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公主在與隋使的愛恨面前舉棋不定,安遂迦勸道:「隋人通過長孫晟
    的利舌分割了我們,我們也要借他的頭顱重新聯合起來。」

    一個擁有四十萬精騎橫跨歐亞的大國,沒經過一場真正的消耗戰,便俯首向隋朝稱
臣,這就是長孫晟為隋室立下的不世之功。楊堅喜出望外,甚至對虞慶則私自與突厥通
婚也不深究,還將他由從二品的尚書右僕射超升為從一品的上柱國,晉封為魯國公,余
勳轉授次子,虞義也封為彭城郡公。至於長孫晟的封賞,在議封時,好長時間無人提起。
後來還是左僕射高熲首先打破了沉默的局面。
    「這長孫晟……」
    高熲才說了半句,就把下半截的話嚥下去,低下頭來以掩飾一時的慌亂。
    倒是楊堅意識到一向老成持重的高熲可能胸中有了點子,俯身問道:
    「長孫晟如何?」
    「臣以為長孫晟理應封賞。」
    楊堅兩道眉毛皺成一線,虞慶則雙眼直盯高熲,生怕此人會說出這回出使突厥的真
相。厚道的蘇威為高熲擔心而微微顫抖,唯獨李德林冷靜地觀察場上各人的反應,卻又
裝出什麼都看不見的神情。
    「臣以為長孫晟應授儀同三司,左勳衛車騎將軍!」
    高熲壯起膽子說了出來。
    楊堅的一線眉重又展開,會心地微笑了。心想:這個王八羔子最能明白朕心底的話。
    虞慶則也會心地微笑了,覺得這個同僚倒善於顧全大家的面子。
    蘇威也微笑了,覺得自己擔心是太多余了。
    只是,長孫晟本來就是車騎將軍,因何高熲還建議要授車騎將軍?至於儀同三司,
也與車騎將軍同屬五品,何必再添一個毫無意義的勳職呢?他弄不清楚,到底高熲是糊
塗呢,還是故作糊塗?
    李德林也微笑了,因為他知道了很多很多。
    就這樣隋室真的授長孫晟儀同三司、左勳衛車騎將軍,也就是說,他沒有升級,仍
然是個五品官。儘管長孫氏家族,以及高雅賢對此頗為怏怏,但長孫晟仍不介意。他堅
信:把他從芸芸眾生中提拔起來並加以重用的楊堅,是個少有的明君,絕然不會無視其
赫赫功績的。
    他再次上表。在表中詳盡地剖析了突厥稱臣後的局勢,並從中引出兩族和睦久安的
對策。可是這份表章宛如石沉大海。
    楊堅高興得有點忘乎所以,不能細察長孫晟表中的玄旨,僅一覽置之。他正忙於在
大興殿賜宴突厥、契丹、奚、習的大使。過去外賓席上,達頭的使者居上首,次為阿波
可汗的使者,再次為契丹、奚、習的使者,最後才是沙缽略的使者;這回一反常例,沙
缽略的使者——安遂迦,一下子躍居上席,這使其他的使者都感到不平。
    安遂迦席間注意了這一變化。他發現沙缽略可汗對隋忍辱負重的策略稍加改造,便
可成為重新聯合達頭、阿波譜可汗的酵母,甚至可以更快地復興突厥。
    安遂迦回到突厥汗庭時,沙缽略可汗正處於未曾有過的困境:西方的阿波可汗統率
達頭、貪汗兩家的武裝以及自家的部屬約二十萬騎兵,大舉東征;北方鐵勒族的四個部
落親附阿波可汗,也興六萬之師南犯,與阿波配合行動;東方的契丹也聯合奚、習兩酋
長國,計有五萬步騎,拔寨西征,與阿波、鐵勒形成合擊圍殲之勢。都斤鎮的大可汗庭
正危在旦夕。沙缽略一見安遂迦便慍怒道:
    「上回你極力主張與達頭、阿波、貪汗聯合,如今他們果然聯合來了;但不是同我
議和,而是要消滅我們。不看相互之間裂痕深淺,奢談聯合,只會慢我軍心!」
    「裂痕雖深,既然是從一個整體裂開的,便有指望重新彌補過來。」
    沙缽略一揮手,斷然說道:
    「算了,別再紙上談兵了。眼前要緊的是要考慮擺脫被人圍殲的局面!」
    可汗說完,一甩手走開了。安遂迦一急,猛地跪下來,緊緊的扯住沙缽略的後襟:
