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獨孤皇後感到雙重失落,不僅失去了鎮國之寶,也失去了楊堅的心。

    庶人楊勇終於回到了東宮裡的「庶人村」,這實在可笑得很。當初,他作為太子,
享譽太甚,深怕搶了父皇聖德,因此自損自貶,特建「庶人村」以自賤;如今他應讖一
般果然成為庶人,而且又住進了「庶人村」,實在可笑之極!
    二弟楊廣如今成了東宮的主人,他當太子之後,上了二道奏章。
    一是請求不要讓東宮的文武官員向太子稱臣,二是請求讓幽禁內史省的「庶人勇」
到東宮「庶人村」安身,便於常敘兄弟之情。二篇奏章,孝悌之情洋溢,父皇自然一一
恩准。
    然而楊勇卻大惑不解:
    那奏章明明是外儒內兵的故伎,父皇何以不察冀中的刀光劍影?
    其實此時的楊勇還是自述。他的挫折太多,輸也太慘,「學費」交足了,自然是變
聰明多了,以致聞弦歌即知雅意;而他的父皇,一生騙盡了天下人,自以為聰明絕頂,
哪會擔心魯班門前有人掄大斧?勝利越多,大意也越甚!
    如今的楊勇才真正地處絕境,成了虎口下的一只羔羊,最好的結局也只能是終身監
禁!更可慮的是:
    ——十三歲的儼兒已不能同他母親過日子,風聞已經奏請也放在二弟的身邊,這簡
直是把老鼠交給貓兒做枕頭!還有裕兒、筠兒、嶷兒、恪兒、該兒、韶兒……處境又是
如何?儼兒由於日前上表乞求隨父宿衛而不得父皇恩准,風聞父皇當時頗為動情,但身
邊的楊素立即進讒,說什麼毒蛇螫手壯士解腕,把咱比作毒蛇,把儼兒比作父皇的手腕
斷之,其用心又何其毒也。嘿!他楊素才是一條毒蛇!看來,把儼兒歸給二弟管教,定
然是楊素這幫豺狼的毒計……
    ——想當年,術士韋鼎、來和,都預言晉王「貴不可言」,應當太子,可當上了太
子卻又如何?冊封的那一日,京都暴風雪,發屋拔樹,壓死了一千多人,傷者不計其數;
同時山搖地動,眾寺院的鐘鼓不敲自鳴,百姓驚恐萬狀;更可怪的是。風聞淨剎寺佛殿
緊鎖著的大門無故自開,佛像自己會出走戶外……這一切,豈非證明韋鼎、來和的「預
言」乃是一派胡言?傳說父皇當年生於般若寺中,其時紫氣充庭,人言是大吉大利之兆;
今二弟冊封為太子,淨剎寺的銅佛自己會破門出戶,又算是什麼預兆?該是父皇醒悟的
時候了,父皇對佛祖篤信不移,醒悟是一定的了!
    那一天,天搖地動之後,余震未消,楊勇尚軟禁在內史省,其時,要員們都去參加
新太子的冊封儀式,其余勤雜人員鼠竄狐突自顧不暇,他趁機奔入書室,從櫃中找出了
《洪範五行傳》,用激動得直打哆嗦的雙手,翻開書中相應的記載。書雲:
    「臣下盛,將動而為害。」
    接著,他又找出了漢京房的《易飛候》,這本秘笈又雲:
    「地動以冬十一月者,其邑饑亡。」
    顯然又是惡兆!
    他如夢如癡地想:
    ——天意如此明白,更需何時?只要對父王陳說清楚,過往對他羅織的許多罪狀便
可澄清,楊廣、楊素等人陰險的面目也就昭然若揭!
