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演義
第五十八回 嗣帝祚董生進三策 應主召申公陳兩言

    卻說周亞夫到了大廷,已由景帝派出問官,責令亞夫對簿,且取出一封告密原書,交與
閱看。亞夫覽畢,全然沒有頭緒,無從對答。原來亞夫子恐父年老,預備後事,特向尚方掌
供御用食物之官。買得甲楯五百具,作為他時護喪儀器。尚方所置器物,本有例禁,想是亞
夫子貪佔便宜,秘密托辦,一面飭傭工運至家中,不給傭錢。傭工心中懷恨,竟說亞夫子偷
買禁物,意圖不軌,背地裡上書告密。景帝方深忌亞夫,見了此書,正好作為罪證,派吏審
問,其實亞夫子未嘗稟父,亞夫毫不得知,如何辯說,問官還道他倔強負氣,復白景帝。景
帝怒罵道:「我亦何必要他對答呢?」遂命將亞夫移交大理。即廷尉,見前。亞夫子聞知,
慌忙過視,見乃父已入獄中,才將原情詳告。亞夫也不暇多責,付之一歎。及大理當堂審
訊,竟向亞夫問道:「君侯何故謀反?」亞夫方答辯道:「我子所買,乃系葬器,怎得說是
謀反呢!」大理又譏笑道:「就使君侯不欲反地上,也是欲反地下,何必諱言!」亞夫生性
高傲,怎禁得這般揶揄,索性瞑目不言,仍然還獄。一連餓了五日,不願進食,遂致嘔血數
升,氣竭而亡,適應了許負的遺言。命也何如。
    景帝聞亞夫餓死,毫不賻贈,但更封亞夫弟堅為平曲侯,使承絳侯周勃遺祀。那皇後親
兄王長君,卻得從此出頭,居然受封為蓋侯了。莫非縈私!獨丞相劉捨,就職五年,濫竽充
數,無甚補益,景帝也知他庸碌,把他罷免,升任御史大夫衛綰為丞相。綰系代人,素善弄
車,得寵文帝,由郎官遷授中郎將,為人循謹有余,幹練不足。景帝為太子時,曾召文帝侍
臣,同往宴飲,惟綰不應召,文帝越加器重。謂綰居心不貳,至臨崩時曾囑景帝道:「衛綰
忠厚,汝應好生看待為是!」景帝記著,故仍使為中郎將。未幾出任河間王太傅,吳楚造
反,綰奉河間王命,領兵助攻,得有戰功,因超拜中尉,封建陵侯。嗣復徙為太子太傅,更
擢為御史大夫。劉捨免職,綰循資升任,也不過照例供職,無是無非。至御史大夫一職,卻
用了南陽人直不疑。不疑也做過郎官,郎官本無定額,並皆宿衛宮中,人數既多,退班時輒
數人同居,呼為同捨。會有同捨郎告歸,誤將別人金錢攜去,失金的郎官,還道是不疑盜
取,不疑並不加辯,且措資代償。未免矯情。嗣經同捨郎假滿回來,仍將原金送還失主,失
主大慚,忙向不疑謝過。不疑才說明意見,以為大眾蒙謗,寧我受誣,於是眾人都稱不疑為
長老。及不疑遷任中大夫,又有人譏他盜嫂無行,徒有美貌。不疑仍不與較,但自言我本無
兄,從來也因從擊吳楚得封塞侯,兼官衛尉,衛綰為相,不疑便超補御史大夫,兩人都自守
本分,不敢妄為。但欲要他治國平天下,卻是相差得多呢!斷煞兩人。
    景帝又用寧成為中尉。寧成專尚嚴酷,比郅都還要辣手,曾做過濟南都尉,人民疾首,
並且居心操行,遠不及郅都的忠清。偏景帝視為能吏,叫他主持刑政,正是嗜好不同,別具
見解。看他詔令中語,如疑獄加讞,景帝中五年詔令。治獄務寬,後元年詔令。也說得仁至
義盡,可惜是徒有虛文,言與行違,就是戒修職事,後一年詔令。詔勸農桑,禁采黃金珠
玉,後三年詔令。亦未必臣民逖聽,一道同風。可見景帝所為,遠遜乃父,史家以文景並
稱,未免失實。不過與民休息,無甚紛更,還算有些守成規範。到了後三年孟春,猝然遇
病,竟致崩逝,享壽四十有八,在位一十六年。遺詔賜諸侯王列侯馬各二駟,吏二千石,各
黃金二斤,民戶百錢,出宮人歸家,終身不復役使,作為景帝身後隆恩。
    太子徹嗣皇帝位,年甫十有六歲,就是好大喜功、比跡秦皇的漢武帝。回顧本書第一
回。尊皇太后竇氏為太皇太后,皇後王氏為皇太后,上先帝廟號為孝景皇帝,奉葬陽陵。武
帝未即位時,已娶長公主女陳阿嬌為妃,此時尊為天子,當然立陳氏為皇後。金屋貯嬌,好
算如願。又尊皇太后母臧兒為平原君,連臧兒所生子田蚡田勝,亦予榮封。蚡為武安侯,勝
為周陽侯。臧兒改嫁田氏,已與王氏相絕,田氏二子怎得無功封侯?即此已見武帝不遵祖
制。所有丞相御史等人,暫仍舊職,未幾已將改年。向來新皇嗣統,應該就先帝崩後,改年
稱元,以後便按次遞增,就使到了一百年,也沒有再三改元等事。自文帝誤信新埋平候日再
中,乃有二次改元的創聞。見五十一回。景帝未知干盅,還要踵事增華,索性改元三次,史
