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貓鬼奇案又變成了一場新的政治鬥爭的開端。

    貓鬼案追查了將近一年,才弄出一點眉目,也僅僅是眉目而已。
    獨孤托的妻子楊氏確然奉祀貓鬼,楊素的妻子鄭氏也聲稱被貓鬼作祟,依理而推,
主犯自是楊氏無疑;然而,楊氏和她的貼身女婢徐阿厄,卻矢口否認有派貓鬼作祟皇後
以及鄭氏的事。鬼怪之事本屬虛無縹渺,主犯沒有承認,實際上便不成為主犯。
    先前,高熲以為斷明此案既可討好獨孤皇後,又可打擊楊素,能收一箭雙雕之效;
如今卻隱隱感到他手裡抓的案件實是一條毒蛇,倘若捏不死它,必遭反噬之災。楊素、
獨孤托是不好惹的。高熲將這想法向蘇威作了暗示。蘇威早就感到作為內史令的楊素那
種咄咄逼人的氣焰,如不通過打擊他的姊姊以抑制之,那麼,楊素首先將是取其右僕射
之位而代之。因而,他極力主張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審理獨孤托貓鬼案終於在門下省進行。由大理正皇甫孝緒主審,大理丞楊遠陪審,
左右僕射高熲、蘇威監審,其聲勢之嚴重,堪稱空前。但他們並沒有提審主犯,審訊的
僅是楊氏的貼身女婢徐阿尼。
    「你主人家畜貓鬼嗎?」皇甫孝緒問。
    「是。」徐阿尼明確答道。
    「如何奉祀貓鬼?」
    「每於子日的晚上奉祀。子日是鼠日,是貓神的吉日。祭時先設香粥一盆,燒香,
然後念咒語。」
    「咒語如何念?」
    「嗟爾獵神,神乎其神!
    猛虎之師,叱吒風雲。
    橫行九州,快我仇恩;
    掃盡千字,財歸我門。
    跨簷越脊,白光黑電;
    穿牖過戶,旁若無人。
    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敕!」
    「便是這些?」
    「是。」
    「那麼,你們是如何派貓……貓鬼到皇後和鄭氏那裡作祟的?」
    「無有此事。」徐阿尼搖頭。
    「胡說!沒有這回事,皇後、鄭氏怎會生病?」皇甫孝緒拍案大罵。
    徐阿尼愣了一下,才緩緩答道:
    「此事不該問小婢。」
    「該問誰?」
    「問太醫。」
    「大醫說,她們的病是被貓鬼作祟,你家主母同皇後、鄭氏郡是至親,這貓鬼不是
你家派遣,還能是誰?」
    「憑大人所言,大人也是我家主母的至親!」
    「這……這是什麼話?」
    「依大人說,天下至親必定互相陷害;大人也想陷害我家主人,可見一定與俺家是
至親!」
    「胡說!」皇甫孝緒大拍公案,直震得梁上灰塵紛紛落下:「拉下去用刑!」
    徐阿尼被皂隸拉下去。堂上的人面面相覷,束手無策。她的口供同獨孤陀夫婦的說
詞一般無二,何以定案?
