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漢朝「木偶案」的提示,讓楊廣為隋文帝對症下了帖「良藥」。

    雪從灰暗的天空稀稀落落地回旋灑下。
    宣華夫人頗有興致地倚著曲欄觀望池中爭食的鯉魚,她一邊傾聽紅葉介紹近日京師
發生的情況,一邊把手中的油酥餅掰碎,拋入池裡的魚群之中。
    本就因爭食衝撞不可開交的鯉魚群,又見香餌人水,奮身向前衝突。兩條金色的鯉
魚交了好運,香餌正撒落它們的嘴邊,只要再游一步便張口可得,它們很從容,也很瀟
灑地緩緩前游,眼看香餌即將成為自己的腹中之物,冷不防尾巴被背後掩襲上來的夥伴,
狼狠地咬了一口。金鯉負痛躍上水面,「劈——拍!」忽又從半空掉了下來。是兩條金
鯉,不是一條。
    「咯、咯、咯……」宣華夫人笑了。
    站在遠處的桑妹和司琴聽了笑聲,不禁交換了眼色,都為那詭異的笑聲微微地發噤。
她們近來不知不覺間已和主子拉開了距離,似乎主僕雙方都覺得這樣更合宜。小天香公
主也是如此,她很少去纏繞媽媽,而喜歡同桑妹、司琴一起玩。小天香突然問道:
    「媽媽吃了好東西?還是見到好玩的事?」
    桑妹搖頭,鼓勵她:
    「你過去看看就明白了。」
    小天香搖搖頭,她不過去。
    紅葉幾乎把什麼事都告訴了她,只是沒把那個經常暗地送花的粉面郎君的事告訴她。
便是這一幽秘的事,紅葉也忍了多回才沒滑出口,其實紅葉也極想弄清他為何要將鎮國
之寶暗贈給宣華夫人。
    宣華夫人仿如隔岸觀火般的輕松言道:
    「萬一孫思邈將六個癡呆工匠治好,宇文愷轉移視線做法,恰好是引火燒身,而宇
文愷一旦露了餡,自必供出你家的主子,其時,他的太子寶座要丟,連性命也難保……」
    「我最不安的便是這點!」
    「其實,這才是你最得意的時機。」
    「……」紅葉有點感到莫名其妙。
    「你可以在他面臨危機時再獻一計。」
    「我哪有許多妙計?」
    「這很簡單:再制造一個大案,足以轉移皇上、皇後視線的大案。」
    「哪有比盜竊鎮國之寶更大的案?」
    「自然有。你知道江充栽贓,漢武帝殺子的故事嗎?」
    紅葉點點頭,她全明白了,當即告辭。一輛宮車拖著灰暗的陰影,揚起滾滾黃塵朝
長安進發。
    紅葉回京並不稍事休息,便再出朱雀門,直奔晉王府。晉王楊廣升為太子之後,並
不入東宮,而是出主大興縣。那大興縣實際上是京都的外郭城,也稱大興城,所謂出主
大興縣,實際上是主管京城。大興縣的縣治離晉王府不遠,楊廣仍然還是住在晉王府。
    紅葉人晉王府可以暢通無阻。
    她一腳踩人號稱書房的密室,正遇楊廣與張衡在密議,議的正是如何向蜀王楊秀下
手的事。紅葉的進來正趕上話頭,她見兩個大男人一籌莫展,便笑嘻嘻道:
    「聽說漢朝有個木偶案,但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張衡瞪大了雙眼,頗不以為然道:
    「你是說……江充埋木偶栽贓,漢武帝一怒殺太子劉據的事?你這不是叫諸葛亮第
二次設空城計嗎?真是婦人之見!」
    「不……」楊廣站了起來,激動地來回走動:「這不是第二次空城計,是對症下藥,
是對症下藥的妙計!你們知道,近來父皇、母后身體欠安,父皇患的又是心疾……倘若
在木偶上刻下父皇、母后的姓名,以及出生年月時日,胸口上釘入了刺針,埋在華山之
下……將來咱們再將它們挖出來,拿給父皇、母后御覽,後果如何?」
    張衡沉吟了很久,忽然說:
    「有一件事,下官近來百思不得其解。」
    楊廣、紅葉同時望著張衡,都是探詢的神情。
    「皇上是天底下數一數二厲害的人物,這是不該懷疑的,」張衡繼續道:「然而,
我們的計策卻屢屢得手,簡直是萬無一失。這會不會是欲擒故縱,大智若愚,讓我們全
然暴露之後,才來雷霆一擊,一舉收拾我們。」
    三人心頭都有點發毛,愈往下想愈可怕。
    楊廣想了許久,漸漸鎮定下來。」說道:
    「此事孤有一解。若說父皇沒十分厲害,怎能有大隋江山?但是,一個人功成名就
之後,必定會發覺自己非同尋常的本領,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而人一旦有此
念頭,便是一個最麻痺的人。曹孟德若無官渡的空前大捷,怎會引來赤壁的絕後慘敗?