    「可汗!難道我們就不能把擺脫眼前的窘境,同將來的進取加以通盤考慮嗎?」
    安遂迦見沙缽略又要走開,更急了。
    「可汗!當年你就是忍不住一時氣怒,不顧將來的惡果,不聽勸阻,一憤之下,揮
師偷襲阿波,絕人之路,才導致三可汗的叛離,造成今日的困境……」
    「你……」
    沙缽略猛一轉身,眼中迸射著怒火,長久地逼視安遂迦,顫抖的手在摸索劍柄。
    安遂迦毫無懼色,但十分絕望,低聲說:
    「請可汗三思,如果臣講的不是實情,你就給臣一刀!」
    沙缽略眼中怒火收斂了,但右手仍然按劍,厲聲道:
    「說吧!」
    「擺脫危局不難。我們可拔寨撤出都斤鎮,將汗庭移駐白道川內,讓他們三家兵馬
撲空。縱然他們追蹤而來,也是疲憊之師。而白道川形勢險要,我軍以逸待勞,進可以
攻,退可以守,萬無一失。」
    「可是白道川為我與隋室共有,隋將李廣達如今還屯兵陰山,扼住白道川南面咽喉,
萬一與阿波可汗合力,白道川豈不成為我等葬身之地?」
    「可汗放心,隋廷不僅會允許我們寄居白道川,他們還會派兵協助我們破敵!」
    「難以置信。」
    沙缽略不住地搖頭。
    「這兩件事包在臣身上,請可汗再讓臣走一趟長安。」
    「等你長安回來,我們已困死都斤了!」
    「臣的意思是,可汗不妨先向白道川移動。」
    「不妥,萬一大隋皇帝不讓我等進駐、白道川,豈不進退失據?」
    「隋廷勢必相容,可汗放心,臣願以性命擔保!」
    「性命擔保?我能把全軍的性命押在你一條性命上面?不過,你憑什麼認為楊堅會
答應我們駐軍白道川?那白道川乃是兵家必爭之地啊!」
    「如今我們是隋廷的落臣。」
    「可是達頭、阿波、契丹也向隋廷稱臣。」
    「雖然都向隋廷稱臣,但在楊堅的心目中卻大不相同。五十年來,南面的周齊兩國
一直當我突厥的兒皇帝,他們長期備受屈辱,如今隋室不僅兼有周齊之地,連兩國的太
上皇都成為他的臣下,這給楊堅增了多大的威望!憑這威望,內可以服眾,外可以威懾
南朝的陳國。達頭稱臣,不能給他這種威望,阿波、奚、習。契丹稱臣,也不能給他這
種威望,只有大可汗你稱臣之後,楊堅才達到這種威望!因此,這回賜宴使者時,我們
由下席一下躍居上賓,儘管達頭、阿波、契丹等國大使不高興,但是楊堅根本不以為然。
看來,只要能使我們滿意,他是不在乎當年盟友心中的不快的。一憑這一點,臣以為,
楊堅至少會允准我們寄居白道川……」
    沙缽略深深地點頭,並說:
    「你站起來講……不,你還是坐下來慢慢說!」
    安遂迦心平氣和地重新坐下,繼續說道:
    「只要抓住楊堅的心理,不僅寄居白道川不成問題,討取援兵也有十之八九的希望。
只要答應寄居白道川,就是給隋室當年盟友的一記耳光;倘若答應出兵助戰,更是給這
些盟友一記沉重的悶棍……」
    「好!借隋廷的手去打擊他自己的盟友,為我們懲處叛逆者,好,太好了!」
    「我們還要借助他們的手,替我們彌補突厥裂痕。」
    沙缽略又愣住了,茫然地望著安遂迦。安遂迦一笑,解釋道:
    「只要陪廷一出手,達頭、阿波就會感到被當年的盟友出賣了,一定痛悔當年上了
分化瓦解突厥的當。等到他們處境難堪之時,我們來個不念舊惡,派人前去議和,不就
重新拉過來了。隋廷一推,我們一拉,突厥內部的裂痕不就愈合了嗎?分裂是各方造成
的,彌補也得各方出力,這才是道理!」
    沙缽略眼閃喜悅的光芒,說:
    「安遂迦,你腹中裝有那麼多妙計,因何過去不替我籌思一計趁早滅掉隋室,再立
一個兒皇帝呢?」
    「臣不願突厥南方有個兒皇帝。」