    有頃,徐阿尼被擲在案下。她撐著鮮血淋漓的雙手,顫悠悠地撐起身體,抬起頭來:
    「可見各位大人……並不相信貓鬼作祟的事……」
    「嘿!」
    「果真相信貓鬼能夠殺人,還敢……還敢把奉把貓鬼之人,打成這個模樣?」
    堂上人目瞪口呆,啼笑皆非。
    蘇威與高熲交換一個眼色,即交代下人為徐阿尼延醫敷藥,並下令停止審訊。
    後來,徐阿尼又受了幾番毒刑,歷盡了地獄般的慘景,但她的供辭始終如一。
    一日,一輛密閉的車子把她載到一個去處。下車後,她發現自己來到一府第的門前。
階上戟槊,門銜金獸。過了用牆,便有兩個使女出來相挽,穿過十幾道門檻,越過幾個
庭院與大廳,把她帶進一間華麗的房間。屋內錦繡幃帳,垂金泥紫,更飾以珠翠。徐阿
尼目眩神搖地觀看著房裡擺設,帳前設騖鳳金爐,口噴香煙,芬芳蓊鬱。
    「這是什麼所在?」徐阿尼驚愕而問。
    「邳國公府第。」一個使女答。
    「為何把我帶到此地?」
    「這是邳國公的意思。」使女答道。
    邳國公便是堂上指示為她敷藥的蘇威,這徐阿尼清楚,但她不明白:何以蘇威要這
等關照她?在她苦苦思索之際,使女又在耳邊低聲道:
    「我家主母邳國夫人來了!」

    邳國夫人年約四十多歲,慈眉善眼。徐阿尼轉身正欲跪下施禮,邳國夫人連忙將她
挽住:
    一快別如此,都傷成這個模樣,還行什麼禮片
    語氣無比的體貼、慈祥,繼而又萬分感慨地自言自語:
    「把一個弱女子折磨成血人,難道便是執法官的能耐?」
    接著就吩咐使女去拿藥。
    藥拿來了。邳國夫人親自為她換藥。看得出夫人對醫療實是外行,但她那小心翼翼
到戰戰兢兢的地步卻相當動人。換完藥,徐阿尼睜著汪汪的淚眼,望著邳國夫人很久,
才顫聲說道:
    「謝……夫人!」
    「何謝之有?」
    「夫人尊貴無比,卻親為小婢換藥……」
    「難道你家主母不是這樣關照你嗎?」
    「作為一個貼心女婢,平時盡心盡意照顧主人,急難時還不該得到主人的關照嗎?
我國自己的貼心女婢剛剛離去,心中思念,無意間便把你當作……你不也是楊氏的貼心
女婢嗎?」
    徐阿尼感動地點點頭,心想:
    ——人家貼心女婢竟有這等好運氣,會碰上這樣好的主人!
    忽爾,她看到滿地污穢,這是由於換藥弄髒的,便難為情地說:
    「我把夫人的房間弄髒了!」
    「這不是我的,是貼心女婢的房間。」
    「真的?」徐阿尼難以相信:「這同我家主人住的一樣好!」
    「貼心女婢衣食住行本就該和主人差不多,不然怎麼能『貼心』呢?」
    「你們幫她把房間清理一下,」夫人對使女吩咐道:「晚上阿尼要在這裡安歇。」
    邳國夫人離開了房間,讓使女灑掃。房間整理好以後,使女們也走開了。徐阿尼獨
自坐著想心事:
    ——原來邳國公家的貼心女婢竟有這樣高的待遇。
    先前自以為自家的主母待她甚好,如今一比,簡直是天淵之別了!
    過了一會兒,使女又送來了點心,那是蜜汁蓮子湯,她家主人也愛喝這種點心,想
不到今日竟由別人把這點心端到自己的面前。
    這一個晚上,徐阿尼睡了一個安穩覺。
    第二天早晨,用飯以後,邳國夫人又來話家常。東拉西扯,簡直不著邊際。連日來
審訊的重負竟於不知不覺中解除,徐阿尼彷彿又回到家中。
    「阿尼,你幾歲啦?」邳國夫人忽然問道。
    「二十四。」阿尼靦腆地應聲。
    「有婆家了吧?」
    阿尼羞澀地搖搖頭。
    「不會吧?」夫人似乎不信:「把人家閨女留到二十四歲還不給找婆家?阿尼,你
不會騙我吧?」
    可徐阿尼沒聽見對方的話,她正想得發癡:
    ——是啊,我都二十四了,早該有個男人了,可主人為什麼把最緊要的事給忘了?
