們可以置君父於不顧,孤注一擲?」
    「明珠的說法不無道理,不能說是面諛。」遏必隆擠了擠眼,乾咳一聲道,「撤藩
確是民心所向,這個藩不撤掉,民不得安,國不能治呀!」
    「臣以為熊賜履的話對,還是要以德服人。」忽然有人大聲說道,明珠瞧時,卻是
大理寺卿魏像樞在說話,「吳三桂前明時不過是一個總鎮的前程,至危關頭才封了個伯
爵,我朝待他恩深似海,豈能不思報效?」明珠正想反駁,旁邊的魏東亭發話道:「魏
像樞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能保吳三桂不反?」
    「要撤也須有個萬全之策!」熊賜履漲紅著臉頂了上來,「易經有雲,君不密失其
國,臣不密失其身!萬一事有不虞,置宗廟社稷於何地?目下糧食僅能支用兩年,存銀
也不足……」
    「熊大人!」米翰思不等熊賜履說完,搶上去截住了,「我戶部有錢有糧,可以支
用五年!況且主上又不是說今日就撤藩,而是要即刻著手準備撤藩,倘再有二年時光,
我還可再積一年軍餉!」
    此話既出,殿中諸臣不禁竊竊私語。康熙也不禁愕然,轉臉問米翰思:「去年地震
修殿,你不是說沒有錢嘛!」
    「回萬歲的話!」米翰思起身一躬又坐下,大聲說到,「萬歲此時說修殿,臣還是
沒錢!」索額圖也起身說道:「請萬歲治米翰思欺君之罪!」
    朱國治等幾人是外宮進京述職的,還是頭一回參加這樣的御前會議,見大臣們爭得
面紅耳赤,言語尖刻,驚得背上一陣陣出汗。對米翰思如此強硬,大家正耽心康熙大發
雷庭,不料康熙突然縱聲大笑:「國家有此良臣,朕有何憂?張萬強,讓內務府記檔,
米翰思賞穿黃馬褂,賜雙眼花翎!」
    黃馬褂倒也罷了,雙眼花翎在清初卻是極為難得的殊榮。烏裡雅蘇台將軍因功晉封
侯爵,情願爵位不要,請賜雙眼孔雀花翎,順治交部議處,到底沒有給這個面子。如今
米翰思無尺寸之功,僅積了數年軍餉倒受到如此青睞,下臣們不禁發出一陣欽羨的贊歎。
    米翰思激動得滿面潮紅,伏在地上重重叩頭道:「萬歲恩典,臣受之有愧,二年之
內若不能再籌一年軍餉,情願納還皇上賞賜!」
    「方纔熊賜履講的『事有不虞』,朕也明白。你熊賜履沒讀過《孟子》?社稷為重,
君為輕!朕決策撤藩乃為天下社稷,生死置之度外。惟天下大權,一人操之,不能旁落。
藩是要撤的,朕意已決。」康熙侃侃而言,莊重地坐回龍椅,按照自己擬定的「撤藩方
略」的思路說道,「諸大臣自今想事辦事都依著這個宗旨。當初西漢七國之亂前也有過
類似今日的爭議。你等為君國社稷之大事互有歧見,無論對與不對,朕概不降罪。索額
圖、熊賜履所言亦有可取之處:撤藩前,必須做好周密準備,不可魯莽行事。國家無平
叛之力,就不能輕易下詔撤藩。就按今日議定的,各部司衙門退朝後各擬本司應辦公務
的條陳奏來,你們跪安吧!」
    朝臣們被年僅二十余歲的康熙的胸懷、氣度所感動,無不認為跟此明君,天下有何
難事不可為?爭論的事倒似乎被淡忘了。
    殿中人退盡了,顯得空落落的,斜照的日影從洞開的門中一直照進殿內,康熙忽然
覺得有些寂寞,猛地想起自中午在皇後那裡用了點心,到現在尚未進膳。他不覺暗自好
笑,在落日的余輝裡舒適地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腿腳,轉身對侍立在御座前的穆子
