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王不上鉤
    十一月初頭,北風從長城外吹來,華北平原卷起漫天旋轉的黃塵,這是結冰的季節
了。夏秋兩季,遼闊的田野遍佈蔥綠的莊稼和草木,密密叢叢地遮蔽著遠近的村莊。而
今,莊稼倒了,草木凋零了,每個村莊都赤裸裸地暴露出來。風變成沒遮攔的小霸王,
打著響亮的忽哨,像一匹放蕩不羈的野馬到處狂奔,跑過荒寒無邊的野地,跑過空虛的
村街,無理地搖撼著人家閉緊的窗口,時時還揚起大把大把的沙土,撒向人家的窗戶。
風驅逐開人類,暫時統治了這個世界。
    混沌沌的灰色天空,稀疏地點綴著幾顆星斗,干冷干冷的寒氣,凍得星星也直僵著
眼。
    帝都紫禁城內。
    康熙在書房中凝神沉思。陣陣北風吹得宮燈搖曳不定,窗外不時傳來枯枝折落的聲
音,更增添了內心的煩悶。
    他又在想怎麼處置三藩之事。一時竟想不出個好辦法。他有點煩躁,只是在書房裡
轉圈子。他從來不讓人家看見他也有這樣煩悶沮喪的時候,就是親信大臣,內侍太監也
很少看到。他一向用這種方法來造成人們對於他的信仰和崇拜,並且他又自信這是鍛煉
氣度的最好方法。
    少年康熙具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天才,並不乏自信。不是嗎?自從八歲即位,小玄燁
的驚人的政治天才,便得到最大程度地發揮與展示,彷彿天生的一個政治家。十二歲時
智擒鰲拜,奪回皇帝親政權。自十三歲始,便親自處理各種複雜的國家問題。令人驚訝
不止的是,年歲尚幼的少年天子,在邊防、內政、饑荒、民政官吏、水利、漕運、冤獄
等各種問題錯綜而來的複雜局面前,竟然沒有一次失誤!並且還表現出一種爽朗豁達的
氣度,重大問題處置得極為妥貼出色……
    他不想在處置三藩這件事上跌跤,他想創造中國歷史上的另一奇跡。
    但目前的局勢不容樂觀。根據來自各種渠道的公開的、秘密的消息與令章都表明,
三藩之勢日益顯赫。平西王北京有底線有勢力,他在三藩之地也有各種眼線,可謂敵中
有我,我中有敵,雙方對對方的動態大體上都清楚。他將三藩刻入庭柱這件事,早已傳
到三藩王宮。而三藩密聚於平西王府的事兒,他也早已知曉了。但誰也沒動,三藩與朝
廷都在等。
    等什麼?似清楚又不清楚。
    吳三桂等少年天子宣佈撤藩。小康熙等吳三桂們請求撤藩——那刻於廷柱上的字也
是故意拋出的一個不言而喻的信號:皇上遲早要解決這件事,要永保富貴還不如自動請
纓。
    然而三藩不動,不請求。
    是在加緊準備成熟時再「請求」麼?還是逼皇上公然撤藩藉以找借口舉兵……不管
怎樣,要想辦法提起這事,動中求出路,此乃既定策略。但一下子卻又苦無良策,康熙
覺得煩悶。
    良久,他心中一亮:找傅宏烈!他不是提出撤藩密奏嗎?如何撤,他當有成算吧。
    對,馬上去找傅宏烈。康熙向來行為果斷,辦事大刀闊斧,乾淨利落。顧不得風高
夜寒,只帶兩名隨身侍衛,青衣小帽著便服去到傅宏烈住處。
    自從傅宏烈被解押到京城,康熙帝便命侍衛總管張萬強,尋找一秘密之處,神不知
鬼不覺地把傅宏烈隱藏起來,這樣既可保證傅的人身安全,又便自己垂詢。康熙執政以
來,曾多次微服私訪,對秘密出宮之事已是駕輕就熟。
    主僕三人三拐兩轉,便來到一處隱秘之處,君臣見過禮後,待弄清皇上來意,傅宏
烈才悠然說到:「為臣沒有想到妥善之策,只是想到三藩應撤而上奏。但為臣被押解來
京途中,路遇一個奇士。他是個年輕舉人,曾和為臣在船中暢敘三天三夜,說到撤藩之
策……」
    「噢,想不到竟有山野廟堂之外的人!」康熙很興奮,他非常喜歡搜羅人才。
    見到皇人對此人如此關注,傅宏烈便把自己和奇士邂逅相遇的經過,一五一十和盤
托出。
    那是半月以前……
    紅艷艷的天空中,旭日像醉漢的面孔漲得通紅從樹後出現了。大地上覆蓋了白霜,
干躁而堅硬,在行人的腳下,踏得簌簌作響。一夜之間,白楊樹上的葉子完全落光。在
那片荒地後面,望得見一條長長的碧綠的波濤,一陣寒風吹過,便翻捲起白色的泡沫。
    天近傍午,囂鬧的天津碼頭又駛來一艘大船,看那豪華氣勢,必是官船無疑。船到
碼頭停下,接到通報,說最後由天津到朝陽門一段水路不通。看來坐船走已不可能,只
有步行進京了。
    看這艘官船上,有四人引起了乘客們的注意。其一便是潮州知府傅宏烈,在他的身
邊緊緊跟著兩名滿口京味的筆帖式,另一個則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從他的衣著打
扮便可知此人應是文人出身。只見他穿得相當單薄,只穿一件打了補丁的灰色粗布袍,
光著頭沒戴帽子。從交談中得知此人叫周培公,是個舉人,因入京會試,提前動身出發,
走到德州,所帶盤纏已經用完,只得賣字度日,被下船散步的傅宏烈遇上,兩人經過一