這是時勢的不同使然的。再說,地點的不同也使他麻痺。倘若在戰場上,他的料敵意識
自是百般警惕,但他忘了皇宮也是戰場,是更微妙的戰場,於是便高居龍椅之上,以為
太平無事。他太大意了!」
    張衡大為興奮,緊接道:
    「而他最大的失誤乃是:對人事變化的疏忽。他怎會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會極其精
密地算計他……」
    他的話一出口便萬分的後悔,這不是在臭罵太子楊廣嗎?太犯忌了!他尷尬地偷覷
著楊廣,想尋找他臉上是否顯露出惱怒之色;楊廣很坦然,似乎毫不在意,枯板地一笑,
晦澀地說:
    「不錯……是不錯,正是如此。」
    張衡急於將話引開扯遠,又馬上接著說:
    「話雖如此,但木偶的事還是謹慎一點為好!」
    「如何謹慎?」
    「我們只製作木偶,然後用匣子密封起來。到華山埋木偶的事,得由楊素主辦。」
    「你的意思是:萬一事變,讓楊素去死,我們拒不認賬!」
    張衡張了張口,卻沒有聲音。
    「好!便是如此。」
    楊廣決定後,又在張衡耳邊低聲說明了楊堅、獨孤伽羅以及楊諒的出生年月時辰,
這才大聲說:
    「製作木偶的事由你承擔了!」
    「漢王楊諒的木偶……」
    「自然要做,否則,又怎能讓父皇作出判斷是蜀王楊秀埋的木偶?」

    三天過後,樂昌公主夫婦二人來到仁壽宮,向她的妹妹宣華夫人告別。宣華夫人在
客廳同姊姊、姊夫細敘別情。
    「你去跟黃奴告別了吧?」宣華夫人問道:
    「昨日去的。」樂昌公主應道。
    黃奴是她們的哥哥,便是陳叔寶的小名。提起他,宣華夫人心中不免一陣絞痛,正
是這個渾蛋哥哥使大家飽受國破家亡的痛楚。據說,隋人大舉南征時,楊堅曾對高熲等
大臣言道:
    「我為百姓父母,豈可限於一衣帶水就不拯救江南了?」
    楊堅南並陳國的心思昭然若揭,可是大哥他卻糊塗透頂,不僅毫無準備,整天與臣
妾們喝酒吟詩,還大言不慚地道:
    「王氣在此!齊國人南侵三次大敗而歸;北周進攻兩次,灰溜溜回去;如今隋軍也
必定自取滅亡!」
    唉!由於哥哥的過失,楊堅把大江視為「一衣帶水」的豪言壯語,將成為後世的典
故,而哥哥那「王氣在此」的渾話,卻將落為千古笑柄。想到這裡,宣華夫人又皺眉問
道:
    「他,還是聲色詩酒度日吧?」
    「只一味喝酒……」樂昌搖搖頭,黯然道。
    「怎麼沒醉死?早死早好!」蓮花公主不屑地譏諷。
    樂昌公主的丈夫徐德言對往事已不感興趣,他只對將來感興趣。他夫婦馬上就要回
南方去了,要在江南重建家園,這得需要大筆的錢,而宣華夫人客廳的古董架上擺的全
是價值連城的寶貝。這些寶貝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宣華夫人覺得同他們已經沒什麼好說了,便揀實惠的事來講:
    「姊夫此番回江南去重建家園,總需一筆錢吧?」
    徐德育雙眼一亮,連道:
    「正是!正是……」
    樂昌公主則截斷話道:
    「家園縱然建得再大,也大不過金陵皇城!妹子,姊姊是什麼都看破了,今日來看
你,可不是為了錢!再說,那楊素……老頭已經給了一筆銀兩。」
    一提到楊素,徐德言立即插言道:
    「那老廢物古怪得很,給兩包物事。一包是銀兩要我們帶回江南;另一包密封在布
袋裡,不許我們看,要我們南歸途經華山時,悄悄地埋在華山的山腳下……」
    宣華夫人心中一動,問道:
    「那一包會是什麼物事?」
    「姊姊我揣摸過了,似是幾個小木頭人。」
    宣華夫人吃了一驚,心道:
    ——這老狐狸著實厲害!萬一被人揭破,他倒可推得一乾二淨,反把埋木偶的事指
控為我南朝人懷恨在心,要咒死皇帝皇後!