煦笑道:「你們從午時立到這會兒,也累了,都下來松動松動——你去御膳房通知一聲,
說朕今日賞乾清宮侍衛共進晚餐,要御膳房總管親自下廚指揮,拿出手段來,不要叫那
些黑心廚子拿溫火膳來對付,辦完了事你就回來!」
    穆子煦興奮地答應一聲去了。康熙半躺在御榻上閉目養神,幾個新進侍衛在丹墀下
大金缸旁活動著手腳,隨便扯談,只有魏東亭不入群,釘子一般站在殿旁守護。
    廷宴十分豐盛,雖然每種數量不大,但品類卻很多,一色兒都是御膳房高手製作。
碩大的金碗盛著拉拉放在中間,什麼燕窩掛爐鴨、野味熱鍋、芙蓉燕窩、蘋果膾肥雞、
托湯鴨、額恩克林鹿尾醬、碎剁野雞、紅燴荔枝魚、清蒸魚翅鹿尾攢盤、羊鳥叉燒鹿肉,
燒野豬肉………一道一道進了上來。
    數十名侍衛凝目望著首席的康熙,見他含笑舉箸,方一齊拿起筷子,拿捏著慢慢吃。
康熙卻顯得很隨便,並叫大伙不要拘禁,放開肚皮盡量地吃,暢快地喝。眾侍衛見皇上
如此和藹親切,便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地吃喝起來,但時刻不會忘記自己的職責,不敢
喝過了頭。
    酒過三巡之後,庭宴上的氣氛異常活躍。魏東亭看到皇上整天沒白沒夜地操持政務
費心勞神,身子明顯地消瘦了,心裡著實不安。這時趁著敬酒的功夫說道:「奴才瞧著
主子身子骨兒倒挺硬朗,只是眼窩兒怎麼有點摳凹!便是事忙,也得珍惜才好。奴才倒
有一付密方,皇上若肯采納,不須用藥,保管起到有病治病,沒病強身的作用!」
    「噢,世上竟有這種奇藥!」康熙正從盤中挾起一塊海參,欲往嘴裡送,聞聽魏東
亭此話,不覺一愣笑道:「朕還有點不相信,你且說說這種奇藥究竟為何物。若有此功
效,朕定當采納。」
    魏東亭用筷子一邊撥著盤子裡的一個燒糊了的花椒,一邊誦起一首不知從哪裡撿到
的詩——
    養身攝珍過大千,無思無憂即佛仙。
    勸君還學六祖法,食菜常加二分鹽!
    緊接著說道:「藥引是出官走走。」
    康熙把海參放進嘴裡,一邊慢慢地嚼著,一邊笑道:「不知佛祖吃鹽出於何典?」
    「這事用不著查書。」魏東亭一臉正經地說道,「上個月隨老佛爺去大覺寺進香,
因有點餓,偷吃了一塊供佛點心,竟是鹹的!」
    話未說完,眾人已是捧腹大笑,想不到這平日緘默不語的魏東亭竟有如此心機。康
熙忍俊不禁,「噗哧」一笑,他呷了口酒,望了望頂棚上的描金花漆圖案,面露嘉許的
神色,說道:「難得魏卿一片忠心!連日來,朕的確被三藩之事忙暈了頭,是應該出去
轉轉——昨天是元宵節,今天正好可以出去逛花燈,看跑旱船怎麼樣?」
    眾侍衛見皇上興致很高,頓時歡呼雀躍。
    康熙這餐御膳吃得甚是高興,見天色已近黃昏,便命更衣,換了一身灰綢袍,頭上
戴一頂青氈帽,只令魏東亭、穆子煦等幾名侍衛跟隨,便出了宮門。
    天還沒盡黑,皇城裡家家戶戶都掛出了花燈。一些衙門官署也無例外,紅紅綠綠,
密如繁星,十分好看。街市上的孩童們提著獅燈象燈羚羊燈,前推旅轉的橄欖燈,就地
滾動的繡球燈,又喊又叫又笑,侍從們急著要觀燈市一個勁地催主子快走,說是走得晚
了路要不通的。一出東安門,康熙不由得叫了聲苦,要想走到燈市口,天知道要花多大
氣力!
