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四 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

    原來,曾國荃在掌心上劃出的是一個「趙」字。毫無疑問,這指的是陳橋兵變黃袍加身
的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
    「沅甫,你瘋了!」曾國藩冷冷地看著因情緒激昂而紅了臉的弟弟,生氣地說。
    「大哥。」曾國荃壓低聲音,焦急地說,「這樁事,打下安慶後我就想過了。我也曉得
潤芝、雪琴以及左宗棠都旁敲側擊試探過你,大哥那時不同意是對的,因為時機不到,而現
在時機到了。吉字大營攻下長毛盤踞十多年的老巢,軍威無敵於天下,所有八旗、綠營都不
是我們的對手。現在朝廷要追查金銀下落,吉字營上下怨聲載道,正是我們利用的好時候。
吉字大營五萬,雪琴、厚庵水師兩萬,還有鮑春霆的兩萬,張運蘭、蕭啟江的三萬,這十二
萬人是大哥的心腹力量,再加上李少荃的淮軍,只要大哥登台一呼,大家都會死心塌地跟著
干。左宗棠要是不從,就幹掉他!大哥,你把這支人馬交給我,不出兩年,我保證叫天下所
有的人都向大哥拱手稱臣。」曾國荃越說越得意忘形,曾國藩越聽臉色越陰沉。曾國荃心
想,大哥素來謹慎,這樣的大事,他怎麼會輕易作出決定,不做聲,便是在心中盤算。他進
一步撩撥,「大哥,大清立國以來,只有吳三桂、耿精忠幾個漢人手裡有過軍隊,這些軍隊
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釘。後人都說吳三桂不安分造反,其實他們哪裡知道,那是朝廷逼出來
的。」
    曾國藩心裡猛一驚,覺得弟弟的話有道理,過去自己也是指責吳三桂的。也可能事實真
的如沅甫所言,吳三桂造反是逼出來的。
    「朝廷也在逼我們了。」曾國荃氣得咬牙切齒,「走了一千多號人,與打下金陵相比算
得了什麼?如此聲色俱厲地訓斥,居心何在?口口聲聲追查長毛金銀的下落,無非是說我們
私吞了,好為將來抄家張本。大哥,這十二萬湘軍在你的手裡,朝廷是食不甘味、寢不安神
呀!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今日輪到我們兄弟了。」曾國荃長歎一聲粗
氣後,惡狠狠地對著曾國藩說,「大哥,我們這是何苦來!百戰沙場,九死一生,難道就是
要做別人砧板上的魚肉嗎?盛四昨日對我講,家裡起新屋上大梁時,木匠們都唱:兩江總督
太細哩,要到北京做皇帝。又說當年太公夢的不是蟒蛇,而是一條龍,因怕官府追查,才謊
說是蟒蛇。大哥。」曾國荃扯著曾國藩的衣袖口,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慢慢地吐
出,「滿人氣數已盡,你才是真正的真龍天子呀!」
    曾國藩坐在對面,聽著弟弟這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裡話,彷彿覺得陰風陣陣,渾身發
冷。他突然意識到不能讓他無休止地說下去,這裡面只要有一句話被人告發,就可能立即招
來滅族慘禍。此時自己已被攪得心煩意亂,難以說服他。
    辦法只有一個,便是馬上離開。
    「老九,你今天情緒有點失常,可能是濕毒引起心裡煩躁的緣故。你靜下心來,好好躺
著,我叫人來給你看看病。」說罷,不等曾國荃回答,便匆匆地走了。
    回到房裡,第一件事就是要荊七把盛四叫來。「盛四。」問明屬實後,曾國藩氣極了,
「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這樣蠢;這種話也是隨便能說的?假若你不是我的親外甥,
我今天就一刀殺了你!」盛四一聽,嚇得忙跪在大舅的腳下叩頭不止。「你明天一早就回荷
