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孤獨的勝利者
    一夜之間,她的政敵和情敵韋氏、安樂公主、上官婉兒等全數被消滅,戰場一片狼
藉。她感到孤獨、寂寞,感到恐怖。
    公元710年,即唐少帝李重茂唐隆元年,是唐朝歷史上最為激烈、緊張、焦躁不安
的一年。這年六月,天氣又特別熱,人們見面第一句話便是:
    「今天好熱呀。」
    「比昨天更熱。」
    「這老天爺真的冒火了。」
    剛剛被任命為宰相的崔湜今天不僅熱,而且心焦不安,他遇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情況:
韋氏、太平公主、安樂公主、上官婉兒同時派人來請他去。時間又偏偏都是今天晚上。
    他在寬大的書房裡踱步,輕松、悠閒,還有幾分得意。走到一面鏡子面前,他停下
來,欣賞著裡面的自己。怪不得她們都少不了我,就連我自己見了,都忍不住想親一口。
他果然把嘴對著裡面的那張嘴「嗤」地親了一口。
    就在那一霎那,他發現一個白影晃了一下。仔細看去,原來是白頭髮,一根、兩
根……他一根根地剔出來,一一扯掉。扯一下,痛得歪一次嘴,當他歪過不知多少次嘴
後,他的腳前已留下一片白色,這才發現白頭髮已多得扯不勝扯,不由長長地歎口氣說:
「這宰相來得也實在不易。」
    他決定不再在鏡子面前停留,轉過身來,準備再走兩個來回。但剛轉身,才想起忘
記取出那件東西。
    鏡子是個暗櫃的門,他拉開它,從裡面取出一個小瓶。他今天要用這個去對付她們,
莫說四個,哼,再四個又怎樣?他忍不住笑了,悄悄對自己說:「看來這宰相來得也太
舒服,太容易了。」他仔細端詳著手中的那個小小的藍瓷瓶,玲瓏精緻,煞是可愛。只
要打開瓶蓋聞一聞,就可以所向披靡。他記得這是一個和尚獻的。也怪,和尚四大皆空,
不近女色,卻專會做這些玩藝兒。可見,他們對女人很有研究。
    女人,想到女人,他便把今晚要去會見的那四個女人一一做了比較:韋氏、太平公
主,情場老手,風流尤物,酣暢淋漓,但她們身上權勢味太重,對她們,是聽命,是服
從,是奉命行事,情緒往往受到限制;至於安樂公主,年輕、美貌、鮮嫩無比,然而盛
氣凌人,薄情寡義,只能是她的工具和奴隸,用完撂到一邊。有興味的還是上官婉兒,
美麗溫順不說,有詩人的情懷與氣質,柔情似水,善解人意,彼此平等,沒有戒心,沒
有顧忌,盡情而樂,盡歡而止。經過一番比較,他總覺得男女之事還是少有些利害為好,
利益的因素越多,趣味就越少;利益的因素越少,情意就會更濃。他認為自己的這個總
結很有道理,他還以為官場與情場的區別就在於此。
    想歡樂的事,時間過得特別快。看天色不早了,便對門外喊一聲「備轎」,準備馬
上出門。
    上了轎,執事問走哪兒?
    按說,他該先去韋皇後那裡,但轉而一想不行,太平公主這位姑奶奶更難纏,先應
付好她最要緊,便說:
    「去太平公主府。」
    也許是晃晃悠悠的轎子的顛簸,他有了幾分清醒,才想到剛才太平公主派來的人說
她在興市坊別府。他馬上叫轎子掉頭。
    他知道她不斷換地方是有用意的,看得出來,韋氏和宗楚客已醞釀對她下手。可太
平公主也不是好對付的,聽說相王的三公子李隆基這段時間十分活躍,行蹤不定,詭秘
莫測,看來還有一場廝殺。好容易弄到的相位說不定馬上會從手上滑掉。想到這裡,他
光滑平潤的臉上頓時出現幾道深溝。
    太平公主在興市坊的別府他來過,門臉較小,從外面看,只是一般中等級的府第,
可裡面寬大豪華。他與她度過若干個難忘的銷魂之夜。
    轎子到了,他一跺腳叫停下。正準備下轎,一騎馬從後面攆上來,一看,便知是宮
裡人。來人拿出韋氏手諭,請他立即進宮。
    他猛然意識到他被跟了蹤。
    他只有叫一聲:「起轎,進宮。」
    在轎子裡他盤算著,要編個什麼樣的謊言才能騙過那個一精明的醋罐子呢?