    首先劈頭而來的,是如雷的轟鬧聲。一個秧歌班在街旁的空場上打開場子,正在演
出。生、淨、旦、未、丑一溜踏著鑼鼓點,興高采烈地扭著剪子股兒。突然,鑼鼓剎住
了,演員們一齊熟練地來了個瀟灑的亮相。這時,一生、一旦、一丑三個演員進到場子
中央,表演起來:書生外出踏青,偶然看到一個在門口做針線的小姑娘,一見鐘情,便
退下腕上的玉鐲相贈。姑娘又愛又羞。假意推讓了半天,終於將玉鐲接在手裡,戴上了
嫩嫩的玉腕。這一切,均被在一旁探頭探腦,做著鬼臉的媒婆看在眼裡,便上前加以奚
落……
    那丑婆子的雙頰上擦著厚厚的胭脂,像糊上了兩塊桔子皮。兩側太陽穴上貼著小狗
皮膏,右唇上有一顆大大的美人痣,像落上了只蒼蠅。她那怪誕的化妝,加上極其滑稽
的表演,直逗得康熙哈哈大笑。
    震天的鑼鼓轟響,引得人們一齊回頭張望。原來過來了高蹺隊,前面開路的是幾十
盞高挑的花燈和緊敲急打的鑼隊。接下來,便是兩腿綁著高高的木蹺,身穿各式戲衣的
演員。他們不像秧歌隊,圈起場子又說又唱,而是踏著急聚歡快的節奏,拚命地扭著、
跳著,表演著啞劇。這一隊剛過去,下一隊又走了過來。他們表演的節目五花八門,各
不相同。這一隊演的是:張生戲鶯鶯,豬八戒背媳婦;那一隊演的是武松殺嫂,李逵下
山;再一隊又是梁祝下山,青蛇、白蛇鬥法海……演員們使出渾身解數,各獻絕技,爭
奇鬥勝。
    在一支高蹺隊中,有一個身紫衣褲徒步走著的漢子,手中掣著一根七、八尺的細竹
蔑,蔑梢上縛著一只彩色綢大蝴蝶。他抖動著手中的竹蔑,那彩蝶便上下翻飛,宛如活
起來一般。忽然從高蹺隊中躍出一位勇士,頭戴羅帽,身穿箭衣,外罩青綢偏衫,左手
提著敞開的長衫衣襟,右手揮著一把大折扇。他踩著鑼鼓點兒,做了幾個練武的動作,
便向翩翩飛舞的蝴蝶撲去。他前撲後截,右跳右躍,追逐著倏然來去的彩蝶。他的身段
是那樣優美,閃展騰挪,像春燕一般輕巧靈話。彩蝶終於被追逐得無處可逃,竟緊貼地
面飛舞著。撲蝶人眼快身捷,一個跟頭翻在地上,揮扇朝彩蝶撲去;但是,他剛抬起扇
子,彩蝶又騰空飛了起來;撲蝶人身子向上一躍,便騰空而起,像穿著快靴的武把式在
平地上撲打一般,似乎雙腿上綁著的兩根三尺多長的木蹺,不是他的負擔,倒成了他上
下翻飛的翅膀,要跟那生著五彩雙翅的蝴蝶比個高低勝負。當然,彩蝶始終沒有被他撲
住,他的「撲蝶」也就接連不斷地表演下去。看到這樣的絕技,康熙驚喜得張大了嘴,
連身喊「啊喲喲!」「乖乖!」魏東亭不得不一遍遍地拉他的袖子,提醒他,他卻皺著
眉頭笑著說:「與民同樂嘛——怕什麼!」
    話音剛落,又過來一檔子秧歌。十幾盞魚、鱉、蜻蜒、蟹燈做前導,緊接著是跑驢
和搖旱船。兩位俊俏的媳婦,騎在黑驢上,旁邊是揮動著短鞭,驅趕毛驢的年輕丈夫。
他手中的短鞭「叭叭」響著,那毛驢卻是腳高步短,點頭緊跑跑不快。年輕夫婦對著臉
兒斜乜著眼兒瞅著嬉笑,活畫出一對鐘情小夫妻的纏綿與恩愛。跑驢的的後面是兩條旱
