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藩雲貴
    吳三桂為清室根除了大患。
    朝廷已經不知該如何封賞了。
    朝廷傳旨:吳三桂進爵平西親王,開府治事,文武官員自選,吏、兵兩部不許干預;
兼轄雲貴,雲貴兩省總督受吳三桂節制;永鎮雲南為王!
    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幾項封賞,因為這些權力對今天的讀者來說並非人人都熟悉。
    親王者,清室王爵之最也。一般只有滿人大功臣才可擔任;幾乎就是一人之下,萬
臣之上的封爵。漢人封親王者,除吳三桂外,清代幾乎沒有。
    開府治事者,即把王府作為政府辦公室,王府即衙門。官員權力大小,開府與否是
一個根本標志。即或丞相一級,也沒有開府丞相有主政實權,一般官員辦公處理政務,
要到宮中或到衙門公堂上班,開府卻是別的官員到府中來辦公。王爵開府,又是文武兼
領,歷朝歷代幾乎都沒有,其實際上就是一方皇帝了。
    官員自選,即王府可派遣各級官吏,包括派往外地的地方官,兵部(管武職任命),
吏部(掌管文職任命)都不得干預,也不受皇室報批的限制。
    實際上雲貴兩省的全部權力正被無限制地交到了吳三桂手中,而且是永遠的!
    雲貴開藩,八年前吳三桂想都不敢想,今天他終於得到了。
    其實,促成吳三桂晉封平西親王,世襲藩封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順治皇帝駕崩了,
掌管國家大政的是已年邁的孝莊皇太后和年僅八歲的小皇帝康熙。
    事情還得往回追溯半年多,自從吳三桂出兵緬甸,平定了南明流亡力量以來,清廷
就感念其功高勳重,下旨指定雲南為吳三桂的食來地,而且將吳三桂的兒子吳莊熊招為
大清國的附馬爺,可以說已經寵幸至極了。
    所謂功高遭忌,加上吳三桂不注意內斂外收,行事往往獨斷專橫,比如所有雲南的
歲入庫款,他都隱而不奏報朝廷;私下裡又不停地招兵買馬,因此北京朝廷對他大為顧
忌。
    吳三桂在京城之中耳目眾多,朝廷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馬上傳之他的耳中,吳
三桂早就知道朝廷對自己不放心,所以就想親自到北京探聽虛實,看看朝廷到底打得什
麼主意,可一時之間又找不到合適的入京理由,所以籌思無策。正應了那句話:「無巧
不成書」。正當吳三桂犯愁之際,從京城卻傳來了一個對吳三桂而言驚夭動地的大喜訊
——大清國的順治帝駕崩了。
    順治皇帝,六歲即位,十三歲親政,是大清國入關以來第一位皇帝。
    順治,既是一個銳意求治,具有雄心大志,暴戾自尊,喜怒無常的皇帝,同時又是
一位聰明好學,溫文爾雅,熱烈多情的天子。在他短短的二十四歲的人生歷程中,大喜
大怒,大悲大觀,跌宕起伏,曲折變化,就是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的金貴之軀最終也承
受不住多愁善感的精神重負,年僅二十四歲就走完少年天子的路程。
    關於順治之死有一段動人的故事,也有一個神秘的傳說。
    動人的故事是關於順治皇帝同他最寵愛的董鄂妃的。
    董鄂氏的父親是滿清的一位王爺,母親卻是江南的一位才女,兩者結合,造就了一
枝奇花,她兼有滿僅女子的優點,既有滿洲性格的豪放、開朗、灑脫,又有漢家才女的
蘊藉、溫柔、多情善感。她外柔內剛,含而不露,有心胸有見識,同時老天爺偏又賦予
她絕代的姿容,明艷驚人。
    最初董鄂氏被太后指配給福臨的幼弟碩襄親王博穆博果爾為妻。
    不料後來,進宮朝拜皇太后的董鄂氏同福臨在皇宮一相遇,竟然一見鐘情。
    順治帝是個感情熱烈的天子,所以事情一發生即不可收拾。他先是強迫碩襄親王同
董鄂氏解除婚姻,遭到碩襄親王的拒絕後,一怒之下,他就賜這位他本來挺喜愛的幼弟
自縊而死;接著不顧母親孝莊太后的堅決反對,他硬是把董鄂氏弄進了皇宮,還冊封她
為貴妃,旋即又加封其為皇貴妃。照著順治自己的意思,他還要把皇後廢掉,立董鄂氏
為皇後呢!