番簡單交談,便相互視對方如知己,形同忘年之交。傅宏烈見周培公同自己脾性相近,
志趣相投,且又是同路,便隨便邀他上船暢談。兩人真是相見恨晚,相互為對方知識淵
博所佩服。天文地理、經史子集、文韜武略,都成為他們共同的話題,興趣所致,不時
爆發出陣陣開懷的笑聲。
    聽舟子說下船改走陸路,傅宏烈不禁皺起了雙眉,神色黯然,他從懷中取出一包散
碎銀子,輕輕推到周培公面前,說道:「培公,下舟後我們就不便同行了。這點銀子實
在拿不出手,卻是我的一點心意,你還是帶上,聊作補缺……」
    「究竟為什麼?」周培公面露驚異之色。
    「唉!」傅宏烈歎息一聲,勉強笑道:「真是對不起,一路之上怕你擔驚,不便相
告,其實我有難言之隱。別看我乘坐官船,擺設闊綽,誰能知道我是朝廷的犯官,是入
京領罪的。下船戴了刑具,鐵索鎯鐺的,你在我身邊,那像什麼?」
    「這是真的?你不會騙我吧!」周培公大吃一驚,因為同船數日,傅宏烈從沒有談
及此事,從那兩個筆帖式對他的恭敬態度來看,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這個學識淵博、儀
表堂堂的中年知府入京升遷呢!周培公遲疑片刻,才急忙問道:「為什麼呢?」
    「這的確不假。」一個筆帖式解釋,「傅大人奏請撤藩,得罪了平西王被平南王拿
了,本來在廣州就地處決,皇上卻降旨要刑部和大理寺會審議處。這官船是步軍統領衙
門的圖海將軍特意關照杭州的將軍妥為護送的……」
    「兄弟,」傅宏烈一路聽周培公不遺余力地評批吳三桂,早已認定他是知己,見周
培公氣得發呆,便笑道,「一路聽你高談闊論,你不但文章好,而且很懂兵法,眼下國
家正在用人之時,千萬不要自棄。本想給你寫封推薦書,只是考慮到我目前處境,不但
無益,反而招禍,兄弟你好自為之。」
    「好吧。」周培公雙手將銀子輕輕推回,目光深情地盯著傅宏烈,說道:「我們就
要分手。八天來的傾心長談,周某永世難忘。君以知己待我,我必以知己報之。不過這
銀子我不能要,你還吃著官司,比我更需要錢用……」傅宏烈聽著,心裡一陣難過,鼻
子發酸,眼圈不禁有些發紅,只低頭說道:「恐怕未必用得著了……」
    天威難測,自古伴君如伴虎。傅宏烈心裡明白,此去必定兇多吉少,輕輕歎息了一
聲。一時間,艙裡變得沉寂下來,外面波濤撞擊艙板的刷刷聲聽得清清楚楚。周培公吃
驚之余,逐漸冷靜下來,閃著幽幽的目光沉吟半晌,問道:「圖海與大人是故交知己?」
    「原先也不認識,」傅宏烈說道,「前年他因事被黜貶到潮州,我們相處一年。此
人頗具肝膽。我們又都和吳六一要好,吳六一調任廣東總督後,薦圖海做了九門提督,
兼管步軍統領衙門,才回京沒有多少日子……」說罷又歎了一口氣,「可惜,吳六一到
廣州便暴病去世。他若在,我也不至於落到這般地步。」
    周培公聽了,眼珠一轉,突然笑了,俯下身子對傅宏烈說道:「君不聞李青蓮詩乎?
『向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我料當今皇上聖明,必不肯輕易屠戮賢良,大
人此行,看來是有驚無險!」
    傅宏烈幾天來摸透了周培公的秉性;雖然談鋒極健,卻從不肯妄言斷語。他對吳三
桂、耿精忠和尚之信三藩的割據勢態、軍事經濟情形的了解,都有獨到的見地。看來,
他說這話並不像單單為了安撫自己,遂笑道:「培公這話又是出語驚人!」
    「大人,這只是想當然。」周培公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面,沉吟著說道,「日前我
們閒談,大人曾言及皇上近日三番五次召集大臣商議撤藩事宜,以學生看來,和大人的
事連在一起,便有了文章。」
    見傅宏烈和兩個筆帖式會意對視,周培公微微一笑,又道:「要撤藩了!三藩已成
大氣候,客大欺店,店大欺客,朝廷豈能容他們胡為!道理我們已經探討明白,天下只
有一個,不容二主並立,天心、民心、國情就是如此。」周培公侃侃說著,舒展地仰了
一下身子,好像他並不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舉人,而是一個國家重臣廷對奏議:「從來
朝廷撤藩,有三種辦法,或如漢高祖游雲夢,車前力士擒韓信;或如漢平七國之亂,明
詔硬撤,不惜一戰;或如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筵桌上一席話,天大的事化為烏有。不知
當今我主選擇何種方式。」
    傅宏烈聽著,覺得很有道理,頻頻點頭,突然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下,說道:「不過,
聖上下詔鎖拿我的諭旨說得很清楚:讓刑部和大理寺從重議處。事情未必就那麼簡單吧!
