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洪武十四年夏,馬娘娘經過一場重病康復之後,朱元璋特意召百名高僧進宮為皇後 做了法事,欣喜之余也懷著深深的歉疚。因為馬娘娘這次生病,與去年對宋濂的懲處有 關。宋濂是一位飽學經儒的一代名臣,深受朱元璋的賞識和器重。為朱元璋和太子朱標 講解經典,忠心規諫。皇太子尊稱他為師傅,幾乎是言聽汁從,特別是以仁政治天下的 教化使這位太子引以為行動準則。到了洪武九年之後,宋濂清醒地看到,朱元璋已經開 始對開國功臣多疑猜忌起來。太子暗地向他透露說:「父皇日漸疑忌,說是文臣們搖唇 鼓舌,會不會譏諷他出身寒微,不通文史?武將們居功自傲,說不定暗裡結黨營私,打 著篡奪皇位的主意。」時隔不久,曾為大明王朝立下汗馬功勞的劉伯溫吃了朱元璋派去 御醫的兩劑藥,莫名其妙地死了。宋濂不寒而慄,決計隱退,便以年老多病向皇帝上了 一紙請求退養的奏章。這正合皇帝的心。宋濂回到浙江老家後深居簡出,言行謹慎,蟄 伏於書齋整理舊稿,纂述新作,同時輔導四方莘莘學子,獎勵後進……但是,一場血潮 的波瀾終使安分隱居的宋濂逃不了滅頂的災難。洪武十三年,朱元璋為了屠戮功臣,蓄 意制造了「胡惟庸謀反」的血案,瓜連枝蔓,殺了三萬多人。宋濂的次子宋遂、長孫宋 慎,坐胡黨之案被殺。宋濂和妻子兒女也難逃劫難被捕下獄。太子朱標竭盡全力搭救師 傅。朱標哀求皇帝赦免宋濂,朱元璋不聽,朱標磕頭沁血,皇帝罵他「懦弱無能,婦人 之仁。宋濂罪當株連,按律當斬。等你當了皇帝之後,再去為他平反吧!」朱標悲憤萬 分,跳進太液池尋死以對師傅致歉,被太監救起之後,朱元璋越發生氣,竟至萌生廢了 他太子的封號。 太子朱標絕望了,求助馬娘娘。馬娘娘聞道朱元璋要斬宋濂,吃驚而憤怒。她比一 般人知道更多,宋濂跟了朱元璋數十年,勤謹忠信,扎扎實實地創建了無數業績,對朱 家父子大明王朝可謂是鞠躬盡瘁,肝腦塗地了。他嚴於律己、寬以待人,處處謙恭謹慎, 同僚尊重推崇,皇帝倚重信賴。她想起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和次年四月,朱元璋兩次賜詩 贊譽宋濂,「聰明心地實無欺,燦燦文辭真可梯。論道經邦誰解及,等閒肯與佞人齊?」 「景濂家居金華東,滿腹詩書宇宙中。自古聖賢多禮樂,訓令法度舊家風。」每次來濂 入覲,朱元璋起身相迎,命設座沏茶。甚至她和朱元璋早膳,也讓宋濂陪食。她清楚地 記得,那年秋日夜宴,皇帝與她請宋濂一同食宴。她知道宋濂不會喝酒,可朱元璋興之 所至,硬要宋濂陪他豪飲三杯,弄得宋濂滿臉飛赤暈頭轉向,走起路來飄飄然踉蹌欲倒, 朱元璋哈哈大笑,作了一首《醉贊善大夫宋濂歌》:「西風颯颯兮金張,特會儒臣兮奉 觴。目蒼柳兮裊娜,閱澄江兮洋洋。為斯間而再酌,異清波兮水光。玉海盈盈而馨透, 泛瓊囗兮銀漿。宋生微飲兮早醉,忽同游兮踉蹌。美秋景之樂,但無量於彼兮何傷。」 皇帝還大發感慨地說道:「朕作此歌,意在讓後世皆知君臣同樂一至於此也!」並令太 子贈師傅白馬,作《白馬歌》,又是一番唱和……「君臣親密無間雖唐太宗與魏徵也不 過如此吧?」馬娘娘憤慨地想道:「怎麼說翻臉就翻臉,竟至忽然要殺宋先生呢?」於 是決計與皇帝論理,拚死也要解救宋先生。就在此刻,皇帝到了坤寧宮,馬娘娘劈臉便 問:「皇上要殺宋先生?」朱元璋怒喝道:「宋濂不殺,不足以鎮天下!」馬娘娘說: 「宋先生犯了什麼罪?」朱元璋說:「他孫子宋慎是胡惟庸一黨,叛逆之罪。」馬娘娘 說:「宋先生孫子犯事,已經處斬,怎麼就要無故株連宋先生呢?」朱元璋一拍桌子怒 目相向:「你……你竟敢為叛黨說情?」馬娘娘十分鎮靜地抬眼迎著皇帝的目光,說: 「皇上是否確有證據證明宋先生也是叛黨?」朱元璋語塞,馬娘娘語氣平和地說:「皇 上,既然宋先生並未謀反叛逆,他就還是太子的師傅。平常百姓家替子弟請先生,都能 禮義同全,敬以『天地君親』之列,何況天子之家呢?而且宋先生還鄉居住,遠離京師, 哪裡知道什麼胡黨之事?」朱元璋粗暴地摀住雙耳吼道:「馬秀英,別說了!我什麼也 不要聽!宋濂必斬!」到了午餐用膳時,朱元璋的脾氣緩和了,反覺得上午不該向皇後 發那麼大的火氣,這是自與馬娘娘結婚以來第一次對馬氏的不恭和發怒,鎮靜以後心中 難免歉疚,所以午膳時,朱元璋傳諭膳食監特意做了馬娘娘平日最喜歡吃的幾樣葷菜: 清燉豬手、紅燒雞肫、糖醋鯽魚、糖拌牛百葉,又特意備了一壺御制陳釀——馬娘娘筋 骨常酸,每每小酌兩盅——兩只金盃放在皇帝皇後的面前。入席之後,朱元璋揮手撤去 奏樂,親手提起金壺為馬娘娘斟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他舉杯邀馬娘娘共飲,「皇上 自飲吧,臣妾今日不舒服。」朱元璋伸筷為馬娘娘挾塊雞肫放到她的銀碟內,她沒有吃, 只是伸起筷子專撿幾樣素菜嘗了幾口。朱元璋奇怪,問道:「這幾樣菜是你平日最喜歡 吃的,今日為何一口不沾?」馬娘娘深深地歎了口氣,說:「唉,既然皇上執意要殺宋 先生,臣妾也沒有辦法。宋先生總算是做了俺家伢們師傅一場,如今就要死去,臣妾只 按俺在民間時禮節,戒酒戒葷為宋先生修福,祈求先生黃泉路上平安……」說罷眼圈紅 了起來,滴下眼淚。朱元璋動了惻隱之心,想起馬娘娘一生對自己的諸多體貼、溫存和 幫助,動情地撫著她的手背,說:「馬氏,就依了你,朕不殺宋濂了,你我干了這杯 吧。」馬娘娘越發難禁淚水,什麼話也沒說,端起杯子,一口氣喝乾了…… 到了次年夏天,朱元璋應了馬娘娘的請求,到太平鎮十裡荷塘觀賞荷花。皇帝一高 興,大擺鑾駕,浩浩蕩蕩出動了數百人,御林軍明盔亮甲,全副武裝,儀仗隊錦衣華裳, 旌旗蔽日。黃龍傘、雀金扇簇擁著華貴軒昂的高大馬車,幢、幡、麾、纛、旗、鋮、星、 瓜、杖在六月的陽光下閃閃生輝。隊伍進入太平鎮以後,十多輛王子王孫公主駙馬的車 隊震得石板長街隆隆響聲如鼓如雷,百姓們來不及閃避便都跪伏街旁,街邊三步一崗五 步上哨的軍士更顯得長街肅殺,萬人齊哈。馬娘娘從車窗向外看去,百姓們汗流滿面, 跪伏滾燙的石板上,一定是很痛苦的,哪裡像她與皇上車轎內冰桶生涼這麼舒適愜意呢? 便對皇帝說:「皇上,咱出來賞荷原是圖個消閒,如此地動山搖,實在是勞民傷財,於 心不忍吶。你我都是農家出身,深知民間辛苦,理當惜民如子啊!」朱元璋也看到了車 外情景,贊許地點點頭:「你說的實在,來年若是再到太平鎮賞荷,俺聽你的,決不興 師動眾,就你我二人,帶著聶慶童,來他個老頭老媽子一邊吃茶,一邊賞荷,一邊話舊, 做個普通百姓,嘗嘗人間煙火,不亦樂乎?」馬娘娘不無傷感地說:「好倒是好,就是 我這身子恐怕……」朱元璋連忙摀住她的嘴,說:「你馬秀英福大命大,長命百歲,俺 倆白頭偕老……當年做夢也沒有想到,俺當上了皇帝,你做了皇後,君臨天下……俺生 來性子急,脾氣暴,過於嚴猛,殿前決事,往往震怒,到了後宮,也多虧你坦誠開導, 隨事勸諫,登基以來,許多公卿大臣都是因了你的勸說,救了他們的命。你真好比是朕 的長孫皇後啊!」馬娘娘說:「謝皇上恩眷,皇上每每向王公大臣把巨妾比做唐朝的 長孫皇後,實在是誠惶誠恐。唉,夫婦白頭偕老倒是容易,君臣之間真誠相待確是困難 啊!皇上能時時不忘臣妾共患難同貧賤日子,更希願皇上不要忘記與功臣宿將們打江山 創大業的時光。」朱元璋再沒有說什麼。傳諭太監稟報,賞荷亭已到。