    孝莊皇太后豈能由著順治胡來,暫且不說皇後既是孝莊太后的嫡侄孫女,又是嫡親
外孫女,有著一層牢不可破的關係。單說廢皇後這件事本身就不是一件小事,弄不好就
會惹出大亂子。
    順治的皇後是科爾沁蒙古博爾濟吉特氏親王的女兒,她的額娘就是孝莊太后同皇太
極的女兒,而她的父親又是孝莊太后的娘家親侄子,而且她同她的姑媽靜妃、妹妹淑惠
妃同侍順治,如此緊密牢靠的婚姻關係怎麼能說廢就廢呢?
    況且科爾沁蒙古自滿清入關以前就始終支持皇太極平定滿洲,奪取天下的戰爭,是
蒙古四十九旗中最強大而舉足輕重的一支。
    滿蒙和睦是大清國穩定的基石。
    上一次順治賜死博穆博果爾已經引起蒙古各旗的不滿了,因為察哈爾蒙古的旗主額
哲、阿布鼎都是博穆博果爾同母異父的親兄弟。博穆博果爾的生母懿靖大貴妃原是成吉
思汗直系後裔察哈爾蒙古林丹汗的福晉,天聰八年,皇太極攻打察哈爾,成吉思汗的末
代子孫從此滅亡。皇太極收納了林丹汗的兩名福晉,懿靖大貴妃就是其中之一。蒙古四
十九旗歸附以後,皇太極為延續元朝苗裔,命額哲為察哈爾蒙古旗的旗主,封和碩親王,
順治四年額哲亡故,其弟阿布鼎襲其王爵。蒙古四十九旗中,察哈爾旗歸附最晚,兵馬
僅次於科爾沁,可自歸附滿清,始終忠心耿耿,從而確保了大清朝北邊無事,才使朝廷
得以全力兵進中原。
    所有這些,順治皇帝不是不知道,可是當一個人感情狂熱的時候,理智難免就要減
弱,甚至泯滅,他只知道自己是堂堂大清國的皇帝,他想做的事,他就要去做,沒有人
可以阻攔。
    不過,莊太后可不是一個平凡的婦人,更不是個普通的母親,她很懂得怎樣做一個
太后,怎樣對待身為君上的兒子。她的最有力的手段就是寬容。只要不越過危險界限,
她一概寬容。事實上,這是對待她的這位聰慧異常而又喜怒無常、性情暴躁的兒子的最
好辦法。從政多年,她確實從她的丈夫皇太極那裡學到了許多東西,是個絕不亞於任何
男性智士的女智多星。
    而今天下初定,主少國疑。皇帝為萬民之主,德高則萬民敬仰,社稷安定,失德則
人心背離,江山難固。天下子民不只滿洲,漢民南士尤其看重君德君行。可以說,皇帝
一身系天下安危,凡有舉動都應格外謹慎。
    順治十二年,已經廢過一次皇後了,她就是現在皇後的姑母靜妃,皇後是一國之母,
豈可輕言廢後,廢了一次已是不德了,豈能一而再?上次廢後,雖說科爾沁蒙古沒有表
示什麼不滿,不過並不能表明下次就不會,不能不考慮蒙古四十九旗的人心……
    孝莊太后不能由著順治胡來,廢後之事自然不會同意,而且限制了順治同董鄂妃的
相見,儘管她心裡也挺喜歡這位識大體賢慧端重的皇妃,可她卻不得不從更長遠著眼。
董鄂氏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不談,儘管他的父親算是一個王爺;更別說她的母親是一個
漢族女子了。順治冊封董鄂氏為皇貴妃已經引起很多人的不滿了,因為祖宗有「滿漢不
通婚」的祖制,她已經是最大限度地容忍順治了。畢竟,同大清國的祖宗基業比起來,
一個弱女子又算得了什麼呢?不管皇上如何寵愛她。
    順治什麼都不怕,可就怕自己的母親。順治六歲就做了皇帝,孤兒寡母維持江山是
多麼的不容易!莊太后又付出了多大的辛勞——為了保住兒子的皇位,她甚至下嫁權柄
在握的多爾袞。所以順治皇帝別的都可以不顧,太后的話卻不能不聽。他是個孝子!
