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四 軟硬兼施制服了驕兵悍將

    曾國藩身著玄色夾布長袍,頭戴無任何鑲嵌的黑色瓜皮軟布帽,端坐在太師椅上,冷靜
威嚴地聽著陳國瑞的控訴,兩隻眼皮已經松弛的三角眼,一刻也未離開過陳國瑞那張兇惡而
丑陋的四方臉。
    陳國瑞唾沫四濺地談著事件的經過,把起因歸咎於劉銘傳的傲慢無禮和淮軍的耀武揚
威,而他的部屬只是忍無可忍之下的自衛。陳國瑞從未讀過書,平日開口便是粗言髒語,今
日在這位滿腹詩書的總督面前,竭力裝得斯文點,但依然時不時地蹦出兩句難聽的粗鄙話
來。曾國藩一直不作聲,只是在這種時候,才將兩道掃帚眉擰成一根粗繩,而陳國瑞立時便
覺得頭上被狠狠地敲了一棍,忙縮住嘴,稍停片刻,方能繼續說下去。
    陳國瑞在僧格林沁帳下多年,那個蒙古親王是個異常可怕的奴隸主。他暴虐、狂躁、喜
怒無常,嗜殺成性。他從沒有安靜地聽部屬匯報的時候,聽了三五句話後,便離開坐椅,四
處走動。贊賞的時候,他大笑,用粗魯的話誇獎,用腰刀戳一大塊肉遞過來,用大碗盛酒逼
著匯報的人一口喝下去。惱怒的時候,他大罵,拍案甩碗,兇神惡煞地衝到對方面前,擰臉
上的肉,扯頭上的辮子,狂怒時甚至用馬鞭抽打。部屬們與他談話,常常心驚膽顫,無論說
得好壞,他的反應都使人難以接受。陳國瑞卻不怕他,哪怕他用馬鞭死勁地抽打時也不怕。
陳國瑞掌握了僧格林沁的特點,有辦法使他很快轉怒為喜。可是今天,陳國瑞第一次坐在這
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總督面前,心裡卻有點發毛了。這種冷峻的陰森的氣氛,把他的心壓得沉
沉地,他不知道這個始終紋絲不動、一言不發的曾大人,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發生在長溝集和濟寧城內劉、陳兩軍的兩次大械鬥,在陳國瑞來徐州之前,劉銘傳便已
經搶先派人稟告曾國藩了。對這場內部械鬥的處置,曾國藩已有初步考慮。他在聽陳國瑞訴
說的同時,便在將雙方的狀詞予以比較、對照、核實、鑒別,心裡已基本明朗了。
    劉銘傳為人倨傲,自恃淮軍有洋槍洋炮裝備,目中無人。
    這些事實,曾國藩是清楚的。但淮軍與他關係親密,又是這次剿捻的主力,且劉銘傳謀
勇兼備,在淮軍將領中堪稱第一,何況又是陳國瑞先帶兵殺人搶槍,曾國藩不能過多指責劉
銘傳。作為由太平軍投誠過來的僧格林沁的部下,曾國藩對陳國瑞早抱有成見,又親眼見他
人物鄙陋,舉止粗野,遂從心裡厭惡,接見時的陰冷表情,便是有意給他以壓力。曾國藩極
想痛斥陳國瑞一頓,甚至將陳杖責一百棍,趕出徐州,但他沒有這樣做。陳國瑞畢竟是個不
可多得的戰將,他手下的人馬亦能征慣戰。現在正是要他出死力的時候,豈能讓他太下不了
台!何況自己奉命節制直隸、山東、河南三省兵力,這三省的兵力不是綠營,就是旗兵,相
對於湘軍淮軍來說,都不是自己的嫡系,心中已存戒備,倘若過分偏袒劉銘傳而指責陳國
瑞,會讓他們產生兔死狐悲之感,不利於剿捻大局,若再由哪個心懷敵意的御史借此大作文
章,那就更糟了。想來想去,曾國藩決定先對陳國瑞采取以安撫為主的策略,不過他知道,
對這種人的安撫,必定要在敲打之後才能起作用。
    「陳將軍!」待到陳國瑞說完後,曾國藩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貴軍跟銘軍械鬥之
事,本部堂早已知道。劉銘傳那裡,我已嚴厲訓斥了,並命他立即撤出長溝集,到皖北去剿
捻。」