前漢主張撤藩的晁錯,不也被……」
    「千古艱難惟一死——鄧漢儀可謂勘透人情!」周培公哈哈大笑,「君也是當局者
迷呀!你在廣州已經判了死罪,還怎麼個『從重』處置?鎖拿進京,顯然是皇上為了救
你,保不定大人還要升官吶!」
    「皇上如果不撤藩呢?」一個筆帖式見周培公說得如此篤定,有些不服氣,忍不住
上前問道。
    「國家歲入三千七百萬兩銀子,」周培公調頭一哂,不屑他說道,「吳三桂獨自拿
去九百萬,耿精忠、尚可喜每人是五百五十萬——這還不包括其他的帳,僅憑此一項,
假如你是主人,你能容忍你家奴才如此行事嗎?」說罷,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茶一氣飲
干,接著又道:「傅公,同你幾日,耳聽目濡,真乃三生有幸。今日別離,我有一言進
諫,不知可肯見納?」傅宏烈心知周培公必有忠言相告,急忙拱手道:「請講,必當洗
耳恭聽!」
    「看君相貌,度君才學,聽君言談都不愧為國之奇士。」周培公先捧了一句,「但
君心過於實,情過於癡,切記謹防吃朋友的虧。」
    傅宏烈一怔,一時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周培公見他一臉困惑的樣子,遂點撥道:
「君請撤藩乃是密折拜奏,吳三桂從何得知?君子處世之道,在於守中而不務外,不信
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會。古人尚且一飯之恩而千金相酬,周某
倘有寸進,必當報答大恩!就此分手了!望君多加保重!」言畢,身子一躬便鑽出船艙,
飄然上岸。傅宏烈急忙奔出艙來,連聲高呼:「培公……銀子……帶上銀子……」
    只見狂風席捲碼頭,將周培公的粗布夾袍吹起老高,塵土紛紛揚揚落在身上,卻不
見他有絲毫瑟縮畏寒之感。見傅宏烈和筆帖式追出艙來,只拱手說道:「大人請回,二
位請回,後會有期!」說完,毅然轉身迎風堅定而去。
    傅宏烈一直目視著周培公的身影遠去、遠去,最後消失在茫茫暮色裡……
    「就是這樣,罪臣與他中途分別,現今不知其去向。」傅宏烈緩緩抬起頭來,神情
憂鬱,似乎還沒有完全擺脫與周培公的離情別緒。
    「真乃奇人!」康熙禁不住連連點頭感歎,「世上竟有這樣的人,透人肺腑,出語
驚人,真是上天有眼那……朕一定要找到他!」
    從傅宏烈那兒出來,康熙頓覺心情舒暢,輕松怡然。苦悶的重荷,從他的精神上離
開了。傚法趙匡胤,席前奪兵,永除三藩隱患,小皇帝暗下決心。
    次日一早,一道聖旨頌下,十八歲的康熙要同時召見平西王、平南玉和靖南王三位
異姓王爺,雖然是要杯酒撤藩,但他給三位王爺安排的歸宿還是滿不錯的:削藩後,三
王爺各回原籍享愛王侯富貴,待遇則從優從厚。
    詔書飛騎南下。康熙在耐心等待。
    吳三桂接旨後,立即派飛騎通知平南王、靖南王前來會面相商大事。
    匆忙趕到的靖南王耿精忠與廣東來的平南王之子尚之信和吳三桂並肩而坐。他們在
列翠軒前一邊觀賞歌舞一邊密晤磋商。
    三王之中,數平西王軍隊最多,氣勢最大,重大決策自然一般由吳三桂制訂,其他
兩王只是惟其馬首是瞻,他們也深知三藩休戚與共的道理。
    吳三桂呷了一小口茶,說到:「正如我們所預料的那樣,小皇上終於沉不住氣了,
他已經吹起沖鋒的號角,現在就要看我們如何對敵了。」說完,命人拿出皇上的詔書,
讓尚之信和耿精忠傳看。
    「二位賢侄有何高見,不妨說出來共同商磋。」吳三桂問道。
    耿精忠憂心忡忡他說道:「皇上下詔令我們入覲,這決不是偶然,而是別有用心,
我說還是不去為妙,小心為上。」
    吳三桂聽著,不禁微笑道:「若我們不去,小皇帝趁機捏造罪名,大舉伐我,陷我
於不利地位,不好。」
    「你看怎麼辦才是萬全之策?」耿精忠用手肘捅了捅迷醉歌舞,對談話內容有點心
不在焉的尚之信。
    「不用擔心,」尚之信咧嘴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有世伯擋著,咱弟兄就
不用瞎操這份心了。」
    看到二人面露不信任的表情,尚之信接著道,「這次進京,不能不去,但也不能全
去。」
    「此謂何意?」吳三桂,鄭重其事地問道。
    「不去沒有理由,這樣就會使康熙抓住我們的把柄,進而出師有名;全去則危,弄
不好,一個鴻門宴就把我們連鍋燴,進而全盤皆輸。但這並不是說我們沒有萬全之策,
從目前情況來看,靖南王和父王可北京入覲;世伯卻不可以去。世伯資深望重,不去皇
帝也是乾瞪眼,只要世伯不入京,小皇帝就不敢動手發難,父王與世兄入京則會平安無
恙。」
    「言之有理。」
    吳三桂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尚之信的肩頭,喜悅之色溢於言表,「想不到賢侄竟有如
此高招,真可謂英雄出少年!哈哈!」隨即吳三桂站起身來,大聲吩咐手下道:「馬上
起奏折報,就照尚世侄說的意思辦。」
    吳三桂終於拍板決定了。
    大計已定,心情舒暢,吳三桂笑著對耿尚二人說道:「你們不是挺欣賞我這裡的輕
歌妙舞嗎?那就請再觀賞一下苗女五姊妹的精彩節目吧!」
    話音剛落,只見列翠軒東廂房的簾攏一挑,走進來五個亭亭玉立的妙齡少女,她們
懷抱琵琶,身佩珠翠,蓮步輕移隨仙樂翩翩起舞。其中有兩位名叫陳翠、阿絹的尤為引
人注目。她們粉黛淡施,蛾眉輕掃,雙目生輝,明眸傳情,滿身珠光寶氣,更是艷光射
人。
    耿、尚兩位王爺簡直看呆了。尚之信手托下巴,凝神注目,沒有喝酒,卻已經醉了,
不禁擊節稱讚道:「老世伯好艷福!」
    「哪裡話,此乃杭州知府前天專門送來孝敬我的……」吳三桂不禁臉上一紅,他早
已對阿翠、阿絹領教過了。儘管後宮侍妾不下千人,比清朝皇帝還要多出幾十倍,但她
們來到山上,一下子便技壓群芳,他本想要阿翠、阿娟做妾,但剛剛開口便被脹夫人迎
臉一口唾沫,罵得狗血淋頭,既然如此,還不如做個人情,想到此,吳三桂笑謂耿精忠、
尚之信道:「但老夫老矣,消受不起,既然二位賢侄如此欣賞,那就不妨拿了去。俗話
說『寶劍佩武士,紅粉贈佳人』嗎?哈哈!」
    「阿翠、阿娟好好侍候兩位王爺!」吳三桂一面命人演奏,一面環視一下,四周閒
雜人等全都會意,知趣地悄悄退出。
    剎那間,清冽沁脾的琵琶聲如冷泉滴水般劃空而起,列翠軒沉浸在一派仙樂之中。
    阿翠靠在尚之信的肩上,小聲唱道:
    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單,你可給人家夜夜做心肝……
    「好!」她剛開口唱了兩句,尚之信便脫口贊了一聲,打斷了阿翠的聲音:「你慢
一點,我來想想,這該是閨中少婦,怨責她那浪子丈夫的話。倒有點意思,你再往下
唱!」
    這一說,阿翠的勁兒來了,她斜偎在尚之信身上,把手絹繞著手食指,衝著尚之信
道一句白口:「強人呀!」接著便雨打芭蕉似地,一口氣唱道:
    只說我不好,只說我不賢!不看你那般;只看你這般,不打罵你就上天——!