    她想了想,臉上浮現著冷笑:
    「姊姊,那楊素贈給的是什麼銀兩?」
    「妹子,那假不了,每錠銀上頭都印有越國公府的字號……」
    「好!那就很好……」宣華夫人一頓才說:「姊姊,你可知那袋中密封的物事非同
小可嗎?」
    「我見楊素單獨叫我到房中交代,既嚴肅又詭秘,」樂昌公主愈說愈怕:「妹妹,
我看,不然我們不要他的銀子,那一包鬼東西也不替他埋了!」
    宣華夫人心道:
    ——那可不行!不埋木偶,又怎能令楊堅父子兄弟互相殘殺?又怎能報國仇家恨?
為了報仇,我作了多大的犧牲!難道你們夫婦便不該冒一點風險?
    她終於微笑道:
    「姊姊,你若照我說的去做,便不會有太多的危險,會逢兇化吉。」
    「妹妹,你就直說了吧!」
    「若不照囑埋下,說不定楊素會當場把你們宰了。你們只管照埋不誤,但千萬記住,
一定要把印有越國公府字號的……」
    「五百兩銀子。」
    「對!一定要把五百兩銀子一起埋入坑中,這才萬無一失。」
    徐德言想不通,因此以誇張的語調問道:
    「那是何故?古怪!著實古怪!」
    「此事我還沒摸透,便是摸透了也不好告訴你們。我只問你們:要命不要命?要命
就不要錢!萬萬不可心存僥倖。回江南重建家園的錢,不用擔心。」
    宣華夫人說到這裡,高聲喊道:
    「桑妹,黃金取三百兩來。」
    不一會,桑妹提出一只精緻的箱子,沉甸甸的。
    宣華夫人望著徐德言一眼,才說:
    「你可別弄錯了,千萬不可把這只箱子埋進坑中!」
    「那是斷然不會,請夫人放心!」
    徐德言夫婦終於走了。
    宣華夫人心想:
    ——楊素這一招著實厲害,倘若徐德言在途中露餡,或是在華山埋藏時被人當場捕
獲,那麼,徐德言真是百口不辯,只有該死了!不過,楊素一定會派人暗中護送和監視
的,途中出事,或埋木偶時被人破獲都不大可能。怕的是埋好以後,被人偶然發掘出
來……那麼,該死的便是楊素了,因為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被我做了手腳,那埋入坑
中五百兩越國公府印記的銀子,將成為楊素作案的鐵證。此人也是進犯南朝兇惡敵人之
一,早就該死了!不過,眼前我還得在楊堅面前多為他美言幾句,最好是攛掇楊堅早日
升他為左僕射,這麼一來,將來才好給他一記問棍,冷不防置他於死地。

    紅葉惴惴不安地返回宮中,策劃埋木偶栽贓蜀王楊秀,自然是極其狠毒的陰謀,這
類壞事自從結識粉面郎君之後她就洗手不幹了。按照勸告努力干好事,而且愈干愈起勁。
每回干完好事回到房中,總是見到花瓶中插一支新鮮的花兒,由此,兩三天之內她總是
樂滋滋、甜蜜蜜的。那花兒其實平常,然而她出也瞧、人也看,簡直神魂為之顛倒!因
為,那花兒上有粉面郎君的氣息,甚至還閃爍粉面郎君的英姿。每當有這種感覺,便深
知那粉面郎君始終都在自己身旁,只不過自己看不見而已!自己的舉動一直都在粉面郎
君目光籠罩之中!
    想到此,一種如癡如醉的情緒便湧上心頭,滲透全身,這異樣的感覺,楊廣沒給過,
張衡沒給過,楊堅也沒給過。她總是反覆揣摩與粉面郎君初次遭遇的一切細節。
    他說,跟楊廣、楊堅、張衡搞陰謀不會有好結果。這自然是大道理,很平淡;然而
淡中有味。那會是什麼味?他既然反對我將自己綁在他們三人的戰車上,那言外之意……
莫非是想和我相好?若非如此,為何老是悄悄地在我的花斗中插上一枝鮮花?但是,他
既是一直緊跟著我,簡直是如影隨形,卻因何老是迴避我?倘若不是為我,他長期處於
禁地又為了何來?他是南陳王朝殘餘勢力嗎?
    紅葉愈走近內宮,心中愈是混亂,這回她不是干好事回來,是幹壞事回來,粉面郎
君會如何表示呢?鮮花是斷然不會出現的,他會不會一怒之下把花瓶摔碎,拂袖而去,
從此再也不理我了?她預先洩氣了,怯怯地不敢前行,似乎前頭就是地獄!