    不能見到董鄂妃的順治皇帝變了,沒有了笑容,也不再勤於政事,沉鬱終日。他不
能違逆太后的意願;但他更不能割捨美麗賢淑的董鄂妃。所以他飽受生活與精神的折磨,
竟致到了精神即將崩潰的邊緣!
    到順治十八年七月,同樣終日憂鬱的董鄂妃終於病倒了,而且病得越來越厲害!
    壓抑已久的順治帝終於像沉默多年的火山丫樣,突然爆發了:
    順治帝布詔天下,徵求各地名醫到京師為呈貴妃調治;
    順治帝排出內外大臣,廣祀百神,為皇貴妃祈禱;
    順治帝大赦天下十惡以外的罪犯,為皇貴妃乞福。
    然而,董鄂妃的病體日漸沉重,毫無起色。
    中秋剛過,董鄂妃最後還是死在了順治帝的懷中。
    順治對一切事都已經麻木了,董鄂妃的死對他致命的打擊!他開始違抗太后的旨意
了。
    董鄂氏去世的第二天,皇帝降諭禮部:追封皇貴妃董鄂氏為皇後!
    皇帝傳諭:輟朝五日,親王以下,滿漢四品以上並公主,王妃等哭靈。
    接著又連續發出聖諭:
    召江南、五台山高僧,進宮為董鄂皇後禮懺營齋,設水陸道場;
    征天下巧匠,為董鄂皇後構設冥宅;
    命學士王熙、胡北龍編纂《董鄂皇後語錄》,大學士金之俊撰寫《董鄂皇後傳》:
    命諸大臣議溢;
    命全國服喪,自哀詔到日,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
    從滿洲入關,到天下一統,十七年以來,朝廷還沒有舉行過如此隆重的葬禮!於是,
北起長白、南至兩廣,西越河西,東到海濱,疆域遼闊的大地上,處處設起靈位。飄起
白幡,成為第一次震動天下的國喪。
    普天下的老百姓都說,大清朝出了一個多情的天子。
    但是,皇上並沒有就此止步,又做了更過分、更聳人聽聞的事,使所有的人,包括
對兒子了如指掌的皇太后,也目瞪口呆了。
    董皇後的三七,皇帝下令按國禮焚化大行皇後的梓宮,宮內的所有的宮女太監統統
殉葬……
    做完了這一切,哀愁悲戚之色就從年輕皇上的眉目間一掃而光了。他神態變得自然、
從容、平靜,目光裡含著某種成熟的冷峻,彷彿幾個月中長大了十歲。
    一晃眼的功夫,一個多月過去了。
    臘月二十二這天,皇宮裡突然傳出了順治帝病重的消息。說是皇上出了天花!天花,
這令人談虎色變的可怕的病症!順治皇帝以二十余歲的成人而患天花,危重至極啊!剛
剛從董皇後喪事中停頓安心的王公百官們頓時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皇上都二十多歲怎
麼感染上了天花?難道真實現了那句話: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過了年,正月初三,又
傳出順治帝病危的消息;
    正月初八,各衙門都收到聖旨:大學士、九卿及禮部官員入朝,進門摘帽纓,其余
官員各散回家。