  ヾ長孫皇後:唐太宗李世民皇後,以賢德著於史。朱元璋用長孫皇後喻其妻馬皇後,
足見他對馬皇後的深情和敬重。
    亭子三面臨水,十分開闊。放眼湖蕩,萬朵荷花白的、紅的。黃的參差翹首,俏格
格的蓓蕾窈窕搖曳。清風徐來,一陣陣沁人心脾的馨香飄湧亭中。桿桿翠葉托著圓晶晶
的銀珠熠熠生輝,紅蜻蜓黑蜻蜓自由翻飛,翩翩起舞,或尾巴翹豎俯立於荷瓣之上……
朱元璋、馬娘娘臨欄側身觀賞,太子朱標、太子妃常氏、十三歲的皇太孫朱允炆以及李
淑妃、郭寧妃、駙馬梅殷、歐陽倫、寧國公主、安慶公主等各自憑欄,指指點點,笑語
諠譁。朱元璋和馬娘娘沉浸在天倫之樂的愉悅中。馬娘娘越發高興,便向皇帝提議說:
「皇上,今日與兒孫賞荷,十分快活,這滿湖荷花,扁舟往來,確有詩情畫意,大家對
景當詠,請皇上帶頭,然後依次聯詩,做不上來的便罰,好麼?」這一倡議,得到包括
朱元璋在內的所有人哄然附和,排好了吟接先後次序。於是皇帝捋髯笑道:「皇後懿旨,
朕當承諾。好,我先帶個頭。」略作沉吟,脫口誦道,「碧葉銀珠動——」馬娘娘接口
道:「粉荷金蝶餐——」郭寧妃接道:「色紅輝映日——」朱標接道:「香動醉回瀾—
—」燕爾新婚的駙馬歐陽倫風流倜儻轉動秀眸接誦道:「細浪錦鱗泳——」安慶公主立
即接口:「輕風夕照煙——」梅殷朗聲說道:「落霞孤騖遠——」話沒落音,歐陽倫大
聲打斷說:「不行,不行,駙馬兄這句詩是王勃滕王閣序中的現成語,抄襲而來,要
罰!」眾人跟著起哄:「罰!要罰!」安慶公主尖聲喊道:「罰姐夫學狗叫!」梅殷沉
下臉來,說:「不,我學虎嘯!」說著便「哞——哞」地大叫起來,引得眾人捧腹大笑。
梅殷改詞吟道:「落霞征馬疾——」寧國公主接道:「缺月亂螢翩。」朱元璋將折扇一
拍,粗豪而吟:「秋風歌肅殺——」馬娘娘調子低沉地對道:「蓮葉苦凋殘——」朱元
璋昂首哦吟:「泥下千絲藕,明年百卉繁!」安慶公主又尖叫起來:「罰!罰——下面
該是寧妃娘娘接的,父皇搶詞了。」又是一番起哄,朱元璋興致勃勃地說道:「梔子說
罰就罰,俺來唱一段家鄉小調鳳陽花鼓詞好不好?!」眾人齊聲叫好!朱元璋便清理嗓
子,粗獷地唱起來:「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寶地上出了個朱皇帝,上天
又送來馬娘娘……」亭子上的皇親也被逗樂了,感染了,跟著喊起鑼鼓點兒,「咚咚咚
咚咚……」歡聲笑語飛出亭外,飛到十裡荷塘,也蕩漾在每個皇親的心頭……
    「真開心啊!」朱元璋從沉湎中回到現實,不由得感歎地說,聶慶童懵懂地望望皇
帝,趕忙應承說:「開心,開心。」
    朱元璋尋著了當年與馬娘娘和皇親們賞荷的亭子,已是今非昔比,面貌一新,成了
一座三層樓台的壯觀殿閣,閣上俯懸巨大匾額:「龍聖閣」。大概是地方官為了紀念皇
帝曾在此賞荷而翻建的吧。令朱元璋掃興的是,守衛樓閣的吏卒不認識他是當今皇上,
誤以為是布衣百姓,民間老翁,拒之門外,說是只有八品以上官吏才能恩准登樓賞荷。
朱元璋自然不便發火,更不能暴露身份,只得與聶慶童悻悻然離去。不過守門的吏卒還
算客氣,告訴他,要賞荷花,太平鎮上的仙客茶館是絕佳的去處。
    日中時分,朱元璋帶著聶慶童來到鎮上一家傍湖臨街的仙客茶館。朱元璋已熱得汗
流浹背,使勁地扇著手中的芭蕉扇。他們在樓上一間憑臨荷塘的桌邊剛坐下,便有茶房
笑容滿面地走過來,一口氣報了碧螺春、龍井等七八種名茶細點。朱元璋在宮中喝遍天
下佳茗,只點了一壺山寺野茶。要了兩屜小籠包子,四碟小菜,醬豆莢五香蠶豆、采石
干、無錫香菜。他與聶慶童以主僕身份混跡在喧喧嚷嚷的茶館中,兩個人對坐飲茶小吃,
誰也沒有在意他們。聶慶童審慎地掃視一眼周邊的茶客,就發現七八個面目熟悉的御林
軍化妝成客商模樣雜坐其間。忽然,他瞥見靠門邊的坐位上,扮為行醫郎中的禁軍統領
梅殷,目光相撞,他幾乎高興得叫出聲來。梅殷正端著茶杯,漫不經心地搖搖頭。
    朱元璋憑窗眺望湖蕩,芰荷凌波,香氣襲人。這景象恍然如昨,十六年前與皇後太
子駙馬公主一起賞荷的情景,馬娘娘的濃濃興致,皇親們融融樂趣,作詩聯句罰吟罰唱
的歡娛喧嚷,儼然縈迴耳際。於今景色依舊,親人已逝,世事浮沉,過眼滄桑,不覺升
騰起縷縷傷感和莫名的惆悵。
    聶慶童從朱元璋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窺探出老皇帝的心跡,「皇上一定是想起馬娘
娘和太子殿下了,」他心裡想:「舊地重游,人世全非,覽物思情,必生愴涼矣。」他
急著想個辦法來岔開皇上的憂思,忽然看見一個唱小曲的女孩正走過來,連忙小聲地對
朱元璋說:「皇……老爺,唱小曲的來了,老爺想不想聽聽?」朱元璋從沉湎中側過臉
來,見小女孩正在幾步以外邊敲兩頭鼓邊唱小曲。女孩只有十二三歲,長得很娟秀,她
身邊一個中年男子操著胡琴和笛板。朱元璋早就知道,江南市鎮茶館,往往有江湖男女
演唱的南詞,灘簧、花調、大書、道情、戲法、隔壁戲、木偶戲。花鼓調、蓮花樂等俚
語村調,難登大雅之堂,在宮中絕聽不到,而那些陽春白雪古板單調的宮廷樂曲實在聽
膩了。他少年時在民間常聽小曲,自己也會哼幾句鳳陽花鼓調,所以聽到這小姑娘腔如
出谷雛鶯婉轉啼鳴不覺感到親切,饒有興趣地支頤傾聽,那女孩正唱的是元曲中無名氏
的【正宮】《醉太平》

      堂堂大元,
      奸佞專權。
      開河變鈔禍根源,
      惹紅巾萬千。
      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
      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
      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

      奪泥燕口,
      削鐵針頭!