    太平公主被「請」進宮後安置在一個偏僻的院落裡,門外,有幾個陌生的人影晃動。
    這種事她經歷不多看的多,該怎麼對付,心中有數,便和衣倒在床上蒙頭休息。
    半個多時辰後,韋氏在安樂公主陪同下來了,她們剛剛跨進門,好像從半空中掉下
來的聲音把她們嚇一大跳:
    「嫂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太平公主臉朝裡,好像對著牆壁在說。
    恰恰這時,崔湜也一腳跨進來,太平公主仍對著牆壁,發出如幽靈般的聲音問道:
    「崔湜,你也來啦?」
    有質問,有責備,有嘲諷……崔湜聽了,浸一身冷汗。
    這時,太平公主翻身坐起,穿了鞋,在梳妝台前輕輕擺弄了下頭髮,整理了衣飾,
還對鏡子裡的自己微微一笑。
    「姑媽,您老別多心,我們是請您來商議後天父皇安葬殯儀大典的。」安樂公主走
上前,向太平公主施禮說。
    韋氏馬上接著說:
    「是呀,皇上駕宴後,我六神無主,想到皇妹更有主見,特請您來拿拿主意。」
    這時太平公主已整衣畢,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擺出主人的架勢說:
    「怎麼,你們都站著干什麼?坐,快坐!」
    韋氏等先後就坐。
    「講吧。」太平公主也不看誰,對著自己的腳尖說。
    韋氏把眼睛看著女兒安樂公主,安樂公主直擺頭;她又看看崔湜,崔湜把眼睛看著
窗外那片天。
    這一切,都沒瞞過太平公主。她笑問道:
    「怎麼,還沒有商量好?」
    「是這樣,皇妹。」韋氏見他們都不講,只有硬著頭皮說道:「反正今天在這裡的
都不是外人……崔丞相,也是自己人,我們商議。自則天皇帝退位,中宗繼承大統以來,
我大唐國勢日衰。今中宗皇上駕崩後,殤帝即位,然而他年幼無知,不懂事體,這大唐
江山交給他,實在叫人不放心。看來,還是女主當政,大唐國運方會發達。我們商議,
廢了殤帝,請太平公主您……」
    韋氏還沒講完,安樂公主忙搶過話頭說:
    「我們商議由姑媽您當女皇……不過,姑媽一向淡泊守正,對皇位一定不感興趣,
故……」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我全明白了。」太平公主打斷她們,逼視著她們說:「我
對皇位不感興趣,那誰感興趣呢?當然是你們母女倆了。你們直說,倒底要我干什麼?」
    「姑媽,我們不要你干什麼。只要你不反對母親登基,不反對立我為皇太女,您老
人家照享富貴……」
    韋氏以目示崔湜,崔湜只得說:
    「安樂公主所言極是。」
    太平公主立即把目光轉向他,他眨個眼睛躲了。
    太平公主暗想,自己有幾次可以登位的機會,可一想起則天母后那最後的目光,那
叮囑,就把野心壓了下去。沒想到,這兩個女人還這麼迫不及待。好,先看看你們是不
是那塊料。便說。
    「想當年父皇駕崩後,母后則天皇帝繼位,改國號周,不知皇嫂登基後,這國號改
稱什麼呢?」
    兩個女人一個急著想當皇帝,一個急著想當皇太女,至於國號嗎,她們還沒來得及
想。太平公主一問,倒把她們問住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半晌答不出話來。
    「哈哈哈,」太平公主狂笑一陣後,說道,「當年母皇武則天雄才大略,深謀遠慮,