    她不敢走,不願走,但雙腿照走不誤,而且幾乎是更快地來到自己的房前,真是莫
名其妙。
    她立在房門前,呆呆的,腦中一片空白。空白的屏幕上粉面郎君氣得臉色發青,然
後是摔碎了花鬥,花斗的瓷片飛濺滿地,像雪花飛舞,漫天徹地地飛舞,也飛人她空洞
的軀殼之中,而後是他被風雪卷入雲端,隱沒不見了。
    房門終於開了,似乎不是她打開的……一枝山茶花照眼撲了過來,從漆黑照影的茶
幾上、從花瓶中撲了過來!
    粉面郎君沒生氣!照樣送花來!
    她很高興,如釋重負。
    但有點不明白,難道為惡也有賞?
    她想起了另一樁事。
    近來,她一直在替獨孤皇後發放撫恤金,發給數十個被害宮人的親屬。這是一項浩
繁的工作,雖然花的是皇後的錢,但經辦人也不無功德。茶几上深紅色山茶花大概便是
由此而來的。
    她想問粉面郎君,卻哪有人在?明知不在,還是從前廳到寢室細看一遍,甚至連床
底下都看。雖然他從來沒同她弄捉迷藏的游戲,可也說不准!他總是躲在人家找不到的
地方督察人,便有點捉迷藏的意味。
    她癡癡地坐在床沿,幻想背後忽然會伸出一只玉臂,猛地將她緊緊抱住,於是稀奇
古怪的諸多情景發生出來……
    咯咯咯一串嬌笑。好陌生的笑聲,似乎是天外飄來的笑聲。她終於明白,是自己在
發笑。
    她又想起了孫思邈。那是一個極真實的人,極透明的人,也是一個極神秘的人,不
然,五六十歲了,看來怎麼才三十來歲?皇上一向極具自信力,這回改元「仁壽」也征
詢孫思邈的意見。便在改元時,晉升楊素為左僕射,蘇威為右僕射,對宇文愷也從寬發
落了,僅是賦閒在家。他們兩人都聽孫的忠告:以「為善」治病。說來大是奇怪,兩人
的病都好轉了,特別是皇後的病,康復尤為明顯,惡夢少多了!若「為善」是萬應丹,
那麼,粉面郎君的勸說與孫思邈的處方簡直如出一轍。
    粉面郎君,粉面郎君!你應知此時我是多麼想念你。現現身吧!
    一陣腳步聲。莫非他來了?
    她立至窗前,推開紗窗。眼睛掃視,耳朵傾聽。
    來了!
    一雙玉臂從背後緊緊地抱住她。是他!粉面郎君的手是名副其實的玉臂,這她是認
得的。心跳好快,呼吸急促,渾身酥麻,似乎就要癱軟下去。
    「有人!」她低聲喊道,很費勁才喊出聲。
    「嘻嘻嘻…」竟是女人的聲音。
    紅葉呆了:來者不是他,而是湘裙!
    可惡,可惡之極!湘裙是宮中新貴,自從紅葉晉升為司儀之後,便由她取代紅葉,
成為獨孤伽羅貼身宮婢,所以敢這般戲弄紅葉。
    「哼!」紅葉生氣了,這是從幻想被摔落至冷冰冰的現實生活的惱怒:「小妮子,
你好輕狂!」
    「姊姊,你別生氣。我這是想同你親熱。」湘裙解釋道。
    「像貓一般,進來沒腳步聲。」
    紅葉嘴裡說,心中卻想著粉面郎君:
    ——他就沒有腳步聲,來去無聲無息。若非這緣故,我又怎會上當?