葉塘去,警告那些胡說八道的人,若哪個敢再說半句做皇帝、真龍天子的話,就要四爺割他
的舌頭,聽明白了嗎?」
    打發了盛四後,曾國藩才略為定了定神。他燃起一枝安魂香,盤腿坐在床上,將這兩天
來發生的一切細細地深深地思考著。老九的分析,很大部分都是對的,但要自己做趙匡胤,
卻萬萬不能接受。這種話,曾國藩已經是第五次聽到了。
    第一次出自王闓運之口,他為之心跳血湧。第二次是彭胡左等人的勸說試探,他置之不
理。第三次是王闓運為肅順當說客,他視之為狂妄。第四次是王韜的無知妄言,他不客氣地
加以訓斥。難道這一次就如沅甫所說的時機成熟了嗎?曾國藩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時機,
對於他來說,這一輩子都沒有成熟的可能性。這一點,他比所有勸他問鼎的人都清醒得多。
如果說,朝廷對於長毛的起事,對於吏治的腐敗,對於民生的凋敝,對於洋人的欺凌,都是
軟弱無能、束手無策的話,對漢人的防範,尤其是對握有重兵的漢人的防範,卻是老謀深
算、戒備森嚴的。咸豐帝詢問王世全贈劍事,衡州出兵前夕降二級處分,剛任命署鄂撫又急
忙撤銷,德音杭布由盛京派到軍營,多隆阿從金陵來到武昌,這一件件一樁樁往事,刻在曾
國藩的腦海深處,並時常冒出來,刺痛他的心。眼下雖然湘軍兵力在蘇、浙、贛、皖南等處
佔著絕對優勢,但官文、馮子材、都興阿等環伺四周,尤其是僧格林沁的蒙古鐵騎虎視眈
眈。所有這一切,似乎早就為著防備湘軍而部署的,只等湘軍一有反叛端倪,便會四麵包
圍。還有左宗棠、沈葆楨,位列督撫,戰功赫赫,對曾國藩的不滿情緒早已暴露,而朝廷竭
力籠絡,有意擴大內部裂縫,從而達到分化的目的。
    可以說,從曾國藩手中掌握幾千團勇的那天起,朝廷便對他存有相當大的戒備之心,到
現在不但沒有減弱,反而隨著他的名聲和功勞的隆盛而加強。
    倘若與朝廷分庭抗禮,第一個站出來堅決反對的便是湘軍內部的人,而這人一定便是目
空一切、睥睨天下的左宗棠。
    曾國藩心想,老九太簡單了,論打仗,不但老九比不上他,眼下海內將才,沒有一個人
是他的對手。到那時,左宗棠處極有利之形勢,集全國之糧餉兵力,消滅曾氏家族的湘軍,
要比打敗長毛容易得多。
    一枝香燃完了,曾國藩下床來活動一下酸脹的雙腿,又點燃一枝,重又盤腿坐到床上,
繼續著剛才的思索。
    即使僥倖黃袍在身上穿穩了,這個心高氣傲、倔強狠惡的老九,既然可以把黃袍披在自
己的肩上,就可以隨時把黃袍取走。斧聲燭影,千古之謎,老九不就是趙光義嗎?一向對兄
弟知之甚深的曾家老大,有一百個把握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曾國藩上下兩排牙齒在嘴裡
左右錯動,發出一陣陣輕微的摩擦聲,兩腮時緊時松,雙目木然冷漠。讓我背上個亂臣賊子
的千古罵名,他卻輕輕鬆鬆地子孫相傳,穩坐江山,老九的算盤撥得太精了。如同安魂香的
輕煙裊裊直上,越來越淡,直到淡得沒有了,曾國藩對弟弟也越來越看清楚了,直到看穿他
的五髒六腑、靈府深處。
    是的,曾國藩不能做董卓、曹操、王莽、趙匡胤那樣無父無君、犯上作亂的叛臣逆子。
三十年前,他還只是荷葉塘鄉下一個農家子弟,卑微得像路邊一根草,低賤得像桌下一條
狗,如今貴為甲侯,權綰兩江,聲動四海,名重五岳,還不都是出自天恩,源於皇家嗎?借
助它給自己的一切,又來背叛它,反對它,良心何在?失敗了,固然理所當然地要遺臭萬
年,豬狗不如;就算成功了,過去自己所說的那些忠誠敬上之類的話,不都是欺天瞞地的謊
言假話?那些告誡子弟的諄諄家教,不都會成為後世訓子的反面教材嗎?一生抱負,千秋名
節,都絕對不容許他曾國藩有絲毫不臣之念!
    還有,金陵已攻下,舉國都盼望早息戰火,鑄劍為鋤,若自己再樹起反旗,豈不又把千
千萬萬的人重新拖入血火之中?