      刮金佛面細搜求。
      舞中也覓有,
      鵪鶉嗉裡尋豌豆,
      鷺鷥腿上劈精肉。
      蚊子腹內刳脂油。
      虧老先生下手。

    唱罷,引得一陣哄堂笑聲。茶客們紛紛給那女孩施捨些紙鈔、銅錢。朱元璋也咧開
了嘴,叫聶慶童給唱小曲的一張價值五十文的小鈔,唱小曲的父女驚喜異常,從來沒有
人給過這麼多的賞錢,趴在地上給朱元璋磕頭。
    茶館裡亂哄哄高聲大嘩高談闊論。這些茶客大體是商賈小販,四鄉村民,每天早晨
由各鄉村開船來埠,中午由鎮還鄉,到鎮後便步入茶館。繭、絲、新米上市時,茶館成
了鄉人探聽市價行情之所,而那些經營絲繭米以及其地土產的掮客也出沒活躍其間,從
中撮合,賺取佣金。也有些閒適老人地主紳董書生學子在此飲茶聚談,而那幫市井無賴
游手好閒的紈挎子弟也往往跑到茶館廝混。朱元璋一邊飲茶一邊欣賞,不時看一眼喧喧
嚷嚷的茶客。鄰桌兩位老人的閒聊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們的桌上擺著兩只精緻的鳥籠,
似乎都是畫眉。一位精瘦老人看上去已年逾古稀,眉毛胡子全白了,但精神矍鑠,聲音
宏亮,穿白色夏布衫褲,搖著一柄繪畫折扇;另一個老人很胖,像個羅漢,年紀約在六
十開外,穿一身象牙色紡綢衫褲,他敞著前胸,不住拿手巾往頭上胸前揩汗,一柄芭蕉
扇搖個不歇。朱元璋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傾聽著他們的交談,那胖老頭把芭蕉扇將臉面
半遮探身對瘦老頭笑道:
    「老哥,剛才那唱小曲的詞意你聽出來了麼?那原是譏曬前朝貪官污吏的,其實本
朝又何嘗不是如此?」
    瘦老頭將折扇一合,在桌上點兩點,又指指上面,說:「本朝洪武皇帝聖明天縱,
革新吏制,勵精圖治,普天之下確是欣欣向榮。皇上最恨貪官污吏戕害百姓,危害社稷,
敕諭官吏貪贓到六十兩以上者梟首示眾或剝皮處死。」
    「嗨,那是前些年,果然雷厲風行,真夠厲害的,如今就不同了。」
    「唉,貪官殺不盡,見財起異心,這幾年貪官污吏又如蝗蟲飛來。更有甚者,一層
騙一層,下官瞞上官,官官相衛,隱而不舉,恐怕只有皇上被蒙在鼓裡。」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是古話民諺,歷朝歷代在所難免。老子雲,天網恢
恢,疏而不漏,說得堂皇,其行難矣。反正老哥與兄弟已告老還鄉,眼不見為淨。」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皇上功德無量,德澤兆民。可是,本朝建號才僅三十年,
儘管萬歲嚴刑峻法,屢頒法律,殺了貪官污吏數十萬,而眼下為官者仍然每發貪贓大案,
未發者更不知有多少。如此幾代以後……」
    「壞就壞在法行於賤而屈於貴,」胖老頭瞥了一眼搖著芭蕉扇的朱元璋,又探過身
去壓低聲音說,「老哥,武定侯國舅爺案子聽說過了麼?」
    「老朽曾有所聞。」
    「這不,一筆勾銷了。正所謂法之不行,起於貴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近來駙
馬都尉歐陽倫私茶案,朝野皆知,沸沸揚揚,老哥知道麼?」
    「當然知道。老朽門生便在吏部衙門供職,上月他來鎮上便悄悄對我說了。」
    「如此私茶出境大案,全國絕無僅有,若是換成別人,一百顆項上之物早已落下,
可是又如何呢?至今不見下文。」
    瘦老頭唰地打開折扇,緊搖幾下,歎息道:「以上位之英明果決,自然會大義滅親
的。」
    「不然。歐陽倫罪在當死,婦孺皆明此理。可是人家是天子嬌客,安慶公主的夫婿,
皇上怎麼能讓皇家金枝玉葉成了寡婦?」
    「可是,天底下殺了貪贓者數十萬,其妻其妾,不都是變為寡婦了麼?」
    朱元璋聽到這話,變了臉色,霍然站起。旋即又沉靜下來,探身插話說:
    「聽口氣,二位皆是告老還鄉的朝廷官吏,你每議論這些,就不怕錦衣衛探了稟報
皇上?」
    瘦老頭喇地收了折扇,不恭地諷刺道:
    「老先生原來在竊聽老朽閒話。承蒙老先生關照。不過老兄台過慮了,老朽雖一生
官卑職微,縣衙裡一個小小書記,然對皇上忠貞不貳。食君之祿,分君之憂,皇上對那
班惡贓皮深惡痛絕,今國舅郭大將軍犯律駙馬歐陽倫貪贓踐法的消息不徑而走,傳遍宇
內,天下臣民誰不議論?錦衣衛還能把天下人的嘴都縫起來鎖起來麼?」
    「這……」朱元璋覺得這位老先生說得光明磊落,句句在理,無以對答。正懊惱時,
四五個光腳赤膊的無賴闖了過來,不問青紅皂白便往朱元璋和聶慶童身邊的座位擠過來,
幾雙手伸進碟裡抓著小菜往嘴裡便塞,還不乾不淨地說:「老梆子滾到一邊去!」「讓
小爺們享用享用!」朱元璋哪受得如此奚落辱罵,勃然震怒,猛拍桌子,罵道:「大膽
狂徒,該殺!」那幾個潑皮舉拳就要打,忽然間鬼哭狼嗥般哎喲哎喲叫喊起來,原來就
在他們逼近朱元璋座位時,早被坐在門邊的駙馬都尉梅殷和改裝的禁軍們盯上了,從不
同方位,迅速靠攏來,當潑皮們舉起拳頭時,胳膊很快被身後幾個戴草帽的人扭斷了。

深夜,已屆亥時,大明皇宮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黑暗中,雷聲隆隆,倏忽間碰撞成一 聲劇烈的驚炸,捶擊在嵯峨殿閣的屋脊上,飛簷上。豪雨如注,藉著暴風,萬條雨鞭猛 烈地抽打著宮牆,門窗,御道,廣場,樹木,發出一陣陣尖厲刺耳的鳴叫,伴和極不協 調的鐵馬叮噹的響聲。那撕裂黑沉沉天幕的閃電,如同怪獸閃光的利爪兇狠地伸進每一 座宮殿門窗內。紫禁城裡巡夜的梆聲和太監斷續的尖叫聲,偶爾從片刻間的沉寂中傳來, 顯得蒼涼而遙遠。那風雨中飄搖的宮燈似荒原中明滅閃爍的鬼火。 乾清宮西閣內依然燈火通明。朱元璋默默地佇立窗前,看著窗外的風雨閃電,心中 卻如置荒原般孤寂。微服私行太平鎮所經歷的民間的情趣,使這位深居簡出專橫兇狠的 古稀君王獲得一個普通老人的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愉悅歡欣,那久違了的瀰漫著鄉村 六月的田園氣息,農家庭院的親切和愜意,與小狗子對話的天真和諧趣,清溪謬足的爽 涼和童心,還有小鎮的繁榮,茶館的喧嚷,荷塘的清麗,蓮花的芬芳……似一場短暫的 夢,很快被皇帝紛繁的國事驚擾,撕成了光怪陸離的碎片。他側目看看身邊的老太監聶 慶童,大概和自己一樣,主僕太平鎮之行那開心活潑的夢醒了,老太監又恢復了往日的 刻板機械,如木雕泥塑一樣侍立著。朱元璋緩步走近孝慈皇後馬娘娘的畫像前,默默地 無限深情地仰瞻她的遺容,皇後的畫像栩栩如生,那略顯長的臉面,那十分慈祥的雙目, 那長得大了點的鼻子,那與整個面目很不協調的小嘴……恍若站在他的面前,輕聲慢語 地和他敘談。 「唉,馬氏,我的長孫皇後,你走得實在大早了!」朱元璋默默念叨,「你知道麼, 十五年了,我無日無夜不在思念你啊!老夥伴,五十年前要不是你每日偷燒餅送到牢房, 我這老頭子恐怕早已升天了,哪來的江山社稷,哪能登上九五之尊,哪能夠君臨天下?」 他恍惚聽見皇後在說:「死生,命中注定,你也不必傷感,願陛下求賢納諫,慎終如始, 子孫皆賢,臣民得其所,我便放心了。」朱元璋下意識地伸出手說:「馬氏,皇後!」 太監聶慶童見狀驚愕地趨前小聲喊道:「皇上!」朱元璋沒有理睬,仍然凝視皇後的畫 像。他心裡清楚,近來思緒紊亂言行反常均與駙馬歐陽倫的案子有關。他總存著一種朦 朧的僥倖心理,希望這不是真的。證據確鑿之後,就想在精神上逃避,大平鎮之行便是 在這種微妙心情支配下發生的。這完全不像他往日的個性,如果是其他臣民犯了這案情, 一干個一萬個,他會眉頭不皺地立刻御批斬殺的。可是臨到自己的女婿他卻猶豫了手軟 了,甚至想在皇親公議的奏折下順水推舟,破例敕諭從寬發落,面對皇後的畫像,他們 又心靈感應地默談起來。「馬氏,倫兒犯了大律,朝臣彈劾,人言沸沸,論罪當死,可 是,我下不了手啊!」「臣妾深明陛下苦心深以自咎,梔子自幼過於嬌慣,難免諸多失 馭越禮。倫兒一向文弱誠厚,是臣妾親擇東床。縱有失足不法之舉,也該看在他為朝廷 出了不少力為皇上分了許多憂的份上酌情寬宥。