    大清朝制度,有了國喪官員才摘帽纓。順治帝雖然患病,但是春秋正富,至於有此
大變嗎?等到申正,太陽垂下西天,內外城門突然被關閉了,八旗兵率一隊隊戒嚴巡邏。
    未幾,大內傳旨:所有官員攜帶朝服入朝,先往禮部領取素帛,然後在太和殿西閣
門前集中等候。
    皇上駕崩的消息已經傳遍,皇上三子繼位的傳說也被確認。二更時分,皇太后親御
太和殿。順治帝的遺詔開始宣讀了,王公親貴、文武百官,按照大朝時的禮節和位置,
跪了黑鴉鴉大片……
    順治的遺詔中列舉了自己不孝、親漢排滿、董皇後喪禮太過……等十四項大罪。最
後遺命立皇三子玄燁為新君,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為輔政大臣,勉勵
諸臣保翊新主,佐理政務……
    由於順治之死來得突然,事先毫無徵兆,從發病到駕崩只有半個月。所以聽到皇上
駕崩的消息後,全國為之震驚。有人傳說:順治帝根本沒死,董鄂妃喪期以後,順治皇
帝就拜了五台山玉林和尚為師,剃度出家了,天花之說只是遮人耳目;
    又有人說:康熙後來多次駕臨五台山,就是為了拜見出家的父皇;
    ……
    正值英年的順治皇帝走了。
    對於大清國的江山社稷來說,是一件不利的事情,儘管說康熙帝是中國歷史上絕對
少有的英主,但此時他還只有八歲,還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娃娃;但順治帝駕崩的消息
對一個人來說,卻又是天大的喜訊,這個人,就是——平西王吳三桂。
    正找不到借口入京的吳三桂喜出望外!
    正月十二日,即順治駕崩的消息就傳到雲南;十五日,吳三桂就點起大兵,起程了。
    當月二十五日,吳三桂率軍入京,為皇上奔喪的折子傳到朝廷的時候,吳三桂的大
軍已經到達湖北了……吳三桂帶了十二萬人,隨行的有馬寶、夏國相等心腹將士,以馬
寶為前驅,經貴州、湖南,入湖北、河南,往北京而來。
    吳三桂的大隊人馬還需三四月才能抵達京城,可他的前驅人馬卻已經到達河北了,
吳三桂軍兵沿途擾亂,塞擁道路,弄得北京城中一片人心惶惶……
    有人說,吳三桂要反清復明;也有人說,吳三桂帶兵入京是要襲取大位的……沸沸
揚揚,傳言不一。
    莊太后收到吳三桂奔喪的密折時,正在侍女蘇麻喇姑的陪伴下,指導小皇帝讀書,
陪讀的是比康熙小兩歲的安親王岳樂的小格格冰月。
    蘇麻喇姑心事重重地說:「有一道密折,平西王吳三桂奔喪。」莊太后聽後一怔,
如今全國舉喪,吳三桂以奔喪名義來到京師,骨子裡究竟是什麼用意?若是奔喪,於嗎
帶那麼多的兵。對於這樣的強藩雄鎮,又正值朝廷遭逢大變故之際,不能不加意提防。
    太后沉思有頃,說道:「呈那折子來!」
    不多時,慈寧官總管捧著折匣進來了,先跪安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康熙即位,尊莊太后為太皇太后,所以太監宮女們也都改了稱呼。