有經天緯地之才,費了好大勁才當上皇帝,不過也只當了十五年,臨終前自動放棄了帝
位。我看著你們兩個,加起來也比不過她一個指頭,還想學她當皇帝?你們要是明智的,
趕快丟掉癡心妄想,好好去李氏宗祠請罪,說不定還可以保全性命,要是不聽我的勸告,
到時候你們後悔不及……」
    「好個不識抬舉的東西,看我結果了你!」韋氏說完,從侍衛手中奪過劍,要殺太
平公主。
    太平公主竟毫無懼色,上前幾步,走到韋氏面前,伸著脖子說:
    「殺吧!」
    韋氏果然舉起了劍……
    「且慢!」一聲震耳的吼聲傳來,韋氏一驚,手中的劍匡啷一聲掉在地上。
    在御苑地下室的指揮部裡,李隆基望著一雙雙焦急憤怒的目光。他明白,大家都在
等他下命令。
    按計劃,要明天下午才起事。可今天,相王和太平公主先後被抓進宮,生死不明。
難道他們已知道起事計劃,提前動手了?可是,要是真的提前動手為什麼只「請」相王
和太平公主兩人進宮,他們的家族一點未動?只有一種解釋:他們心慌意亂,怕到時候
相王和太平公主躲了,先扣起來再說。
    但部將王毛仲、內苑總管鐘紹京不這樣看,他們認為計劃業已暴露,如不提前馬上
行動,就來不及了。
    李隆基拒絕下令,他說:
    「準備不周,倉促行動,無異送死。」
    直至得到準確情報,證實韋氏母女捉去相王和太平公主,不過為了做人質。她們因
毒死親父親夫,心中緊張恐怖,要抓兩個大人物來為自己「保鏢」壯膽。就是死,也有
兩個像樣的殉葬人。如此而已。
    崔湜被韋皇後傳進宮,初以為是為了給她侍寢,後來了解到主要還是從他身上摸到
太平公主的行蹤,以便捉拿進宮時,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一定會誤會,以為我出賣
了她。他要找個機會解釋。
    現在就有一個絕好的機會,當他看到韋氏舉起劍向她劈下去時,平時一貫在韋氏面
前馴如羔羊的他,竟然發出來自丹田的氣力猛喝一聲:
    「且慢!」
    韋氏的劍放下了,但一束憤怒的目光對著他。
    崔湜趕快站起來,卑謙恭順地對她講:
    「陛下,恕臣直言,您這一劍砍下去,不只是砍了太平公主,也砍了您苦心制定的
計劃,砍掉了您的基業。陛下不要過於氣惱,不要過於性急。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
都有定規。望陛下三思。」
    韋氏也覺得他的話有理,原計劃也不是現在殺她,只是她太兇狠,才忍不住恨不得
馬上結果了她。真的殺了,手裡少一張王牌,事更難辦。她說道:
    「好,先不殺你,你好好想想,只要你回心轉意,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說完,韋氏帶上一干人,急匆匆走出門去。
    崔湜走在最後,在跨出門前,回頭一望,恰與太平公主目光相對,眾目睽睽之下,
他不敢傳遞任何意思便若無其事地跨出門去,尾隨韋氏之後走了。
    韋氏只有走來走去來消解心底的恐懼。與任何殺人狂一樣,她這兩天心情特別糟,
精神恍惚,心意煩亂,食不甘味,寢不安眠。她不敢與任何人的目光相對,她從任何人
的目光中都似乎看到對她的蔑視,對她的唾棄,對她的憤怒;她從任何人的目光中都看
到「殺人狂」三個字。
    她努力使自己安靜下來的唯一辦法就是多想她的婆婆則天大皇帝。她那時怎麼就那
