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一 威震天下的忠王被一個獵戶出賣了

    臨近拂曉,李秀成醒過來了,全身已被露水打濕,一陣晨風吹過,他感到一絲涼意。幼
天王和干王、章王早已不知去向,四周一個人也不見,先前的吶喊聲、追殺聲已經平息,遠
處樹叢中傳來幾聲鳥雀的啁啾,它們在迎接又一個平凡而寧靜的早晨。只有眼前七零八落的
斷戟殘戈、爛盔破甲,東一片西一片倒伏的茅草,和幾處猶自冒煙的樹樁,顯示出不久前這
裡是一塊激烈鏖戰的沙場。李秀成記起昨夜是被馬顛下來的,沿著路坡滾下去後便失去了知
覺。他試著動了動手腳,幸而沒有受傷。天色慢慢亮了,李秀成四處張望,連那匹駑馬也不
知跑到哪裡去了。他認出這裡是方山,離天京城只有五十多裡。此地正當大路,不能久停,
李秀成順著一條羊腸小道向山裡走去。
    走了三四裡路,前面出現一座破敗的土地廟,李秀成想去廟裡躲避下。剛到廟門邊,一
股惡臭傳來,裡面竄出幾隻六七寸長的灰黑大老鼠,他感到一陣眩暈,打消了進廟的念頭,
在廟旁一塊青石板上坐下。太陽出來了,身上燥熱不安。
    李秀成這時才注意,自己渾身上下都是灰塵、血漬和草屑。環顧四周無人,他將緊箍在
兩隻手臂上的十只金鐲子、戴在手指上的二十只金戒指全部褪下來,又從口袋裡掏出十多個
金元寶,摘下頭巾,把它們包好,掛在石板邊一棵小樹杈上。然後離開土地廟,去找一個有
水的地方洗洗臉和手腳。
    走出一裡之外,李秀成見到一泓清澈的溪水。他來到水邊,脫去上衣,慢慢地洗手洗
臉,心裡盤算著下一步如何走。
    正在這時,一陣嘈嘈雜雜的人聲傳來,李秀成警覺地站起,迅速把上衣穿好,猛地聽到
一聲喊:「這裡有個太平軍!」原來,李秀成未戴頭巾,一頭濃密黑髮撒在肩上,甚是引人
注目。李秀成拔腿就向草叢跑去。慌亂之間,上衣袋裡的散碎銀子掉了出來,那群人在後面
緊追,高聲叫喊:「你把身上的銀子都交給我們,我們不要你的命!」李秀成哪敢停留,繼
續奔走。
    無奈又累又餓,兩腳無力,一不小心,絆在一根青籐上,摔了一跤。後面追的人趕上
來,將他抓起,兩個年輕漢子就要搜身。
    「且慢!」一個中年男子把兩個年輕人攔住,仔細將李秀成上下端詳。他越看越驚奇,
終於確認了:「這不是忠王爺爺嗎?」李秀成正要否認,只見這幾個人一齊跪下,口裡喊
道:「忠王爺爺,你老人家受苦了!」說罷,都哭了起來。李秀成見此情景,也就不再隱瞞
了:「弟兄們請起,我就是李秀成,你們都是什麼人?」
    那中年男子邊哭邊說:「我叫邢金橋,這幾個人是我的兄弟子侄。我們邢家世代開藥店
行醫。上個月,我帶子弟出城謀食,信王的衛兵把守城門,要我們每人交四兩銀子才放行。
我一文錢都沒有,哪裡拿得出這多銀子!我磕頭哀求寬免,毫無作用。幸好你老人家路過那
裡,送給我們銀子,我們一家才得以出城活到今天。你老人家如何在這裡?」
    邢金橋說的事,李秀成已記不起了,送銀子給出城的老百姓,倒是常有的,他相信說的
是事實,於是將昨夜的事情簡略地說了一下。邢金橋說:「忠王爺爺,方山周圍都是湘軍,
你一時出不去,先到我家去躲避幾天吧!」
    「好吧!」李秀成剛邁步,忽然記起掛在樹杈上的包包,「等一等,我有一包金子掛在
土地廟前的樹上,待我去取了來,送點金子給你們。」
    邢金橋說:「我們和你一起去。」
    李秀成帶著眾人急匆匆趕到土地廟,走到小樹邊看時,那布包已不翼而飛了。「怪事!