    蘇麻喇姑接過折匣,打開後將折子呈給莊太后,她立即埋頭看了下去。
    折子上稟告說:吳三桂奔喪頗不一般,他是提兵遠道,絡繹而行的,本人還在湖廣,
前驅已到了畿南,人馬塞途,居民走匿,引起了各處的騷亂。請朝廷早準備,以防不測。
    很明顯,這次吳三桂前來京師察看情勢,很怕朝廷借機把他留下,所以故弄了一番
狡獪。
    太后想到了一年前,朝廷計議裁撤雲南軍兵時,吳三桂聞信上奏,說是邊疆末靖,
兵力難減,請求帶兵入緬甸滅絕南明。這本是強藩擁兵自固的老伎倆,無奈鞭長莫及,
朝廷沒有辦法,只能加意籠絡吳三桂,擱下了撤兵之議。後來朝中多事,三藩的事反倒
顧不上了。
    看來,吳三桂這次來,沒安什麼好心。那麼,要不要將計就計,把他扣在京師
呢?……不要,要是那樣,當下就會激出變亂,況且還有閩、粵兩藩呢?眼前只有隱忍
了。
    莊太后拿定主意,對蘇麻喇姑和總管太監說:「平西王及其部下,遠途勞累,人馬
眾多,不必入城,以免引起誤會,驚擾百姓。但該王忠誠可嘉,命其在京城外搭棚設祭,
成禮後便可歸去。」
    「是!」兩人連忙回答,看上去蘇麻喇姑是松了一大口氣。
    那邊兩個娃娃非常注意地聽著看著。大人們的表情和對話,那憂慮重重的氣氛,給
他們留下了深刻印像。
    太后坐回到長榻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似乎略有所思的康熙,沉聲問道:
    「你登基已是二十多天了。你打算怎樣當這皇帝呢?」
    聽了祖母的詢問,小康熙變得莊重了。他望著祖母憔悴的、滿是病容的臉,恭恭敬
敬他說:「孫兒無他願,惟願天下平安,生民樂業,共享太平之福!」
    聽他這麼聰慧懂事,不是一般孩子所想的孩子話,莊太后一陣心酸,摟住了康熙,
落淚道:「你父皇留給你的,可是一副重擔子呀!要是你不能自強不息,不肯深思得眾
得國之道,那,這大清天下……」
    說到此,她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順治帝,要是她能做得了康熙的主,就決不許他有寵
妃,決不讓他情有所鐘!不能學他的父親!
    莊太后慢慢閉起了眼睛,她覺得自己彷彿在向高空飛升,升得很高很高,俯視大地,
白茫茫的一片,東南西北幾萬裡,處處設祭,處處飛幡,處處飄煙,處處哭聲,宣誓的
聲浪在每個角落起伏……這個大的華夏帝國的土地啊!你埋藏著多少憂患和悲痛,又潛
伏著多少可怕的動亂!……人們的目光集中到京師,京師的目光又集中到紫禁城,而在
冷冷清清的紫禁城裡,此刻,一個穿黑袍喪服的老祖母,摟著她的穿著孝服的八歲小孫
子,正在孤寂冷清地流著眼淚……
    此消彼長,在大清國處於最危難的時刻,吳三桂卻達到了權力的頂峰。
    吳三桂從京師回到雲南後,朝廷的詔敕緊隨著就到了:平西王吳三桂誅滅偽明永歷,
功勳卓著,不畏遠途,吊拜先帝,忠誠可嘉,由平西王晉封平西親王,世襲藩封罔替!