    於是,他舖開了紙張,伏案疾書,儘管執筆的手顫抖不已,他還是勉強寫下去,因
為,他明白這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了,若不乘機寫出奏表,那往後將永遠是暗無天日了
    冊封儀式草草結束,內史侍郎薛道衡馬上轉回內史省,他看了楊勇的表章,同情溢
於言表,慨然承諾,要代他遞交給皇上;但薛道衡回家反覆思忖,卻將表章轉給右僕射
楊素,楊素則連夜送給新太子楊廣。楊廣、楊素當夜尋思對策,第二天由楊廣上表,請
求皇上讓庶人楊勇回東宮「庶人村」安居,好讓他兄弟倆常敘骨肉之情。楊堅略一猶豫,
便即允准。這麼一來,楊勇的命運就注定下來了。
    回到「庶人村」,已然是劃地為牢。楊廣的宮禁森嚴,遠非他楊勇當年那般松垮散
漫。他前腳剛剛踩上禁戒線,便被衛士們攔住。一切懇求都是白費,就連要求與楊廣見
面也不允許。他逡巡著,觀窺著,終於發現「庶人村」是著著實實的天羅地網。
    一天,他像個夢游者在村中躑躅徘徊,後來靠在一棵離宮牆不遠的梧桐樹上。無聊
至極,竟津津有味地觀察樹幹上來來往往的螞蟻。
    一只黑螞蟻不知從何處拖來一只蚱蜢腿,緩緩地在樹幹上移動著。小螞蟻幾乎看不
見,起初,楊勇只見一只蚱蜢腿在樹幹上游移,深以為怪,這才細細地觀察,發現還有
一只小螞蟻在艱辛地拖它前行。蚱蜢腿大過螞蟻數十倍,小螞蟻竟然拖得動,而且是從
地上往樹上移動,這實在是不可思議!
    楊勇看著看著,感動極了。這螞蟻實在堪稱英雄,若比人間,實在比史萬歲勇猛不
知有多少,便是比當年的楚霸王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實在令人肅然起敬!那小螞蟻拖了
一段路,實在力不能支,蚱蜢腿即往下滑落,但小螞蟻不知從何處來的神力,螞蟻腿竟
然緊緊地抓住光滑的樹幹,穩定了一陣,又繼續往上拖行。繼而,又來了兩只黑螞蟻,
幫它抬蚱蜢腿,這樣,上行就穩妥多了。之後,又來七八只黑螞蟻前來幫忙,那蚱蜢宛
如水上浮動,輕飄飄地向前運行。
    不知是巧遇,還是螞蟻的嗅覺特靈,這時又來了一只大的紅螞蟻。紅螞蟻也加入了
搬運行列,可它往另一個方向搬。紅螞蟻比黑螞蟻大好幾倍,黑螞蟻雖多,卻出現了僵
持不動的局面。蚱蜢腿顫抖著一陣子,才往原來的方向繼續移動。紅螞蟻戀戀不捨地離
開了,走了一程,遇到了另一只紅螞蟻,它們頭頂著頭,不知是說話還是打暗號,之後,
兩只紅螞蟻各自沿著原路返回,先前的那一只又孤身去搶奪那只龐大的蚱蜢腿。這回,
它雖處劣勢,連自身也同蚱蜢腿一起被黑螞蟻拖走,卻鍥而不捨。不久,紅螞蟻成群結
隊而來,不下數十只,一擁而上搶走了蚱蜢腿,輕而易舉地往另一方向運行。黑螞蟻只
好焦急地跟著蚱蜢腿轉移,不過有兩只松開了嘴,怏怏地離開。場上的勝負已判,但楊
勇還是專注地看著,他也全身心地投入了。紅螞蟻拖走了蚱蜢腿,蚱蜢腿又帶走了那群
緊咬著腿絕不松口的黑螞蟻,黑螞蟻則牽動了楊勇的心,似乎他也變成了一支黑螞蟻,
感到自己也在出大力,全力以赴地同黑螞蟻們一起在爭奪蚱蜢腿,一起無可奈何地被對
方倒曳著走,他感到全身確實在使勁,而且汗珠也冒出來了。
    便在絕望的時刻,救兵來了,數百只的黑螞蟻來了,而且後面的援兵還源源不絕。
那數百只的黑螞蟻一擁而上,咬不著蚱蜢腿的乾脆沖前去圍攻紅螞蟻。紅螞蟻寡不敵眾,
只得潰散四逃。