    接著便是眼一瞪,惡狠狠罵一聲:「強人呀!」卻又忍不住噗哧一聲笑;隨後便又
飛媚眼,又害羞地帶著鼻音哼道:
    你那床上吱吱呀呀,好不喜歡。
    她那發膩的聲音,妖艷入骨的眼波和笑靨,攪得尚之信意亂魂飛,順手輕輕一拉,
使的勁並不怎麼大,阿翠卻就勢一歪身的倒在了他的懷裡,隨即被緊緊地摟住。
    阿翠佯裝嬌嗔,舉著杯說:「大人喝一杯。」
    尚之信欣然接受,他把一小杯燒刀子灌入口中,那燒刀子入喉火辣辣一條線,直貫
丹田,他覺得渾身燥熱,便即解開胸前的扣子。
    「當心受涼!」阿翠說著,便伸手到他胸前——她原意是替他掩復衣襟,不知怎麼,
競伸手插入到他的衣服下面,並一下子抱住了他,她把臉俯在他的胸前。
    她頭上的髮香和花香受了熱氣的蒸散,一陣直衝鼻孔,越發蕩人心魄,他便也把她
摟得更緊……
    另一邊卻見耿精忠和阿娟兩人也正打得火熱,兩條半裸的身體早已如蛇般絞纏在一
起……
    外面松濤陣陣,裡面柔情似水,慾火的烈焰爆發出輕桃放蕩的笑聲伴隨著徹夜不眠
的燈光,迴盪在列翠軒,久久不息……
    為拉攏收買人才,接納黨羽,吳三桂從不吝借金錢美女,這也許就是為什麼有那麼
多人心甘情願、死心踏地為其賣命,從而使其能夠成為三藩之首的一個重要原因。
    京城。康熙接到吳三桂的奏折,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奏折上的大意是這樣的:平西王吳三桂年邁力衰,近來又偶染疾病,病殘之軀不堪
山水顛沛之勞累,不能入京面君,請皇上恕罪。特由其子吳應熊在京代父受旨。
    也就是說:吳三桂不來北京。
    看來精心策劃的席前撤藩的奪兵之計又要泡湯了,這該死的吳三桂是老奸巨猾,只
派尚可喜、耿精忠二人前來,真他媽的掃興,既不能逮之,又不能冷落,如何應付當前
的局面。康熙在琢磨。
    他又感到孤單了,寂靜又向他侵襲過來,苦惱,剛淡忘了不久,現在又回來了,而
且還更為有力地撕扯著他的胸膛。這麼多大事都落在他一個人身上,但又不能推辭。要
干就一定要干好,康熙心中暗下決心。
    生氣歸生氣,光煩惱也沒用,正經事還得辦。康熙帶著難以壓抑的憤懣和一肚子的
氣,在乾清宮正殿接見二王。
    「你們來京以後住在哪裡了?」君臣見面敘禮已畢,康熙瞥了一眼身著嶄新鵝黃團
花龍褂的兩位王爺,端起御案上的奶茶啜了一口。
    只這一眼,便使康熙發覺到有些變化,兩位王爺與幾年以前相比,大是不同。康熙
見到他們,是在三年以前,闊別數載,尚可喜已然大見衰老,目光也失去往日的神采。
顧盼之時頭部還不斷地癲顫,舉手投舉都顯得呆滯,明顯是力不從心。而耿精忠與尚可
喜的每況愈下的狀況截然相反,正值鼎盛之年,精力旺盛,體格健壯,挺胸凹腹,正襟
危坐,雙目炯炯有神,聽到皇上問話,急忙從椅中欠起身子,恭身答道:「回皇上的話,
尚可喜住在兒子家,臣下住在弟弟家。」
    康熙點點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耿精忠的弟弟耿星河和尚可喜的兒子尚之禮與吳應
熊,均是朝中散軼大臣,住在額附府,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羈留在京,扣為人質,三藩既
便想謀反,也要投鼠忌器,考慮他們親屬世子的身家性命,這種現像都是歷朝見慣不驚
的事。從手下人的匯報中,康熙得知耿星河與尚之禮都是吟風弄月的浪蕩公子,詩酒以
外,從不過問政事,「稍有晉人風度,絕無漢官威儀」便是二人性格極好的寫照。而吳
應熊正如其父,城府頗深,老謀深算,甭看他表面上整天嘻嘻哈哈無所事事,其實內骨
子裡卻很不老實。他曾暗地裡愉偷結交外邊的督撫大員,每隔三兩日便有書信送往雲南,
互相傳遞信息。
    聽了耿精忠的話,康熙沉吟片刻,轉臉吩咐侍立在旁的養心殿總管小毛子:「傳話
給內務府,賜銀二位額附每家三百兩。」又向耿、尚二人笑道:「朕向知道你們出手闊
綽,不要嫌棄朕小家子氣。這兩個額附人品才學都好,再鍛煉幾年,朕還要委他們重任
呢……」
    說這兩位額附好,自然就是說吳應熊不好。尚可喜見耿精忠不搭腔,連忙笑道:
「皇上說得是哪裡的話,萬歲賜銀三百兩遠遠勝過奴才的三萬銀子。這次來京,尚之禮
說,萬歲爺勤政得好,每日細事都要熬到二更天,奴才說句不知上下的話,萬歲如今到
底年輕,不懂得珍惜身體,等到了奴才這把年紀才知道呢!萬歲一身繫著億萬百姓和江
山社稷,更要多加保重才是!」
    「朕何嘗不想如此呢?事情太多了,忙不過來啊!」康熙看了看庭院裡的積雪,緩
緩說道:「羅剎鬼子在東北鬧騰得很緊,殺人放火,姦淫婦女無惡不做。這些生番甚至
用死人屍體搭起架子燒小孩子吃,多可怕!西北邊境也不穩定,葛爾丹膽大妄為,不經
請旨,擅自立為汗,與西藏第巴桑結勾結,密謀進犯漠南漠北,邊陲不安,朕放心不
下。」他長長吁了口氣,接著又道:「這兩年,連降暴雨,洪水氾濫,黃河、淮河不時
決口,房屋遭淹,田地荒蕪,百姓背井離鄉……」康熙無奈地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萬歲!」耿精忠實在忍受不了康熙這種壓力沉重的目光,終於開口說道:「羅剎
國與葛爾丹如此無禮,皇上何不發兵進剿?」
    「唉,朕也難處啊!」康熙手指撥著茶碗蓋,輕輕吹著上面的熱氣,似乎不經意地
包了尚可喜一眼,說道:「國家橫遭鰲拜蹂躪久矣,其敵政之害至今未消,國家尚大病
初愈,元氣未復,一旦打仗,士兵糧餉都難以籌集,沒有一定把握,朕豈能輕言戰事。」
    康熙說這番話的言外之言,尚可喜和耿精忠不點自明,不提撤藩,卻句句牽涉到撤
藩。自從南明永歷帝死後,南方基本平定,沒有戰事可言,可三藩王卻仍統率幾十萬軍
隊陳兵坐吃閒飯,而北方邊陲卻幾無御敵之兵!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康熙眼見耿、尚二人故意默不作聲,不由心裡
一陣陣冒火,不能一味遷就他們。他目光似電掃了兩位王爺一眼,笑道:「朕請三位藩
王入京,本是共商抗敵大事,誰知平西王病了,你們二位又不能全然作主,算來三藩實
到一藩半,想起來真有意思,朕難道連羅剎這些跳梁小丑也奈何不得?」他原本想說:
「朕這裡難道設了鴻門宴?」可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不談這些了。」康熙舒了一口氣,「朕怎麼扯到這上頭去了?朕的本意不要誤解,
朕目前無意撤藩,即便撤藩,也要正大光明。朝廷決不會作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事!