麼平靜?親手掐死自己的女兒,毒殺自己的兒子。她的姐姐、外甥女,母女雙雙死於她
手,居然心安理得,不驚不詫,沒有分毫負罪感,皇帝當得有滋有味。我只不過才親手
殺了一個人,就這麼穩不住。比她,我倒底差些什麼呢?對了,她悟出來了,則天皇帝
身材高大,威風凜凜,站在那裡像座山,當然什麼也不怕。
    她立刻換上高底鞋,穿上如則天皇帝那樣的長袍。那長袍太長,出入門檻,上下階
梯,都少不了有兩個小宮娥在後面牽著。她便這樣在皇宮裡走來走去,心情似乎平靜了
許多。
    但是晚上不能不睡覺,哪怕楊均、馬秦客雙雙相陪,左擁右抱,百般撫慰,千種癡
情,萬般風流,都不能使她安寢。
    「陛下,我去親自給您做碗鮮參湯來,喝了自然心境舒暢。」御廚楊均說罷便出門,
不一會兒端上一碗熱騰騰的參湯。但她只嘗了兩湯匙,就推到一邊去了。
    「陛下,我去給您拿安神藥來,只消吃上三五粒,保准心神怡然,酣至入夢。」御
醫馬秦客取過藥來,韋氏抓一把吃了,照樣睡不著。
    最後,還是馬秦客的辦法生效。他讓她躺下,通身上下,一一按摩穴位。漸漸地,
她閉上眼,還傳來輕微的鼾聲。
    可是夢中,她更不平靜。她在不停地揉面,不停地攪拌那有紅色藥末的焰,不停地
做蒸餅。在夢裡,中宗臨死時的表情看得更真切,他的掙扎呻吟聽得更清楚……
    與她相反,被囚禁的太平公主卻表現出分外的安詳,晚上覺也好睡,準確地說,還
從來沒有今天這麼好睡過。沒有人來打攪,甚至沒有人陪伴,專心一意地睡,一直睡到
第二天中午才醒。
    她計算著時間,距與李隆基商量的起事時間還有兩三個時辰。
    她守候在窗前。少時,一個武官模樣的人走過。她把他喊住。
    「喂,你過來。」
    那武官走了過來,向她拱手行禮。
    「你認識我嗎?」
    「聲名顯赫的太平公主殿下,誰不認識?」
    「你叫什麼名字?任何職務?」
    「末將果都尉劉平。」
    「誰叫你們把我看管起來的?」
    「公主殿下,此事與我無關,完全是奉長安令韋播的命令行事。」
    「你知道要囚禁我的原因嗎?」
    「不知。」
    「好,我對你說。韋氏毒死皇上,與安樂公主、宗楚客合謀,要篡奪唐室江山,他
們怕我反對,便把我囚禁於此。」
    「原來如此,險些被他們騙了。我家世代食唐朝君祿,正尋機圖報,聽公主殿下一
席教誨,末將願聽調遣,為唐室立功。」
    太平公主聽他說得真誠,便從頭上拔下一支金簪交與他說:
    「你快出宮門去尋找我的兒子武崇簡、武崇訓,將我在宮中所住方位告訴他們,好
來搭救。還有相王的住所也打聽清楚。這裡是一支金簪,事成後以此為憑,我將重重封
賞你。」
    「末將聽命。」劉平接過金簪準備退下,太平公主說:
    「把你的佩劍留下。」
    劉平稍有猶豫,但還是解下,雙手捧給了太平公主。
    劉平出了大院,翻身上馬,混出建福門。但見隊隊兵馬,整齊排列在承天門內外待
命,他不由心中一緊;走到承天門,從城門洞往外看,密密麻麻的隊伍聚集在廣場上,
裡裡外外,把皇宮包圍得如鐵桶一般。劉平不覺有些畏懼,原來韋皇後早有準備,兵馬
已調齊。太平公主雖有朝臣支持,但兵權在韋氏家族的人手中,要想逃出官去,重振唐
室,談何容易。我只不過是個低級軍官,風大隨風,雨大隨雨,才可免性命之慮,進而
得到發達;而剛才,貿然答應太平公主出官報信,也實在危險,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他感到騎虎難下。