    吳三桂接到詔書,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幾年前想得到的開府治事終於在今天得到
了。
    通過這次奔喪,吳三桂對朝廷的底數終於弄清楚了:既對自己有所猜疑,也對自己
有所畏懼,既有有利的一面,又有不利的一面;惟利的是朝廷短時期內還不會打自己的
主意,不利的是既遭主忌,恐怕遲早要有大禍臨頭。
    從京城回到雲南後的這一天,吳三桂的身邊只有夏國相,吳三桂開口說道:
    「本王這次奔喪入京,朝廷竟然不准我進城朝見,看來是懷疑我呀!現在又下詔封
我為親王,開藩雲貴,是又有畏懼我之心,故意對我使用籠絡的手段,看來,為今之計,
必須謀劃保身之道,所謂沒有遠慮,必有近憂。不知你有何高見?」
    夏國相略為沉吟了一下,慢慢開口道:「王爺如果打算始終屬守臣禮,做大清國的
臣子,我認為應當自己竭力推辭世襲藩府的封賞,還要自請解除兵權,以寬解朝廷的疑
心。如果王爺不想走這一步,就應當速為自己作打算,不能推延時間,早一日作打算,
就增我一份成功的希望,時間一長,恐怕形勢對王爺就不利了……」
    吳三桂聽罷夏國相之言,微微點頭,接著略帶後悔的說道:
    「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本王就不該進兵緬甸,誅滅南明了。如今南明一滅,我
倒沒有了可憑借的手段了。」
    略停了停,他接著說道:「想我吳三桂戎馬戰場,廝殺二十多年才有今日。既然受
到朝廷的懷疑,要想明哲保身,惟一可以依靠的,只有我這關寧鐵騎了。曹孟德說得好,
若一旦卸去兵權,必會被人算計。古人說得好,騎虎難下,不能只圖虛名而受實禍啊!」
    夏國相想了想,說道:「自從秦漢以來,分封采邑的制度已經廢除很久了,如今王
爺得此異數,故謂物極必反,我看朝廷此舉,一定大有深意。王爺能夠順從就順從,實
在不行,還得靠興兵打仗呀!究竟如何才能死裡求生,自應早作打算。像漢代韓信,才
能百年難遇,可以大敗項羽於烏江卻不能逃避未央宮誅殺之禍,而燕王朱棣才能遠不及
古之韓信,卻可以從建文帝手中奪到皇位,原因就在於時機掌握的是否合適。先發制人,
後發制於人,往往勝負就在一念之間了。這個道理自然明白,不用我再多說……」
    吳三桂大笑著說道:「你真是我的知心人!」
    夏國相又說:「王爺如果認為此計正確,就應該趁現在人心思明之際,早日做起事
的打算,遲了恐怕會受制於人。」
    吳三桂沉吟半晌,說道:「現在行事還略為嫌早,必須先看看部下文武們之意如何,
等到時機成熟時,才可以乘勢而出。」
    夏國相贊同地點點頭,說道:「王爺的話有理,用恩義來結交將士,再用軍威進行
號令,確實是上策。只是不能露出風聲,早點行動!」
    從此以後,吳三桂對手下的將士多加撫慰,而對於有膽有識,才能突出的將領,更
是極力拉攏。關寧軍的老部下自不必說,對於招降的大西軍的南明的將領,只要被吳三
桂看中的,他都給於優厚的待遇,金銀珠寶自不必說,美女官爵也都毫不吝嗇。吳三桂
手下最寵愛的大將馬寶,原來就是孫可望的部下,孫可望兵敗雲南以後,馬寶投到吳三
桂帳下,吳三桂非常賞識他,收為心腹,馬寶得遇明主,也是死命效忠。吳三桂曾經對
人言,馬寶是己之許褚。再如王輔臣,吳三桂也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對他比對自己
子侄輩還好,後來王輔臣出鎮陝西,吳三桂每年還都要送去二萬銀兩。
    吳三桂為了網羅人才,往往不惜血本,當時甚至有人立下文契,賣身於吳三桂的,
一時傳為奇談!