    楊勇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並且覺得所有的黑螞蟻也同他一起歡呼……
    天也黑了,楊勇只得離開回「庶人村」去。他邊吃晚飯,邊想螞蟻的事,想得出神。
這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自己已經變成了黑螞蟻,正與夥伴們歡呼爭
奪蚱蜢腿的重大勝利,冷不防紅螞蟻再次舖天蓋地捲土重來,於是,一場酷烈無比的廝
殺展開了,他義無反顧地投入了戰鬥,他是好樣的,簡直是所向無敵、勇往直前!可是,
冷不妨飛來了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肩膀,血流如注。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感到肩
上一陣陣劇痛。天又亮了,他沒吃早飯,又趕到那棵梧桐樹前,察看螞蟻的戰場,想弄
清昨日那場蟻戰的結局;然而,樹幹上既無黑螞蟻出沒,也無紅螞蟻存在,似乎那兒根
本就沒發生過戰事,什麼痕跡也沒留下。
    楊勇感到惘然,又覺得一種模糊的空落。他傻傻地立著,如癡如醉,忽然心中一亮,
幾乎叫出聲來。螞蟻都知道爬樹,我因何沒想到「爬樹」這一招?東宮的「庶人村」與
皇宮的寢宮只隔一道宮牆和一座紫經閣,相去不過一百多步,如果待到更深人靜,悄悄
地爬上這棵梧桐樹,朝西疾呼,父皇、母后定然聽得見的。只要聽見了,自然不會漠然
置之。那時下旨召見,誰敢攔阻?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總算找到申冤訴枉的道路了。
    想到這裡,他決意走上前,雙手合抱那棵梧桐樹,手腳並用,攀緣了好幾尺,才松
手滑回地面。行,能爬上去的。他略一思忖,便大步流星地回「庶人村」。白天上樹太
顯眼,父皇也不一定在寢宮,還是把這最後的一次機會留到晚上吧。
    當晚,楊勇提前上床,熄滅了室中的燈火,耐心地躺在床上等待著。鼓樓終於報道
亥刻的來臨。他悄悄地著衣下床,躡手躡足小心翼翼地打開柴扉,細聽四周確無動靜,
這才急急地走向日間覷準的那棵梧桐樹,脫下鞋子,然後抱住樹身,手繞腳蹬,步步往
上攀緣。
    驀然,身後傳來了一陣急驟的腳步聲,還夾雜著咒罵聲:
    「臭娘兒,果然不出左庶子所料!」
    楊勇明白:這左庶子就是剛剛兼任的大理少卿楊約,他是天閹,因而比常人更為陰
毒。顯然是自己白天試攀時洩露了天機。
    他一急,運出了全身力氣,終於攀到大樹的分岔上。但就在此際,足踝被一只手緊
緊地鉗住。
    「父皇……!我好冤枉啊……我好冤枉……啊……!」
    他像銜在浪口的羔羊慘叫著,叫聲撕裂了黑幕般的夜空。

    獨孤伽羅才合眼,便又發現自己跪在閻羅殿下。東墀鐵床烈焰熊熊,西墀油鍋依然
翻滾。她見此慘厲景象,不覺打了個寒噤。接著便聽判官詢問道:
    「獨孤伽羅,楊堅受禪之際,殺盡宇文氏男子,這是誰的主意?」
    「虞慶則、高熲、楊素……」
    「還有誰?」
    「還有……我夫婦自然也同意……」
    「你們盜人之國,復又滅人之族,你可知罪?」
    「此事實然罪孽深重。為了贖罪,我大隋立國之後,詔今天下州縣名山立寺三千七
百九十二所,度僧尼二十三萬,寫經四十六藏……以此超渡先朝亡魂,當可補過。此外,
諸王子均於京帥立寺,供養先朝命婦。如今,宣帝后來滿月法淨、宣帝后陳月儀華光、