家因稱為前元中元後元,作為區畫。武帝即位一年,照例改元,本不足怪,惟後來且改元十
余次,有司曲意獻諛,謂改元宜應天瑞,當用瑞命紀元,選取名號,因此從武帝第一次改元
為始,迭用年號相系。元年年號,叫作建元,這是在武帝元鼎三年時新作出來,由後追前,
各系年號,後人依書編敘,就稱武帝第一年為建元元年。看官須知年號開始,創自武帝,也
是一種特別紀念,垂為成例呢。標明始事,應有之筆。
    武帝性喜讀書,雅重文學,一經踐祚,便頒下一道詔書,命丞相御史列侯郡守諸侯相
等,舉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於是廣川人董仲舒,菑川人公孫弘,會稽人嚴助,以及
各處有名儒生,並皆被選,同時入都,差不多有百余人。武帝悉數召入,親加策問,無非詢
及帝王治要。一班對策士子,統皆凝神細思,屬筆成文,約莫有三五時,依次呈繳,陸續退
出。武帝逐篇披覽,無甚合意,及看到董仲舒一卷,乃是詳論天人感應的道理,說得原原本
本,計數千言。當即擊節稱賞,歎為奇文。原來仲舒少治《春秋》,頗有心得,景帝時已列
名博士,下帷講誦,目不窺園,又閱三年有余,功益精進。遠近學子,俱奉為經師。至是詣
闕對策,正好把生平學識,抒展出來,果然壓倒群儒,特蒙知遇。武帝見他言未盡意。復加
策問,至再至三。仲舒更迭詳對,統是援據《春秋》,歸本道學,世稱為天人三策,傳誦古
今。小子無暇抄錄,但記得最後一篇,尤關重要,乃是請武帝崇尚孔子,屏黜異言。大略說
是:
     臣聞天者群物之祖,故遍復包含而無所殊。聖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無私。春者天
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
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故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書邦家之過,兼災
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
夫天令之謂命,命非聖人不行,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制度不節,
是故古之王者,上謹於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
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人受命於天,固超然異於群生,故孔子曰:天地
之性人為貴,明於天性,知自貴於物,然後知仁義,知仁義然後重禮節,重禮節然後安處
善,安處善然後樂循理,樂循理然後謂之君子。臣又聞之:聚少成多,積小致巨,故聖人莫
不以晻與暗字通。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於諸侯,舜興於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
以致之矣。言出於己,不可塞也。行發於身,不可掩也,言行之大者,君子所以動天地也,
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之銷膏而人不
見也,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為悼懼者也。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
道者萬世無敝,敝者道之失也。夏尚忠,殷尚質,周尚文者,救敝之術,當用此也。道之大
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授,而守一道,不待救也。由
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大漢繼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