    正兩難間,只見從承天門進來一彪人馬,為首的正是長安令韋播。想躲,已經來不
及,只有硬著頭皮去見禮。韋播見到他,問道:
    「劉平,你不在宮中看管好人,跑出來干什麼?」
    「稟告大人,末將有一事尋找大人。」
    「什麼要緊事,快講。」
    劉平從懷中取出太平公主給他的金簪,交給韋播說:
    「末將在內官值班,被太平公主叫住,給了這個,叫去宮外報信。特向大人報之。」
    韋播接過來看了看,說:
    「你速帶一隊人馬,按太平公主所說地址搜捕她的同黨。及早完成覆命。」說罷,
命一隊人馬跟劉平出宮門去了。
    韋播拿著那支金簪,反覆細看,然後插在自己的頭上,策馬向東宮跑去。
    臨淄王李隆基已將各方面都佈置停當,約定今晚起事,放炮為號,宮牆內外,一齊
動手,誅殺韋氏及其黨羽。
    是夜,月明星稀,涼風習習,長安令韋播與衛尉卿韋璇正在朱雀門門鏤上飲酒,還
傳來四個歌妓作陪。因連日辛苦,甲不離身,難得今夜偷閒,解甲暢飲。酒至半酣,忽
聽遠處一聲炮響,韋播一驚,忙向門外守望的校尉葛福順說:
    「快去察看是哪裡放炮,逮住他就地正法。」
    只聽葛福順應了一聲,領十余名兵士推門而入,還未等韋播。韋璇回過神來,二人
皆作了刀下之鬼。葛福順命割下兩顆人頭,挑到城樓上向下喊道:
    「眾御林軍弟兄們聽著,韋氏毒殺皇上,弒君作亂。韋氏黨人,結伙成幫,亂我大
唐。我等奉相王將令,已將韋播。韋璇二賊處死,懸首級於此,望諸位弟兄共同努力,
誅殺韋黨,效命唐室,共建勳業;如有助紂為虐,甘心附逆者,定誅九族。」
    御林軍中多數對韋氏黨人深惡痛絕,今既有人領頭,又奉了相王之令,便個個爭先
恐後參加付韋行列。葛福順下了城樓,重新整頓兵馬,聚有千餘人,向承天門殺去。
    羽林將軍李仙鳧,在帳中聽到炮響,帶上手下數百兵馬攻安福門。一路殺去,所向
無敵,與葛福順的兵馬恰在承天門會師。
    李隆基所領的一支兵馬,已在玄武門外,聽見炮響後,宮內殺聲震天,量已得手,
便發動進攻。南北夾擊,頓時攻下玄武門,在太極宮與李仙鬼、葛福順會合,向韋氏的
巢穴東官殺去。
    太平公主手握佩劍,擺了幾個架勢,又舞了兩個套路,上下翻飛,左右刺殺,尚覺
得心應手。她慶幸從小學了兩手,緊要時也算排上了用場。她計算著時間,這劉平也該
回來了。
    「公主殿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後牆窗外傳來。
    她踩上板凳推窗一看,是個老太監,因低著頭,認不清。
    「你是誰?」
    那太監猛地抬頭——
    「啊!二桂,你。」太平公主見到他分外親切。
    「殿下,快跟我走,遲了就跑不掉了!」
    「什麼?」
    「韋氏已率兵殺向這裡來了,快!」
    不等回話,二桂就從窗外伸出手來。太平公主拉著他那粗壯肥碩的手,輕輕上了牆,
從窗口翻了出去。
    「隨我來,去救了相王一道跑。」
    太平公主這才肯定相王也關在宮中。她扶著二桂的手臂,翻過幾道矮牆,又拐過幾
道門檻,到了一個院落的後門。太平公主在宮中住過多年,她記得這是當年爺爺太宗皇
上常住的地方。她見二桂對守門兵士說了幾句話,那兵士便開了門,恭立在門邊。太平
公主進門時,守門兵士還躬身行禮。
    這個院子裡關著相王。