宣帝后元樂尚華勝,宣帝后尉遲繁熾華道等人,她們都安居京師寺中,衣食無缺,以此
安置先朝家眷,豈無功德?」
    那判官聽了直是冷笑,而後反問道:
    「獨孤伽羅,我且問你:倘若有個大盜,他於謀財害命之後,為了心安理得,將盜
來之財的百份之一用以建寺,為苦主超渡亡魂,如此作為可有功德?」
    獨孤伽羅一愣,判官這一反駁好生厲害,她所堆砌的諸多善行竟於瞬間崩塌。氣惱
之下,突然狂性大發,竟是狂笑不止。
    待她笑止,判官問道:
    「有何可笑?」
    獨孤伽羅滿臉煞氣:
    「我笑自家建寺實是多此一舉。我平生殺人可謂多矣。」
    「那你認罪了?」判官道。
    「不!不僅無罪,而且有功!」獨孤伽羅道。
    「胡說八道!」判官厲聲駁斥。
    獨孤伽羅卻冷靜應道:
    「以今世而言,我的話確是荒謬絕倫,但是萬世之後呢?萬世之後,天下勢必人多
為患,那時候世界一定如插滿香燭的香爐。人若想跨一步定然要踩上別人的後跟,而大
家都心慈手軟,誰也不願殺人。這麼一來,世人若不餓死,也會擠死。可見,我預先殺
人,乃是為萬世之後立功立德,只是殺得太少,哈哈!太少了,嘻嘻!嘻嘻……」
    舉座一時都傻了眼,不僅因為她笑得十分詭譎怪異,還因為她那匪夷所思的道理。
沉默了半晌,那判官與閻王絮絮低語了一陣,才轉身道:
    「獨孤伽羅,只要階下的冤魂無有異議,那麼……」
    六十四個被她下令毒殺的宮女們不待話完,便哄然呼喊:
    「大王!我好冤枉啊!我好冤枉……」
    冤魂們從四面圍上,七手八腳將她抬舉半空,再次往那口沸騰的油鍋擲去……
    此情、此景獨孤後雖是夜夜經歷,仍然是心膽皆裂,她一驚醒來,耳際仍有喊冤之
聲。室中燈火如豆,楊堅已然披衣坐於床頭,她慘痛地呻吟了一聲,繼而瞪視楊堅那驚
異非常的臉。楊堅問:
    「你聽見了吧?」
    「你也聽見了?」
    獨孤伽羅這一驚非同小可,兩人同時聽到,那夢景便非夢景了!這時,她分明見到
楊堅鄭重地點了點頭,竟然嚇得魂不附體,緊緊地抱著夫君,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同時,
恐怖萬分地回想那冥府受審的細節。過去的夢境雖有冤魂糾纏之事,但大多紊亂而紛雜,
今晚則有條不紊,絕非一般野夢可比,這太可怕了!她尋思了一陣,極想將夢境告訴夫
君,但理智不許,因為一旦說明了,就等於向夫君供出自己暗害數十名宮女的全部事實,
皇上若是動了雷霆之怒,後悔就來不及了。
    楊堅一面呵護著皇後,一面則反覆想著剛才那淒苦的喊冤聲。不肖子楊勇令他大失
所望,但廢為庶人後仍給五品的俸祿,難捨的是父子之情,今晚聽他喊冤,不能不動心,
莫非楊勇真的有什麼冤屈?不然,冊立老二楊廣為太子的那一日,何以會天翻地覆?此
事天亮後得過問一下,昨夜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日上東窗,時值辰牌,司寢的宮人進來稟告,太子楊廣以及越公楊素已在外面恭候
多時。皇後重入夢鄉,他低喚兩聲,她卻睡得很沉,最後只好捏著她的手臂將她搖醒。
    她睜開眼,呆澀地望著夫君,神情恐怖,直到弄清捏她手臂的是楊堅而非夢中的冤
魂,這才松了一口氣。儘管她疲乏困頓至極,但還是勉強起身。她怕呆在床上,只要醒
著,她就是人間尊貴無比的皇後;一旦睡下去,便將是墜入無邊苦海的罪犯。躺在床上