忠者。夫古之天下,猶今之天下,共是天下,古大治而今遠不逮,安所繆盩而陵夷若是,意
者有所失於古之道與?有所詭於天之理與?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之翼者兩其
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與天同意者也。身寵
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民日被朘
削,□以大窮,死且不避,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繁,而奸邪之所以不可勝者也。公儀子
相魯,至其家,見織帛,怒而出其妻,食於捨而茹葵,慍而拔之,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紅
女利乎?紅讀如工。夫皇皇求財利,嘗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惟恐不能化民
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寇至。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禍患必至也。
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捨公儀休之相魯,無可為者矣。且臣聞《春秋》大一統者,
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
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
進。邪僻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壹,法度可明,民乃知所從矣。
    這篇文字,最合武帝微意。武帝年少氣盛,好高騖遠,要想大做一番事業,振古爍今,
可巧仲舒對策,首在興學,次在求賢,最後進說大一統模範,請武帝崇正黜邪,規定一尊,
正是武帝有志未逮,首思舉行,所以深相契合,大加稱賞。當下命仲舒為江都相,使佐江都
王非。景帝子,見前。武帝既賞識仲舒,何不留為內用?丞相衛綰,聞得武帝嘉美仲舒,忙
即迎合意旨,上了一本奏牘,說是各地所舉賢良,或治申韓學,申商韓非。或好蘇張言,無
關盛治,反亂國政,應請一律罷歸。武帝自然准奏,除公孫弘嚴助諸人,素通儒學外,並令
歸去,不得錄用。衛綰還道揣摩中旨,可以希寵固榮,保全祿位,那知武帝並不見重,反因
他拾人牙慧,格外鄙夷。不到數月,竟將衛綰罷免,改用竇嬰為丞相。嬰系竇太后侄兒,竇
太后嘗與景帝說及,欲令嬰居相位。景帝謂嬰沾沾自喜,量窄行輕,不合為相,所以終不見
用。武帝也未嘗定欲相嬰,意中卻擬重任田蚡,不過因蚡資望尚淺,恐人不服,並且嬰是太
皇太后的兄子,蚡乃皇太后的母弟,斟情酌理,亦應先嬰後蚡,所以使嬰代相,特命蚡為太
尉。太尉一官,前時或設或廢,惟周勃父子,兩任太尉,及遷為丞相後,並將官職停罷。武
帝復設此官,明明是位置田蚡起見。蚡雖曾學習書史,才識很是平常,只有性情乖巧,口才
敏捷,乃是他的特長。自從武帝授為武安侯,他亦自知才具不足,廣招賓佐,預為計畫。入
朝時乃滔滔奏對,議論動人,武帝墮入彀中,錯疑他才能邁眾,欲加大位。為此一誤,遂惹
出後來許多波瀾,連竇嬰也要被他排擠,斷送性命,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竇嬰田蚡,既握朝綱,揣知武帝好儒,也不得不訪求名士,推重耆英。適御史大夫
直不疑免官,遂同舉代人趙綰繼任,並又薦入蘭陵人王臧,由武帝授為郎中令。趙王兩人,
既已受任,便擬仿照古制,請設明堂辟雍。武帝也有此意,叫他詳考古制,採擇施行,兩人
又同奏一本,說是臣師申公,稽古有素,應由特旨征召,邀令入議。這申公就是故楚遺臣,
與白生同諫楚王,被罰司舂。見五十三回。及楚王戊兵敗自焚,申公等自然免罪,各歸原
籍。申公魯人,歸家授徒,獨重詩教,門下弟子,約千餘人。趙綰王臧,俱向申公受詩,知
師飽學,故特從推薦。武帝風聞申公重名,立即派遣使臣,用了安車蒲輪,束帛加璧,迎聘