    湘裙一笑,說:
    「二聖著我來傳話,要你立刻過去。」
    「何事?」
    「來了皇親,要你去見識見識。」
    「啥皇親?」
    「李淵。二聖四姊的兒子。」
    紅葉早聽說過皇後還有一個四姊尚存。獨孤信的眼光從他嫁女便見一斑:長女是北
周明帝的皇後,七女是當今的皇後,四女乃是李虎之兒媳,李虎也是周代八柱國之一。
獨孤信的抱負自非一般;獨孤信鋒芒太露,以致死於非命;不過,他編織的關係網結果
被女婿楊堅所利用,締造出大隋政權來了。其時,楊堅連上柱國也不是,只是八柱國下
的十二大將軍之一,可見,「太顯太露」往往不足於成事,倒是「次顯不露者」常常後
來居上。
    紅葉一路走,一路想,不覺已到了皇後的寢官。忽聞獨孤皇後言道:
    「四姊因何不來?十來年不見了,難道就不思量我這個七妹了?」
    「二聖容稟,」一個三十多歲官員立時跪下:「母親她……」
    「什麼二聖?叫七姨!」
    「是,二聖……七姨,母親她前年摔了一跤,半身不遂,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則,
二聖乃一國之母,日理萬機,母親若冒昧前來煩擾,誠恐多有不便。」
    「大家都這麼說,哀家便這樣成了孤家寡人,諸多皇親國戚因而不疏自遠了!」獨
孤後一頓,把手輕輕一抬,示意官員起來。然後又道:「淵兒,四姊她既由任所回京,
往後便可長住下來。通義坊那兒的住宅還好吧?」
    「還好。」
    「故上柱國的府第,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通義坊便在含光門外,與皇城僅一箭之
遙,便是半身不遂,坐轎子總可以吧?哀家不管朝政,哪有萬機可理?儘管來吧!」她
想了想,又問道:「四姊她吃藥嗎?湯藥是誰伺候?」
    「湯藥都是內子親自伺候。」李淵恭身應道。
    獨孤後這才留意坐在李淵身旁的竇氏。她長得豐滿,發長過腰,眉宇有剛毅之氣,
始終一言未發。她懷裡攬著一個兩歲多的幼兒,也不發一言。獨孤後忽地想起了『雀屏
中選」的故事。便是眼前這個長髮女子,當年來個別出心裁的選婿主意:在廳堂上張著
孔雀的畫屏,讓諸多求婚者爭射,事先也不說明射中哪個部位才算中的,只是讓人瞎射
一氣。那李淵連射二箭,中了孔雀的雙目,因而被選為婿。
    這女子就那麼了不起?我貴為皇後,當年也沒這般挑選夫婿,你如此大張旗鼓挑選
夫婿未免輕狂!當即輕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說:
    「你能親自伺候湯藥,淵兒當年雀屏中選也不枉了!」繼而朝那懷中幼兒招手:
「來,過來,告訴姨祖媽:你叫什麼名字?」
    那幼兒離開母親,上前兩步跪下,稟告:
    「啟稟二聖……」
    「叫姨祖媽……」獨孤皇後笑道。
    「啟稟二聖,我叫李世民。」幼兒仍然說。
    獨孤皇後上前將他扶起,而後攬在懷中,道:
    「既說我是二聖,二聖的話怎可不聽?叫姨祖媽……」
    「這……禮不可廢。」幼兒頗有難色。
    獨孤皇後連連叫好,將他抱得更緊了,同時問道:
    「告訴姨祖媽,因何取名叫李世民?」
    這麼一問,李淵夫婦頓然大驚失色。世民的取名有一段不足與外人道的故事。那是
嬰兒出生不久,在返京途中遇上了一個中年書生,那書生熟視世民很久,臉上顯現出訝
異之色,對李淵說:
    「我見過的小孩很多,這孩子氣質非凡,必是濟世安民的材料,望能好好調教!」
    書生說畢,揚長而去。李淵夫婦聽了又喜又驚,當即給他取名為李世民。然而一起,
又覺不妥:書生的話大為犯忌,若被傳揚出去,李家豈不大禍臨頭?
    於是李淵勒轉馬頭,朝書生去向追去,想要殺人滅口,卻不見書生蹤影。這經過豈
能如實托出?
    小世民轉身望了望爹娘,回頭對獨孤皇後說:
    「我的名字叫世民,意思是:希望做個太平盛世的良民。」
    說到這裡又轉頭笑問李淵夫婦:
    「孩兒沒說錯吧?」
    「對極!對極!」李淵夫婦急急附和,如釋重負,然而卻出了一身冷汗。
    竇氏的父親竇毅是先朝駙馬,母親是周文帝的女兒襄陽公主,由母親之故,自幼生
長在宮中,對宮廷中的刀光劍影特別敏感。剛才幼兒世民的答話雖是意外地得體,但他
一家無異於從陰間走一遭歸來。不能指望一個幼兒說話永遠不出差錯,這個險是無論如
何不能再冒了。她與李淵交換一下眼色,便即向獨孤皇後告辭出宮。
    「怎能說走就走?這算是走親戚家嗎?用了午膳再說吧!況且,皇上聽朝也未回
宮。」
    「那……賤妾同孩子先行告退了……」
    「有急事嗎?」
    「急事沒有。」竇氏一笑道:「但下午總持大師要到萬善尼寺說法,總持是初祖達
摩碩果僅存的徒弟,一百多高齡,見她如見佛。聽說她很少說法,若非那萬善尼寺有個
尼姑死去五年忽然復活,她也不會到那裡說法去。」
    「死去五年,還能復活?」一直在旁伺候茶果的紅葉驚異而發問了。
    「世間竟有這等事?」獨孤後也不大相信。
    「這個尼姑,二聖定然認得。」
    「哦?」
    「她原來的俗名叫尉遲繁熾。」
    「哦!」
    獨孤皇後與紅葉幾乎同時發出了驚歎。這個尉遲繁熾與她們兩人關係太深了,她便
是尉遲明月的姊姊,先朝同宣帝的五皇後之一,天左大皇後!此人家亡國破之後於萬善
寺落發為尼,法名華道,此事略有所聞,但死而復生的事實在駭人聽聞。
    獨孤皇後與紅葉面面相覷,均有懼色。倘若人死而能復生,陰間豈非確然存在了!