更況梔子是臣妾親生骨肉,若令她如此 年輕便獨守空閨,則臣妾在九泉之下也惶惶不安啊。皇上就饒他這一次吧。」 一道閃電破窗劈來,接著便是幾聲驚雷。朱元璋惺怵地退了一步。朱元璋的目光從 皇後的畫像移向御案,那兒呈放著蘭縣河橋小吏的實封上書,歛都御史鄧文鏗和御史裴 承祖的奏疏,管著和藏卜巡視西番的奏本和西番酋長克必泰的供狀,駙馬府管家周保記 錄的賬本和歐陽倫的親筆信函,皇親公議的議決奏書……似一把把重錘抨擊在他的心頭; 他雙足如鉛一步步移向御案,頹然坐到御椅上緊閉雙目。黑暗中金花飛濺,次第迭印出 一個個模糊的晃動的人影,耳際轟鳴著亂嘈嘈的爭議喧嚷。 「微臣啟奏皇上,萬歲聖明,微臣護法而罹禍,權奸枉法而囂張,罪犯踐法而逍遙, 則天理何存?王法何在?!」 是河橋小變鄭公炎的聲音。 「草木依舊,人世全非;令出必行,無論賤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一鑒既明, 天下循規……阿彌陀佛!」 赤腳僧覺顯的吟誦鏗鏘而古怪。 「歐陽倫販運私茶,收受賄賂,已有確鑿證據,這是歐陽倫給惡奴周保的親筆書信 和各項贓銀明細賬目,恭請聖上御覽。」 歛都御史鄧文鏗跪在地上,奏言如同沉雷。這個不怕死的鐵面御史糾纏不休,繼續 朗聲說道:「臣謹冒萬死啟奏陛下,方今朝廷茶法屢申不禁,貪贓愈演愈烈。天下臣民 正翹首以盼,皇親犯法如能按律嚴懲,則貪佞畏法,天下成服;否則,法不責貴,則天 下不服,貪佞攀比,雖法禁森嚴但猶如聞雷鳴而無雨矣!」 朱元璋無可奈何地仰靠御椅,依然瞇著雙眼,紛亂的幻覺中,恍惚又闖來兩個老人, 一胖一瘦,手中各提一只鳥籠,侃侃而談,竟然見駕不跪,大搖大擺地無視他的存在。 他們說道: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皇上功德無量,德澤兆民。可是,本朝建號才僅三十年, 儘管萬歲嚴刑峻法,屢頒誥律,殺了貪官污吏數十萬,而眼下為官者仍然每發貪贓大案, 未發者更不知有多少。如此幾代以後……」 「壞就壞在法行於賤而屈於貴!」 「歐陽倫罪在當死,婦孺皆明此理。可是人家是天子嬌客,安慶公主的夫婿,皇上 怎麼能讓皇家金枝玉葉成了寡婦?」 「可是,天底下殺了貪贓者數十萬,其妻其妾,不都是變為寡婦了麼?」 ………… 「混賬東西!」朱元璋猛睜雙眼,拍案而起,憤怒罵道。 一直垂手呆立的聶慶童被皇上的突然怒罵嚇了一驚,趕忙趨前小聲喚道:「皇上— —」 朱元璋自覺失態,向聶慶童揮了揮手,振作精神,重新坐到御椅上。 乾清宮依然一片寂靜,外面的風收了,雨止了,只有隱隱雷聲似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聶慶童從宮女送來的托盤上端下一碗冰鎮綠豆湯,悄悄地放在御案上。朱元璋端起碗喝 了兩口,似是向聶慶童又像是自言自語: 「是啊!我想除貪贓官吏,奈何朝殺而暮犯。今後犯贓的,不分輕重統統都殺了!」 聶慶童聽言。不敢仰視,更不敢答話。 朱元璋異常清醒十分果決地提起御筆,寫下了他這一生最難最傷心也是最激憤的一 道聖諭。 書罷擱筆,窗外傳來杜鵑的啼叫,那聲音淒厲哀婉。紫禁城內巡夜的梆聲,在雷雨 停止的寂靜中格外清遠,那太監高喊的嗓門顯得特別尖厲。 東方微明,乾清宮大殿前靜候著朝見的群臣。一連六七天皇帝沒有上朝,文武百官 便有種種猜測。皇帝可能去龍興之地皇上故裡濠州拜謁祖陵,可能去某清涼山寺避暑, 可能因暑熱操勞而御體欠安,可能因對駙馬歐陽倫的案子困擾而厭上朝堂……鄧文鏗站 在行列中顯得異常亢奮。岳父范存仁霸佔田畝一案,經都察院查核審訊,順利具結。吏 部侍郎柳迎春、潛山知縣於文武原以為毀證之後,此案便成定局,處死范存仁只是早晚 的事情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汪信義病危之時除與范存仁簽立兩份合約之外,又暗裡 做了手腳,將拜託范存仁代管家業一事詳細寫了遺囑,叫來遠在采石礬作魚行老闆的胞 弟汪仁義,以防萬一。都察院御史裴承祖、劉景清,在審訊劉氏後很快暗訪了汪仁義, 取了遺囑,這樣,加之對汪有德的嚴審露出了馬腳,在外經商一年多的契約證人珠寶商 陶同琰又恰在此時回到潛山。這樣,案情真相大白,范存仁得以昭雪,御史們又上了一 紙奏疏……只可惜一連數日見不著皇上的面。鄧文鏗數次進宮,只能在皇太孫面前表明 堅持彈劾歐陽倫的態度,但皇太孫不置可否,只說皇上自會作出英明聖裁……今日終於 接到皇上朝見群臣的諭旨,自然十分激動。他決計拼著一條老命也要向皇帝諍諫,不成 功,便成仁,以顯示一個忠臣赤子捍衛朝廷大法的耿耿丹心。他甚至在離家之前,與妻 子兒女作了沉重的交待,似是訣別,大有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行色,浩然氣概。當 鴻臚寺官鳴響靜鞭,宣示上殿後,群臣魚貫而入。朝覲大禮一畢,鄧文鏗就急不可耐地 想走出朝班。但朱元璋卻首先開了口,說是各位臣工奏折,皇太孫一一覽閱批復,未決 之疏已由朕御覽。黃河水患要嚴防決口,務須加固堤防;漢、沔流寇又有抬頭之勢,著 大將軍李景龍密切注視賊寇動態,準備討伐蕩平……然後命應天府傳諭太平鎮,將龍聖 閣守把吏卒撤了,對百姓敞開大門,自由出入,以示君臣同樂。又命戶部尚書郁新,傳 諭鳳陽府,召定遠縣宋記燒餅舖宋大牙於中秋進宮。接著又情不自禁地向公卿大臣們嘮 叨起當年馬娘娘如何送燒餅,如何背著受了傷的他逃避追兵,如何戒侈奢尚節儉,如何 憂社稷進忠言等等懿德高風。鄧文鏗想道,皇上這些聖諭,也不知聽了多少遍,大臣們 幾乎都爛熟於胸了。皇上六七天沒上朝,怎麼今日臨朝又說起這些來了?一個時辰過去 了,為什麼對歐陽倫的事兒隻字不提呢?他終於一反多年來穩健沉著的常態,疾步走出 朝班趨步御前,奏道:「啟奏上位,臣都察院歛都御史鄧文鏗——」 朱元璋打斷他的話,問道:「鄧文鏗,你又有什麼新聞?」 鄧文鏗說:「聖上容稟,歐陽倫一案已發月余,至今未有了結。臣以為,法不責貴, 則天下不服,只恐——」 朱元璋立即又截住他的話頭:「朕說過不追究的麼?」 鄧文鏗語塞:「這……」 於是便有刑部右侍郎暴昭,都督府斷事鐵鉉等相繼奏請朱元璋念歐陽倫是天子嬌客, 是皇後親選駙馬,曾經為朝廷做過許多好事,功大於過,若能法外施恩,嚴厲責罰,則 更顯聖德無量。 吏部侍郎柳迎春奏道:「駙馬歐陽倫雖有過,然可將功折罪,鄧文鏗貌似公正,實 則奸詐。好大喜功居心叵測。臣以為鄧文鏗意在藉此利己營私、夤緣幸進……其罪更不 可恕者,鄧文鏗屢犯天顏藐視皇家,倔傲犯上,輕狂忤逆,孰可忍實不可忍……」 朱元璋沉下臉來,說道:「柳迎春,朕看你慷慨激昂,巧舌如簧,似與鄧文鏗有不 共戴天之仇。」 柳迎春急辯:「皇上容稟。」 朱元璋問道:「柳迎春,你是哪裡人?」 柳迎春回答:「臣是廬州府六安州人。」 朱元璋說:「這麼說,你與歐陽倫是同鄉了?」 柳迎春不知皇帝是什麼用意,唯唯諾諾地答道:「正是。臣與駙馬同鄉同裡。」 皇帝突然厲聲叱道:「好個同鄉同裡!朕問你,鄧文鏗為何得罪你了?」 柳迎春支吾著說:「臣與鄧文鏗並無私仇。」 朱元璋冷笑道:「既然你與鄧文鏗沒有私仇,因何勾結潛山縣於文武陷害范存仁?」 柳迎春跪在地上顫抖起來:「皇上,臣接到原告汪有德狀紙,范存仁霸佔他家田 產……」 「一派胡言!」朱元璋把斜倚龍椅的身體坐直,指著柳迎春厲聲說,「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都察院已經查明,此案純屬奸人誣告。柳迎春、干文武意在討好皇親,打擊 鄧文鏗,羈絆鄧文鏗手腳,狼狽為奸,構黨陷害。惡吏枉法,膽大妄為,不懲處難煞歪 風邪氣,難振朝廷法度。左都御史袁泰!」 袁泰出班應道:「臣在!」 「立即拘審柳迎春、於文武,按法處置!」 「臣遵旨。」 柳迎春被推出大殿之後,殿內一片肅靜。所有的朝臣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裡一動不動, 躬身鶴立,不敢出聲,不敢仰視。就聽皇帝咳嗽一聲,清了清嗓門,說道:「鄧文鏗, 你不是好引經據典麼,朕要考考你,《漢書》是何人所為?」 