    相王本與世無爭,幾次讓皇位,讓太子位。被韋氏抓來以後,他成天靜坐在床上練
吐納之功。一切聽天由命。
    他正練得入神,忽聽門響,睜眼一看,推門進來的是太平公主。他驚喜萬狀,功也
顧不上練了。
    「參見相王哥哥。」太平公主的聲音有些哽咽。
    「妹妹請起。」相王扶起太平公主要她坐。
    「二位殿下,此處非久留之地,快打點了隨我走。」二桂著急地說。
    相王是個慢性子人,拖拖拉拉好一陣才說走。可剛剛出門,就被韋氏等一行逼了回
來。相王與太平公主退到房內。太平公主手握佩劍與韋氏相對,韋氏身後是一群衛士。
    「哼,看你們往哪裡跑?」韋氏手提長劍,兇狠地對相王和太平公主說。
    相王推開身前護著他的太平公主,上前半步,向韋氏一拱手說:
    「皇嫂,不知為何你一定要置我們兄妹於死地。你要當皇上,你當就是,不干我的
事,為何要殺個不停?連親兄妹你都不放過。你也太狠心了。你看你身後那扇門上,還
貼有前朝大將軍尉遲敬德的像,是當年祖父太宗皇上時留下的。玄武門之變,太宗殺了
建成、元吉兄弟,晚年受他們亡魂的折磨,便命人畫了尉遲敬德的像貼在門上,日夜守
護。你韋氏毒殺親夫中宗皇上,卻不自知罪孽深重,幡然悔悟,反而還要殘殺我兄妹,
你你你,你不怕亡魂向你索命嗎?」
    相王說得義憤填膺,聲淚俱下。太平公主對兄長這個時候講這些空話感到可笑,一
把把他拖到身後,揚起佩劍指著韋氏說:
    「相王兄,對這殺夫弒君的賊婦,講這些豈不費了口舌。來,韋氏,有本事咱倆一
對一比試比試。」
    那韋氏提把寶劍只是虛張聲勢,聽說要一對一比試,慌忙後退,叫後面的衛士們上。
    太平公主見了大笑道:
    「你這賊婦,有本事毒死親夫,卻不敢與本公主對陣。好,你且退去。來,哪個衛
士敢上來,與我比試比試。」
    見是太平公主,衛士們誰也不敢上,也學著韋氏向後退。
    「量你們也不敢!」太平公主厲聲說,「你們看清了,我是太平公主,我身後是相
王。韋氏這賊婦,毒殺了皇上還不算,還要斬盡殺絕我李唐宗親。你們都是食大唐俸祿
的兵士,現在正是為大唐盡忠效命的時候。快殺了這賊婦,為皇上報仇。誰殺了她,誰
立頭功,我封他五品官銜……」
    太平公主話音剛落,一片殺聲從外面傳來。殺聲中分明聽到有「殺韋氏,滅韋黨,
興大唐」——喊聲。韋氏身後的衛士隊伍立刻瓦解,在潰退中,韋氏身邊一個年輕衛士,
手起刀落,立斬韋氏,取了首級,獻於相王和太平公主腳下。
    「封你五品,本公主絕不食言。走,快跟我去清殺韋氏余孽,再立戰功。」
    這時有衛兵牽過兩匹馬來,太平公主、相王各騎一匹,帶領剛才收編的衛兵,向宮
外殺去。半道上,又與總監鐘紹京的工匠隊伍數百人匯合,浩浩蕩蕩一大群。先在宮裡
搜索韋氏余黨,無論老少,殺得一個不留。
    「姑媽饒命。」安樂公主被幾個工匠捉住,押到太平公主馬前。太平公主對她冷笑
兩聲,問道:
    「安樂,我問你,你今年多大了?」
    「姑媽殿下,侄女今年二十二歲了。」
    「多好的年紀呀,真可惜!更可惜你父皇白白疼你一場!」
    「侄女知罪,但求免死。」
    「像你這樣敢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女人,留在世上何益?」
    太平公主對押她的人擺了擺頭,於是,幾把鋤頭幾乎同時砸在她的頭上,頓時腦漿
迸出,死於階前。
    太平公主還未殺出東宮宮門,外面太極宮李隆基引領的御林軍就殺了進來。姑侄二