船。旱船上飄著彩綢,上面坐著一位年輕漁婦,月白絲羅纏頭,手執描金短櫓。船旁是
撐船的丈夫。他頭戴斗笠,手拿竹稿,一會兒撐船前進,一會兒撒網捕魚。他的妻子在
船上輕輕地搖著櫓兒,愛戀地看著丈夫,嘴裡哼著動人的漁歌……
    康熙生在北方,很少乘船,自從即位以來,幾次南下巡游,對舟船也有些了解,現
在一看到這陸地行舟,感到分外新鮮。特別是那巧妙地掛在漁婦肩上的「旱船」,一會
兒如在平湖上滑行,一會兒像在浪尖上顛簸,比真的行駛在水面上還逼真、好看。
    一路上,挨挨擠擠,竹歌沸天,香車寶馬,玉珮金貂。看燈的人,上至貴威王孫,
下至平民僕役,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京師幾個最繁華的懸燈勝處。康熙一行所走的路線,
正是從東安門到東四牌樓內城東邊的燈節中心。
    街市兩邊,懸掛的各色彩燈令人眼花繚亂:走馬燈、盤香燈、蓮花燈、荷葉燈、花
藍燈、盆景燈、龍燈鳳燈鰲魚燈,還有迎風轉動的太極鏡光燈、飛輪八卦燈,五光十色,
恍如仙境。一些大的商號門前,各色燈堆成燈山,氣概更是不凡;三羊開泰、五子登科、
八仙過海、十面埋伏等等,引得游客駐足觀賞。幾名侍衛雖然擔心皇上的安全,不敢放
松警惕,也免不了東張張西望望,康熙更是指手畫腳,興高采烈。
    月亮升高了。都說十六的月亮比十五的更亮更圓,真有點道理,燈市和填滿街道的
游人,映著明月倍顯精神。康熙這時發現:游人中的年輕女子,並不像前幾日那樣穿紅
著綠,多半一身月白色衫子。被月光一照,格外妖媚。他不禁奇怪地問:「這些女子難
道是一家子姐妹?怎麼穿一樣的衣裳?」
    穆子煦想笑又不敢笑,連忙答道:「爺不知道京師風俗,正月十六晚上,是女人們
走橋的日子。這些年輕的,多半還要往正陽門去摸釘呢!走橋摸釘,興穿蔥白綾衫米色
綾衫,號稱夜光衣。」
    「走橋摸釘?是什麼意思?」康熙仍不明白。
    穆子煦忍笑對他解釋:京師婦人結伴行游街市,前面一人燃香開路,叫作走百病,
走一趟,百病消;遇到有橋的地方,就三五相扶而過,叫作「度厄」,度過今年就不再
有厄。總稱為走橋。年輕婦人多半要走到正陽門洞乘夜摸門釘,據說心誠而模,可生男
孩兒……
    康熙不禁笑了:「怪事真不少!」
    四周忽然歡聲雷動,只見亮光一閃,空中開出了萬樹銀花,「僻僻啪啪」的鞭炮聲
響徹雲天。這裡是燈市的中心,燈棚數十架,氣勢浩大;各店肆高懸五色燈球,如珠串
如霞標;而鐃鼓歌吹之聲,更是如雷如霆,游人互相說話的聲音都聽不清。燈市東口和
西口,各有一架高達十丈的巨型煙火架,把萬千游人緊緊吸引在那裡,不得動彈。
    西邊像是在競賽。西邊不放,東邊也不放;西邊放上去一種花,東邊一定也放,而
且一定要蓋過西邊,這不,已是本夜第二回合了。斗牌鬥蟋蟀斗鵪鶉,還竟有斗放花?