    出於一個儒家信徒的良知,曾國藩也不願意這樣做。
    筆直上升的煙柱忽地斷掉,第二枝香也已燃完,要細心思考的問題太多了,曾國藩下得
床來,又點上一枝。既然不按沅甫說的辦,就必須更加事事小心謹慎,務必取得朝廷的充分
信賴。曾國藩想,最使朝廷放心不下的,便是手下這十多萬水陸湘軍。數百個軍營皆系將官
私募,三千里長江無一船不掛曾字旗,這在本朝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怎不令太后、皇上心神
不安?臥榻之側,豈容旁人安睡?哪朝哪代的君王不是如此!況且進城後湘軍的表現,也足
使曾國藩失望了。這樣的軍隊,即使不撤,也不能打仗了。不如裁去五萬八萬,既令朝廷放
心,也甩掉一個沉重的包袱。
    再一個就是停解厘金。厘金一事最失人心,苦了億萬百姓,肥了數千局吏。現在金陵已
經攻下,若再照解厘金,必然招致民怨沸騰,得罪地方。第一個先撤的是湖南東征局!作出
這兩個決定後,曾國藩的心頭略覺寬鬆。他剛走下床,又想起一件大事:今年是鄉試正科,
要立即把貢院修復,務必趕上今科鄉試。
    清初時設江南省,包括安徽、江蘇兩地,康熙六年這兩地分為兩省,但鄉試沒有分闈,
一直在一起,故錄取名額較他省都多,又因人文薈萃,英傑輩出,一甲三鼎中數江南舉子最
多,故江南鄉試,歷來為天下注目。自從金陵落入太平軍之手後,江南鄉試已中斷十多年
了,這中間僅咸豐九年在杭州借闈開科一次,又因錄取名額不足,失去了會試的機會。
    收復安慶後,曾國藩曾準備在安慶設一考棚,將安徽與江蘇分開,先在安慶單行鄉試,
但後因皖北不靖、士子不齊而未果。那些急於仕進的江南讀書子弟,眼巴巴地看著別省開科
取士,新舉人們肥馬輕裘,自己滿腹經綸而無法展示,心中躁急得不得了,早就盼望恢復江
南鄉試了。此事一公開,不知有多少人歡喜雀躍,破涕開顏!
    如果說第一件事足以消除朝廷的戒備,第二件可堵天下百姓的口舌,那麼這件事更是深
得全國士子之心!曾國藩想到這裡,終於擺脫了壓得透不過氣來的負擔,心情松快多了。
    「大人,蕭軍門帶著三十多位將領前來叩見,說有要事稟告。」荊七推門進來,說完後
垂手站在一旁。
    他們來干什麼?曾國藩坐在椅子上,心裡思考著,一只手慢慢地梳理胡須。上上下下地
梳理幾遍後,臉上露出一絲淡笑。
    「更衣!」曾國藩起身,荊七隨即捧來了朝服。除開跪接聖旨、重要會議及朔望朝賀
外,曾國藩接見部屬時通常只著便服:冬天是一件黑布棉袍,外罩一件醬色馬褂,從不用皮
貨,更沒有貂、狐、猞猁等珍貴皮袍。那年打下田家鎮,咸豐帝賞賜了一件狐腿馬褂,他只
試穿了一下,表示對聖恩的祗受,第二天便派人送回荷葉塘珍藏起來。夏天永遠是玄色或灰
白色布長衫,也不穿絲綢衣褲。今天曾國藩一反常態,大熱天氣穿上嚴嚴實實的朝服,威嚴
莊重地端坐在虎皮大帥椅上,兩眼如電光般地平視前方。蕭孚泗等人見此情景,心裡先就有
三分怯了。
    「諸位找我有何貴幹?」濃重的湘鄉官話寬厚宏亮,在大廳裡回響。
    蕭孚泗、朱洪章、劉連捷、彭毓橘、朱品隆等人坐在那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
不敢先開口。蕭孚泗輕輕地推了一下彭毓橘,小聲說:「你是中堂的老表,你說吧!」彭毓
橘見眾人都拿眼睛望著他,分明也是推他出頭的樣子。他想,看來義不容辭了,便正了正衣
冠,站起來說:「中堂大人,眾位將軍在營房裡議論,說朝廷硬逼我們交銀子,其實又沒
有,都不知如何辦才是,特來請示大人。」說完,偷偷地望了曾國藩一眼。只見曾國藩兩只