那麼,尉遲明月這筆血債又如何了斷!
    沉吟了許久,獨孤皇後終於說:
    「紅葉,下午咱們也去聽總持大師說法,你去告訴麗華一聲,要她也去!」
    「二聖是要奴婢告知樂平公主?」
    獨孤皇後肅然點頭。
    紅葉心中甚不明白:
    ——那萬善尼寺專門收容先朝皇後、嬪妃,讓她們落發為尼,二聖去萬善尼寺已是
不大合宜,怎可讓她的長女樂平公主楊麗華也去萬善尼寺?樂平公主乃先朝周宣帝五皇
後之首,號稱「天元大皇後」,讓她去參加先朝皇後大集會,能不觸景生情?
    於沉吟之際,獨孤皇後忽地靈光一閃:
    ——既然尉遲繁熾尚在,可見死鬼尉遲明月還有親人在;那麼,我對尉遲明月的血
債補償便無須補到蓮花公主份上,只須多施捨一點金銀給萬善尼寺的尉遲繁熾,便扯平
了。從今以後,對蓮花公主這只騷狐狸再也不必束手束腳了,不是還債,而是該向她討
債了!

    「萬善尼寺」似乎是窺測命運無窮奧秘的一個窗口。
    大象二年,年輕的周宣帝百廢不興,色心勃勃,一口氣封了五個皇後;以楊麗華為
「天元大皇後」,以朱滿月為「天大皇後」,以陳月儀為「天中大皇後」,以元樂尚為
「天右大皇後」,以尉遲繁熾為「天左大皇後」,可謂空前絕後。
    與此同時,他又下詔興建了規模宏大的萬善尼寺。諸皇後榮封之際,樂而好施,也
都解囊投資為萬善尼寺添磚加瓦立柱。不料,時不逾年,寺未竣工,這個剛當上一年、
半的二十二歲的周宣帝便與世長辭;接著,數月後,國丈楊堅又奪了外孫靜帝的江山,
改朝換了代。待到大寺落成,恰好用以收容北周舊王朝的一千多名後妃宮人。新朝皇帝
楊堅下旨:讓這一千多人落發為尼。他們本為施捨解囊,哪裡料想得到:竟是自家建寺
自家住。真正是匪夷所思!
    又是大象二年,長孫晟護送北周的千金公主至突厥和蕃,一路上關照唯恐不周;而
後竟是身不由己,非置千金公主於死地不可。他的事業由此而起,也由此而散。
    又是大象二年,國丈楊堅輔政,花半年的時光完成了改朝換代的事業,如今大隋王
朝是否也面臨著轉折點呢?
    又是大象二年,尉遲迥起兵討楊失敗,因而家破人亡,一個孫女陷入隋宮屈死,一
個孫女落入空門、如今落入空門的尉遲繁熾死而復生,此事實然透著古怪。
    又是大象二年,北周瀕臨滅亡的時刻,周宣帝的表妹竇氏痛哭,疾呼:
    「恨我是個女兒身,不能為舅家報仇!」
    如今,她已選中了李淵這個夫婿,莫知所為何事?