鄧文鏗回答:「回皇上,《漢書》系後漢班固撰寫。」 「《東方朔傳》你讀過麼?」 「臣少年跬步時便曾誦讀,因為甚愛之,故能熟背。」 「噢?那……你且背給朕聽聽。」朱元璋伸手從御座邊打開早已擺好的《漢書》, 翻到《東方朔傳》這一章。 鄧文鏗提高語調,朗聲說道:「臣遵旨……『東方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人 也……』」 朱元璋揮手打斷,說:「且慢。你只須背誦這一段,『久之,隆慮公主之子昭平 君,……』」 鄧文鏗搖頭晃腦地吟誦道:「久之,隆慮公主之子昭平君,武帝女夷安公主,隆慮 公主病困,以金千斤,錢千萬,為昭平君預贖死罪,上許之……」 鄧文鏗所背誦的這節《漢書》,朝臣們幾乎個個熟讀過,也有許多人會默背。誰都 知道這則千年以來膾炙人口的掌故。這隆慮公主本是漢武帝的親姐姐,昭平君是隆慮公 主的獨生兒子,皇帝的外甥,後來,武帝的女兒夷安公主嫁給了他,昭平君便又成了皇 上的駙馬,親上加親。這位昭平君驕橫跋扈,為非作歹。隆慮公主十分溺愛,不忍加責, 但又憂慮重重,擔心自己過世之後兒子如此不法,難免招來殺身之禍。而武帝時朝廷律 法規定,犯死罪的人只要花贖金五十萬錢或五十斤黃金,便可豁免死刑。隆慮公主病危 時,武帝去探視,隆慮公主飲泣道:「皇弟,皇姐就這麼一個兒子,倘若我死之後,萬 一昭平君觸犯國法,判了死罪,我也不能向你討情了。不如這樣,皇姐現在便向國庫交 納黃金千斤錢一千萬,為我兒預贖死罪,希望皇弟看在皇姐面上,就答應了吧。」武帝 憐憫姐姐,就答應了她這個請求。不久,隆慮公主。去世了,昭平君非但沒有改過自新, 反而變本加厲,無法無天,竟然殺死朝中一位老臣。有司按律將他拘捕,但因他是當朝 駙馬又是皇帝外甥,不敢懲處,便奏請武帝聖裁。武帝雖性猛嗜殺,立法森嚴,但案涉 嫡親,不能不左右為難,想起幼時與姐姐朝夕相處姐姐待他的種種恩情,愴然落淚,淒 哀地歎息道:「皇姐年紀老大才生了這個外甥,又成了我的女婿。皇姐病危時我親口答 應以金贖命,叫我如何是好?」於是群臣奏諫,請求皇上履行御言,免除昭平君死罪。 武帝經過一番痛苦的思慮之後,從沉痛中抬起頭來,感慨地說:「不可不可,法令是先 帝制定的。倘若我私親踐法,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姐姐,為了自己的女婿、外甥便赦免罪 犯,我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呢?」說罷發下聖旨,立即賜死昭平君,自己忍不住流下 淚來,滿朝文武也一片唏噓。惟有給事東方朔卻像賀慶一樣斟滿酒杯,對皇帝說道: 「臣聞賢君治國,賞則不忌仇怨,誅則不擇骨肉。書曰:『不避不黨,王道蕩蕩,雖三 皇五帝也難做到。而陛下聖明,大義滅親。如此,則宇內百姓各得其所,天下臣民幸甚 幸甚。』」武帝心中不快,憤而拂袖退朝。夜深人靜時將東方朔傳入宮中,說:「卿所 言不無道理,然朕降旨之後,心情愴痛,深為皇姐傷心,你卻舉杯祝賀,實在是太不近 情理了。」東方朔免冠俯伏說:「臣一片丹心,伏乞聖鑒。臣見陛下英明果決,執法不 阿,深為感動,也是想啟迪群臣傚法聖上秉公執法,故而神形失態,誠惶誠恐,死罪死 罪。」…… 當鄧文鏗背誦到「臣聞樂太甚則陽損,哀太甚則陰損……」時,朱元璋突然插話說: 「好了,好了,別背了。」鄧文鏗夏然而止。朱元璋往龍椅背上仰靠,平靜地低沉地說 道:「聶慶童,宣旨吧。」 聶慶童面色沉重地展開聖旨,朗聲宣讀起來:   奉天承宣,皇帝昭日:歐陽倫販運十萬斤私茶出境並收受賄賂,觸犯 大明刑律,論罪當誅,敕令自盡,茶貨及贓銀沒入於庫。另,陝西承宣佈 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張定並論坐死。蘭縣河橋巡檢司吏鄭公炎,精忠 可嘉,敕諭吏部擢升為蘭縣知事。責賞勞之,如敕施行。勿怠。欽此。                   大明洪武三十年六月己酉 聶慶童宣畢,大殿中的文武百官十分震驚,面面相覷,不由得偷偷地窺視皇帝一眼。 白髮蒼顏的老皇帝朱元璋軟弱地倚著龍椅,瞇著的雙眼中湧出濁淚,朦朧中便覺得 馬娘娘蹣跚而至老淚縱橫。朱元璋微微欠身,喉嗓裡輕聲發出誰也聽不清的哽咽:「馬 氏,對不起你了。」
昨天夜裡,當朱元璋在乾清宮西閣御筆擬旨時,安慶公主和歐陽倫正陶醉在巫山雲 雨的歡樂中。一個多月來,由於駙馬私茶案的困擾,對策、謀劃、奔波和憂慮,年輕的 夫妻幾乎忘記了床第之欲。終於,皇親會議的議決奏呈皇帝了,在安慶公主面前皇帝又 流露出對駙馬的親情,寧妃、寧國公主將合力懇乞皇帝開恩,加之皇後對公主和駙馬的 恩寵牽連……安慶公主堅信父皇是會找出理由赦免歐陽倫的。夜裡雷電交加、豪雨如注, 白日裡蒸人的暑氣漸漸消失,安慶公主和歐陽倫穿著薄如蟬翼的衫褲,臥在枕罩涼席上 便感到格外的涼爽舒坦。暴風雨似乎捲走了一切煩惱和驚恐,留下一片安寧與溫馨,駙 馬府成了一座安全島,一處桃花園。在粉紅色的光暈下,歐陽倫側臉看著年輕美麗的公 主,明眸含情,嬌面生輝。公主頭髮上,身體上散發出縷縷馨香,他伸手去觸摸她的臉, 她順勢勾住他的脖子。他將她緊緊地攬在懷裡,便在她的眉眼上、臉頰上、嘴唇上、粉 頸上、酥胸上……狂熱地親吻起來。她瞇著雙眼,任他的手指像游魚似地在她的身體的 每一個部位游動,撩撥著她心房中每一根顫動的琴弦。十多年夫妻了,還是那麼新鮮、 那麼甜蜜、那麼陶醉……世間的一切紛擾都悄然遁逝。只有天地的衝撞,狂潮的席捲, 呼喚的遠山,古老的牧歌,迷離的曲徑,沸騰的深潭,清泉的跳躍,春花的綻放……悠 忽間,萬籟俱寂,澎湃的潮汐消退了,神秘的夢幻甦醒了,又悠然看到高邈的藍天,皎 潔的明月,柔軟的沙灘,翱翔的俊鳥。身心在生命的躁動中獲得無極的沉酣,本能在原 始的困惑裡顯示天然的律動。歐陽倫和安慶公主都覺得這是一次最完滿的交融,最快樂 的結合。之後,雙方都有點倦意,各自做著不同的夢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辰時以後,安慶公主決定再次進宮,她與寧妃和姐姐寧國公主約好,要向老皇帝展 開一場骨肉親情的大圍攻。歐陽倫的精神也漸漸振作起來,欣然答應女兒昭蘭的要求, 陪她在園中練起劍來。 當安慶公主離開花廳準備出發去皇宮時,駙馬府護衛葉鵬舉神色慌張地闖來: 「啟稟公主,情況不妙。」 「嗯?!」 「梅都統率領御林軍將駙馬府團團包圍!」 「真的?!」 「聶公公也來了。」 安慶公主不再與葉鵬舉說話,匆忙往前院走去與聶慶童打了個照面。 「老奴聶慶童給公主千歲請安。」 「聶公公登門有何貴幹?」 聶慶童謙恭地說:「公主——」 禁軍都統梅殷接過聶慶童的話茬,很不客氣地說:「安慶公主,這還用多問麼,快 叫歐陽倫出來!」 安慶公主感到不妙,不由自主地回顧前廳。梅殷、聶慶童撇開安慶公主,在御林軍 的簇擁下疾步順回廊繞行。安慶公主略一遲疑,提腳跟上去。 歐陽倫呆若木雞地站在花廳前,見梅殷、聶慶童正朝他走來,一隊森嚴肅殺各執兵 器的御林軍立即呈扇形列成兩行。歐陽倫的頭腦轟的一炸,頓時感到大劫難逃、末日來 臨了。他兩眼發直,渾身冰涼,險些倒了下去。 「歐陽倫聽旨。」聶慶童朗聲說道。 「臣歐陽倫——」發軟的雙膝跪下了。 接著便是聶慶童尖亮的嗓音,歐陽倫耳朵裡嗡嗡作響,混混沌沌地聽著老太監的宣 誦,像貓爪子抓鐵皮的尖噪,像野狐在黑暗中毛骨悚然地嗥叫。什麼也沒聽清,只有一 句話聽得明白,「論罪當沫,敕令自盡。」而且這句話不斷地重複,聲音愈來愈尖愈響, 分不清是聶慶重的聲音還是皇上的聲音,是公卿大臣的哄笑聲,還是天下臣民的吶喊聲, 是虎嘯猿啼電閃雷鳴,還是鬼哭狼嚎山呼海嘯…… 「歐陽倫接旨!」 歐陽倫的眼前立即出現幻像:陰風迷霧,鬼影翩躚,黑白無常正猙獰地挽著匡啷啷 的粗大鐵鏈向他逼近……他踉蹌後退,「不不……」 「歐陽倫接旨!」聶慶童和梅殷幾乎同時喊道。 歐陽倫搖晃著、癱軟地倒在門檻旁,安慶公主和歐陽昭蘭一左一右將他攙起,歐陽 昭蘭憤怒地吼道:「這不是真的!是假的!」 梅殷鐵著臉喝道:「聖旨昭昭,誰敢抗逆!歐陽倫快快接旨!」 歐陽倫跪伏泣道:「臣領旨謝恩!」 