    由於吳三桂掌管著雲貴的軍政所有大權,所以儘管雲貴兩省的官吏仍有從朝廷派任
的,可吳三桂懼怕朝廷派來的官員窺視他的舉動,便會用上自己的心腹之人。所以朝廷
所任命的官員,往往還沒有到任,就已經被吳三桂撤了。而吳三桂又有任命官員的權力。
由於官出平西王府,時稱「西選」。加上吳三桂任命的官員不受朝廷兵部和吏部的管轄,
往往在朝廷不得勢之人來投靠到吳三桂的府下,只要吳三桂欣賞,一紙手諭,就可以到
任就職了。當時「西選」的官員遍天下,不止局限於雲貴兩省,幾乎占了朝廷命官的三
分之一還強。
    與此同時,吳三桂私下裡開始整兵黷武,這時吳三桂的軍兵之中,原來的老關寧子
弟已經所剩不多了,而且大都已是老弱衰殘之輩了。吳三桂就選擇將士子弟和四方之士,
凡資質穎悟、身體強健的,都招到軍士中去,讓他們演兵練陣。而大多數士卒們都是孫
可望和李定國的舊部,都是身經百戰的士兵。
    自從入主雲南以來,吳三桂感到陳圓圓與自己越來越疏遠了。
    這時的陳圓圓已經快四十歲了。但姿容猶存,仍然顯得年輕嫵媚。兩道彎彎的眉毛
又黑又亮,細長的眼睛彷彿總含著暖意,端正的小鼻子下面,是一張輪廓鮮明的嘴。人
到中年,她漸漸地有些發胖,反而使她顯得神態安祥,舉止端莊,在她面前,任何人都
會感到自慚和敬重——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崇高尊貴的地位。
    在吳三桂的眼裡,陳圓圓永遠都是他心中最美麗的女人。自從吳三桂做了王爺,他
的嬪妃已經上千了,年輕漂亮,嫵媚嬌人的、甚至美貌勝過圓圓年輕時的都有,可是,
吳三桂心裡並不愛她們,在他心中只有一個所愛的女人,那就是陳圓圓,哪怕她人老色
衰,不再是以前那個嬌美如花,風華絕代的圓圓了。
    吳三桂能感覺到,自己同圓圓的疏遠,決不是年齡的關係,那是一種心靈深處的遠
離,陳圓圓喜歡清靜,從遼東剛把她接到雲南時,陳圓圓就說繁華的王府過於喧囂,讓
吳三桂給修一淨修之室。
    吳三桂決定為陳圓圓修築一個梳妝台。
    地址選在昆明城北一處地方,這一帶地方空曠,枕山臨水,甚是清雅。吳三桂就下
令在那裡建築樓房苑囿。起名為野園,雖名為野園,而實際上卻如同離官一樣華麗。
    在野園的旁邊,是一座風景宜人的山丘,叫做商山,山上樹木茂盛,景色秀麗,吳
三桂又下令在商山之下修築一座園林,同山林相連在山上又建了許多亭子用來游賞遠眺,
這處園子起名安阜園,園內修了石梯,直通商山寺。
    野園和安阜園的佔地面積很大,整個工程浩繁無比。
    下令建築之日,即張貼安民告示,讓周圍的居民,一概搬遷。
    由於百姓一來仇恨吳三桂,又因見他所做所為不合理,大多不肯搬遷,紛紛到地方
府衙裡遞稟子請求免遷。
    開始的時候,下面的官員害怕吳三桂知道了,會觸怒他,所
    以不敢上報,只是暗中發放補償搬遷費,令居民不要違抗。無奈後來勒令搬遷的房
屋太多,府縣官再也無力補償搬遷費用,才不得不稟告吳三桂,請示處置辦法。
    吳三桂知道後,勃然大怒,說道:「就是大明的天子,尚且不敢違抗我,難道這些
小民百姓反而敢跟我作對嗎?」
    隨即又貼出了告示,限令所有占用地方的居民,五天之內一概遷移,否則將即強行
毀拆房屋。
    等到了期限,雖然大多數的住戶害怕惹禍都搬走了,卻還有一些貧苦人家,沒有可
以遷徙的地方,只好再求地方官體恤通容。
    由於吳三桂已經下了命令,地方官見既然王府已經出頭,樂得輕閒,一個個都躲了
起來。
    吳三桂見有人違抗自己,下令捉拿了數十人,立即斬首,將房屋也全部焚毀。