    「阿尼!」夫人輕輕撫摸她的背部,藹然地問:「我這裡本來有一個貼心女婢,她
今年十八歲,我覺得不該再耽擱女兒家的青春,只得割愛,不久前將她嫁給振威將軍為
夫人,眼下正缺一個貼心女婢,你願意留在這裡嗎?」
    「可是……可是奴婢是朝廷欽犯……」
    「這個問題待會兒咱們再說,先說你願意不願意留在我的身邊!」
    邳國夫人熱切地望著她。
    「夫人這麼好,小婢哪有不願之理?只是我的主人會怎麼說呢?」
    「可憐,事到如今還這樣牽掛著主人!」夫人無限感慨地歎息:「我丈夫算是把人
看準了。他說你是一個天下少見的義婢,果然一點不差!就因為他看出這一點,才回家
找我商議,打算救你,把你接回家來填補貼心女婢的空缺。至於你家主人,不用你費心
去想他們了,他們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誰也救不了他們,你就是想服侍他們,恐怕他
們也沒有多少時間讓你服侍了!」
    「可是,我們確實沒有驅使貓鬼去作祟皇後啊!」
    「傻閨女,這不是憑你們的辯解能算數的,是憑太醫的證言來定罪的。太醫早就診
斷,皇後的病是被貓鬼作祟,皇後本人也是這麼說。憑這些,早就可以定獨孤托夫婦和
你的死罪!」
    「真的?」
    「這還能假嗎?至於你,我們正極力設法營救。我丈夫十分看重你的義氣……但也
希望你好好配合才成!」
    徐阿尼跪了下來,懇求道:
    「夫人,你們救救我……」她淚如雨下,哽哽咽咽地說:「奴婢若能不死,願意服
侍夫人一輩子!」
    「不要一輩子,只要一兩年。你已經二十四歲了,我應盡快地為你找一個有地位的
男人,既不辱沒宰相門第,也不誤你青春!」
    「謝夫人……」阿尼的感激實在難以言表。
    邳國夫人扶起了阿尼,慈祥地撫摸了一陣,才轉身離去。阿尼感戴莫名,送她出去,
不禁再次熱淚盈眶。
    第三天中午,右僕射蘇威來了,告訴阿尼:
    「我已想盡一切辦法救你,現在才算有一點眉目,但必須有你的配合才行……」
    徐阿尼不解地瞪視著蘇威。
    「按律法,」蘇威說:「你同獨孤托夫婦都是死罪,但你是協從,因為奴婢不能不
聽主人的驅使。雖然貓鬼是由你經手祭祀的,但你可以說:是主人強令你派出貓鬼作祟
皇後……」
    「但是…」
    「我知道!」蘇威斷然截斷阿尼的話:「講這話,對你來說是難堪的,一個義婢豈
能對主人落井下石?但你要想一想:他們的案反正是定死了,多說一句不會加重,少說
一句不會減輕,不管怎麼說,你的話對他們毫無影響,但卻可以救你自己。對主人無損,
對自己有利,這樣的話為何不能講,只要這麼一說,你就只是協從之罪,協從罪是籍沒
為奴,到那時,我就可以出面把你贖回家當夫人的貼心女婢。我的話你不妨三思一下,
傍晚再來聽你的回音。」
    蘇威慈愛地對她一笑,走了。
    徐阿尼想了一個下午,通了,傍晚蘇威剛跨進門,她便問道:
    「我該講些什麼?」
    蘇威捋鬚微笑,緩緩說道:
    「現在就來商量!」

    由於那場惡夢,獨孤皇後病了。這病除了發燒,整日昏沉沉,沒有別的癥狀。只是
那惡夢一再出現,弄得好膽戰心驚,魂不守舍,常於深夜厲聲狂呼。楊堅有問,她總是
以「貓鬼」作答,如再追問,便無他言;因而「貓鬼案」始終是緊追不放,而獨孤後卻
毫不知情,她已是將近一年足不出戶了。
    追查「貓鬼案」乃是楊廣奪嗣計劃的重要一步,旨在離間高熲與獨孤氏的關係,令
高熲從此失去靠山;倘若獨孤後得知此事,必定打亂這一計劃。因此,無論是紅葉,還
是張權,都不在獨孤後面前提起此事。楊廣早就通過張衡把張權收買過去了。
    近來獨孤後的病已有起色,這一日她起床,打算到室外走走,卻見張權匆匆走了進
來,遞給她一封書信:
    「這是越國公楊素從邊塞靈州派人送來的。」
    獨孤後拆信一看,才知信中說的根本不是軍情,而是說獨孤托夫婦被捕歸案的事,
並暗示有人想借「貓鬼案」打擊皇後和楊素。
    獨孤皇後看完信,呆了半晌,不發一言。她的嫂嫂楊氏雖然一向與她不洽,但罪不
該死,何況「貓鬼案」還牽連她的弟弟獨孤陋!她父母早亡,只有獨孤托一個弟弟,向
來相依為命,今以大逆之罪相加,那是視她這個「二聖」為無有了!此刻,她不僅痛恨
一向視為手足的高熲,連楊堅也痛恨了……