一時間燈市口一條街擠得水洩不通,游人爭看,大飽眼福。西邊放了一個燈籠錦,照得
數支以內一派紅光;東邊跟著飛上一支月明簾,如同空中又升起一輪明月,把四周照得
雪亮。
    西邊點燃了架上的水澆蓮,火花飛速轉動,如同開了數十朵金花;東邊立刻把線穿
牡丹燒著,頓時煙火架上開出了五顏六色斗大的牡丹。
    西邊氣不過,「刷」的一聲,一座葡萄架放上夜空,紫色的星光密密閃動,彷彿垂
下一串成熟的葡萄;東邊毫不放鬆,隨著向天空放了一副珍珠簾,那變幻不定的色彩四
方流蕩,實在令人驚訝。
    西邊飛出滴滴金,也叫疊落金錢,漫天金珠雨點般下墜;東邊卻斜射十幾隻千丈菊,
長長的金絲亮得叫人睜不開眼!
    每放出一種花,千萬人便同聲歡呼,這聲勢、這氣氛,真像身處山搖地動之中。
    「老伯,您這麼大年紀了,也來逛花燈,小心著涼啊!」魏東亭等人正觀賞夜景,
忽聽康熙問道。抬頭看時,是個精神矍爍的老人,銀須白髮,頭上戴著回族老人常戴的
白布帽;穿一件羊皮褂兒,背著手在人群裡一蹶一蹶地走著,康熙素來尊老愛幼,已和
他搭上了話。
    「是啊!」老人點頭笑道,「娃子們性急等不得,大半晌就出去了。我上歲數了,
和他們比不得。」
    「老伯家裡幾口人?」
    「我?」老人呵呵一笑,伸出手來一亮,又翻了兩翻,「十五個!你這個小郎君,
玩得還痛快吧?」
    「太精彩了……」康熙遲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答道。
    「不容易啊!」老人抬臉望了望萬頭攢動燈火輝煌的街市,歎道,「今年總算過個
節……打從順治爺坐北京,算來快三十年了,前頭幾年鬧兵荒,後頭幾年收成不好,夾
著鰲中堂一個勁地圈地,真邪門了,一天安生日子也沒有!這總算熬出點頭來——再折
騰幾年呀,像你這麼大娃子怕連燈節咋過都不知道了!這真托了安拉和康熙爺的福了!」
    老伯一席肺腑之言,直說得康熙心裡熱乎乎的。誰說老百姓蠢,他們比誰都精明,
誰給他帶來恩惠與災禍,他們嘴裡不說,心裡有裡雪亮著呢!為了能夠一統天下,實現
國家長治久安,使善良的老百姓都能過上安居樂業的好日子,康熙堅定了平定三藩的信
心。
    康熙一行人在燈市上逛了好久,好久……
    次日,康熙比往常晚起了一會兒。辰時正三刻,自勤政殿退了朝,一回到養心殿,
便走進東暖閣,坐到御榻上,一面喝著小太監獻上的燕窩參湯,一面賞玩昨天才擺放在
螺鈿幾上的一座巨大的青玉山。
    這被稱作「南天奇觀」的玉山,高有尺許,寬有二尺,用整塊青玉雕成,雕的是雲
南石林風光。那參差峰嶸的異岫劍峰,密如春筍,有的如銀戟指天,有的如雄鷹展翅,
有的如巨像登崖,有的如紫蓮競放,有的如靈芝承露,有的如母子偕游,有的如嬌女亭
立……千姿百態,令人愈看愈愛,恨不得肋下生雙翼,飛到萬裡之外,去盡情邀游、吟
詠一番。康熙一面觀賞,一面暗自感歎:這澄碧無暇的巨大美玉,已經難得;這巧奪天
工的匠藝,也屬難能可貴;而那忠誠孝敬的巨下,更令他欣慰。他把獻寶的雲南巡撫朱
國治的名字,默念了好幾遍。然後,伸開盤坐的兩腿,斜倚在黃緞拐枕上,朦朧雙眼,
沉醉在滿意和幸福之中……
    他八歲登基,成為萬乘之君,十七年來,在祖宗創建的基業上,又做出了威鎮天下
