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地守京
    公元1643年,崇禎十六年李自成由西安出兵,攻佔三邊(今日陝北一線的定邊、靖
邊、安邊地區)地帶後,山西無可守之兵;京師形勢日趨危急緊張。這時,大明舉國上
下,只有兩支勁旅了,一是左良玉,一是吳三桂。
    左良玉此刻兵在武昌一帶,防止張獻忠東出;又兼左良玉匪氣嚴重,難以駕馭,朝
中大臣不想讓他入守京師。吳三桂的鐵騎兵訓練有素,部伍整肅,現在是扼守關寧一線
的鋼鐵長城。這支軍隊如能與李自成作戰,京師可保!
    但是,吳三桂的軍隊又是目前能與滿清抗衡的惟一一支勁旅,倘若吳三桂回守京師,
那麼,關寧一帶,落入滿清手中,又將如何是好?
    正在崇禎舉步維艱,愁眉不展的時候,給事中吳麟征上了一道奏折:
    「請棄關外地,速召吳三桂入京勤王!」
    陝西總督余應柱亦同時上書:「闖賊勢大,非全力誅之不可。請調兵關東吳三桂及
天下雄鎮,會師真保之間,並力協剿,庶賊可滅。」
    一石激起千層浪!
    吳麟征與余應柱的奏折向一片惶惶的大明君臣打開了一條新思路:棄地回守!
    然而這就意味著必然丟棄國土。這樁罪名畢竟是一樁鐵鑄的罪惡,主動棄地又是曠
古未聞之事。這個奏折給了崇禎以希望,也給了他一個巨大的風險。他既覺刺激,又覺
激動。
    在崇禎看來,關寧鐵騎戰勝李自成,那是板上釘釘,不言而喻的事。而問題的關鍵
是,他崇禎敢不敢把祖宗留下的基業丟一部分餵給滿清這個無底洞!大明上下,對滿人
和李自成是一視同仁的:他們全是敵人,全是必要剿除的。滿洲人是夷,李自成是寇!
當崇禎只有一個王牌師時,他是先防夷,還是先剿寇?防寇則失地於夷,千古大罪也!
防夷則失政於寇,千古恥辱也!
    罪惡與恥辱,
    內患與外患,
    崇禎幾天苦苦地煎熬著,思索著,……
    崇禎所過的歲月好像是在泥濘的道路上,一年一年,艱難地向前走著,兩隻腳愈走
愈困難,愈陷愈深。不斷有新的苦惱,新的不幸,新的震驚在等待著他,因此他在每日
的提心吊膽中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為什麼會這樣呢?他有時似乎明白,有時又不明白。
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斷絕要當大明「中興之主」的願望,只不過不再公然對臣下說出而
已,他只是默默地努力著,希望著。
    崇禎內心反覆較量著,搏鬥著,最終,要做「中興之主」的念頭占了上風!他要做
「中興之主」,就得先解燃眉之急,而現在火燒眉毛的事就是李自成這個流賊呀!於是,
崇禎最後選擇了「棄地衛京師的」策略。
    但是,這話他不能說。因為他是皇上,作為皇上,怎能承擔放棄土地這一難堪罪名,
讓史家、讓後人罵個狗血噴頭,體無完膚呢?必須有人動議,讓某大臣承擔這一罪名,
而他崇禎則必須扮演一個群臣公議,皇上無奈的角色,這方可對歷史有一個圓滿的交待。
    恰在此時,薊遼總督王永吉再次上表,請求放棄關封孤懸的寧遠一帶,召吳三桂入
京!這給了崇禎一個台階。他慌忙細細總覽奏折,其疏曰:
    寧遠城孤懸二百裡外,四面阻敵,防御極難。且寇氛日迫,三輔震驚,宜撤寧遠,
令吳三桂統邊兵守山海關,若余師有警,關門之援,可旦夕而至。若此,則不獨寧遠軍
民欲入關以圖存;即山海平民,也欲借寧遠兵力以自助,請教鎮臣吳三桂以料理。
    這道緊急奏折,給了崇禎皇帝一個重新發動討論「棄地守京」的機會!
    崇禎立即召大學士、首輔大臣陳演與魏藻德,兵部尚書張縉彥前來計議。
    三人立刻列齊。崇禎把王永吉的奏折給他們看了,問道:
    「王永吉所言,與吳麟征、余應柱不謀而合。目今京師危急,眾愛卿以為此法可行
否?」
    「這……」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竟一時無人表態。
    原來,明末大臣多是油滑虛榮之輩。他們遇事首先想到的不是事情本身應如何處理,
而是首先想到自身的平安和烏紗帽的安全。那種有可能帶來某種責任與輿論譴責的舉動,
他們斷不肯為。
    再者,崇禎又是一個剛愎自用,力圖顯示聖明的勤政之君;他事必躬親,而又不承
擔任何錯誤決策的責任;當一種決策帶來惡果時,必然有一個大臣獲罪下獄、處死。因
為皇上是聖明的嘛!明末大將名臣如孫承宗、袁崇煥、盧像升者,哪個不是才華出眾?