    「獨孤陷夫婦何以受審?」她問身邊的紅葉。
    「據說是派遣貓鬼,作祟二聖和越公家的鄭氏……」
    「胡說!我的病與貓鬼何干?難道你們不知獨孤托是我的弟弟?這消息你們為何不
早說?」
    「稟二聖……」紅葉跪下顫聲而言:「這消息小婢也是早晨才知道的。前些日子二
聖欠安,小婢唯恐服侍不周,足不離戶。」
    「奴婢也遠在仁壽宮。」張權也跪下辯解。
    「走,隨我見駕去!」
    「領懿旨!』
    三人正急急出了宮門,卻見楊堅迎面走了過來,便迎上接駕,將楊堅引入宮室。楊
堅見獨孤後能夠起床出宮,心中大樂,喜溢言表:
    「真個是靈!你看,貓鬼案一結,你就起床出宮,病痊癒了吧?」
    「案如何結?」獨孤後問。
    「獨孤托、楊氏、徐阿尼一律處死!嘿,高熲、蘇威這回可立了大功……」
    「倘若連哀家也殺了,功勞豈不更大!」獨孤後氣得臉色發白,渾身顫抖。
    「你……你……」楊堅的滿臉喜色頓然僵住,他知道楊氏與她不睦,而她也屢屢痛
罵獨孤托袒護楊氏,原以為這回是為她出氣,不料皇後卻氣憤難按。
    「皇上,」獨孤氏終於克制了自己,平緩地說:「你不覺得此案判得太重了嗎?」
    「驅使貓鬼,謀害二聖,便是千刀萬割。」
    「什麼貓鬼作祟!胡……」獨孤氏正欲大罵他們「胡說八道」,忽想「貓鬼」的口
實正是自己嘴中所出,只好強忍下來,真是有口難言。
    「都怪朕平時對皇親國戚太過寵愛,致使他們膽大包天。」楊堅又道。
    獨孤氏忽然跪下,淚流滿面,訴道:
    「皇上,當年我的表兄崔長仁犯法當死,你想從寬發落,我說國法無私,還是照斬
不誤。現在獨孤陀若是蠹政害民,妾也不敢以私情求寬免;但他俱僅是因為妾身的緣故
受死,豈非陷妾於不仁不義之地?」
    楊堅想道:你殺了那麼多宮娃,從來沒感到不仁不義,今日你倒心痛了!當即皺了
皺眉,說道:
    「愛卿若是常人,獨孤陷自然可以寬赦,但你是皇後,是二聖……唉,誰叫他犯下
十惡不赦大罪!」
    一陣僵持過後,楊堅走了。
    獨孤後因而絕食三天……
    第四天文帝楊堅臨朝降旨:獨孤陀除名為民,其妻楊氏落發為尼,徐阿尼處死。
    這算是給獨孤後的一點面子,但獨孤後卻感到是大大的丟臉。她決定報復,她必須
報復,她決意向他的愛寵尉遲明月開刀。本來,因為冤鬼索命的惡夢,加上紅葉的種種
勸說,殺害尉遲明月的念頭已被強行抑制,這時,殺人的欲望反而加倍強烈了。
    「紅葉,你到仁壽宮去,替我辦一件事。」
    紅葉見獨孤氏滿臉殺機,已知其意,卻仍然問道:
    「請二聖賜旨。」
    「把那個狐狸精尉遲氏給我殺了!」
    紅葉心中一驚,她實不欲殺人,更不欲殺尉遲明月;但也明白此事不容她猶豫,便
決然應道:
    「領懿旨!」
    「藥殺。」獨孤氏略一思索又補充道。
    「是!」紅葉應聲後便立即出宮。
    自從獨孤後得病之後,尉遲才人的寵幸與日俱增,這情形紅葉豈不明白?殺人者事
成禍至,那是不容置疑的。紅葉一路出宮一路思索脫禍之策,馬上便想到仁壽宮的宮監
張權,這張權向來是獨孤氏心腹,便是明白個中的利害,也不敢抗命。恰巧這兩天張權
在京中,不煩遠召。於是,紅葉急急來到太醫院,令太醫馬上制了一瓶毒酒,便提著藥
酒,找到了張權,對他說:
    「二聖有旨。」
    人家是見旨如見人,那張權是不見旨也如見人。他當即恭順地跪下聽旨。紅葉當即
將藥酒交給張權,說道:
    「這是皇後賜給尉遲才人的美酒,務必在今日酉時之前讓她享用,不得誤事!」
    張權一愣,然後喃喃道:
    「今日……酉時……來不及了。」
    「宮中有的是千里快馬,你去挑選一匹;再一猶豫拖延,可真的來不及了!」紅葉
道。
    張權果然不再遲疑,立即奔赴馬廄,竟不需辦理任何交割手續,便牽出一匹千里快
馬。
    紅葉暗暗尾隨,直見張權順利地過了重光門,利索地跨上駿馬一鞭揚塵而去,這才
悠然返回入宮、她於御苑中揀個冷僻處所,望著一叢潔白的菊花出神。那菊花大如瓷碟,
明亮得似一團新月,恍惚間,那花竟幻出尉遲明月的臉龐,五官可見,眉目清晰,且癡
癡地衝著她微笑……她不覺一個冷顫,脊背汗涔涔而出。她清醒過來,但聞園中白楊樹
於風中沙沙作響,甚是淒切,便憶起時人的兩句名詩來——

      白楊多悲風,
      蕭蕭愁煞人!