    陳國瑞正在暗自得意的時候,卻不料曾國藩的語氣變了:「不過,本部堂要對陳將軍說
句直話,這次械鬥是你挑起的,你要負主要責任。」陳國瑞張口欲辯,曾國藩伸出右手來,
威嚴地制止了。「本部堂早在駐節安慶時,就已聽到不少人說你劣跡甚多。這次督師北上,
沿途處處留心查訪,大約毀你者十之七,譽你者十之三。」
    「那些龜孫子都爛嘴爛舌地胡說些什麼?」陳國瑞氣了,一時忘了分寸,露出往日對待
部下的態度來。
    「陳將軍,與本部堂說話,你要放尊重些!」曾國藩輕蔑地盯了陳國瑞一眼,處州鎮總
兵的氣焰立即矮了下去。
    「你耐著性子聽我說完。」曾國藩左手梳理著長鬚,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輕輕地敲了兩下
桌面。「毀你者,則說你忘恩負義。當初黃開榜將軍於你有收養之恩。袁帥欲拿你正法時,
黃將軍夫婦極力營救,才保下你一命。但你不以為德,反以為仇。」
    陳國瑞背叛太平軍投靠清軍之初,被黃開榜所收養,改名黃國瑞。後來他脫離黃開榜,
改換門庭,便恢復原姓,並根本否認曾作過義子一事。曾國藩一開口便抓住他這段舊事,弦
外之音在指出他是個降人。這是陳國瑞發跡後竭力掩飾的瘡疤。他心裡很不好受,但又不能
分辯,只得漲紅著臉聽著。
    「毀你的人,還說你性好私鬥。」
    「這是誣蔑!」陳國瑞終於找到了發作的突破口。
    「誣蔑不誣蔑,你先不要大喊大叫,本部堂重的是事實。
    在壽州時,你與李世忠部下大打一場,殺死人家兩個記名提督,有這事嗎?」
    陳國瑞不作聲。
    「在正陽關,你捆綁李顯安,搶鹽五萬包。在汜水時,你與運米船隊口角爭吵,便調兩
千人來,大打出手。若不是知縣叩頭苦求,那一天不知要死多少船商。這些事都有嗎?」
    陳國瑞暗暗吃驚:這些陳芝麻爛谷子怎麼都給他撿到了?
    陳國瑞不敢否認,只能無力地自我辯解:「搶鹽是為了發餉,調軍隊原就是為著嚇嚇那
些不法船商的。」
    「蘇北州縣向我訴苦者甚多,告你騷擾百姓,凌虐州縣,苛派錢物,蠻不講理。在泗州
時,你當眾毆辱知州、藩司,同知張光第嚇得躲到床底,第二天告病回籍。在高郵,你又勒
索水腳,率部鬧至內署搶掠,合署眷屬,跳牆逃避,知州叩頭請罪方才罷休。」
    「老子,」話剛一出口,陳國瑞見曾國藩三角眼中兇光畢露,立即改口,「卑職在前線
打仗,弟兄們流血賣命,州縣出些軍裝號衣還不應該嗎?那些老滑頭,你不給他點厲害瞧
瞧,他就裝聾賣傻不出!大人,你不要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詞。」陳國瑞見曾國藩放開正題不
談,專揭他的短處,早已惱羞成怒,便顧不得禮儀叫嚷起來。
    「陳將軍不得放肆!」曾國藩右手中指食指重重地敲了兩下桌面,威嚴地呵斥,「你打
過幾天仗?有幾多戰功?敢在本部堂面前表功逞能?你不僅凌虐州縣,還藐視各路將帥,信
口譏評,每每梗令,不聽調遣,稍不如意,則高呼『老子要造反』。看來,你雖投誠多年,
當年的劣性還未根除。」
    陳國瑞頭上的瘡疤又被重重地揭了一下,心中自認晦氣,原想到徐州來告狀咬一口,卻
不料招來如此之辱,還不如打馬回濟寧去算了。他正欲尋一個空檔起身告辭,曾國藩又換了
一個口氣:「陳將軍,毀你者不少,譽你者也有。你驍勇絕倫。清江、白蓮池、蒙城之役,
皆能以少勝多,臨陣決戰,多中機宜。又說你至情過人,聞人說古來忠臣孝子,傾聽不倦。
    還說你不好色,也不甚貪財。陳將軍,本部堂聽到這些稱譽之辭後,為你高興。你的這
些長處,正是名將之才。」
    陳國瑞聽了這幾句話後,心中略覺舒服了一點:是非到底有公論。