是容易睡著的。
    楊堅、獨孤伽羅來到了寢宮外室。
    楊廣、楊素極其虔誠地請了早安。楊廣特別對母后的健康表示了極大的關注和憂慮,
對宮中的太醫頗不以為然,並說已派人出京尋覓遁世神醫。
    「此事可有眉目?」楊堅插話。
    「已有眉目。」楊廣答道。
    「那是什麼人?」
    「說來此人和咱家還有一段緣分。不知母后可曾聽過?據說外祖在先朝任洛州總管
時曾見過此人,那時他還是一個少年,外祖便說他是神童,是罕見的大器,大到連朝廷
都不好隨便使用他!此人姓孫名思邈,京兆華原人,幼通百家之方,尤善老莊之學,專
攻醫道,有起死回生之術,如今隱居在太白山。」
    「那快去請來就是。」
    「兒臣已派人去了,不日便可來京。」
    楊堅沉吟了半晌,終於切入正題:
    「庶人勇近來如何?昨夜怎麼啦?」
    「兒臣正要面奏此事。」
    楊廣望了父母一眼,見其關注之切不免心中一驚,定了定神,才接著說:
    「大哥他回到庶人村閉門思過,漸漸明白過去的不是,兒臣實在替他高興……可是,
不知何故,他近日忽然神志昏亂,精神失常。兒臣不敢怠慢,立即請來術士推究。術士
說,此乃元妃的冤魂來索命,難以排解。昨夜他不敢呆在室中,自雲被冤鬼追逐,最後
還爬到梧桐樹上呼救……」
    「他說過什麼?」楊堅插話。
    「他只是一味求饒,還喊冤叫屈,說元妃並非他親手加害,是手下人幹的……」
    「原來如此!」楊堅自以為解開了疑團,還特地轉身向皇後解釋:「他昨晚就是為
了此事叫冤的!」
    獨孤後「哦」了一聲,連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了表示贊成還是敷衍。她心中想法是很
特別的。她疑心昨晚楊堅已窺破她的夢境,猜到冤魂索命的情形,懷疑她謀殺了無數宮
女。顯然,所謂無妃陰魂向楊勇討命的對話是他父子事前串通好的,為的是套出夢中的
情形。她決定不再開口,以免上當。
    「兒臣尚有一事好生為難……」這時楊廣又謹慎言道。
    「何事?」
    「大哥他犯了罪,本來囚禁在內史省,可他畢竟是父王的親兒子,是兒臣的親哥哥,
內史省的人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真是左右為難!兒臣體會骨肉之情,也體會內史省
的難處,請旨將大哥引入東宮,原以為是兩全其美;不料,大哥他好日子沒過上幾日,
便時交厄運,命逢窮途,竟為冤鬼所纏。蹈則不顧水火,攀則無視危險,萬一有失,實
在於心不安,雖然父王不予怪罪,朝野將謂兒臣為何物?如不嚴加約束,恐後悔無及
矣!」
    「那就管束嚴一點!」
    「誠恐一旦嚴加約束,朝野難免蜚短流長,兒臣雖百口也是難辯……」
    「此事有朕作主,你無需過慮!」
    說到這裡,楊堅望了望一聲不吭的楊素,心想:
    ——你再厲害,也未必鬥得過我的老二,看來冊立廣兒為太子這一著走對了!

    楊廣、楊素離開之後,楊堅準備將凝陰殿兵書秘笈失竊的事,詳告皇後獨孤伽羅,
可就在這時,司膳宮人進上了早餐,又來了紅葉。
    紅葉是紅得發紫的女官,皇上皇後同時招呼她一起進膳。
    獨孤伽羅的眼光逗留在一盤炸黃河鯉魚上面,這可是她一向愛吃的菜,但此刻她馬
上想起夢境中被拋入油鍋中的情形,心中大為駭然:
    ——報應!報應!莫非由於我一向愛吃生烹鯉魚,才夜夜經受油鍋活炸之苦!