是哪個拿去了呢?」李秀成四處張望,不見一個人影。
    「可能是陶大蘭拿去了。」邢金橋的弟弟玉橋說。
    「你怎麼知道?」金橋問。
    「剛才你跟忠王爺爺說話的時候,我看見陶大蘭急急忙忙從對面小路下山去了,正是從
土地廟那邊過來的。」
    「陶大蘭是什麼人?」李秀成問。
    「他是鄰村一個獵戶。」邢金橋說,「等會兒我們去問他要來。忠王爺爺,你老現在跟
我們一起下山吧!」
    天京都丟了,還在乎這包金子!李秀成對邢金橋說:「算了吧,不要找姓陶的了,免得
張揚出去。」
    「不能讓那小子發了橫財,一定得要回來!」邢玉橋氣憤地說,他心裡也想得這筆橫財。
    邢家兄弟把李秀成領進家門,將門緊閉,吩咐婆娘燒水做飯,又找了幾件破舊衣服來替
他換了。吃了飯後,邢金橋拿出一把剃刀,對李秀成說:「忠王爺爺,小人給你老人家剃頭
了。」
    「什麼?剃頭!」李秀成憤怒地瞪起了眼睛。
    「忠王爺。」邢金橋低聲下氣地說,「小人也知道你老人家不願意剃頭,小人剛出城時
也不情願剃,但不剃太顯眼,隨時都會被官府捉去。眼下天京陷落,湘軍四處在抓太平軍,
方山離天京只有五十裡,四面八方都是朝廷的人,你老不剃頭,如何保得了性命?」
    「哎!」李秀成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邢金橋說的是實話,總不能因頭髮而送了命
吧。「你剃吧!」李秀成閉起眼睛,剃刀在頭頂上刷刷作響,猶如刀切他的肉一般痛苦。剃
完了頭,邢金橋說:「忠王爺,你就在我家好好睡一覺,我到外面去打聽打聽。」
    李秀成剛入睡,邢玉橋便進來了。
    「哥,忠王爺呢?」
    「睡著了。」金橋指了指裡屋。
    「正好趁這個機會,我們去陶家把金子要過來。」邢玉橋很急。
    「那小子刁渾得很,他哪裡會肯。」
    「能容他不肯嗎?無論如何都要拿過來。」邢玉橋也不是個好惹的人。
    陶家村的獵戶陶大蘭,昨夜在方山守了一夜的陷阱,一無所獲,天亮下山路過土地廟,
意外得到李秀成那包金子,笑得口都歪了。他對著土地廟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一溜煙跑回
家,找了個罈子,將這包金子裝在罈子裡,深深地埋在自家後園菜地中,再移來幾株白菜在
上面。陶大蘭剛把這一切忙好,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時候,邢家兄弟進了家門。
    「早呀!兩位老弟。」陶大蘭心裡高興,招呼客人比往常熱情得多。轉念又想,這邢家
兄弟平素從不登門,今天一大早來,莫不是走漏了風聲。陶大蘭心虛,臉上的笑容就更多了。
    「陶大哥,你今早發了大財!」邢玉橋是個急性子,不曉得打彎彎,開門見山地挑明了
來意陶大蘭先是一驚,隨即馬上鎮定下來,依舊笑著說:「莫說笑話了,我陶老大一個窮趕
山的,哪裡發得了財!昨夜在山上空守了一夜,連個兔子都沒逮到。」
    「陶大哥,不要裝迷糊了。」邢金橋拍著他的肩膀,「今早土地廟前樹杈上掛的那個包
包,是你拿走的吧!」
    「沒有,沒有!」陶大蘭臉色開始發白,嘴上卻很硬,「我今早下山,根本沒經過土地
廟,我是從前山大路上回家的。」
    「好哇,姓陶的,你還要賴帳,這是什麼!」邢玉橋衝到床邊,將涼席上一塊明黃頭巾
抖起。