    她無須殺尉遲明月,但她又必須殺尉遲明月,誰又能明白她紅葉必須去殺害一個她
原本不願加害的人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如今她在御苑中故意消磨時光,好讓張權回仁壽
宮有充分的時間毒害尉遲明月,然後她才故作倉皇之狀,跑去密告皇帝楊堅,讓他直趕
到仁壽宮去營救尉遲才人。她必需算好時間,既要讓尉遲明月中毒身亡,也要讓楊堅見
到屍骨未寒的愛寵。這樣,既完成了皇後的嚴命,又在楊堅面前討了個好。即便不能討
好,也要使他無可責怪於她。她於御苑冷僻的地方打發時光,愈是精心地一刻一刻地推
算時光的流逝,愈是感到自己是一個十分可怕、又十分可憐的謀殺犯!
    待尉遲明月得救的機會確然喪失之後,她才佯裝萬分焦急的樣子,慌裡慌張地去找
皇帝楊堅,路上還故意摔了兩跤,跌得衣破血流,這才出現在楊堅面前,氣急敗壞地說:
    「快……尉遲才人有難……皇上救命……快……快……」

    慘淡的黃昏來到了歧山仁壽宮。陰影,從暗溝裡爬出來,從壁縫裡鑽出來,從屋簷
裡溜出來,它們用無形的黑線,熟練地紡織著神秘的黑暗。
    蓮花公主的房中傳出哀烈的琴聲。尉遲明月曉得,那是她最喜愛的《廣陵散》。
《廣陵散》中所訴說的復仇故事她怎能不懂?她不由得熱淚盈盈,不覺間她已來到了蓮
花公主的房外,當她把門推開時,蓮花公主一愣,她也是一愣,雙方心中都打了個突。
    「她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
    蓮花公主停止彈奏。尉遲明月則關上了門,而後靠在門扇上喘息了片刻,慘然一笑,
才說道:
    「我知道你討厭我,鄙視我,再也不承認我這個小妹了!我沒有時間解釋這個,我
只是再次請求你:姊姊,為小妹彈一遍《廣陵散》吧。」
    「……」蓮花公主感到氣氛的異常,只是怔怔地望著對方,手似乎僵住,一動也不
動。
    「我明白你……明白你的心思,」尉遲明月一頓,喘息著,待舒平了氣,續道:
「《廣陵散》乃是贊頌攝政、攝瑩姊弟為了報仇雪恨壯烈犧牲的哀歌,我一個出賣色相、
獻身事賊的卑賤女人,怎有資格聽它?你心裡正是這樣罵的,是吧?唉,正因如此,你
才是我的姊姊!不過,小妹還是要請姊姊彈一遍《廣陵散》。」
    蓮花公主望著她那不停起伏的胸脯,感到心中未曾有的慌亂……
    「唉!要讓你明白,我就聽不了《廣陵散》;而如果要聽《廣陵散》,卻非讓你明
白不可!」尉遲明月本來漲紅的臉龐,漸變紫色。
    「那你就先說明吧!」蓮花公主十分費力地說出了一句話。
    「看來也只好如此了!」尉遲明月意氣蕭瑟地說:「有一件事,姊姊可曾聽過?大
隋的內宮,有一條不成文的宮規:除了獨孤氏之外,誰要是同楊堅睡過,獨孤氏非殺她
不可,十幾年來從無例外。」
    蓮花公主聽了此言,如遭雷擊,呆在當場。
    「因此,」尉遲明月續道:「當年楊堅駕臨十八廂房找你,便無異來了勾魂使者、
索命無常……須知小妹那晚獻身自代,並非邀寵,而是找死。」
    蓮花公主又是一震,雙眼直勾勾地瞪著身邊的宮女斐桑妹,意思是:
    「真有此事?這是真的嗎?」
    桑妹緩緩地上點了點頭,解釋道:
    「此事雖是眾所周知,但誰也不敢告訴你,萬一追究下來,準定是一個死。」
    蓮花公主激動得不能自己,望著尉遲明月紫轉青的臉,一切全明白了!她揪心地厲
喊一聲「妹妹」,沖上前緊緊地抱住尉遲明月。
    尉遲明月吃力地說:
    「所以,小妹能挨到今日,算是奇跡……那一晚,我不顧廉恥,事仇邀寵嗎?我不
是榮升為四品才人了嗎?我可是挖空心思討好楊堅的!哈哈……」
    這時,門又被推開了,一個聲音嚷道:
    「不!明月姊姊,你分明是替貴嬪去死!」
    進來的是尉遲明月的侍女司琴,她只喊出這麼一句,便泣不成聲。
    蓮花公主心如刀絞,見尉遲明月臉色由青轉黑,便急急吩咐桑妹:
    「快!太醫!請太醫!」
    尉遲明月的聲音細如游絲:
    「沒用……孔雀膽……鶴頂紅……斷腸散……神仙難救……彈……彈《廣陵
散》……」
    蓮花公主將她扶至自己的床上,緩緩讓她躺下,再一次望了望氣息奄奄的尉遲明月。
便這一望,眼神中卻蘊含著萬千情愫與思緒。她毅然回到案前,稍一凝神,忽地玉手一
揮,聲如裂帛,便彈起了《廣陵散》來。
    在沸騰的琴聲中,司琴、桑妹悄然來到床前,她們如天女一般,臉上溢著聖潔光輝,
守著尉遲明月……
    漸漸地,人隨琴音沉浮、飄泊、顛倒……忽聞寒風瑟瑟,又見鶴唳蒼松、猿啼怪柏,
哀情攪動六合九霄,慘威懾人三魂七魄!繼而泉人古澗,有訴不盡的幽怨、淒涼,憶不
完的往事雲煙!驀然大弦一切,但見萬箭破空,雷雹過江,風起雲湧,雷鳴電閃,刀劍
交作,岌岌乎驚天地而泣鬼神!壯士功成身毀,且哀且烈;親人有悲無悔,又悼又哭!
    尉遲明月綻開一個燦爛的微笑,奄然氣絕。她的臉由黑轉白,皎皎如雪,隱約發出
一種光亮,頓今暗室生輝,婉然便是一輪明月,至聖至潔。

    便在這時,外傳:
    「皇上駕到!」
    隨著一陣急驟的腳步聲,進來了紅葉與楊堅。二人感受到室內非常的氣氛,腳步無
聲,悄然地來到了床前,斂神屏息,百感交作,卻只是愣愣望著尉遲明月的遺容。
    「唉!還是太遲了……」
    紅葉歎道,同時緩緩地朝尉遲明月跪下,嚶嚶地啜泣著。她說的是真話,哭的是真
情。一路上,她既想尉遲明月死去,又希望尉遲明月活著,兩個紅葉一直自相打架……
    桑妹點燃了宮燈,來到案前,扯了扯蓮花公主的衣袖,悄然說道:
    「皇上駕到,快接駕!」
    木然而立的蓮花公主則冷峭應道:
    「皇上?哪來的皇上,大隋王朝只有二聖,沒有皇上!」
    她出語甚輕,但在楊堅聽來,卻無異憑空接連打了幾個霹靂。楊堅聽得渾身發抖,
喘著粗氣,突然猛喝一聲,轉身奔出門去。室中人面面相覷,不知下一步將發生什麼事。
    陪楊堅趕來仁壽宮的還有左僕射高熲、內史令暢素。楊素其實三日前便已從靈州回
京,躲在家中不曾露面,那封傳遞到獨孤皇後手中的所謂「靈州密信」,其實是從楊素
家中發出的,那可是覷準火候潑進油鍋裡的一瓢水。楊素與張衡均料定先被油燙傷的是
高熲,不意遭災的竟是尉遲明月。是時高、楊二人於仁壽宮室內喝茶,雙方強拉熱呼,
正親熱得有點過火,卻見宮監氣急敗壞地沖進來嚷道:
    「不好!不好!大事不好……」
    但高、楊二人均想:
    ——死了一個宮中才人,又何必大呼小叫?