    「因何不願?有個兒皇帝,他們就年年進貢,歲歲來朝,我們可以不耕不牧,坐享
其成!」
    安遂迦低下頭來,心事重重,很久都不吭聲。
    沙缽略有點莫名其妙。
    「不耕不收,坐享其成的民族……」
    安遂迦深深地歎一口氣才說:
    「一定會有大災難!」
    沙缽略並沒真正聽懂,但卻很誠摯地點頭,同時要安遂迦立即動身去長安。
    楊堅果然滿口答應安遂迦的要求。雖然長孫晟「遠交近攻,離強合弱」的決策給他
帶來了極為輝煌的勝利,但是只要他一想起這策略乃出於一個無名小卒,而不是他自身
親訂的,這輝煌的勝利便有陰影。如果局勢變了,他認為完全應該親自制定一套帶有皇
家色彩的安邊之策,這回再也不必讓長孫晟這小子染指了。
    楊堅雖然經過日夜苦思,還是被安遂迦牽著鼻子走。
    他答應突厥在白道川設立汗庭,聽其在明山南麓放牧,允其在恆、代二州狩獵,賜
給衣食、車仗、鼓吹,還詔令并州大總管晉王楊廣出兵支援沙缽略。
    沙缽略利用隋廷賜給的衣服車仗,把軍隊化裝成漢兵,對追蹤到陰山北麓的阿波大
軍進行突襲。阿波已向隋廷稱臣,見到打著隋軍旗號穿著漢裝的軍隊自然沒有戒備,等
到沙缽略全軍掩襲過來後發覺已然太遲,難免出現潰敗的局面。經過一番努力,讓將士
明白真相,總算勉強穩住陣腳,但這時草原上又出現了真正的隋軍,原來晉王楊廣派出
上大將軍李廣達率領一萬精騎旋風般席捲過來。驚魂剛定的阿波軍隊終於漬不成軍,四
散奔逃。
    從此,阿波、達頭、貪汗三股勢力合在一起,稱西突厥,脫離了隋廷。自此,西方
征戰不絕,烽火不息。

    開皇七年沙缽略的死亡,使一個嚴厲懲罰隋廷的計劃暫時被擱置起來。接位的葉護
可汗就是與長孫晟密盟的處羅侯。
    為了表示對隋室赤膽忠心,葉護可汗首先違俗,不敢把還是年輕漂亮的宇文氏接過
來當可賀敦,儘管她改姓楊氏,不稱千金公主,被正式冊封為大義公主。僅此一端,便
見他的心思了。他怎敢施行安遂迦的計謀?當年醉心分裂的處羅侯,當了可汗以後,最
痛恨的便是分裂。他所幹的第一件事,便是西征阿波可汗。他利用沙缽略的故伎,再次
將軍隊扮成隋軍偷襲西突厥的阿波可汗,旗開得勝,生擒阿波,並將他回送長安請隋廷
處置。但來不及聽到阿波處置的消息,僅當不滿兩年的大可汗便在另一處與達頭交戰中
飲箭而亡。
    在長安,圍繞阿波的處置一事,隋廷朝臣眾議紛壇,莫衷一是,或說囚禁,或說梟
首,或說顯戳以示百姓。楊堅對前番夾擊阿波的聖心獨斷,已知失策。因為一擊而失去
西突厥,正是後悔不及。這回特地召長孫晟上殿,徵詢他的看法。
    長孫晟說,突厥內部爭奪,於隋無罪,王師不代無罪之國,前番李廣達一戰而失半
個突厥;如今阿波困窮,殺之唯恐契丹、習。奚難以自安,城非招遠之道,不如兩存之。
    此時高熲也認為理應存養以示寬大。楊堅頷首稱善,採納了長孫晟、高熲兩人的意
見。
    開皇九年正月,隋軍攻陷了陳國都城建鄴,生俘了後主陳叔寶,合並了江南三十州。
楊堅統一了全國。
    這年春天,長孫晟再次出長城,來到陰山北麓的草原上。上回他在此地為兒子起了
兩個名字。一曰行布,一曰恆安。回家後不久,高氏分娩了一個小子。這樣便索性將長
子命名為行布,次子叫作恆安。然而,曾幾何時,楊堅卻將他的「遠交近攻,離強合弱」
的策略來個倒行逆施,一下子失去達頭、阿波和貪汗三個盟友,添個強敵西突厥。這樣,
長孫晟的行遍長城內外布甘霖於百姓的願望落空了,為漢人、突厥求「恆安」的理想化
成了幻想。
    這回他是作為大隋的特使,帶著貴重的禮物,到白道川可汗庭參加新可汗的奠基大
典。奠基大典之前,長孫晟還參加了莫何可汗處羅侯的葬禮。按突厥人的習俗,先是遺