    她緊皺雙眉,對宮人訓道:
    「這道菜撤下,今後也不耍再做了!」
    待司膳宮人驚慌退出之後,楊堅夾起了一口萊,開始說起了兵書秘笈失竊的事。他
從蜀王楊秀彈劾晉王楊廣說起,繼而細說凝陰殿裡諸王遭遇的怪事,最後又說搜遍三親
王府不見兵書蹤跡的疑案。
    獨孤伽羅聽了大為駭異,說道:
    「如此大事,皇上因何今日才說?失竊的是鎮國之寶啊!皇上你難道忘了?我們的
江山是怎麼來的?」
    她突然感到雙重的失落,不僅失去了鎮國之寶,也失去了楊堅的心。
    楊堅似乎覺察到皇後反應異常,沉吟一會又補充道:
    「這些日子你病得不輕,不好讓你心煩,延至今日才不得不告訴你。國寶失竊,事
關重大,你心思比較活,說不定旁人都想不來,你眉頭一皺就破解這一大案。」
    獨孤伽羅聽了這話受用多了,心也寬,思路果然也活了,當即問道:
    「你說,這兵書如今是否在孩子們手中?」
    「難以斷定……」楊堅搖搖頭。
    「可以斷定:它不在我們孩子手裡!」獨孤伽羅一頓,接著說:「若在阿秀手中,
他決不會上章彈劾廣兒。」
    「事後我又聽說,阿諒也暗中支持彈劾。」
    「那就證明它也不在諒兒手裡。」
    「而廣兒當晚又一起同我談論長治久安的國策……」
    「如此,廣兒也可排除了!可以肯定:兵書失竊在前,並且已落他人之手,此事實
在非同小可!皇上,如不火速追索,後果不堪設想!」
    「哼!一旦查出,非誅九族不可!只是……」
    「宇文愷嫌疑最大,但出手盜竊的可能性又最小……」她稍微一頓,又望了紅葉一
眼,才沉吟道:「既然兵書失竊在前,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將兵書藏回殿中時被人識破
了機關……對了!當時我在按下機鈕時,便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盯著我,我急忙口頭搜
索了一遍,卻什麼也不見;我依次再按機鈕,又覺得有人偷看,回身搜索仍然一無所有。
直到我把書藏好,出了凝陰殿,忽覺得背後有一道影子飛出宮牆。」
    「你有沒有回殿查看一下?」
    「我回殿查了,書在匣中,並無遺失……」
    「那可能由於多疑才看走眼了,凡人哪能飛越那麼高的宮牆?」
    「我當時也這麼想,可明明有一道影子越過宮牆,而且是女子的身影。」
    「女子,那就更不可能了!」
    「那身影實在疾如閃電,事後我雖一直感到怪異卻不便對你說,因為那事凡人是辦
不到的,除非是白日見了鬼!」
    「你最後一次藏書是哪一年?什麼時候?」
    「那是……尉遲氏死後不久……」
    獨孤伽羅說到這裡,見楊堅神情有變,把剩下的話吞回去了。
    楊堅聽她提起尉遲氏,胸口如挨了重重的一錘,喘息粗重,卻再也一言不發了。
    紅葉聽楊堅夫婦一來一往的對話,心裡緊張得實在透不過氣來,她雖沒有盜竊鎮國
之寶,但與那本秘笈實有莫大的關係,直到皇帝楊堅上朝去後,她才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這一夜,紅葉久久不能入睡,圍繞著秘笈失竊事件,往事一頁一頁在她心中重新翻
開。
    那是尉遲明月死後不久的一個深夜,她醒轉過來,正欲翻身,發覺身邊竟還睡了一
個人。她第一個念頭是:
    ——皇帝楊堅。
    楊堅已經「駕幸」三次了,不過,這次為何事前沒先打招呼,竟然深夜入房,而且
房門已經拴緊,又怎能潛入?這就奇了!她伸手往那人臉上摸去,沒有胡子,再往下摸,
是和衣而臥,正想往下再摸,手腕便被一只堅如鐵鉗的手捏住了。力氣好大,顯然是個
漢子。
    「你好大膽子,這是什麼所在,找死嗎?」
    「你大聲一喊,我就扭斷你的脖子!」那人的聲音很小,但極嚴厲。
    「你到底是誰?」
    「閉嘴!聽我問:你為何要參與謀殺尉遲明月?」
    「這是皇後的主意,張權執行,此事與我無干,我事前還向皇上告急。」
    「你得到消息以後,故意在御苑拖延了很久,而後才裝模作樣去向楊堅告急,你以
為這一切都沒人知道?」
    「你要替尉遲明月報仇?要殺我?」
    「我殺你不費吹灰之力,可又有點捨不得,你實在長得很美……羞花閉月……」