    「皇上跑了!他單人匹馬……」
    高、楊均是一震,驚出一身冷汗。獨孤氏殺害宮人已非一次,歷來皇上都是漠然處
之,不料這回是驚天動地震怒了。二人幾乎是同時喊聲「快追」,便急急騎上快馬,沿
返京的驛路追去,追了一程,不見楊堅蹤影,問過路人,均說無有。於是二人又掉轉馬
頭,亂追一氣。
    楊堅一怒之下,獨自騎馬出宮,往回京的路上狂奔,心中不住地下了幾十道聖旨:
    「殺死她!殺死她!殺掉妒婦!殺掉妒婦……」
    他眼前彷彿見到獨孤氏被一刀砍下,人頭落地,且在打滾。盤旋。盤旋著,盤旋
著……忽然須眉戟張,竟是一個男人的頭顱。這男人並非別人,竟是他的岳父獨孤信!
神威凜凜的北周上柱國、大司馬獨孤信!楊堅在北周,十六歲便超升驃騎大將軍,少年
英武,青雲直上,無人敢犯。有一回偶犯軍紀,但並非大過,以為定是小事化了;不料
大司馬獨孤信卻親來處置,吩咐手下脫光了他的褲子,鞭得他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屁
股已非屁股,事後數十日每天拉尿都痛徹心肺。平復以後,獨孤信便將女兒獨孤伽羅嫁
給他為妻。這獨孤伽羅對他雖是百依百順,但每每相見總令他心驚膽戰;因為獨孤伽羅
雖長得與父不同,而眉宇間卻有一股獨孤信的神氣。以致每回他細觀獨孤伽羅的花容時,
那臉上往往便幻化出岳父獨孤信的尊容……
    也不知是楊堅膽怯,還是月夜馬不識途,竟斜刺裡奔離驛路,一味往歧山叢林中闖
去,直到無路可走,馬才停蹄,人方下鞍。楊堅呆呆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咀嚼蓮花公主
適才說的那幾句話,覺得其言有板有眼,句句真實,他貴為天子卻保不住愛寵,當真枉
為一國之尊。
    高熲、楊素已悄然來到身邊,楊堅不聞不見,仍在出神。二人正欲上前請安,即聞
楊堅又道:
    「吾貴為天子,而不得自由!」
    「願陛下想開一點……」高熲勸解道:「總不能因為一個婦人而輕視了天下。」
    這話自然很對,若是在平常,楊堅無以駁詰。但現在他聽了極不對勁:
    ——尉遲才人豈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婦人?豈是一個等凡的愛寵?那可是我尋找數十
年方得一遇的知己!是我的心肝!是我的骨肉!你這個混蛋又怎能明白!
    楊素則把「一個婦人」著意解釋為皇後獨孤伽羅,他滿腦子裡想著如何去獨孤伽羅
面前挑撥:
    ——那高熲心目中竟無二聖之尊,說你不過是「一個婦人」而已。
    此舉將可讓獨孤氏對高熲恨上加恨。
    高熲之言雖是逆耳,卻使楊堅覺得實在不便在山上再呆下去,在二人的左右勸解下,
終於一起回到了仁壽宮。
    蓮花公主一反常態,呼茶、進飯、敬酒,竟然體貼入微,與過去判若兩人。
    楊堅吃飽之後,即令禁衛揪出張權,脫下褲子,庭杖一百,直打得他死去活來方罷。
且當即下旨道:
    「從今而後,誰敢動朕嬪妃一根毫毛,我殺他九族,抄他八代祖宗!」
    事後猶不解恨,撤了張權的宮監,追回賜姓,令宇文愷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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