    總持大師高坐法堂之上,慈眉善眼,臉帶微笑,活脫是一尊女菩薩。
    千餘女尼席地成林躍坐,如無數的黃豆撒滿空寂的法堂之中。
    楊堅夫婦及長女樂平公主來了。紅葉來了。
    李淵夫婦來了。
    長孫晟夫婦來了。
    他(她)們似乎都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抓來了。
    法堂裡,擠滿了人眾,但似乎又空無一人。
    時光在大隋仁壽元年,又似乎逆流回到北周的大象二年,似乎更是飄忽不定。
    總持大師的嘴唇似動非動。
    一個聲音自遙遠的空際飄落,十分蒼老,十分天真,純真而空明:
    「阿彌陀佛!法淨何在?」
    「貧尼在此。」一個五十上下的尼姑從人群中立起,稽首答道。
    「你是宇宙中一粒微塵,故日貧;你擁有大千世界,不能說是不富。你識得朱滿月
嗎?」
    「認得……」法淨憶起自己的豆蔻年華,她朱滿月被初選入宮,為司衣宮女,伺候
周武帝太子宇文乾伯。其時太子才十三歲,一個晚上,她照常替太子脫光了衣服,蓋上
被單,轉身準備到外室安歇,卻見太子翻開被單,裸身臥在床上。雖說是夏天,太子不
蓋被子,萬一受涼生了病,她的責任可就大了。她重新替他蓋上了被子,正要轉身,太
子又將被子踢開如此再三,弄得她莫名其妙,問他緣故,太子只是笑嘻嘻地笑著不答,
最後才說:
    「你天天看我脫得赤條條,我卻不見你的,這不公平,今晚讓我看看你的如何?朱
滿月,你怎麼站著不動?快走過來呀!坐床上來!」
    太子毛手毛腳地替她解開上衣,她渾身發燙,兩腮發燒。然後,太子動手解開她的
裙子,把她輕輕地推倒床上,而後跨上她的身軀……
    不久,她懷孕了。年少氣盛的十三歲太子,仍天天與她玩起肉身游戲,後來,說是
於胎兒不利,不許了,讓她獨處一房,專派兩個宮女伺候她。
    有一回,她伺機潛往太子房中,房門緊閉,傳出吃吃笑聲,推門進去,卻見太子同
另外兩個宮女玩同樣游戲。三人光溜溜的,二宮女均半俯床沿,太子在這人身上弄了幾
下,復又在那個身上弄了幾下,周而復始,浪笑不絕。她呆在當場,看清了,一個是陳
月儀,一個是元樂尚,都長得比她美,也比她年輕,都有顯赫的家世。肉欲是不分家世
不分尊卑的,就像她眼前所見:太子與宮女,人肉合一,糾纏不已……
    孩子終於誕生了。朱滿月又回到太子身邊。但是,太子說她與其她宮女不同了,於
是把她排除在他們的肉體游戲之外。她被隔絕了。
    從此,隔絕了八年。
    八年後,太子登基當皇帝。由於她傳下了龍種,被封為五皇後之一:號稱天大皇後,
成為一國之母,躍居天下女人之上。一閃又一年多,這個專門玩女人的周宣帝報廢了,
由她的九歲兒子接位,沒幾天,帝位便被楊堅搶去。假如說,女人是水,她們五人便是
水泡,雖說是躍居眾水之上,然而旋即破滅,再無水泡,復歸為水。她們五個皇後同一
千多宮人一般無二,瞬間都成為尼姑。

    「你記得天大皇後嗎?」總持問。
    「我記得水泡。」
    「你還記得前朝的靜皇帝嗎?」
    「我那九歲夭折的兒子?不,他也是水泡。」
    「你不怨恨?」
    朱滿月黯然,自從宇文乾伯疏遠了她,她母子便相依為命。丈夫早死,她能淡然,
江山易主,她能淡然;皇後、皇太后不當,她也能淡然;唯獨相依為命的兒子受害,直
令她痛不欲生。雖言出家人五蘊皆空,但兒子空不了,雖然死了,但對她來說仍是活蹦
活跳的,那形容笑貌卻永遠伴隨她的左右!沉默了許久,才道:
    「此事貧尼想了十多年,算是明白了:貧尼平生不曾害人,仔細尋思,更無殺生行
為,可靜兒他九歲夭折,又作何解釋?三年前,貧尼坐禪人定,靈光一閃,忽見一個少
女揮鋤挖土,挖出了一條蚯蚓,旁邊一只公雞立時奔過,一口啄食了那條蚯蚓。蚯蚓號
稱地龍……報應,真個是報應不爽!那少女便是我八歲時的朱滿月,而今的水泡?」
    總持一伸手,俗名朱滿月的法淨隨而坐下。同時,一個蒼涼的聲音又緩緩飄落:
    「華光何在?」
    一個四十上下的女子站了起來,默默地朝總持稽首。她風韻猶存,神色澄明,孺慕
地望著法座上的總持大師。
    「你是誰?」總持問。
    「影子。不僅我是影子,我爹娘也是影子。我爹奉仕北齊王朝,由奴隸而將軍,而
特進,而刺史,隨主人步步高陞,終於成為謝陽王。主人指東則向東,指西則朝西,指
向哪裡,便打到哪裡。主人升則隨升,降則隨降,滅亦隨滅,爹他老人家活脫脫是主人