的業績。如今,九夷臣服,四海靖寧,雖有三藩憂慮,相信也不會存在太久,可以算得
上是國泰民安,物阜年豐。連最難駕馭的讀書人,在他的懷柔之策感召下,也都埋頭寒
窗,窮經究史,苦苦追求舉業祿事。因此,近幾年來,天下士子不論口中筆下,悖謬忤
逆之辭,幾乎絕跡。他再也勿須像自己前輩那樣,動輒大開殺戒,以懲罰那些識經知史、
舞文弄墨的不馴逆種了。是的,怒口難箝,怨口難箝,恨口更難箝。他們的孔聖人講的,
乃是至理名言:要以仁愛治天下,「我欲仁,斯仁至矣!」咳,威懾鎮伏,終屬下策,
只伯難逃後世史家的苛求,他似乎有些悟解了。
    方才早朝時,從大臣的妻對中,他又得知,今歲四方寧靜。雖則零星不軌之徒,時
或有之,但結伙成股的叛逆之匪,已經絕跡。除陝甘和淮水下游的蘇皖幾處地方,略遭
水旱之侵外,四海之內,五谷豐登。對那黃沙彌天的陝甘荒漠,他無暇御駕親蒞,只能
命臣下「親臨察看,妥為恤撫」。他打算再作一次江南之游,順路在淮河與大運河交江
處,巡視幾處地方,散放一些救助銀兩,使水患區的百姓親沐浩蕩皇恩,豈不是兩得之
舉!
    想到江南,康熙立刻逸興身飛。前幾次南游的情景,一一浮上心頭。那瓜州古渡的
月色,二十四橋的煙柳,浩淼太湖的帆影,鮮美無比的鱖魚,粉面細腰的吳女,以及蘇
州的玲瓏秀園,西子湖上的波光塔影,虎丘山上吊古,黿頭渚上賦詩……真令人流連忘
返,樂不思蜀!
    提起賦詩,一種得意之色,浮上康熙的眉梢嘴角。是的,自大清朝開國到他為止,
沒有一位帝王堪與自己相匹敵。他的詩工整豪放,他的字道勁飄逸……是的,朕不但把
大清朝的疆域、國威,推上一個鼎盛的峰巔,也把盛朝的文苑朝館裝點得五彩斑斕——
不愧為空絕百代、才華橫溢的英主。嘿嘿!自己正年富力強,大業待立,來日方長。隨
著天威與日俱增,他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使九州康寧,八夷欽仰,國祚綿長。位居
天下中的強大帝國,將在他的手中,譜寫出光前耀後的史章……
    「請萬歲用果點。」
    一聲輕輕的呼喚,把康熙從沉思中喚醒過來。睜開眼,一名小太監單膝跪在炕前,
雙手過頂,捧著一個已經打開的、描金五福獻壽大果盤。康熙用金叉子叉起一片荔枝穰,
放在嘴裡慢慢嚼著。一股沁舌的醇香與甘美,從喉頭向下流去。他輕輕咂咂嘴,覺得這
吃膩了的果脯,今日的味道分外鮮美。他又夾了一片放在口中,揮退捧果盤的小太監,
命另一名小太監給他穿上靴子,便來到殿中的御座上落了座。
    他是個勤勉人,從不讓其他事情打亂他的生活節奏。
    他要批覽今天呈來的奏折。
    斫案前側置放著文房四寶,左側是一疊整齊擺放的奏折。上面有十多件黃折子,都
是各地軍政大員匯報地方情況或上書言事的內容,謀篇、行文也有高低優劣之分。他一
一在上面用硃筆批著「覽」,「已覽」等字樣,有的還要加上幾句批示,有的還加上
「精誠湛慰」、「忠貞可嘉」、「朕躬甚喜」等贊語。閱完黃折,下面露出一張藩王專
用的白折子,落款是平南王尚可喜。
    康熙不由得眉頭一皺:怕什麼來什麼,去年平西王吳三桂上奏的折子還沒有批復,
現在平南王尚可喜又來上奏,這不是成心輪番逼朕對撤藩之事表態嗎?