    「稱譽你的人,有漕督吳帥,有河南蘇藩司、寶應王編修、山陽丁封君。這些人都是不
妄言的君子,你要記住他們對你的好處。詆毀你的人,也都是不妄言的君子,我就不說出他
們的名字了,免得你記恨。陳將軍啦,」曾國藩起身離開太師椅,順手拖來一條方凳,靠著
陳國瑞的身邊坐下,陳國瑞頓時覺得心頭一熱。
    「陳將軍,本部堂知你有良將之質,十分愛你惜你。你今年只有三十多歲,論年齡,你
是本部堂的子侄輩,論職位,你是本部堂的下屬。本部堂今日以父輩之身分、上憲之地位,
跟你說幾句貼心話,望陳將軍能體會本部堂之良苦用心,不為習俗所壞,猛省過來,日後成
為一名人人愛重的良將。」
    陳國瑞不知說什麼好,一時緊張,頭上沁出汗珠來。
    「來人!」曾國藩對著內室喊。喊聲剛落,便出現一個身著戎裝的戈什哈。「給陳將軍
拿一條熱毛巾來。」
    「本部堂只告誡將軍三件事。」待陳國瑞擦好汗後,曾國藩輕言細語地娓娓而談,「一
不擾民,二不私鬥,三不梗令。
    凡設官所以養民,用兵所以衛民。官吏不愛民,是民蠹也;兵將不愛民,是民賊也。既
欲愛民,則不得不兼愛州縣,若苛派州縣,則州縣只得轉嫁於百姓。本部堂統兵多年,深知
愛民之道,必先顧惜州縣。就一家比之。皇上譬如父母,帶兵大員譬如管事之子,百姓譬如
幼孩,州縣譬如乳抱幼孩之僕媼。若日日鞭撻僕媼,何以保幼孩?何以慰父母?昔楊素百戰
百勝,官至宰相,朱溫百戰百勝,位至天子,然二人皆慘殺軍士,殘害百姓,千古罵之如豬
如犬。關帝、岳王,爭城奪地之功不多,然二人皆忠主愛民,千古敬之如天如神。願陳將軍
學關帝、岳王,念念不忘百姓,必有鬼神祐助。此不擾民之說也。」
    陳國瑞平日最崇敬關羽、岳飛,見曾國藩以此二人勉勵他,頗為感動,說:「卑職並不
想擾民害民,只是恨州縣滑頭。
    經大人如此指明,卑職懂得了。」
    「懂得就好。陳將軍你請喝茶。」曾國藩指著陳國瑞面前的茶杯說。因為當時官場有主
人端起茶杯,便意味著驅趕客人的陋習,曾國藩不得不說明兩句,「本部堂近年來患口乾舌
澀之病,不能久談,多說兩句話就得喝水,請莫見怪。」說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陳國瑞也喝了一口茶,說:「請大人教導。」
    「至於私相爭鬥,乃匹夫之小忿,豈有大將而為之者?本部堂久聞陳將軍有好私鬥之
名。前次之事,劉銘傳固然有錯,亦由將軍平日好斗之名召之。其初,實由貴部理曲,其後
銘軍又太甚。若陳將軍再圖私鬥以洩忿,則禍在一身而患在大局。若陳將軍以立大功成大名
來雪此恥,則弱在一時而強在千秋。昔韓信受胯下之辱,以後功成身貴,不但不報當初辱己
者之仇,反召而授之以官。此豪傑之舉動也。郭汾陽之祖墳被人發掘,不但不追究挖墳者,
反而引咎自責。此名臣之度量。陳將軍受捆餓之辱,比起下胯掘墳來差遠了,望能坦然置
之,今後以大功大勳來使銘軍自愧。」
    這些話,陳國瑞雖不能接受,但亦不好抗爭,何況韓信、郭子儀也是他頂佩服的人,便
只有不作聲。曾國藩今天說話太多,已感到很吃力了。他連飲兩口茶,略停一會,打起精神
繼續說下去:「國家定製,以兵權付之封疆將帥,而提督概受其節制,相沿二百余年了。封
疆將帥雖未必皆賢,然文武皆敬而尊之,所以尊朝命也。陳將軍好譏評各路將帥,亦有傷大
體。當此寇亂未平,全仗統兵大員心存敬畏。上則畏君,下則畏民,中則畏尊長,畏清議,
如此則世亂而紀綱不亂。陳將軍今後務須恪恭聽命。凡添募勇丁,支應糧餉,均須稟命而
行,不可擅自專主,漸漸養成名將之氣度,挽回昔日之惡名」。