於是走上兩名小太監將黃龍鍍金盤裝著的一只金壺金盃遞給聶慶童,聶慶童一步一 步向歐陽倫靠近,說:「駙馬爺,皇上親賜御酒,駙馬爺領賞吧。」 歐陽倫步步後退,耳畔便響起老皇帝威嚴森森的聲音:「金盃同汝飲,白刃不相 容……」他懦怯著顫栗著就往安慶公主的身後躲去,似乎依著這道最後的屏障或許能苟 免劫難。 果然,安慶公主說話了:「聶公公,父皇陛下聖旨,本宮自然不敢忤逆。本宮只請 公公遲緩兩個時辰……」 話未落音,梅殷斷然插話:「不行,聖旨如山,違者同罪!」 安慶公主怒目相向:「你!……」但還是強壓怒氣,繼續對聶慶童說,「聶公公, 請看在本公主面上,寬限一時。」 聶慶童謙恭地俯身說:「公主千歲,老奴奉旨行事,還望公主鑒諒。」 安慶公主說:「本宮只想立即叩見父皇,問個明白。猝然臨之,始料未及,萬念紛 紜,只求父皇安排家事。」 梅殷冷笑道:「你安慶公主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歐陽倫罪大惡極,死有余辜,皇上 聖裁英明,人神共贊,天下稱快,談何始料未及?」 安慶公主怒不可遏地指著梅殷的鼻子嚷道:「梅殷,你不要乘人之危,幸災樂禍。 聶公公奉旨宣旨,你算什麼東西?!」 梅殷口吃:「你……你……」 安慶公主又泣淚哀求聶慶童說:「公公,歐陽倫縱被賜死,也毋須煎逼太急,遲一 時晚一時又有多大區別?聶公公,我求你了!」說著便要下跪。 聶慶童慌忙扶起安慶公主,說:「公主折煞老奴了……唉,好吧,就依公主所言, 寬限兩個時辰,望公主覲見皇上速去速回,老奴不敢拖延太久。」 安慶公主感激施禮:「謝聶公公!」 安慶公主騎上一匹白馬,離開駙馬府,風馳電掣般朝皇宮方向飛奔。 從死亡的恐懼中慢慢疏緩以後,歐陽倫反而鎮靜下來。他清醒地意識到,安慶公主 去求父皇撤旨赦免是希望渺茫的。皇上經過這麼多天反覆思慮,一旦意決聖裁,回天之 力也難以搖撼。但畢競爭取了兩個時辰的生命。寸金難買寸光陰,他要抓住這極有限的 人生旅程,去做完最緊要的事情,交待好最心憂的後事,盡情地與最心愛的女兒暢敘談 心盡情地享受訣別前的天倫之樂。如還有可能,再與美麗的公主作一次短暫的高唐巫山 之神遊…… 歐陽倫沒有立刻去撫慰傷心啜泣的女兒,只默默地領著她來到書房,這才說道: 「昭兒,別傷心,現在就只有咱爺倆,這麼多年來爹跟你還沒有這麼談過心。這樣,爹 先囑咐你幾件事——」歐陽昭蘭勾住父親的脖子,哭得更傷心了。歐陽倫輕輕撥開女兒 的手,冷靜地打開鎖著的櫃子,一件一件取出幾隻形狀不同大小不等的精緻盒子。一個 多月來,儘管安慶公主與他費盡心機謀劃著、活動著,作了一切努力爭取最好的結果, 但歐陽倫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兇多吉少是隱貼心扉未曾向安慶公主道出的意念。所以 常常避著公主暗地裡作了必要的後事準備,以防萬一猝臨死刑交待無暇遺憾黃泉死難瞑 目。歐陽昭蘭飲泣含悲地望著父親的一舉一動,腦際中除了對父親難捨的悲愴之外空空 一片。 「昭兒,這盒內皆是父親販運私茶的證據。當然,現在交待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但 這些賬目卻是非常重要的,皇爺爺聖旨敕令退出贓銀、賄禮,賬冊上都一筆筆記得清清 楚楚。倘若抄家,除此賬冊記錄而外,都是駙馬府的正當財產,不可讓他們乘機擄去…… 記住了麼?」昭蘭抽泣地點點頭,歐陽倫關盒落鎖,又打開一只較大的銀盒,動情地歎 息道:「唉,爹對不起你奶奶啊!」說著將內藏物品一件件取出,詳細作了交待,項掛 金鎖、玉鐲、玉珮三件,是奶奶到歐陽家時的陪嫁之物,在他母子生計艱難時,奶奶典 當謀生,直到去世前才贖出,成了傳世紀念。歐陽倫囑咐女兒,雖然這些東西在皇親家 中十分平常,但作為家中遺物便無以計價了。昭蘭連連點頭,歐陽倫又親手將金鎖、玉 佩、玉鐲給女兒戴上,就彷彿自己母子的靈魂血脈與女兒融為一體了。他指著一張發黃 的圖紙告訴女兒,這是一張歐陽家族的墳圖,靠東南角上方的幾座標識,是歐陽倫的祖 父、祖母、叔祖、叔祖母和父親、母親的葬地。他交待女兒,他死後在京郊柩棺一年, 一定要運往老家安葬在母親的腳下……昭蘭聽不下去了,放聲痛哭。歐陽倫替女兒擦淚, 叫她聽他說下去。他取出十錠金元寶,囑咐昭蘭,他到京師會試之前,母親在六安寺廟 中曾許下大願,倘若兒子得中功名,捐修廟宇,重塑金身,置辦廟田。母親彌留之時再 三叮囑他莫忘還願。於是他在洪武十五年、洪武二十五年兩次回家鄉拜祭母墳和祖靈, 同時去六安寺院還願,還剩下最後一件大願未還是置辦店田,叫昭蘭與安慶公主一年後 遷他棺柩回鄉安葬時,帶著這十錠元寶為寺廟購置廟田,以了心願,也好在冥中拜會娘 親時有個交待。還有,他開了十幾位村上孤寡老人的名單,皆是母親生前曾接濟過的鄉 鄰,一年之後,返鄉時別忘了給每位老人二十兩銀子。娘親從小就諭教他,為人要多行 慈善,樂於助人。這也是他最後一次施捨了。歐陽倫禁不住也流下淚來,說:「昭兒, 往後爹不能再照料女兒了。」昭蘭抹了抹泉湧般的淚水哽咽著說:「爹,你會沒事的。 我娘去求皇爺爺……唉,皇爺爺不該如此狠心。」歐陽倫說:「昭兒,不要怪皇爺爺, 怪來怪去只能怪爹,怪爹大貪心。爹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沒有用了。」昭蘭直搖頭: 「不,不,不會的。」她哭得說不出話來,撲上去緊緊地摟著父親,在他的懷中抽泣著。 歐陽倫揩揩淚水,扶著女兒的雙肩,說:「昭兒,坐下,聽爹跟你好好敘敘。」 歐陽昭蘭順從地坐在父親的對面。 歐陽倫恢復了平靜,沉湎於已逝的歲月中。他對女兒說道:「爹出身平民,三歲的 時候你爺爺便與世長辭了。你奶奶帶著爹,變賣田產、首飾,讓爹發奮讀書。爹童年時 偏偏頑皮忤逆,不好好研學,常與村中頑童打架鬥毆,上山捉鳥,鬥蟋蟀,玩鴿子,你 奶奶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又從來捨不得打爹一巴掌。只有一次,爹與幾個小夥伴將廟中 菩薩座前的供品,還有幾百文捐金全部拿去分了,這事讓奶奶知道後,將爹爹罰跪在爺 爺牌位前,用麻秸狠狠地打了一頓,打了之後奶奶又心疼,抱著爹哭了一晚上,然後教 訓爹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非禮勿視,非禮勿取……非份之財,決不可心生貪 念。』爹當時向奶奶跪下發誓,再不貪心犯邪了。從那以後,爹果然改了許多壞毛病, 發奮攻讀。記得那年冬天,大雪紛飛,山裡的夜晚格外寒冷,奶奶叫爹不要夜讀了早些 睡覺。爹偏要堅持溫習功課。於是奶奶填滿了兩只火罐——就是那種泥陶做的罐內填入 稻殼讓其慢慢溫燒,手腳放上可以取暖——一只放在爹爹足下,一只讓爹放在大腿上, 奶奶則坐在爹身邊納鞋底,一直陪著爹夜讀。臨睡之前,還給爹做了兩只滾熱的荷包蛋 作夜宵,爹叫奶奶也吃一只,奶奶只說不餓,讓我吃了長身體,又說道:『書中自有黃 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果然,蒼天不負有心人,爹原本天資不笨,過目成誦。於是 後來在童子試、鄉試、會試、殿試時總是名列前茅……洪武十三年竟然考中進士,欽點 榜元,第二年便由你皇外婆遴選為天子嬌客,與你娘親結成伉儷……」 歐陽倫說得雙目生輝,歐陽昭蘭也聽得神馳意蕩,一時間似乎忘卻了生死訣別的愴 痛。 「興許是命中注定。蒙父皇恩眷,爹與娘衣錦還鄉,萬人夾道,鼓樂喧闐,好不榮 耀。本想回老家接奶奶來京師,共享富貴,盡人子之孝心。唉,蒼天不肯遂人願,未料 她老人家竟已是病入膏盲,彌留之際,拉住爹的手說:『兒本出身寒微,今雖榮華富貴, 切不可忘本。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啊……』又指指枕頭下邊,爹便取出金鎖、玉鐲、 玉珮、墳圖……交待囑咐一番,就溘然長逝了,臨死還緊緊攥著爹的手。」歐陽倫說到 這裡忍不住哽咽起來,「昭兒,爹慚愧啊,心裡深深負疚啊,你奶奶從小將爹拉扯大, 孤兒寡母,相依為命,茹苦含辛,一天好日子也沒過。爹成了皇親國威之後,本以為從 此能朝夕盡孝,讓奶奶頤養天年……唉,奶奶卻就這樣猝然地走了。