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五 洪秀全屍首被挖出時,金陵城突起狂風暴雨

    第二天,囚禁在木籠裡的李秀成的待遇得到改善。手腳不再捆了,左臂也上了藥,飯可
以吃飽了,由於天氣炎熱,還特為給他擺了一個盛滿涼水的瓦罐和一只泥碗。另外,木籠裡
還添了幾樣東西:一條小凳,一張小几,幾上擺著筆墨紙硯。李秀成坐在凳子上,一邊慢慢
磨墨,一邊對著硯台凝思。
    昨夜回到木籠裡,李秀成又深深地思考了大半夜。鑒於幾條基本認識,他越來越覺得自
己的態度是對的:一是幼天王兇多吉少,很可能真的死了;一是太平天國元氣已喪盡,包括
自己在內,沒有一人能重振當年雄風;一是勸弟兄們放下武器,以免無謂的犧牲,不是叛
變。識時務者為俊傑,自己能看清眼前的時務,仍不失為俊傑。不過,李秀成也不輕易相信
曾國藩。這個詭計多端、心毒手辣的老妖頭是什麼背信棄義的事都可以做得出來的。昨夜,
當陳德風抱著他流淚的時候,李秀成偷眼看了一下曾國藩,只見他面孔陰冷,眼中流露出一
股殺氣。這更使得李秀成不敢相信曾國藩了,看來自己的性命不一定能保得住。
    對於死,李秀成不害怕。從參加太平軍那天起,他就抱定了隨時為天國獻身的決心,何
況天國已成就了這樣一番建都立國的偉業,自己身居如此崇隆的地位。此生已足,死有何
惜!太平軍中讀書識字的人猶如鳳毛麟角,就是在朝中掌大權的人,能將自己的思想用文字
準確表達出來的也不多。過去忙於打仗,李秀成沒有想起要寫回憶錄的事,天王也不重視這
事。現在天王已死,與天王一同起義的人大半凋零,天國也行將徹底覆沒,這樣一場波瀾壯
闊,震古鑠今,歷時十四年,波及十六省的偉大革命運動,難道就讓它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嗎?作為一個最早參加金田起義的老弟兄,作為天國後期的主要領袖,時至今日,李秀成認
為將這十幾年來親歷親見親聞的大事記下來,傳給子孫後代,已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了。
很可能這就是生命的盡頭了,他決定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寫成一份詳細的自述,以對天王
負責,對天國負責,對後人負責的態度,將往事真實地、不帶任何成見地記錄下來。他以一
貫的過人毅力,強忍籠中的酷熱,強忍左臂化膿腐爛的劇痛,強忍身為囚犯的恥辱,強忍自
身一切苦痛,迫使腦子冷靜下來。眼前彷彿又燃起連天烽火,耳畔又響起動地鼙鼓,千萬匹
戰馬在奔馳,無數面旗幟在飄舞,那些銘心刻骨、永生不忘的往事,一件件、一樁樁又浮上
了心頭。他文思泉湧,筆走龍蛇……
    幾天來,曾國藩被弄得暈頭脹腦。每天一早,曾國荃就把大哥拉出去,到城內城外遍訪
各營。所到之處,都令曾國藩憂慮重重。但見這些勝利者們一個個都像瘋子一樣,酒氣沖
天,穢語滿口,打著赤膊,有的甚至連褲衩都不穿,三個五個在一起賭錢打牌,每人屁股上
都吊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有一個營為一個女人,幾十個湘勇竟然火並起來。沿江邊密密麻麻
地排列著幾百號小民船,別人告訴曾國藩,這些小民船每只上都有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到傍
晚,湘軍官勇就像蒼蠅逐臭一樣地往船上鑽。曾國藩聽了胸堵氣悶。今天在回來的路上經過