    說著說著,曾國藩已覺胸中氣提不上來了,背上滿是虛汗。他只得又停下來,喝一口
水,盡快結束這次長談:「以上三條,望陳將軍細心體會,牢記於心,必能有益於將軍本
人,亦有益於剿捻大局。大丈夫襟懷坦白,光明磊落,不護短,不飾非,改了就好。本部堂
向以培育人才為己任,玉成將軍為一名將,亦本部堂一大功勞。望保天生謀勇兼優之本質,
改後來傲虐自是之惡習,本部堂對將軍寄與厚望。回去之後,將所部撤離濟寧,前往清江
浦,再聽本部堂將令。」
    陳國瑞剛一出門,曾國藩便已疲乏得癱倒在太師椅上,渾身衣褲全都濕透了。
    幾天後,劉銘傳奉命撤離長溝集。開拔的那天早上,他以五百長槍隊為前導,有意繞道
穿城而過。路過陳國瑞軍營時,邊走邊對天鳴射,嚇得城內雞飛狗跑,行人避之唯恐不及,
氣得陳軍官兵一個個破口大罵:「這些狗日的!」「神氣個咭□!」
    陳國瑞這些天來,想著曾國藩雖然態度嚴厲,但對自己還是有著愛護之心的。部屬中有
人鼓動對銘軍回擊報仇,陳國瑞制止了。現在經銘軍這一撩撥,大家的怨氣又都發作了,陳
國瑞也覺得有道理。銘軍出了氣,自己損失慘重,曾國藩骨子裡是偏袒淮軍的。他有意不執
行曾國藩的軍令,賴在濟寧城內不走。一連兩道軍令,陳國瑞都置之不理,曾國藩火了。他
想:這樣的敗軍之將都制服不了,其他綠營、旗兵還能指揮嗎?但若以械鬥之事從重處罰陳
國瑞,別的綠旗將領會不服氣;若以不遵調令處罰,清江浦並非戰事緊迫,陳國瑞會找出借
口賴帳,且即使處罰,亦不會太重,達不到抑制的目的。曾國藩思來想去,找不到一個合適
的理由。
    「大人,高樓寨一仗,陳國瑞與郭寶昌分統左右兩翼。僧王陣亡後,郭寶昌奉旨革職拿
問,後翼翼長成寶等也降革有差,就連山東巡撫閻敬銘、藩司丁寶楨也都交部嚴議,唯獨陳
國瑞不但未受處罰,還護理欽差大臣關防。陳國瑞敢於梗大人之令不行,也就是仗著這點。
不如釜底抽薪,就從這裡參他一本,打下他的氣焰。」趙烈文見曾國藩左右為難,給他出了
一個主意。
    「惠甫,你提醒得及時,就按剛才所說的,請你代擬一個密折。」
    半個月後,趙烈文代表曾國藩到濟寧城,對著陳國瑞宣讀上諭:「浙江處州鎮總兵陳國
瑞,隨同親王僧格林沁帶兵剿捻,與郭寶昌分統兩翼。僧格林沁追賊陣亡,郭寶昌等救援不
力,均經降旨分別懲處。朝廷因陳國瑞向來打仗尚屬奮勇,且彼時身受重傷,從寬暫免置
議。茲據曾國藩查明,陳國瑞與郭寶昌均充翼長,不應同罪異罰。惟念其接仗受傷,尚可稍
從末減。陳國瑞著撤去幫辦軍務,褫去黃馬褂,責令戴罪立功,以示薄懲而觀後效。」
    陳國瑞跪在地上,氣得不能站起,他沒想到曾國藩竟然使出這樣一招來,弄得他有口難
辯。他在心裡罵道:「好一個心腸歹毒的曾剃頭!」
    「陳將軍,曾大人愛惜你是一個將才,只建議給你薄懲。
    他要我轉告你,立即率部前赴清江浦;倘若再梗令不行,新帳老帳一齊算,革去總兵之
職,發配軍台效力。」趙烈文聲色俱厲地訓道。
    這一招立見效用。要是沒有總兵職務,他陳國瑞還有什麼可以神氣的?發配軍台,連飯
都吃不飽,哪裡有雞鴨酒肉?
    那兩天被劉銘傳鎖在屋子裡,真把他餓怕了。這便是陳國瑞:在弱者面前如狼似虎,在
強者面前如兔似鼠;打仗時能夠沖鋒陷陣,謀事時卻露出腹中茅草一堆。曾國藩這一套軟硬
兼施,把他徹底制服了。他連連給趙烈文叩頭:「請趙師爺回去稟告曾大人,就說卑職立即
遵命率部趕赴清江浦,今後切切實實按曾大人所提出的三條要求辦,戴罪立功。」
    ------------------
  中文東西網 整理
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