昭兒,或許是因為 爹從小家境清貧,生計艱難,窮怕了,窮夠了。所以一旦富貴發達起來,便對金錢利祿 看得越發重,深感來之不易。有錢有勢便可以住高樓華閣,乘駿馬軒車,錦衣玉食,奴 婢成群。於是將奶奶的諄諄教導,臨終前的含淚遺囑,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利慾熏 心、金錢熏心、權勢熏心,以致終有今日的下場。」 聽了父親這一番議論,歐陽昭蘭從哀痛中沉靜下來,問道:「爹,按理說爹是當朝 駙馬,娘是金枝三葉,俸祿莊田財物奴僕應有盡有,皇爺爺又還歲歲賞賜,已經是何等 榮華富貴,就是三代也吃不完用不完享受不盡啊。爹,恕孩兒不孝進言,爹千不該萬不 該受那惡奴周保之誘去販運私茶,犯了皇爺爺的大忌。」 歐陽倫苦笑地說:「這也不能全怪周保。他是個孤兒,八歲時四處飄零,乞討為生, 你奶奶將他收養,作了爹的書僮,從小倒是不壞,到京裡以後才變了個人。常言道,身 正不怕影子歪。如今只有你爺兒倆,爹跟你說句實話,爹是身子站斜了,邪氣侵心才變 了本質。暴發之人,往往更其相信有錢暢遊天下,無錢寸步難行。爹雖然榮列皇親,貴 為駙馬,也知道豪富已極澤及三世,還是未曾逃出年幼時貧苦的陰影,往往回憶起來不 寒而栗,便心心點點想多聚點財,多攢點錢。變得貪心不足,貪得無厭。納了人家的銀 子想金子,貪了千兩想萬兩,開始還有點怕,還受良心譴責,還感到有愧於冥冥之中奶 奶的訓諭……後來就漸漸變得膽壯了,心安理得了,也不忌諱奶奶的言語了。總以為皇 家勢重,權傾朝野,再看看皇親們家家如此,便益發肆無忌憚起來,哪裡把朝廷律法放 在眼裡?總、以為那律法只是對付一般朝臣和天下百姓的……萬萬沒想到,堂堂的天子 嬌客竟有這樣結局。」 歐陽昭蘭安慰道:「爹,這都是一場夢,夢會過去的。娘親去求皇爺爺,皇爺爺一 定會念父女之情,回心轉意,收回聖旨的。」 歐陽倫搖頭,慘然笑道:「昭兒,你大天真了。君無戲言,談何容易;聖旨如山, 豈會更改。」他頓了頓,將女兒拉到自己面前坐著,說道,「昭兒,要是爹真的能夠萬 幸被赦,要是爹果然得以再生一場,便再也不想留在京師了。爹娘帶著你回到六安老家, 廣散家財,救危濟困,多多行善,彌補以往的過失,清贖貪贓的罪孽,下半輩子做個清 心寡慾之人。老家祖宅位於群峰環抱之間,山青水秀,民風古樸,雞犬之聲相聞,鄉鄰 談笑相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風明月昏燈,香茗書城古硯,無市聲之嘩然喧囂, 無官場之句心斗角……爹娘帶你躬耕隴畝,紡紗織布,讀書練字,舞劍鼓琴,過二年替 你招贅一位上門女婿,一家盡享天倫之樂,其喜洋洋者矣……」 歐陽倫浸沉在自己勾畫的再生藍圖中,娓娓動聽地吟誦著,女兒歐陽昭蘭也被深深 地感染,父女倆潛心描繪互為補充,憧憬著那煙濤微芒的瀛洲彼岸。
五楹五進的孝陵享殿裡,靜謐肅穆。朱元璋趕走所有的侍從,獨自一人在燭光煌煌 的馬娘娘神位前,親自點燃香炷,插進靈像前的巨大香爐內,向他心目中的長孫皇後行 了拜揖大禮。這是皇帝除了祭拜天地、列祖列宗之外,唯一屈尊天子的神威。 朱元璋登基之後不久,便親自選了這位於鐘山獨阜玩珠峰環抱著的風水寶地,興建 皇家陵墓,動用了十多萬軍工民夫。自洪武十四年開始動工,建墓時他對皇後說:「馬 氏,你我百年之後便在此同室相伴,所謂是生同羅帳死同穴。」他沒有料到,陵墓尚未 竣工,比他小四歲的皇後卻在他之前仙逝了。 拜謁之後,老皇帝站在空寂無人的大殿內,顯得待別孤獨。賜死歐陽倫,確實是不 得已而為之,雖說是天經地義合理合法,是他立法峻切執法不阿以猛治國的秉性。但之 於人情私情,他卻殺了他一向寵愛的女婿,殺了他三十年來最疼愛嬌慣的女兒梔子的丈 夫,殺了他一生相濡以沫的賢德之妻馬氏親自遴選的駙馬,白髮蒼顏的他怎能不傷心不 哀痛呢?面對陵中的皇後,他又難免歉疚。「朕應擬罪己之詔,是朕沒有管教好我們的 女婿,所謂子不教父之過,父之惰也。」他仰視馬娘娘那永遠慈祥仁厚的遺像,繼續著 昨日夜裡與皇後的默默敘話,可是他忽然覺得,皇後的畫像變得沉默了,不再與他交流 了,顯露出淒哀愴涼淚眼模糊。 正沉浸在傷感的思絮中,傳諭太監悄然走進來。 「啟稟皇上,安慶公主請求面聖。」 「不見!」朱元璋回到現實中立即預測到安慶公主的來意,揮手說。他心裡清楚, 這幾天他一直在逃避她,逃避親情的羈絆。昨日預約寧妃和兩位公主御花園賞荷,突然 改變主意去太平鎮,就是這個意思。而徹批賜死駙馬之後,更決計不見安慶公主,意在 以霹靂手段大義滅親而排除干擾。所以他在退朝之後立即避到孝慈陵墓。安慶公主趕來, 他意識到必須以鐵血心腸將她拒之門外。但不知為什麼,這位剛猛果決的君王倏忽間優 柔寡斷起來,在太監剛剛轉身欲走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吩咐道:「叫她進來!」 通身汗水濕透的安慶公主疾步走進享殿,一見到佇立母后靈位前的父皇,頓時呼天 搶地哭喊起來:「父皇——母后……」跪著移動雙膝,幾乎成了淚人兒。 朱元璋的心立即被揉碎了,說:「梔子,起來吧,起來吧。」 安慶公主越發傷心地慟哭起來,哀求道:「父皇,求求你快收回聖回吧。」 朱元璋茫然若失地說:「收回聖旨?」 安慶公主拉住父親的雙手,急切地說:「對,現在收回,還來得及呀!」 朱元璋撫摸著跪在腳下的女兒的頭髮,那撕人肺腑的哭泣聲使他淒然揪心,不知說 什麼好。安慶公主揚起淚水與汗水洗濕的臉,往昔那亮麗娟秀青春蓬勃已變得蠟黃憔悴 慘不忍睹了,見父親不答話,她繼續哽咽著乞求說:「父皇,只要留駙馬一條命,任怎 麼懲處都行。削除封號,收盡財產,掃地出門,全家流放,梔子就是浪跡天涯,四處行 乞也心甘情願,決無怨言。」 朱元璋從父女傷情中漸漸冷靜下來,說:「梔子,父皇不能那樣做。朕是一國之君, 君命如山,哪能出爾反爾?」 安慶公主說:「父皇,君王改旨歷朝歷代多著呢,洪武十三年父皇賜死宋濂,後來 不也是撤旨了嗎?」 朱元璋遲疑地說:「這……歐陽倫的情形與宋濂不一樣,父皇親頒茶禁,私茶出境 者二千斤處死,歐陽倫多到十萬斤,若不賜死,叫朕如何向天下交待?」 安慶公主停止了啜泣,不恭地回敬道:「父皇執法也難免偏心不公。」 朱元璋被女兒這麼一激,並沒有生氣,反問道:「你說父皇偏心不公,有什麼證據? 朕毅然賜死駙馬歐陽倫,賜死駙馬傅忠,潭王梓兒坐胡黨引咎自焚……難道不是父皇大 義滅親之舉?」 安慶公主站起來,反詰道:「他們都犯有叛逆之罪,父皇執法理所當然。但也有例 外,駙馬李琪就受到法外施恩,國舅犯律當斬不也是受到父皇赦免麼?」 朱元璋語促地說:「你……」 安慶公主接著說道:「再說父皇曾經諭示,凡貪贓受賄六十兩銀子者斬,而實際情 形如何呢?若是真如此嚴格執法,則皇親國威公侯大臣要殺幾萬幾十萬。就從受賄而論 吧,駙馬梅殷——」 朱元璋氣憤地打斷她的話:「不要再囉嗦了!你那日闖進皇親會議發了那一通議論 朕都知道了,還要再向朕重述一番?」 安慶公主辯解道:「兒臣只想懇求父皇,既然法有不行之例,也請父皇對歐陽倫網 開一面。」 朱元璋歎息說:「你那一番慷慨激昂之論確也不無道理,朕也曾感而歎之,為何貪 官污吏朝殺而暮犯……但是你的言辭也失之偏頗,以為天下所有皇親所有官吏個個皆是 貪污受賄之徒,個個都要斬殺。倘若真如此不問青紅皂白,不求真憑實據,大開殺戒, 凡是官吏,統統斬決,那朕的廟堂基業江山社稷豈不也要傾頹敗亡了?就如鬧市行人, 雖有盜賊,只能見其作案方可抓捕,總不能懷疑那人山人海個個皆是盜賊吧?個個都要 逮捕行刑吧?梔子,正直廉潔之人總還是多數,怎麼能盡言天下烏鴉一般黑呢?」他將 辭鋒一轉,變得嚴厲起來,「但是,朕平生最恨貪官污吏,凡有舉檢,必查必辦,證據 確鑿者,決不容情,決不姑息,決不輕饒!你丈夫歐陽倫貪贓大案,鐵證如山,天下議 論,朝野嘩然,若不正法,朕將何以面對天下臣民,朕之峻切立法何以懾服他人?」 見父親變了臉,安慶公主又跪下去乞求道:「父皇訓教英明,兒臣銘記深心。干句 話萬句話只求父皇恩免我丈夫一死……父皇,女兒今年才三十歲,難道父皇就忍心叫梔 子年紀輕輕就獨守空房,長夜苦熬嗎?要是這樣,女兒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意思呢?」 