朕自幼受教,深知先誠意正心,而後方能治國的道理。三藩不負朕,朕也不會虧損你們。
你們也累了,就此跪安吧。」
    康熙和耿、尚二王心中均明白:在這次勾心鬥角的鬥爭中,雙方只是打了個平手,
但此事遠未結束,而只是狂風暴雨來臨前的序幕而矣。要想在這場激烈的角逐中占勝對
手,談何容易?
    雙方在表面一團和氣的氛圍之中,卻暗藏殺機——欲置對手於死地。
    白雪覆蓋著京城。
    寧靜的除夕在雪地上徐徐退去,黎明來臨了。乾清宮沉洪的鐘聲敲醒了這個不平凡
之新年的黎明。
    守歲的人們長長地透了一口氣,人們推開窗子,讓朔風吹散屋子裡的炭氣;隨後,
人們又點燃了紅色的蠟燭,以慶祝新年的到來。大清的臣民是不會忘記康熙這位年少有
為的皇帝的。自秦漢以來,三國六朝,戰亂相繼,歷史上從沒有過真正的和平與統一,
然而以八歲幼年即登基的康熙,卻繼承先皇遺業,勵精圖治,勘平戰亂,使國家由紛亂
走向太平,人們由流離失所回復到安居樂業,逐漸開創出一個宏大的盛世局面。
    新的一年,人們對康熙皇帝寄予著更多的希望。
    乾清宮的晨鐘響了三遍,接著,京城各處官闈和寺廟的鐘聲全都響了,宏大的聲響,
撼動了白雪覆蓋之下的城市。
    石虎胡同的額附府內,吳應熊獨自站在長廊上,凝望破曉的天空,以喟歎之聲迎接
元旦的到來。
    他被宏大的鐘聲擾亂了,黎明使他惶惑,他的心悶鬱,胸腹之間,似是被磐石壓住
了,朔風在吹,冷氣自袖中和領口鑽入,侵襲著他的身體。
    他有點寒意。然而,凜冽的寒意並不能使他清醒。
    將近一年多了——自從太平公主納喇氏嫁給他之後,吳應熊逐漸感到這額附府的淒
清和冷寂,那種陰森的近似孤居的生活,令人難熬。即使在額附府內,夫婦兩人也要有
君臣之分,況且太平公主脾性高傲,素來刁鑽,高興了召你來溫存溫存,稍不順心,就
拉下臉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臭罵一頓。一次,吳應熊沒有得到公主允許,私
自到公主房中想親近親近以呈男女之歡,結果被公主一腳揣到床下,還罰跪三個時辰……
吳應熊由於懼怕公主向皇上告狀,遂沒敢動手還擊,只好忍氣吞聲。但一想到這件事,
便恨得牙恨痛。
    如果不曾在繁華場中經歷過,如果不曾經歷王官豪歡與熱鬧,吳應熊也許會死心踏
地呆在額附府,陪伴著這麼一個如狼似虎的公主,享受賞賜的優厚的財富和崇高的地位,
但吳應熊不滿足,他感到苦惱。
    這種苦惱不僅僅指女人而言,誠然吳應熊也希望女人們的溫柔,但更重要的是,他
有同其父親類似的勃勃野心,他不想變成平庸和瑣屑,而想建功立業,封侯拜爵,成為
一代梟雄……
    事實卻是,吳應熊被束縛住了手腳,困在這煩人的額附府。
    納喇氏肚子凸起,再有三兩個月就要臨盆,終日悠閒的吳應熊自是難以交歡,寂寞
異常。
    他想到了力,想到了生命與青春的力。
    他冥想著獅子與老虎的搏鬥;他冥想著啃嚙著樹幹磨礪牙齒的野鹿;他冥想著那在
湍流中逆流向上的流水搓擦著鱗甲的游魚。
    於是,一種獷悍的意念從他的心靈中爬了出來。
    無分日與夜,亦無分在床上或者案前,他時常會覺得身體內有著異樣的不舒服,肌
肉中,好像有一些細胞要從皮膚的包裹下擠出來。
    他煩躁著,他咬碎了三枝筆的筆桿……
    他到後堂——他去叩門,找尋公主……
    欲望難耐之中,一個人的影子突然進入了他的腦海,雖然那只是一次邂逅,也只是
一位宮女,但他卻被她的琴聲和美貌所傾倒。
    他只知道她叫瑤華,是太平公主陪嫁過來的侍女。
    那是數天以前,一個晴朗的下午。
    吳應熊正獨自一人,在花園好春軒悶悶不樂地散步。
    好春軒的迎門有兩株樹枝相間的合歡樹,中間一條細石擺花通道,一直通到一座玲
瓏剔透的太湖石山旁。穿過月洞門,便來到一座竹圍樹繞的涼亭,其旁近靠高起的上台,
上書「觀皇台」三個隸書大字。假山四周散置著一二十盆盆景,往北走是一溜四間三楹
出簷的歇山式大房,其東有一個小門,門的南邊圍牆根並排十幾株垂楊柳樹,再無別的
長物。園雖不大,卻也佈置得錯落有致,人行其間,頓覺心曠神怡,豁然開朗。
    吳應熊沒有絲毫心情觀看景緻,只是漫步閒庭,低頭沉思。
    突然,一陣悅耳的琴聲從前面傳來,吳應熊神情不禁為之一怔,便順著聲音追尋過
去。
    在假山後邊的涼亭上,只是一位僕人打扮的宮女,正一邊用纖纖細手彈瑟,一邊輕
聲曼歌。
    「太精彩了!」吳應熊禁不住脫口而出。
    「奴婢見過駙馬爺,奴婢謝王爺誇獎!」宮女羞紅了臉,彎腰行了一個萬福。
    「起來說話,」吳應熊趁機摸了一下她的臉蛋。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我怎麼不
認識你!」
    「回駙馬爺的話,奴婢乃是公主娘娘的貼身侍女,名叫瑤華。」