    紅葉聽他口氣軟了下來,便乘機訴說自己的苦衷:皇帝不能得罪,皇後也不能得罪。
    她兩面討好,不過圖個將來,希望將來有個幸福的歸宿。
    那人訓斥道:
    「你好糊塗!你是三個男人共有過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便是有金山銀山,也不會
幸福的!便是當了皇後也不會幸福的!」
    他講得頭頭是道,尤其難忘的是,他說:
    「你每一步無不在糟蹋自己的幸福!今後誰還會真心實意對你好?你以粉碎自身最
寶貴的東西去換取幸福,那是爬到樹上去捕魚。」
    紅葉一向自視甚高,但聽了這一席話,卻大為震動,她被震傻了。
    那人最後又說道:
    「我不殺你,是為了讓你多做好事。像你這樣漂亮的女人,不做好事太可惜了!倘
若你膽敢再作壞事,我隨時隨地都可取你性命。不過,我相信你不會那麼傻!」
    說到這裡,他在她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便離開了房間。
    紅葉立即追出門去,放眼四顧,哪有人在?但見夜色蒼茫而已。
    三天後,她駕著宮車到仁壽宮視事。輕車快馬,不覺路上打起瞌睡來了。
    忽然,耳邊有人低語道:
    「咱們又見面了!」
    紅葉一覺醒來,身旁竟然端坐著一位粉面俊麗的郎君。
    「你……」
    「忘啦?咱們還同床過呢!」他帶著嘲笑的口吻笑嘻嘻地望著她。
    紅葉好生奇怪:宮車奔走如飛,前後還有衛士護衛,他如何上車?衛士和車伕均無
發覺,並且連自己也沒察覺,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上車來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紅葉驚駭地問道。
    「人。」
    「什麼人?」
    「你再聰明也猜不來。」
    「我要你自己告訴我。」
    「將來,或許。」
    兩人沉默了許久,那人才切入正題:
    「請你替我辦一件事:這裡有只寶盒,內裝鎮國之寶,請你轉交給蓮花公主。不是
當面交,要放在她常去的地方,讓她自個兒去揀,但千萬不能讓旁人揀去。此事不得告
訴任何人。你能辦到嗎?」
    紅葉慎重地點點頭。那人把寶盒交給紅葉,趁勢又吻了她的粉腮。
    紅葉一愣,感到一陣酥軟,那人已飛身穿過車窗逸去。
    待她卷簾張望,但見遠處林邊白衣一閃,什麼也不見了。她這才想起,原來穿的是
白衣!
    她來到仁壽宮,第一件事便是關起門來,打開寶盒看個究竟,原來裡頭是一本兵書,
中有十八條秘計。她對兵書本就偏愛,豈有不看之理?再說粉面郎君也沒說過不能看。
她一口氣通讀了一遍,實在覺得其中微妙無窮,於是,又情不自禁地把每條秘計的名目
暗誦下來。
    第二天,她通過精心的安排,終於順利地讓寶盒安穩地落在蓮花公主手中。待她回
到房中,發現瓶中插著一朵腆然含笑的紅杜鵑。
    自此以後,不管她在仁壽宮,還是皇宮裡,只要干了一件好事,便發現花瓶裡插上
了一朵山花。她開始想念粉面郎君,在想念中干好事,在干好事中想念他。可是從此再
也不見其人,見花不見人。她不禁要嫉妒蓮花公主了,粉面郎君為何要對她那麼好,把
鎮國之寶都贈送給她?
    有一回,她寫了一張字條:
    「蓮花公主是你何人?」
    將它壓在花瓶下,然後再去幹好事。回來時,瓶下依然插上一枝新鮮的山花,瓶下
換上一張新字條:
    「素不相識。」
    看了這四個字,紅葉實在開心極了。
    回憶這些事,紅葉越發精神興奮,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驀然,她想起白天皇後與皇
帝對話時的一幕:獨孤伽羅說宇文愷盜竊的事可能最小,而後竟把眼光逗留在我紅葉臉
上,接著便說她藏書後發覺有個女子的身影飛過宮牆,會不會猜疑到我紅葉身上來了?
此事得好好想一想,麻痺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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