    所以那些貧苦無依的的老百姓只能露宿山林,人數不可勝數,於是,嗟怒吳三桂之
聲,響徹遠近。吳三桂為討陳圓圓歡心,哪裡會顧得這些,對傳言一概不聽。
    在商山腳下,墳墓很多。那些貧苦的百姓活人尚且無力遷居,哪裡還有力量顧及死
人的墳墓。所以吳三桂更以這些墳墓妨礙工程建築,又怨恨居民不將墳墓遷走,所以下
令一概掘起,扒出屍骨,把它們堆到一起,運到十幾里以外,用土掩埋,成了亂家一丘,
也分不出是誰家的墳墓。在古代,祖上的墳墓是不能隨意遷動的,挖祖墳是天良喪盡的
行為,所以怨恨吳三桂的人多不勝數,一時間,怨聲載道。
    經過一年多的時間,上萬人的辛苦勞動,兩座園子終於建成了。
    吳三桂又下令,凡有奇花異草,珍禽奇獸和一切玩物,都搜羅而來,放置各園之中。
如果家有奇珍異寶藏匿不獻出來的,一旦被發現,就會被羅織罪名;或派人領兵硬行掠
取。因此為建築野園,騷擾地方百姓,比興兵打仗還要嚴重。
    自野園落成之後,吳三桂對於文墨不太精通,又怕人說他是一介武夫。於是故作風
雅,下令徵集文人題詠野園風景。
    當時有個狂生夏嚴,為表示對吳三桂的不滿,題了月台聯道:
    月明政國難國首,台近荒墳易斷魂。
    吳三桂初時不解其意,把兩句詩當作了佳句。後來手下的人告訴他,詩中帶有挖苦
諷刺的意味,吳三桂勃然大怒,令削去詩聯,立即捕捉夏嚴,斬首示眾。
    等到野園裝修點綴完畢,又在園中開闢兩條小河,直通外海。每到夏季,吳三桂就
攜帶嬪妃乘舟泛游池中。
    吳三桂雖托名為圓圓築地修齋,實是借此機會大興土木。只在園中僻淨之所,建立
了一座小樓,直通梳妝台,作為陳圓圓安身之所。吳三桂也不時同她共處其中。
    除了陳圓圓的樓台以外,整個園中樓閣亭台,風軒水榭,繁華無比。
    又在野園之中修建了列翠軒一座。列翠軒俯臨池塘,夾道皆種楊柳,池內又遍植蓮
花。每年夏天,吳三桂都要與諸妃們在軒內臨池而玩。軒內分廳事五座,窗外平地數十
丈,都種上了細草。吳三桂本來不善長書法,卻喜好與妃子們在列翠軒內臨池書寫。但
凡春秋佳日列翠軒內就會張燈結彩,設宴擺席。
    每當此時,吳三桂就會攜帶筆墨到軒內,手書擎巢大字,眾位侍臣數十人環列周圍,
鬢影釵光,發出陣陣驚歎,吳三桂就會將筆一拋哈哈大笑……
    吳三桂還不時與陳圓圓乘車在野園之內游覽,所以陳圓圓雖名義上說是修齋,實際
上奢侈豪華遠甚於過去。
    除了野園之外,吳三桂還把永明故宮——即平西王府附近的柳營一帶,也改作了珍
館崇台,而且從平西王府修築車道,直通野園。並設立演武廳一座,每當秋天涼爽的季
節,吳三桂傚法春秋吳王闔閭,在宮中教官女們演練美人戰,與諸姬列隊為戲。
    除修建這些供自己游玩享樂的場所之外,吳三桂也在為自己的大業做著準備。
    五華山平西王府的後山上,修起了一排排的大石屋,那是吳三桂的藩庫,裡邊的金、
玉、珠、寶、瑤、珙、璧、圭疊積如山,庫房的旁邊是鑄錢司的作坊,裡面在日夜不停
地化銅煉錫。武庫裡已貯滿了各式各樣的武器。在銀安殿兩旁的一個個廊房裡,設著兵
馬司、藩吏司、墁奉司、慎刑司、鑄造司……一切都按朝廷設置,只不過簡化了一點,
變了變名字,山下高大的仿漢建築向四處延伸……
    如此窮奢極侈,自然要橫征暴斂。但吳三桂都為了心中的那個願望,顧不上許多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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