人在大門上相遇。會合後,繼續在宮中清殺韋黨余孽。
    聽到外面的廝殺聲,上官婉兒更是心神不定。她派出的侍從進進出出,一會兒回來
說韋家的士兵殺進了宮,一會兒又說李隆基的隊伍殺入了承天門。好在她早已做好準備。
她草擬了兩份詔書:一份是韋氏登基的,從中國有女媧補天,到異域有女王體制,從前
朝則天皇帝,到當朝韋氏功德,說得頭頭是道。一句話,韋氏登基乃天運使然,人神共
扶;一份是韋氏當誅的,從她淫亂宮廷,培植黨羽,到她毒夫弒君,野心篡國。種種罪
惡,罄竹難書,天地不容,人神共誅,寫得義正詞嚴。她把兩份詔書分別放在書案的左
右兩個抽屜裡,視情勢變化,打開不同抽屜,拿出來呈上。
    上官婉兒乃唐代著名女詩人,可她是作為一個罪人之女留在宮中的。在宮廷鬥爭中。
她的人生小舟忽上忽下,波峰浪谷;不知經歷了多少惡水險灘,然而她終於有驚無險地
度了過來。
    現在,她又面臨一次生與死。榮與辱的考驗。她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決定她命運的那
一刻。
    當她得知李隆基的兵馬已全部控制了皇室,韋氏、安樂公主等一干人均已被誅時,
她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嚴峻。她急忙拿出那張譴責韋氏的詔書,命宮女打著紗燈出門迎接
李隆基的兵馬。
    來的是劉幽球,李隆基的心腹將軍。她呈上詔書,求劉幽球在李隆基面前代她說幾
句話,以求免死。劉幽球見她雖已年過四十,然風韻猶存,話聲宛轉,嬌柔動人,便產
生幾分愛意,滿口應承下來。時值李隆基、太平公主正在含元殿處理軍機要務,見劉幽
球帶著手捧詔書的上官婉兒走上殿來。那上官婉兒自知有罪,進來後低頭不語,十分可
憐。劉幽球從她手上取過詔書,呈給李隆基,並說道:
    「上官婉兒早就擬好聲討韋氏的詔書,還提出請立相王的建議,可見她對唐室的忠
誠。請二位殿下網開一面,放她一條生路,讓她繼續為新朝擬制詔書,將功補過吧。」
    李隆基聽了沉默未語,只把目光看著太平公主。
    這時,太平公主仔細地端詳上官婉兒。看著她,便想到張昌宗,想到崔湜,想到她
與韋氏合流……但她也實在太可憐,孤苦伶仃地在官中掙扎,確也不易。如此圓滑機靈,
還是未逃脫今日,對她不免有些同情,然而,當李隆基以詢問的目光望著她時,她竟毫
不猶豫地做了個搖頭的動作。
    於是,李隆基說道:
    「上官婉兒.讀亂官闈,助紂為虐,不可輕恕,今日不殺,遺患無窮。」
    上官婉兒聽了,也不分辨,任幾個兵士把她推到台階下。只聽耳邊一陣風響,就什
麼也不知道了。
    可惜一縷芳魂變成一道紅光,瞬間便消散了。
    時年,上官婉兒四十六歲。
    太平公主眼看自己的敵手韋氏、安樂公主、上官婉兒,一夜之間都被消滅了,不知
為什麼她並不感到特別高興,她感到寂寞,感到孤獨,甚至有幾分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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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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