    聽到此話,吳應熊似乎記起來府裡曾見過這個宮女,只是素常公主管得嚴,也沒留
意,此時,仔細地打量著她——瑤華,亭亭玉立,像一朵花的蓓蕾,將綻未綻,青春的
生命似乎在她的眉梢眼角躍動,她的眼分外澄淨;她的眉毛,分外秀氣;她的嘴,分外
小巧,似乎由一些幻想的線條所組成;她的鼻子,勻稱地放置在一張臉的中央,帶著逗
人的意味——吳應熊至今還記得,當時,自己曾經被她可愛的鼻子所吸引,伸手輕輕地
捏了它一把——他也記得,瑤華於薄嗔中擋了自己的手一下。
    即使現在也是如此,他又有了捏她鼻子的欲望,那不僅是由於她的鼻子好看,而是
那鼻子有一種清新的風韻和吸引人的力量,吳應熊平常接觸的女人也不少,但像這種感
覺,還是第一次。
    吳應熊情不自禁,把瑤華緊緊抱在懷裡。
    「駙馬爺放開手,公主知道了會處罰的……」她懇求著,把面頰卻貼在了他的胸口。
    「公主有著身孕,不會關心這些事的,不用怕,在這府裡,我是皇帝——」吳應熊
用力板起她的頭來:「沒有人敢干涉我們的。」
    「我知道,不過千萬別讓人碰見了,而且這也不好,對於你,一個王爺的德行——」
她的聲音飽含痛苦,那冠冕的詞句配合著的卻是饑渴的行動,潛伏在她心底的是奔騰的
野火,於是,她在野火的煎熬中終於又顫栗地叫著:「駙馬爺,我見到你,就是死,也
甘心了,我等了你一年,那樣長的日子……」
    女性的饑渴有似琵琶的急調,吳應熊呼吸急迫,終於像餓獸那樣,俯下去,嗅她,
吻她,拉扯她的衣衫。
    「不,不!」她發出如郁雷那樣沉重的聲音,然而她的身子軟了,一切反抗的力量
都沒有了……
    這時,卻有衛士來報,要吳應熊接聖旨,一場好事旋即告吹。
    對於這個瑤華,吳應熊念念不忘。
    恰好這天,太平公主進宮省親,夜宿皇宮。吳三桂認為機會到了,遂在夜間摸到瑤
華住處。
    「瑤華!」他把她摟住、吻她。
    「駙馬爺!」她的頭枕在他的肩上,柔蜜地叫著。
    於是,他稍為移動了下身體,讓瑤華的頭枕在自己的臂肘間;於是在燈光之下,他
仔細地看著她那玲瓏秀致的鼻子,風情萬種的嘴,及那雙閉著的眼睛,一副幸福安眠的
姿勢——顯然他已感覺到她的心房跳動得非常劇烈。
    「瑤華——」他用舌尖輕輕在舔她的唇。
    ——那像是舔著了她顫抖的心房,她低吁著、喘息著……
    「瑤華——」他的叫聲恰像春夜裡那來自密驟的雲層中的擊雷那樣。
    她,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像身體中每一個骨節都松散開來,又好像每一寸皮
膚都有幾隻小蟲子在爬著,從皮下直爬到心裡……
    於是,他的舌尖又開始了輕微的動作,他舔她的鼻尖,慢慢地從鼻尖滑落下來,掃
蕩她的鼻孔。
    「駙馬爺!」瑤華感到一股熾熱,自鼻孔直透心房,她的心房受熱力的壓迫而痙攣
了,於是,她退縮了。
    於是,他如一堆燃燒著的木炭,身與心都欣欣向榮。
    她的雙足於顛動過程中,使長長的下擺敞開了,兩條勻稱的,秀麗的腿裸露出來。
    他看著瑤華的膝蓋,她赤著的腳……
    這是一個屬於他的人體!偶然的一瞥使他有了奇異刺激的感覺,血液流動加快了,
心髒似乎要從腹腔內蹦出來。
    她震動,雖然她在思慮重重之中,沒有需要!可是,那叫喚的聲音,那熱烈的眼睛,
使她有了不能自抑的衝動,那是從深奧的內心發出而散向四肢的。
    ——那不是平時的瑤華,平時的她是嫻靜的,飄逸如仙,而此刻卻有些像野獸,她
的髮鬢沁出汗水,她的額角、鼻邊也有汗珠……
    ——這是一個顛倒的時辰,一個青春絢爛的時辰……
    吳應熊自從和公主侍女好上以後,暫時得到些平衡,但仍是感到驚惶不安,似乎有
某種可怕的力量潛伏在他的宅邸四周。近來京城大街小巷,都能聽到撤藩之事,傳說紛
紜,莫衷一是。
    「撤藩」這兩個字深深地刺激了吳應熊,他有一種本能的可怕。但是,南方平西王
的來信並沒有提及到朝廷有什麼異常動靜,他相信朝廷一旦有何風吹草動,父親便很快
能得到通報,盡悉詳情,進而決定相應的行動。明人眼裡揉不得沙子,在京城除了吳應
熊這根底線外,為吳三桂暗地裡賣命的人,甚至包括宮廷大臣,不在少數,這已經是不
是秘密的秘密了。
    正在吳應熊彷徨之際,康熙小皇帝卻突然來到額駙府,跟隨他來的還有魏東亭和狼
曋等一干侍衛,還有一個儒生打扮的人,叫什麼周培公,說是隨便閒游,順路而訪。實
際上小皇帝卻把吳應熊著實地將了一軍,使他吃了一個不折不扣,實實在在的啞吧虧,
吳應熊儘管氣得呼呼直喘氣,卻也只是乾瞪眼。
    那天,吳應熊在後花園裡與幾位朋友邊閒聊,邊下棋……
    有位朋友眼尖,眼睛一瞥,發現有幾個年輕人踱著步子朝他們緩緩走來,而眾人正
聚精會神埋頭下棋,無人理會,他急忙用手輕輕碰了碰身邊的吳應熊,輕輕耳語道:
「額駙,皇上眼前的小魏子來了。」
    其實,不用別人提醒,吳應熊早已瞧見了,只是佯裝視而不見。故意難為小皇帝一
番,他手抓棋子停留在空中久而不下,作出苦思悶想的模樣。此時,聽衛士既已道破,
遂不加思索,稍微點了點頭,非常隨便他說道:「啊……小魏子嗎?老熟人了,快請他
坐下,不要客氣。」
    「額駙真會享受,」康熙走至近前,呵呵一笑道,「真看不出來,你這座府邸竟如
此闊綽,別有洞天!」與吳應熊對弈的皇甫保柱聞聲,抬頭看看,都是生疏面孔,自己
一個也不認識,忙起身問吳應熊,「這幾位是……」
    「啊,皇上!」吳應熊好似突然受驚,面色大變,慌忙丟下手中棋子離開座位,扯
著驚慌失措,不知所已的皇甫保柱,匍匐在地,叩頭不止道:「奴才罪該萬死!不知龍
趾降臨,未能出迎接駕,乞望萬歲開恩寬恕臣下!」
    康熙不經意地微微一笑,雙手扶起吳應熊,神采和悅他說道:「這就是你們的不對
了,倘若朕要拿你們這些人問罪,豈不連晉惠帝都不如了!起來,都起來!」
    康熙不住地打量著和吳應熊對弈的年輕人,只見此人布衣氈冠,氣宇軒昂,雙眸如
星,目光似電,虎背熊腰,站在那裡,猶如一尊鐵塔,心裡不禁暗自佩服;又感詫異:
小小額附府中,竟然豢養著如此人物!令人意想不到。嘴裡卻朗朗笑道:「聽小魏子說,
近旁這位觀戰的是那郎延相先生,那麼,這位英雄叫什麼名字?」
    此刻,皇甫保柱也正偷偷地打量著眼前這位康熙皇帝,只見康熙衣著樸素大方,舉
止雍榮華貴,態度和藹可親,祥和的面容上透著幾分威嚴,令人肅然起敬。心下暗想:
這就是平西王一天到晚念叨不止的「皇上」,平素裡常聽王爺談到康熙總是一口一個
「娃娃」,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今日看來,這康熙皇帝並非不諳世事的弱小「娃娃」,
分明而是精於世故,老成持重的青年了。
    聽到康熙問到自己頭上,皇甫保柱急忙躬身施禮答道:「回皇上的話,奴才乃是平
西王吳三桂麾下標營副將皇甫保柱!因進京公幹順路拜訪吳應熊少王爺。」
    「哦,皇甫保柱!」康熙似乎有所耳聞,背手仰臉沉思一番,又道,「想起來了,
你可否是那遠近聞名的『盜裘打虎』將軍麼?忠勇可嘉!」康熙臉上露出喜悅的贊歎之
色,雖然身在宮中,但他從小就由老師傳經講典,上至治國安邦之大計,下至天文地理
世間傳奇典故,懂得甚是不少,及至登臨君位之後,又常青衣小帽,微服私訪,從茶坊
酒肆中更是了解到很多奇聞軼事和民間風土人情,因此說出此話,不難見怪。
    可是,皇甫保柱沒想到康熙竟連這些事都一清二楚。心中甚是不解,不禁一愣,忙
又答道:「承蒙聖上謬獎,正是微臣!」
    康熙目中放光神采奕奕,盯視皇甫保柱良久,眾人自是垂手侍立,靜觀皇上舉動。
    「你們依舊下你們的棋,朕一旁觀弈——魏東亭,還有狼曋、周培公——你們都隨
我來,坐看龍虎相鬥!額駙、保柱你們也不要拘謹,繼續下棋,只當是為朕助興。」
    大家見皇上言辭懇切,便紛紛落座,放下心來。這時,吳應熊和皇甫保柱已經弈至
中盤,雙方相互拼殺,激戰正酣。
    從棋面上瞧去,吳應熊顯然處於優勢,他的白子四角已經占了三角,且穿心相會,
中間天元一帶保柱的三十余黑子被穿插包圍,孤立無援,已無生望。形勢不妙,皇甫保
柱顯得有些沉不住氣,臉色蒼白,虛汗直冒,恐怕吳應熊入侵賸餘的最後一角,他手拈
棋子遲疑著在星位退尖一步,觀棋的人還不覺得怎樣,只有周培公連連搖頭歎息。
    吳應熊已經聽見了,他狠狠地瞪了周培公一眼,面呈不屑之色,神氣十足地在三路
又投下一枚白子,侵削對方陣地。保柱雖然也曾跟人學過幾招,畢竟初學好殺,便集中
力量展開圍攻,力圖挽回敗局,不料正中吳應熊的既設圈套,他只輕靈挪騰數步,反而
轉守為攻,並深深打入對方腹地。眼見白子就要連成一片,棋盤上輸贏之勢似乎已定。
    皇甫保柱連連丟城失地,處處被動挨打,卻無計可施,知道自己回天無力,救勝無
望,便起身笑道:「保柱全軍覆沒矣,不敢言戰了!」
    吳應熊明知對方已經言降,卻始終不肯罷手,並乘機借棋局譏諷一下小皇帝,於是
以教訓的口吻說道:「你的棋藝看來像是受過高手指點,但病在求勝心切,殺心過重,
本來可以穩扎穩打,則勝負之數尚難以預料,結果倉促行事,缺乏考慮,而反失先手。」
    言罷,吳應熊轉身環顧一下眾人,意味深長地看了康熙一眼,臉上不無得意之色,
停頓一會兒,又接口道,「君嘗飽讀詩書,豈不聞《爛柯經》有雲:『弱而不伏者愈屈,
躁而求勝者多敗』?此乃一語中的,哈哈!」
    周培公原本心高氣傲,輕易不向人低頭讓步,見吳應熊咧著厚嘴唇,又是教訓人
「殺機過重」又是引經據典,滿口是詞,心裡便隱隱上火,只因康熙事前有話,守定
「觀棋不語」的宗旨,忍捺不住,輕笑一聲道:「吳君,大道淵深,又豈在口舌之間?