齊國主的影子。我呢,先是爹爹的影子,隨他起落,由奴隸的女兒而將軍的女兒,到郡
王的郡主。北周兼併齊國,爹他沉淪,我也沒入宮中為婢。後即成為周王子的影子,也
是亦步亦趨,順其曲直,呼起即起,叫倒即倒,說脫即脫。他由王子而太子,而周宣帝;
我由王子妃而太子妃而天中大皇後;他國破家亡,我為華光尼姑。陳月儀、郡主、皇後、
華光都是影子。」
    她的言語是一泓明澈平靜的池水,說畢,又一稽首,不待吩咐,便即坐下。
    「華勝何在?」
    「在。
    又一四十許婦人立起。
    「你便是前朝天右大皇後。」
    「是夢,一場春夢。我於大象二年二月冊封為天右大皇後,大定元年二月國亡。我
與姊妹們斥資建此萬善尼寺以渡眾生,不料卻渡了自己,前後僅當一年皇後即便落發為
尼。夢幻泡影之說,實不我欺?」
    總持太師點頭,揮手示意華勝坐下,又問道:
    「華道何在?尉遲繁熾何在?」
    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為之心頭一震。「尉遲繁熾」,好陌生的名字,二十年沒人
呼喚了!十六歲那年,她嫁給西陽公宇文溫,以美艷震動京師,不幾日,以宗婦朝見宣
皇帝,皇後們輪番勸酒,好色的周宣帝則是強行灌酒,她醉倒如泥。待她醒來,不覺大
吃一驚:她竟一絲不掛地躺在龍床之上,身上私處竟然描畫許多花朵。過不幾日,丈夫
宇文溫以謀反罪被殺;不幾日,她被冊封為天左大皇後;不幾日宣皇帝病死,不幾日祖
父尉遲迥起兵討楊,事敗滅族;不幾日,她落發為尼。一切均如電光火石閃爍消滅。五
年前,她傷悼滅族之災,決意返俗,想為尉遲家生一男兒;於是串通了道友,以假死還
俗,同一男子同居。第二年果然產下一兒,名曰尉遲一僧,那男子不願兒子跟隨母姓,
爭執不休,尉遲繁熾只得將他毒死。事後,生一人而殺一人使她大不安寧。後又得知,
那男子竟然也是獨子,她竟是生一族而滅一族!極度的不安令她重投空門。於是,死而
復生的傳說,再度震動了京師。
    「尉遲繁熾,你還沒醒嗎?」總持大師的言語柔和得像天鵝絨。
    尉遲繁熾終於站了起來,站起了一個風姿絕世的美少婦。
    紅葉驚叫了一聲,獨孤伽羅隨著昏倒下去。她兩人目睹的不是前朝左皇後如今的尼
姑華道,活脫脫是死去多年的才人尉遲明月!欠人血債者是無法擺脫債主的。
    嘿,誰知姊妹倆原來如此相似!
    獨孤皇後一行原是微服來此聽法,這一昏厥,諸宮人於慌亂中立時便暴露了皇後的
身份。於是,聽眾全慌亂了;不亂者,唯法淨、華光、華勝、華道四尼而已,她們均是
先朝皇後,不把當朝皇後當一回事。獨孤皇後長女樂平公主見母親倒地甚是漠然,她楊
麗華不僅是先朝五皇後之一,還是五皇後之首——天元大皇後,國母的寶位正是被她母
親奪去。她猶豫著:
    ——到底要不要上前看一眼?
    座上的總持大師人定了,眼前一片空白。
    竇夫人趁亂與法淨、華光、華勝、華道四人打招呼。她們都是她的表嫂,家國興亡
之感一個眼神便足以表達。招呼過後,她才偕同李淵過去探望七姨獨孤皇後。長孫晟夫
婦已先行到場。獨孤皇後悠悠醒轉,紅葉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她那驚恐萬狀的神態
才漸漸隱退,皇後的威嚴便冰霜般凝於臉上。
    紅葉將她扶上官車,交代宮人幾句,這才回頭對萬善尼寺的主持留言。她指著兩箱
金銀說,這是二聖的贈物,一半給萬善尼寺,一半給尉遲繁熾,請她當場收驗。說畢,
便催車離寺而去,忽一回首,卻見一貌美女子衝著宮車冷笑。她一愣,覺得此人十分面
熟,卻又回憶不來。
    法會散了。
    長孫晟夫婦在尋找小女兒。
    李淵夫婦也在尋找二歲的李世民。
    忽然,後殿一個幼兒的聲音高興地嚷道:
    「抓到了!抓到了!看你往哪裡躲!」
    四人追至後殿,卻見李世民把小長孫氏緊緊抱住,原來兩個小娃在捉迷藏。
    小長孫氏見大人來到,歡容頓斂,解開對方的雙手,訓道:
    「本姑娘可是你野小子隨便抱得?」
    四人相視而笑。
    便在這時,來了耿詢,如今他是蜀王楊秀的親隨。蜀王昨日已離京赴蜀,他因何親
而不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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