    原來這正是李秀成包金子的頭巾,陶大蘭將金子放進罈子裡時,一時大意,這塊頭巾沒
有藏好。
    「這是我老婆的頭巾。」陶大蘭急中生智。
    「你老婆的頭巾?你老婆好大膽,敢用這樣的頭巾!」邢玉橋尖聲冷笑著,將頭巾抖
開,那頭巾四個角,每個角上都用赤線繡了一條龍。陶大蘭當時被金子照花了眼睛,沒有細
看頭巾,這時一見,全身癱軟了。
    「陶大蘭,你知道那是誰的金子嗎?」邢玉橋站在陶獵戶的面前,昂首挺胸,儼然一副
審判官的姿態。陶獵戶氣餒了,心裡咚咚亂跳。「實話告訴你吧。這包金子不是別人的,乃
是太平天國真忠軍師忠王李秀成的,你好大的狗膽,竟敢拿他的金子!你今天把它交出來萬
事皆休,若不交出來,你的命難保。」
    陶大蘭一聽,驚得半天作不得聲。他不是傻子,今早得到這包金子時他就在想,誰有這
多金子呢?又為何不放在家裡,要掛在樹上呢?他先想可能是強盜的。一個強盜打劫了這包
金子,掛在這裡,約好等另一個人來取。後又想天京城這幾天炮火連天,也許是城內大官
的,也可能是湘軍搶的。但為何要掛在樹上呢?他左想右想,想不出個名堂來,也就算了。
陶大蘭回過神來,問:「你們怎麼知道是太平天國忠王的呢?」
    「忠王親口對我們說的。」邢金橋頗為自豪地說。
    「忠王現在哪裡?」
    「在我家,怎麼樣?要不要我帶你去見他!」邢玉橋得意地說。
    忠王出了城,天京莫不是被朝廷攻破了?一個邪惡的念頭在陶獵戶的腦中浮起。他臉上
又泛起了笑容:「兄弟,實不相瞞,掛在土地廟樹上的那包金子是我拿了,我不知道是忠王
爺的。他老人家愛民如子,我怎能昧著良心拿他的,只是這包金子現不在我這裡,我已轉到
妻弟家去了。你們先回去,今天夜裡我把金子送到你家,並當面向忠王爺請罪。」
    邢家兄弟見陶大蘭說得懇切,相信了:「你今夜務必送來!」
    「今夜不送來,我陶大蘭遭雷打火燒,過不了今年!」陶大蘭賭咒發誓。
    待邢家兄弟出了門,陶大蘭立即從後門溜出,向天京方向奔跑。他有個堂弟名叫陶大
花,在湘軍一個兵營裡當馬伕,這個兵營扎在離陶大蘭家十五裡處的東山。平日無事時,陶
獵戶常去堂弟那裡坐坐,混兩餐飯吃。陶獵戶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堂弟,讓他稟報上司,派人
來抓李秀成和邢家兄弟。他想李秀成和邢家兄弟抓走了,他就可以穩穩噹噹地占有那包金子
了。陶獵戶一口氣奔到東山兵營,正碰著堂弟牽馬出來。
    「大芷。」陶獵戶氣喘咻咻地對著堂弟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話。
    「當真?」陶大芷驚喜萬分,抓住忠王,可是一件特大功勞啊!陶大芷立即把這個驚人
的消息報告營官,這個營隸屬於蕭孚泗部。蕭孚泗命令營官親自帶一百人,悄悄隱蔽在方山
中。
    這天半夜,陶獵戶帶著湘軍將邢金橋的家嚴嚴實實地包圍起來,把熟睡中的李秀成抓
了,邢金橋也被抓走。陶獵戶又帶著人到村尾去抓邢玉橋。哪知玉橋聽到狗叫聲情知不妙,
早溜出屋外,躲到山裡去了。
    幾天後,陶家村的人在村口池塘裡發現了陶獵戶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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