申公。
    申公已八十余歲,杜門不出,此次聞有朝使到來,只好出迎。朝使傳述上意,□交玉
帛,申公見他禮意殷勤,不得不應召入都。既到長安,面見武帝,武帝見他道貌高古,格外
加敬,當下傳諭賜坐,訪問治道,但聽申公答說道:「為治不在多言,但視力行何如。」兩
語說完,便即住口。武帝待了半晌,仍不聞有他語,兩語夠了。暗思自己備著厚禮,迎他到
來,難道叫他說此二語,便算了事,一時大失所望,遂不欲再加質問,但命他為大中大夫,
暫居魯邸,妥議明堂辟雍,及改歷易服與巡狩封禪等禮儀。申公已料武帝少年喜事,行不顧
言,所以開口提出二語,待他有問再答。嗣見武帝不復加詢,也即起身拜謝,退出朝門。趙
綰王臧,引申公至魯邸,叩問明堂辟雍等古制,申公微笑無言。綰與臧雖未免詫異,但只道
是遠來辛苦,不便遽問,因此請師休息,慢慢兒的提議。那知宮廷裡面,發生一大阻力,不
但議事無成,還要闖出大禍,害得二人失職亡身,這真叫做冒昧進階,自取禍殃哩。
    原來太皇太后竇氏,素好黃老,不悅儒術,嘗召入博士轅固取示老子書。轅固尚儒絀
老,猝然答說道:「這不過家人常言,無甚至理。」竇太后發怒道:「難道定要司空城旦書
麼?」固知太后語意,是譏儒教苛刻,比諸司空獄官,城旦刑法,因與私見不合,掉頭自
退。固本善辯,從前與黃生爭論湯武,黃生主張放獄,固主張征誅,景帝頗袒固說;此番在
竇太后前碰了釘子,還是不便力爭,方才退出。那竇太后怒氣未平,且因固不知謝過,欲加
死罪,轉思罪無可援,不如使他入圈擊彘,俾彘咬死,省得費事。惡之欲其死,全是婦人私
見。虧得景帝知悉,不忍固無端致死,特令左右借與利刃,方才將彘刺死。太后無詞可說,
只得罷休。但每聞儒生起用,往往從中阻撓,所以景帝在位十六年,始終不重用儒生。及武
帝嗣位,竇太后聞他好儒,大為不然,復欲出來干預。武帝又不便違忤祖母,所有朝廷政
議,都須隨時請命。竇太后對著他事,卻也聽令施行,只有關係儒家法言,如明堂辟雍等種
種制度,獨批得一文不值,硬加阻止。冒冒失失的趙綰,一經探悉,便入奏武帝道:「古禮
婦人不得預政,陛下已親理萬凡,不必事事請命東宮!」處人骨肉之間,怎得如此直率!武
帝聽了,默然不答。看官聽說!綰所說的東宮二字,乃是指長樂宮,為太皇太后所居。長樂
宮在漢都東面,故稱東宮。詮釋明白,免致閱者誤會。自從綰有此一奏,竟被太皇太后聞
知,非常震怒,立召武帝入內,責他誤用匪人。且言綰既崇尚儒術,怎得離間親屬?這明明
是導主不孝,應該重懲。武帝尚想替綰護辯,只說丞相竇嬰,太尉田蚡,並言趙綰多才,與
王臧一同薦入,所以特加重任。竇太后不聽猶可,聽了此語,越覺怒不可遏,定要將綰臧下
獄,嬰蚡免官。武帝拗不過祖母,只好暫依訓令,傳旨出去,革去趙綰王臧官職,下吏論
罪。擬俟竇太后怒解,再行釋放。偏竇太后指二人為新垣平,非誅死不足示懲,累得武帝左
右為難。那知綰與臧已拚一死,索性自殺了事。倒也清脫。小子有詩歎道:
    才經拜爵即遭災,禍患都從富貴來;
    莫道文章憎命達,衒才便是殺身媒。
    綰臧既死,竇太后還要黜免竇嬰田蚡。究竟嬰蚡曾否免官,待至下回再表。    
  武帝繼文景之後,慨然有為,首重儒生,而董仲舒起承其乏,對策大廷,裒然舉首。觀
其三策中語,持論純正,不但非公孫弘輩可比,即賈長沙亦勿如也。武帝果有心鑒賞,應即
留其補闕,胡為使之出相江都,是可知武帝之重儒,非真好儒也。第欲借儒生之詞藻,以文
致太平耳。申公老成有識,一經召問,即以力行為勉,譬如對症發藥,先究病源,惜乎武帝
之諱疾忌醫,而未由針砭也。就令無竇太后之阻力,亦烏有濟?董生去,串公歸,而偽儒雜
進,漢治不可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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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金書屋 youth整理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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