豈不聞《易經》上講的『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皇甫先生這棋是他自要認輸,就
目前盤上戰局,究竟到底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呢!」
    「哦?」康熙雖也覺得吳應熊話中帶刺,但經他再三審視,覺得保柱棋勢已無獲勝
的可能,聽周培公如此說,似乎還有再戰余地,便含笑問道:「如此局勢難道還能扳
回?」
    「吳君棋勢已無勝望。」周培公經過仔細觀察,已經熟悉了吳應熊的棋路,遂笑笑
說道,「當局者迷,可惜的是保柱先生度勢不明。」
    「那就煩請周先生接著下!」吳應熊覺得這書生呆子實在狂妄的有點可愛,不知天
高地厚,嚥了口唾沫笑道,「先生定是高手,不才願意領教領教!」
    周培公看了看康熙,身子沒動。
    康熙笑道:「先生大言即出,還不趕快應戰!」周培公領命,出手便在吳應熊侵入
的白子旁補了一著。
    「妙手!」吳應熊贊歎,雖是先手,卻並不出奇,便退子向後一連,陰險地一笑,
「君可謂:持重而謙者多勝!」
    周培公心知他在挖苦自己,但見己方陣地業已穩固,冷笑著再投五子,卡斷了白子
的腹地與棋根相連之處。
    「高著!」吳應熊見他本事也不過如此,有點得意忘形,將袖子一挽又扳出一子,
反唇相譏,「與其無事而強行,不若因之而自補。」
    「吳君!」周培公覺得機會已經成熟很有必要打擊一下他的囂張氣焰,於是便一邊
下棋,一邊談笑風生正色道:「《圍棋十日篇》一定讀過吧,其中一篇見解頗為深刻,
不知還記得否?謀言詭行乃戰國縱橫之說。棋雖小道,實與兵合。行品之下者,舉無思
慮,動則變詐,或用手以影其勢,或發言以洩其機。得品之上者則異於是,皆深思而遠
慮,因形而用權,神遊局內,意在子先,因勝於無勝,滅行於未然,豈假言詞之喋喋,
手熱之翩翩哉!」周培公非常厭煩吳應熊的自吹自擂旁若無人,因而引用的正是棋經十
篇中《正邪篇》裡的話。
    吳應熊聽了,臉色羞得通紅,如坐針氈,不再言語,只是心裡發狠:「少時叫你場
光地淨,讓你再念《正邪篇》!」咬著牙,又在周培公惟一的角上點了三三一著。
    哪曉得周培公並不理會,眼見大塊白棋與邊角的連系已被切斷,便馬不停蹄,步步
緊逼。
    豆大的汗珠從吳應熊臉上滾落,忙奮起反擊,數著之間,便將周培公腹中被圍的二
十余子一下盡收,周培公棋盤邊的黑子頓時堆積如山,棋盤上可謂「一片白茫茫」。
    康熙早料到會有此結局,忙對周培公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推棋吧!」
    「皇上,」周培公冷靜他說,「再投幾著又有何妨?」說著拈起黑子,輕輕落進剛
才提過子的白陣之中。
    吳應熊這才看出,自己被圍困的中腹大塊白子盡是斷點。周培公這一子投入,恰是
做眼要點。當他醒悟過來,手忙腳亂地加以補救時,早已為時過晚。剎那間已被卡成兩
截,首尾不能呼應,像兩條死蛇般任憑宰割。四角的白子,也因前頭緊氣過促,險像環
生。周培公毫不留情,沖、尖、飛、關、夾、撲樣樣得心應手,處處判斷精確,吳應熊
疲於奔命,應對維艱。
    康熙心中長長舒了口氣,見周培公提子攻取最後一塊角地,欲讓白棋蕩然無存,又
見吳應熊汗流浹背,十分尷尬,忙笑道:「君子不為己甚。」周培公笑著罷手。這一局
通算下來,吳應熊僅得八十余子,直氣得臉色發白,瞪著屍積如山的白子和墨鴉鴉的棋
盤發愣。
    呆了半晌,吳應熊突然改容笑道:「周先生果真是一位棋中國手!失敬了!」他已
經恢復了常態,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額駙,看來,人貴有自知之明。您的失利,才是因為『殺心太重』啊!」周培公
笑道,「棋道合於人道,人道合於天道,棋子三百六十,合於周天之數;黑白相半,合
於陰陽之變;局方而靜,如同地安;棋圓而動,如同天變!兵兇戰危,不能輕啟殺機,
惴惴小心,如臨深谷,如履薄冰。你若平心靜氣,盡人事而循大道,何至於輸得如此
慘?」
    他雖說得合情合理,但在吳應熊聽來,卻句句都是刻薄譏諷,心頭不由火起,淺笑
一聲說道:「高絕聆聽之下,殊覺頓開茅塞。不過據愚見,無論是天道,還是人道,歸
根結底還要看誰的計謀深遠。謀略深,算得遠,便穩操勝券;謀略淺,算步小,則必敗
無疑。人定勝天,所以兵法雲『多算勝,不算不勝』」。
    「人定勝天乃小勢,天定勝人乃是大勢,不順天應情便是因小勢而忘大勢!」周培
公誇誇其談,神采煥發。「吳君,誤人者多方,成功只有一路啊!——圍棋共分九品:
入神、坐照、具體、通幽、用智、小巧、斗刀、若愚、守拙。照你方才講的,頂多個五
品,連通幽也算不上。不通天道,便不知人道,怕就怕失了這個根本!譬如皇甫先生這
塊弱肉,被君用強吃了,假若再遇對手,以高品戰你,還不是一敗塗地?」……
    周培公一番精譬議論,贏得在場眾人的陣陣喝彩。而吳應熊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
腳,弄得灰頭灰臉,幾欲羞惱成怒,破口大罵,卻礙皇上威嚴,不敢撒潑。
    讓自己栽這麼一個大跟斗,吳應熊心裡直罵周培公的娘不止。
    他不甘心,
    他要侍機報復——包括康熙在內。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