李臣典的營房,曾國藩順便去看看。門一推開,只見李臣典赤身裸體睡在床上,房子裡有七
八個女人,都光著上身,床上還睡著一個,通體上下,一絲不掛。曾國藩本想大罵李臣典一
頓,想起康福已死,他是第一個沖進金陵的大功臣,便悄悄退出門去。
    康福死於金龍殿前,這事是李臣典告訴曾國藩的。但奇怪的是,打歸戰場時,卻不見康
福的屍體,而從那以後,大家再也見不到康福了。曾國藩相信康福已死。他想起康福跟隨自
己十三年來,忠心耿耿,屢立奇功,又多次捨命相救,卻沒有得到朝廷的一官半職,心裡很
覺得慚愧。他和九弟商量,康福雖死,但作為第一個沖進城的人,還是應該為他請第一功。
曾國荃不同意,說人都死了,不如賞活人作用更大。他看出弟弟的心思,也就不再爭了。心
裡決定:今後要在沅江為康福建個祠堂,親去憑吊,再做塊「義士康福」的匾掛在祠堂上;
過幾年待他兒子大了,要為之尋一個好師傅,悉心教育成才。以此來告慰康福的在天之靈。
    金陵城內,到處是殘磚碎瓦、余火未盡。天王宮的大火仍未熄滅,今下午西北角好像又
燒得旺盛起來了,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湘軍在天王宮廢墟上翻來刨去,也有人的確從中挖出
了金銀珠寶,但大部分人都沒有尋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十五六歲以上、五十多歲以下的女人
已被搶盡。城裡沒有了,這幾天都跑到方山、青龍山等地去搜捕,弄得人心惶惶,避湘軍勝
過避匪盜。所有這一切,令曾國藩焦慮萬分。他擔心金陵城裡再這樣胡鬧下去,一定會禍起
蕭牆。但打金陵的第一號功臣曾國荃卻滿不在乎,他成天泡在恭維聲和杯盞聲中。
    「九弟,還有一件大事沒辦。」
    「什麼事?」曾國荃望著大哥,兩眼通紅。
    「洪仁達招供洪秀全屍首埋在御林苑裡,還沒有驗看哩!」
    「這還要驗看嗎?」曾國荃對此很疑惑,「我審訊了不少長毛頭領,都說偽天王在兩個
多月前就死了。假若沒死,哪會有幼天王?」
    「我也相信洪酋一定是死了,但人死要驗屍,這是常識。日後有一天朝廷問起,說驗屍
了嗎?將作何回答?還有,」曾國藩嚴肅地對弟弟說,「長毛是否會耍金蟬脫殼計呢?假裝
死了,實際偷偷地出了城。這種可能性雖不大,但沒驗屍,萬一今後有人硬要這樣說,怎麼
辦?」說到這裡,曾國藩有意停了一下,輕輕地拍著弟弟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老九,
打下金陵,功勞蓋世,稱讚的不少,眼紅的也不少啊!」
    曾國荃似有所悟:「過些日子有空,我去驗一下。」
    「還能過些日子嗎?」曾國藩說,「現在天王宮廢墟上那麼多人在撿寶貝,你想過沒
有,他們很有可能是想挖洪酋的墳墓,企望從他身上獲取奇珍異寶。真的讓他們挖到時,你
還驗什麼屍呢?」
    「那現在就去!」曾國荃說走就要走。
    「慢點。」曾國藩扯住弟弟,「明天去。今天你先叫彭毓橘帶一千人將天王宮外面包圍
起來,把廢墟上的人統統趕出去,然後再派人分頭去請雪琴、厚庵等人前來,大家一道去驗
看。
    戈登早兩天到了秣稜關,也把他請來。他是洋人,說話別人相信。另外,再貼一道告示
出去,各營必須整肅軍紀,不准再酗酒、賭博、鬥毆、搶女人!」
    第二天午後,洪仁達被押到了天王宮。先前雄偉壯麗的天王宮,而今已變成一片瓦礫
場,洪仁達左找右找,好不容易才找到御林苑。它已被破壞得面目全非,桂花樹也不知到哪
裡去了。洪仁達沮喪地站著,不能指出洪秀全的葬地,口裡喃喃地念道:「找到黃三妹就好
了,她找得到。」