體的焚化儀式,而後才舉行安葬儀式。焚化儀式已在去冬舉行,眼前舉行的是安葬儀式。
    染干、雍虞閭等一群親屬,騎馬在莫何可汗生前所住的牙帳外繞行七圈,然後於帳
門下馬,跪拜死者像前。他們嗚咽痛哭著,同時用短劍劃破自己的臉孔,讓血淚交迸。
接著又揮淚上馬,再繞帳七匝,再帳前下馬,再次跪拜、痛哭、刺面。如此周而復始進
行七度,才算禮畢。然後是長孫晟入帳致祭,祭畢,才把骨灰送往塋中安葬。
    次日上午,舉行新可汗奠基大典。突厥王的奠基大典是世上罕見的。新可汗雍虞閭
是沙缽略的兒子、處羅侯的侄兒。在豪華簇新的牙帳外,豎立一桿嶄新的狼頭大纛,平
舖一張華麗的毛毯。雍虞問穿著可汗的尊貴服飾,走到毛毯的正中坐下。
    接著,大臣們手拉著毛毯的四個角,把新可汗抬了起來,順著太陽的方向轉了九回,
然後放下,群臣跪拜祝賀。接著,又把他扶上馬背,用帛帶纏繞著他的脖子,兩大臣各
執一端,將帛帶勒緊。雍虞閻艱難地呼吸著,漸漸松開緊接馬鞍的手,身體在空中搖著,
兩旁的貴族連忙用手扶持著,使他不至摔下馬來。手執帛帶的二大臣仍然時緊時松地勒
他的頸項,雍虞閻終於雙眼翻白,口吐泡沫,僅存絲絲一息了。
    到此,二大臣才松開帛帶,將他扶下馬來,讓其躺在毯上。雍虞閭昏厥了。因為,
只有把新可汗勒得奄奄一息,魂不附體,太陽神才會降臨,借他的嘴,預言他能當幾年
可汗。
    「你能當多久可汗?」
    雍虞閭甦醒之際,諸大臣又齊吼道。
    「一百年。」
    雍虞閭閉眼答道。
    長孫晟默想:人生幾何?這小子竟想當百年可汗!
    由於突厥是隋室的藩國,下面儀式便帶漢人的色彩。隆重的鼓吹聲中,特使長孫晟
升帳,雍虞間下跪聽宣詔。樂聲暫息,長孫晟宣旨:拜雍虞閻為頜伽施多那都藍可汗;
封染於為突利可汗。突利可汗是都藍可汗轄下的小可汗。
    爾後,長孫晟命隨從搬來隋廷給突厥君臣的賜品。賜品全是滅陳時從南朝掠來的曠
世珍寶。面對琳琅滿B、光燦穹廬的異珍,君臣們自是贊不絕口,感恩拜謝。
    第三天,長孫晟帶著校尉高雅賢去探望大義公主。兩年前,長孫晟奉使拜處羅侯為
可汗時,曾見過她一面。見時,除禮節上的寒暄,別無他話。如今大義公主是新可汗都
藍的後母,按突厥習俗,都藍可汗可以續娶她為妻。前日葬禮時她又同都藍可汗一起露
了面,這就向國人預告:她將再任可賀敦。可賀敦如中國的皇後,但又不盡然相同,她
有更大的權力,可以干預朝政,甚至直接調兵遣將。這個將對戰爭與和平有重要影響的
人物,長孫晟是不能不去拜訪的。
    宇文氏穹廬內的佈置保持漢民族的風格。四壁懸五彩幃帳,青鸞丹鳳飛舞;帳隅設
鎦金香爐,朱雀玄武噴煙;案上擺昭君出塞之琵琶,寄托幽怨;幾間置弘微投地之棋枰,
以解煩憂。左側帳前的圍屏上掛著歷代書法家的真跡,顯示主人對書法的愛好。右側帳
前施一精巧絕倫的屏風。那鑲玉綴珠、剔透玲瓏的檀香外框流溢著珠光寶氣。框內有一
代名家毛惠的傑作奔馬,還有劉慎的仕女圖,而更引人入勝的則是戴安道的《南都賦
圖》。
    不到三十歲的宇文氏停立屏風前面,望圖沉思。這屏風是義父楊堅的賜品,這回由
長孫晟送來白道川。《南都賦圖》是陳朝的國寶,顯然是隋軍滅陳的戰利品。陳朝同她
的故國北周一樣在楊堅手下覆滅了)一切珍寶自然落入他人之手。觸類聯想,無限滄桑
之感化作愁雲升上了她的眉峰,粉腮上剎時滑下怨雨。她移步坐在就近的一張繩床上,
微微地歎息著。有頃,吩咐道:
    「磨墨伺候!」
    峙帳後轉出兩個侍婢。捧硯研墨的是玉露,她是當年出塞陪嫁的貼身侍女;潤筆的
名瓊英,她家在靈州,沙缽略首次南征時,突厥征騎踏破了她的家園,附離們把妙齡的