但無一不是毀在英明而又多疑,勤政而又刻薄的崇禎手中。面對這樣的皇帝,大臣們油
滑自保似乎也找到了理由。
    陳演為首輔大學士、名義宰相,不說話。
    魏藻德亦為大學士,不說話。
    張縉彥畢竟武人,卻也欲言又止……
    崇禎見人人無語,心中十分惱怒,但他天生一張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臉,因此並沒
表現出來,只是低沉地又問了一句:
    「眾卿以為如何?」
    皇上再次動問,可就不能不答了。陳演瞧了瞧另外兩人,便知他們把希望寄托在自
己身上。於是,他躬身說道:
    「棄地守京,乃軍國大計。應該在早朝庭議而決之。懇請皇上召全體朝臣議定。」
    崇禎瞇著眼靜靜地望著陳演,他怎麼會不明了這三個人所思所想?只不過怕承擔罪
名而已。好一會兒,崇禎才輕輕冷笑了一聲,聲音不大,陳演三人卻嚇出一頭冷汗。崇
禎卻沒多說什麼,只簡單他說:「好吧!」
    於是,一個「棄地保京」的方案,被提到御前會議上正式討論。
    朝臣們分為兩派。主張棄地入京者慷慨激昂,主張慎重行事者滿臉肅然。最後,似
乎又都同意棄地入衛京師——吳三桂的命運似乎就要被決定了!崇禎坐在寶座上,毫無
表情,彷彿一尊金面菩薩。他內心正在暗自欣慰,正在草擬如何同意的措詞腹稿……
    不想此時陳演卻站出來,一番慷慨陳詞:
    「陛下,臣以為不可棄地。一寸山河一寸金,寧遠兵撤回京師,遼東之地將拱手送
於滿人,此為千古非議之大罪也。萬萬不可為之!」
    此言一出,剛才還鬧哄哄的朝堂頓時鴉雀無聲——難道不是這樣嗎?誰敢承擔這
「千古非議」!
    立即有人附合陳演,反對棄地。
    良久,殿中紛壇一片,彷彿街市行人在討價還價……朝臣們竟三五成群地圍成小圈
子議論爭執。不知是誰,建議擴大會議再論。於是,皇上口諭傳出:「復集科道九卿會
議德政殿。」
    朝臣紛至,連在京養病的吳三桂之父吳襄也被請來「旁聽」,以示對吳門的恩寵。
    其實,當陳演一出來反對時,崇禎也已知其意了,他不就跟自己一樣想逃出史書之
責嗎?好聰明的陳演!崇禎暗自冷笑了一聲。
    紛亂中,崇禎向陳演點頭示意,招至近旁,小聲問道:「不棄城入京,依卿之見,
將京師送於李賊?」
    「這……」陳演臉騰地紅了。崇禎微微一笑,又低聲說:「棄城入京,誠屬下策,
然此為不得已之舉,卿須擔待方可。」
    「是,臣遵命。」陳演忙躬身退下。他心明如鏡。只要自己當眾明確反對,便可逃
脫史書之責,將來有回旋余地,皇上也沒怪罪自己的理由了;之後,他再沒必要反對,
只要自己不擔責任,京師保住了,比什麼不好?看來,皇上已洞察自己的意思了,可此
時,誰又顧得了那麼多?
    再討論時,兵部尚書張縉彥正面表示贊同棄地。他大聲說道:「寧遠孤城,其勢必
棄!今日棄之尚可收復,他日棄之永不復!可采棄地不棄人之法,命吳三桂在關寧民眾
中盡征精壯為兵士,余皆遷入關內,勿委之於敵。如此一舉兩保,與民眾無損,有何不
可?」
    兵部長官如此堅決,且所提「棄地不棄人」之法,確是一條好計:一可擴大兵源;
二可保衛京師;三可為「失地」之罪大大淡化。於是,大臣們茅塞頓開,一片響應。
    此議首倡者吳麟征本為兵部的兵科給事中,相當於現代的國防部長作戰處長一級,
中級官吏。他此時慷慨陳辭,聲震殿中,一副熱血氣像:「寧遠四城是否可棄?本應由
皇上與輔臣會同總兵吳三桂密議決之則可!如此大殿庭議,誰來承擔責任?當此以往,
何日可決?臣自請承擔罪責,為國家京師確保而不辭其咎!」
    吳麟征說到此處,不由熱血沸騰,熱淚奪眶而出,接著說道:
    「自我大明內憂外患迭起,城地失去多少?將士死去多少?朝廷何曾惋惜?那些馬
革裹屍、橫屍西市者,皆懷志而未瞑目。寧遠一鎮,人傑地靈。棄地守京,為根本大計,
卻如此不決,臣思之再三,不覺汗淚俱下……」
    滿殿文武,被吳麟征一席感情激昂的話語,弄得啞然無語。誰都知道,此事如此委
決不下,不就是都在逃避責任嗎?不就是誰都從自己切身利益著想嗎?皇上如此,陳演
如此,你如此,我也如此,哈哈,普天之下,就出了你吳麟征一個傻冒兒!
    終於,朝會同意了棄地不棄人,回師保衛京城的決策!之後,崇禎命緊急籌集軍餉
百萬兩,同時命吳三桂立即著手佈置遷民事宜並賜尚方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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