    「黃三妹是誰?」曾國藩問洪仁達。
    「黃三妹是老三的女官,聰明能幹記性好,那天夜裡她也在場。」洪仁達依然木頭似地
站著,眼睛茫茫然四處張望。
    「沅甫,你知道偽天王宮裡的宮女都到哪裡去了嗎?」曾國藩問弟弟。
    「偽天王宮的宮女投井、上吊的有好幾百,據說是有個叫黃三妹的,正要上吊,被士兵
們抓住了,後被李祥雲要了去。」
    「快去叫李臣典把黃三妹送來。」曾國藩皺著眉頭說。
    一會兒功夫,黃三妹用快馬馱來了。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姿色極普通,她一句話
也沒說,很快就找到了桂花樹原址。曾國荃命令士兵們往下挖。這時,天王宮上空突然佈滿
烏雲,天色開始晦暗起來。
    挖了五六尺後,出現了一個雕花深黑色長大木櫃,士兵們用繩子把這個大木櫃吊了上
來。木櫃釘得很嚴實,幾個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木櫃撬開,果然見櫃子裡躺著一具屍體,從
頭到腳用明黃緞子包裹著。兵士們把它從櫃子裡扯出來,打開外面的黃緞子,又見一層紅緞
子,再打開紅緞子,露出一身白緞子,將白緞子打開,裡面終於露出一個人來。黃三妹突然
瘋了似地衝到屍首面前,跪下喊道:「天王陛下,你帶我一起升天吧!」喊完,大聲哭起來。
    洪仁達站在一旁哭喪著臉說:「老三啊,我們真苦呀!」
    曾國藩走近一步仔細查看,只見洪秀全身上穿了一件繡著紅日海水飛龍黃緞袍,腳穿白
底烏緞長靴,頭上包的紗巾已散了,露出一個禿頂,雙目微閉,面皮干瘦,下巴上留著稀疏
的胡須,全是白的,看那樣子總在六十歲以上。曾國藩高聲對大家說:「諸位都看清楚了,
這就是擾亂我大清江山、神人共憤的長毛偽天王洪秀全。」彭玉麟、楊岳斌和其他營官都走
近看了一眼。曾國藩又特地對戈登說:「看清楚了吧,這就是賊首洪秀全。」
    「他是個老頭子。」戈登微笑著說。
    「彭毓橘!」曾國荃高喊,「你帶幾個兵士把洪酋屍體扛到江邊,澆上油燒掉!」
    曾國荃話音剛落,隨著一道閃電劃過,頭頂上忽然響起一聲炸雷,彷彿落下一顆重型開
花炮彈。緊接著又是一聲,一連響了五聲炸雷。圍在洪秀全屍體邊的湘軍將領們莫不驚恐萬
狀。曾國藩臉色慘白,他覺得這幾個炸雷是衝著他打的。
    黃三妹對天大叫:「蒼天呀,你有眼睛啊,你有眼睛啊,多打幾個炸雷,炸死這些畜牲
吧!」
    「你這個賊婆娘!」曾國荃氣得臉色發烏,刷地抽出刀來,猛地向黃三妹刺去。黃三妹
倒在洪秀全的屍體上,熱血噴泉般湧出,將白緞袍染得鮮紅。洪仁達目睹這一慘象,嚇得全
身抖個不停。
    烏雲越積越密,天完全黑下來了。「大哥,馬上有大雨下,我們趕快走!」曾國荃拉著
曾國藩剛走出天王宮,豆大的雨點便直向臉上打來,轉眼間金陵城大風驟起,大雨滂沱,電
閃雷鳴,天昏地暗,剛才還是暑氣蒸人,一下子陰冷了。被雨淋濕的湘軍將領們,個個身上
起了雞皮疙瘩。躲在小屋簷下的曾國藩,面對著天氣的突變,心中驚懼不已。他不明白,為
什麼對這個造反賊首的掘墓焚屍,會招致天心如此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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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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