榛色眸子正凝視著自己,就像兩把尖刀向心髒刺來。彭毓橘一陣恐懼,忙坐下來,心不停地
跳。
    「彭毓橘!」
    彭毓橘見曾國藩叫他,下意識地站起來。
    「你是怎麼想的呢?」彭毓橘一時答不上來,四下望著眾人,劉連捷對他努努嘴,示意
他大膽說。
    「大人,金陵城裡的確沒有金銀,眾位將軍從哪裡找得來?都想請大人給皇太后、皇上
上個折子,免了這樁事算了。我也是這樣想的。」彭毓橘鼓起勇氣說完這番話後,覺得兩腿
發軟,迫不及待地坐下來。
    「都說金陵是長毛的小天堂,金銀如海,財貨如山,你們說什麼都沒有,皇太后、皇上
會相信嗎?」曾國藩仍舊梳理他的胡須,語氣平緩。
    「沒有就沒有,又變不出的!」劉連捷嘟嘟囔囔地說。
    「莫把我們逼急了,狗急了還要跳牆哩!」朱洪章見曾國藩不作聲,話說得放肆了些。
    「中堂大人!」蕭孚泗站起來大聲說。他已經偷運兩船財貨回湘鄉老家去了,倘若朝廷
認真追查,不但這兩船財貨得不到,恐怕爵位也會註銷,他因此很著急,「據說富明阿奉僧
王之命,過些日子就要到金陵來了,我們不能等著他胡來。」
    「你說怎麼辦?」江寧將軍富明阿將來金陵視察滿城,此事曾國藩已有所風聞,也在擔
心。他問蕭孚泗。
    「封鎖十三門,不讓他進來!」蕭孚泗嚷起來。
    「富明阿來金陵視察滿城,你不讓他進來,抗拒朝廷,豈不形同叛逆嗎?」曾國藩依舊
平和地問。
    「叛逆就叛逆!」彭毓橘見曾國藩一直沒有斥責他們,以為他心裡支持,膽子大了,
「大人,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自古如此。無賴賭徒趙匡胤都能黃袍登基,大人功德巍
巍,天下歸心,何不趁此機會,光復漢家河山!」
    「放肆!」曾國藩氣得猛力拍打桌面,大喊,「來人啦,給我把這個膽大包天的亂臣賊
子抓起來!」
    立時出來兩個親兵,彭毓橘昂首站起,讓親兵捆綁,不爭辯也不反抗。蕭孚泗用眼睛瞟
了一下眾人,然後站起來,走到曾國藩座前,雙膝跪下,同來的其他將官也學樣跪下,一齊
高喊:「請大人寬恕!」
    「請九帥!」曾國藩大聲發令。一會兒,曾國荃匆匆起來,見此情景大吃一驚,忙垂手
站在大哥身旁問:「杏南犯了何罪?」
    「沅甫,彭毓橘口出狂言,無父無君,你說該如何處置?」
    「大哥!」曾國荃抬頭望了一眼彭毓橘,氣勢雄壯地說,「不要怪杏南,也不要怪諸位
兄弟,都是我叫他們幹的。大哥……」
    「不要說了!」曾國藩憤怒地揮手制止,「荊七,紙筆伺候!」
    王荊七一手拿著筆硯,一手拿著一迭白紙出來。
    「不對,換大筆,大紅硾箋!」
    荊七進屋後再次出來了。曾國藩望著展開在桌面上的紅底撒金雲紋硾箋,凝神良久,然
後揮筆寫下一副聯語。寫完後把筆往硯台上一扔,目光威利地向眾人環視一周,頭也不回地
轉身走了。
    曾國荃等人呆呆地或站或跪,直到聽不見腳步聲,才紛紛走到案桌邊,只見硾箋上寫的
是:「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眾人有的歎息,有的咋舌,有的感動,有的木
然,有的細細品味而頻頻頷首,有的發出冷笑而搖頭不止。曾國荃先是忿然,繼則凜然,終
於頹然地吩咐親兵:「放掉彭藩台。」然後冷冷地對眾人說:「今天的事誰也不准說出去,
倘若哪個走漏了半點風聲,九爺的刀要借他的血來磨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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