    尚可喜的奏折恭謹有禮,其實際內容是:年老體弱,久思告老;今請領西佐領甲兵
(每佐領十騎)並家眷族人孤寡老幼,歸回遼東海城養老;平南王爵請由長子尚之信繼
任。
    康熙感到,三藩之事提到議程了。
    從此刻起與三藩的正面交鋒也就開始了。
    康熙與主要大臣廷議討論,決定先由吏部、戶部、兵部議奏,拿出初步執行方案。
    戶部兵部合議尚可喜告老撤藩事宜,議決:准尚可喜率諸子及家族人口,並撥給十
五佐領甲兵(150騎),全部移歸故居,俸銀照常。
    吏部議爵位,議決:藩臣沒有請求兒子繼後的先例,尚之信不應任平南王,應撤藩
皆歸遼東。
    康熙批准部議,朱批:著即盡撤藩兵回籍。即解散尚可喜在廣東的老班底軍隊,全
部回歸老家,解甲歸田。
    這是三藩要求得到的正式答覆。
    這是康熙的公開形式撤藩。
    你不是請撤麼?准撤。若你因撤藩而反,朝廷出兵平亂就是師出有名;若你真撤,
朝廷則以優厚禮遇待之。
    這是一種能進能退保持主動的決策。
    三藩欲逼朝廷,結果卻因少天子迅速的決策,反倒逼了三藩。
    怎麼辦?真撤還是不撤?
    試探的目的達到了,但卻將尚之信逼進了夾縫裡。
    聖旨是四月份到達廣東的。
    那天尚之信在校場間罷綠旗兵操練回到藩王府邸,正在與兩位美姬調笑取樂,一邊
喝著普洱新茶,一邊欣賞絲竹細樂。忽聽一聲高呼:「聖旨下,平南王尚可喜接旨」,
慌忙整理衣寇,父子兩人擺下香案接旨。
    欽差禮部侍郎折爾肯和翰林院學士博達禮風塵僕僕走進王府,捧出聖旨立即宣讀。
    尚之信原以為康熙皇帝這道聖旨會對父親有所挽留,開始時他還滿不在乎,可是一
句一句聽下去,脊背上竟淌出冷汗來。原來,那聖旨是對尚可喜請求撤藩奏折的批復,
先是說了一些「王素忠貞」之類褒揚的官話,尚之信認為不過是老生常談,沒怎麼上心。
誰知他正當暗自得意皇帝對三藩無可奈何之時,竟清清楚楚聽到「允王所請」四個無情
的大字,更糟糕地是父親被撤藩,自己卻無權襲承爵位,這可真是偷雞不成,反而蝕把
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尚之信只覺得腦袋「轟」地一下發了懵,眼前金星亂冒,以至連
後邊的「欽此」等等都沒有聽進去。
    過了一會兒,折爾肯同博達禮被接進賓館歇息去了,尚之信方才醒過神來。
    此刻三藩實為一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若無三藩聯手,他這一藩必撤無疑。
    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平西王不是建議我們父子上書辭藩嗎,我們按著辦了,現在皇
上給我們出了難題,你平西王不能袖手旁觀吧!
    尚之信思前瞻後,萬般無奈,自帶十騎軍兵,星夜奔赴雲南。
    吳三桂能否幫助他克服這次危機?通過與康熙皇帝的幾次回合來看,他有點懷疑者
奸巨猾的吳三桂的能力……
    但他並沒有完全喪失對吳三桂的信心,他把希望寄托在這次雲南之行上。
    這種矛盾的心情伴隨著他直到雲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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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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