朱元璋心頭一震,瞥了她一眼,但還是橫下心來,閉口不語。 安慶公主踉蹌著跪到皇後靈前,放聲慟哭:「娘——母后啊,你若是能活到今日就 好了。娘,你開口說話呀,求你為駙馬向父皇求求情吧。父皇只聽母后的呀,母后,你 快快顯靈吧!」說罷,重重地以頭叩地咚咚響,不住地叩著叩著……忽然歪倒地上。 朱元璋見狀,趨前俯視,安慶公主額頭沁血,雙目緊閉,四肢痙攣,皇帝慌忙喊叫: 「來人啦!」 立即走進數名太監侍女和侍衛。 「快,快傳御醫!」 片刻間趕來兩名郎中,俯身搭脈,跪下稟道:「主上,公主受熱中暑,無有大礙。」 朱元璋喝道:「還不快快用藥!」 御醫叫侍女托著安慶公主的頸項,便將幾粒丹丸填入口中,又餵了幾匙帶鹽的茶水, 叫太監將公主抬到裡間放冰的涼房。 朱元璋敕令太監宮女和御醫悉心侍候安慶公主。又命一小太監飛馬去歐陽倫駙馬府, 傳旨聶慶童,行刑時間再推遲兩個時辰。等安慶公主回府之後,讓駙馬和公主作最後訣 別。又吩咐守護公主的一個太監說,安慶公主醒來之後,叫她速速回駙馬府,不要誤了 夫妻見最後一面。 交待之後,朱元璋義無反顧地穿過享殿走進松柏奇花的市道,踏上十多丈長凌谷飛 架銜接方城的箭橋,經左右(足姜)道上達明樓。朱元璋憑欄環顧,一座四周砌有城牆的 圓形土丘赫然入目,那下面的地宮裡便長眠著他一生相敬如賓的孝慈皇後馬娘娘。他知 道,自己萬歲之後也將要埋葬在這裡……他仰觀郁郁蒼蒼的群山,俯瞰寂寞無聲的陵墓, 想起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想起與皇後親密共處的歲月,想起受皇後嬌寵的梔子即將成 為孀婦而苦度漫漫人生……他那鐵石般的心腸酸楚了,忍不住涔涔地流下淚來。 安慶公主從絕望和悲愴中冷靜下來。她要珍惜皇帝恩准她與駙馬作最後訣別的分分 秒秒。一回到駙馬府,立即吩咐府中侍衛、奴僕,買棺材、置孝幛、辦祭品、請和尚、 雇吹班…… 爾後,歐陽倫與妻子、女兒關在房裡痛哭,啜泣,互訴衷腸。他的嘴說干了,嗓子 說啞了,還是不停地說著說著。漫無邊際。語無倫次,凡是能想到的大事小事都一一作 了交待。 黃昏時分,歐陽倫知道與妻兒最後訣別的時候到了,他面無人色,精神恍惚,跪在 母親的遺像前連連叩首,淚如泉湧,心中默默言道:「娘親,不孝兒子到泉下看望你老 人家來了。」 他步履蹣跚地在駙馬府的四處走動,他要最後看一眼這裡的一草一木。特別在書房 裡,他無限留戀地看著秋山亂疊的藏書,琳琅滿目的字畫和那些百載千年的骨董。他拿 起那桿吹了二十多年的玉屏簫,放在嘴邊,怎麼也吹不出調來了。安慶公主和歐陽昭蘭 啜泣著。「駙馬,吹吧,吹一支曲兒給我們娘倆聽聽吧。」歐陽倫便時斷時續地吹了一 曲《陽關三疊》,簫聲淒哀悲涼,更是催人淚下。歐陽倫扔下簫,一家三口抱在一起放 聲慟哭。 歐陽倫抹了抹淚水,展開兩張寫好的手書。「公主,這是我給自己草擬的挽聯,是 對生的留戀,對罪過的仟悔,對世間官吏的勸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死之後, 你把這挽聯掛在靈堂裡。」 安慶公主和女兒泣不成聲,只見挽聯寫道:   金錢糞土富貴浮雲謀財貪得赴泉台羞顏見皇後慈親遲矣革面洗心悔悔悔   權勢灰煙柔情逝水法律昭明懸天鏡善語誡朝臣官吏早自清污蕩垢防防防 正值此時,梅殷出現在門口,厲聲喝道: 「歐陽倫,時辰已到,快去大堂行旨!」 歐陽倫什麼也沒說,往外便走。安慶公主憤怒地啐了一口,罵道:「呸!梅殷,你 別張牙舞爪,得意太早……其實父皇賜的這壺御酒,你與歐陽倫同飲,方有韻味。」 梅殷指著安慶公主吼道:「安慶公主,你這是什麼意思?!」 於是安慶公主與梅殷互相罵罵咧咧擁著歐陽倫朝大堂走去。安慶公主冷笑,故意把 聲音提高,讓御林軍們都能聽到:「梅殷,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白壁無瑕?清正廉潔? 啐!你貪贓受賄八萬兩?十萬兩?究竟多少,你心裡一清二楚。」 梅殷也提高嗓門:「你血口噴人,滿嘴胡言。」 安慶公主說:「你害怕了?膽怯了?歐陽倫死了總算一了百了,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可是你呢?你梅殷貪贓未發,膿包未破,虧心事做得太多,你就能心安理得坐享榮華富 貴?你白日裡心驚膽戰疑神見鬼,到夜晚惡夢連連,死鬼纏身,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躲了陽間躲不了陰間,歐陽倫做鬼也要拖著你,叉著你,撕下你的假面具,剝下你的假 畫皮……你和歐陽倫是半斤對八兩,一模一樣,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安慶公主失態的狂笑使梅殷惶怵,剛到大堂,便扯著尖厲的嗓門吼起來: 「聶公公,行刑!」 聶慶童端著鴆酒,朝著步步後退的歐陽倫走去,梅殷率領數十個拔刀握劍的御林軍 步步緊逼。哭喊著撲向父親的歐陽昭蘭被御林軍反剪雙手,拚命地掙扎著呼喊著。 歐陽倫懦怯地後退,繞著梁柱躲避著。 梅殷吼道:「歐陽倫,你若抗旨,立即斬首!」 安慶公主怒目相向,也吼道:「你敢!」 聶慶童走近歐陽倫,拿起酒杯,謙恭地說:「駙馬爺,聖命難違,喝下吧!」 歐陽倫恐懼畏死的心似乎突然停止了跳動,知道劫難臨頭躲是躲不過的了,於是木 然地接過鴆酒杯,遲疑片刻,梅殷又厲聲大叫起來:「喝!快喝!」 歐陽倫沒有理睬他,面壁跪下,哭喊道:「娘!」趴在地上又磕了幾個頭,然後站 起,端起杯,走近安慶公主,苦笑道:「公主,昭兒——」 歐陽昭蘭掙脫御林軍的手迅疾撲來,哭著說:「爹,你不能,你不能!」 歐陽倫摸摸女兒的臉,說道:「昭兒,要聽你娘的話,記住爹的囑咐。」昭蘭不住 啜泣點頭,歐陽倫長歎一聲,說,「唉,公主,我對不起你,不能陪你白頭偕老了,多 多珍重吧!」說罷一揚脖子,喝完杯中的鴆酒。 梅殷舒了一口氣,不知是感歎還是幸災樂禍,說:「既知今日,何必當初!」然後 一揮手,「回宮覆命!」 安慶公主見歐陽倫倒地氣絕,忽然取下寶劍,失去理智地瘋狂地向梅殷撲過去,被 御林軍擋住。 梅殷驚惶地後退道:「你……你想造反!」 安慶公主不答話,又縱身向梅殷刺去。 梅殷急喊:「將安慶公主拿下!」 御林軍一哄而上,將安慶公主圍住,歐陽昭蘭摸起燭台便向梅殷擲過去……母女倆 像發瘋的野獸橫衝直撞,但終於雙雙被擒。 梅殷只是揮拳叫罵,卻也不知如何處置才好。 聶慶童上來解圍,對御林軍喝道:「不得對公主無禮,快快松手!」又向安慶公主 施禮說,「公主幹歲!老奴多有得罪!公主,趕快安排駙馬爺後事吧。」 安慶公主和女兒這才恍然,返身撲到歐陽倫的屍體上放聲慟哭起來。 梅殷和聶慶童率御林軍乘機悄悄離開了。 梅殷走出駙馬府後忍不住回頭看了兩眼,駙馬府裡越來越高地傳出眾人的哭聲,這 哭聲中似乎總是尖厲地響著安慶公主那似是嘲諷似是鞭辟的唾罵:「……梅殷!你害怕 了?膽怯了?歐陽倫死了總算一了百了,什麼煩惱也沒有了。可是你呢?你梅殷貪贓未 發,膿包未破,虧心事做得太多,你就能心安理得坐享榮華富貴?……」他失態地摀住 雙耳,跨上馬車。 御林軍簇擁著梅殷的馬車,梅殷的耳畔總是揮不散安慶公主的哭聲和罵聲「……你 和歐陽倫是半斤對八兩,一模一樣,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馬車滾動著的木輪在石板長街上發出隆隆聲響,掛在西天的夕陽依然噴放著炙人的 光芒。洪武三十年盛夏的石頭城又將迎來一個熱得像火爐一般令人難熬的夜晚。                        一九九四年五月初稿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稿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稿                        一九九八年十月修訂 ------------------   亦凡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