瓊英拉到篝火旁欲行非禮,危急之際,被隨軍南下的可賀敦宇文氏搭救了,收為侍女。
    千金公主蘸了一筆,在屏風上龍飛鳳舞起來。書雲:

      余本皇家子,飄流入虜庭。
      一朝睹成敗,懷抱忽縱橫。
      古來共如此,非我獨申名。
      唯有明君曲,偏傷遠嫁情。

    她題完詩,又坐下沉思,時而朝帳外望了一眼,她知道今日長孫晟會來造訪:或作
為帝使對「大義公主」的省問,或對新的可賀敦的拜會,或作間諜前來觀察虛實,或為
了……
    「唉!真正是癡心夢想,難道人家心目中還有我千金公主?為何越是不可能的事偏
偏越……」她瞧不起自己了。
    「天使駕到!」
    穹廬外的附離忽然稟告。
    公主愣了一下,馬上明白現在要同最危險的敵人打交道了。她略微思忖一下,親手
搬動香爐架,把一幅篆書的落款嚴嚴實實的擋住了。她吩咐道:
    「有請!」
    「有請天使大人!」瓊英傳語。
    長孫晟高雅賢隨同出迎的侍婢步入穹廬。施禮用茶過後,長孫晟望著屏風上《南都
賦圖》上邊墨跡未乾的題詠說:
    「公主的筆法果然精妙!」
    「初學塗鴉,休要見笑。」

    長孫晟信步走到圍屏前面,認真地鑒賞上面一幅幅名家的真跡。這裡有王羲之、王
獻之的薛行,王恬、王岷、王義之的隸書,還有王玄之、王微之、王淳之的行書。唯獨
旁邊的一幅篆書與眾不同,長孫晟的視線終於長時間停留在它的上面。
    「節下喜歡這一幅嗎?」
    公主不冷不熱地問。
    「難道公主不喜歡?」
    「是有點不喜歡。你猜作者是誰?」
    長孫晟搖搖頭,他雖也喜歡書法,但還沒精通到看字認人的地步。便信口問道:
    「公主何故把落款擋住了?」
    公主一笑,道:
    「是作者自己躲起來的,漢室待他不薄,他卻吃裡扒外,與篡賊董卓為伍。這種朝
秦暮楚的反覆小人,哪有臉見節下你這忠義之士?節下來了,他自然要躲到烏龜殼裡去
了!」
    長孫晟明白作者是蔡邕,公主以嘻笑怒罵蔡邕,來影射長孫晟。
    長孫晟不動聲色地說:
    「公主難道沒聽過『王與馬共天下』的典故?王敦比起董卓有過之而無不及,王導
也是個道貌岸然的巨奸。蔡中郎立足董卓門下,無非是想做點學問,公主卻對他求全責
備;而王敦之流乃是真正篡賊,公主卻將王家真跡遍懸錦帳,這公平嗎?」
    公主平靜地對待婢下令:
    「來,把堂上所有墨跡一律毀掉!」
    「且慢!」長孫晟立即攔阻:「只怕公主你毀了普天下王氏墨跡,也洗刷不了同情
篡奪者的嫌疑……」
    「這倒要領教!」
    「還需我直言嗎?大義公主!」
    長孫晟話一說出口,便自覺言重了。他知道宇文氏是萬不得已認楊堅為義父,並接
受「大義公主」這一屈辱的封號,今日挑開人家心頭的傷疤,顯然是太殘忍了。他被自
己的失言震驚,以致臉色發青了。
    宇文氏被一種複雜而強烈的情緒所控制,臉色刷白,全身哆嗦。過了很久,總算制
服了自我,並開始向長孫晟反攻:
    「節下,你究竟要求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干什麼?毫無疑問,節下是把當今天子
目為篡奪者了。我這個接受『大義公主』封號的女人,因而也就擺脫不了偏愛篡奪者的
罪名,我該受詛咒,該受嘲諷!也罷,我這就上表隋廷,要求註銷冊封,免受節下的羞
辱!」
    露出殺機的宇文氏一下把長孫晟推入滅族殺身的深淵。長孫晟一震,反問道:
    「請問公主,本使何時、何地說過當今聖上是篡奪者?」
    「雖無明說,但有露骨的暗示。節下剛才聲稱,我就是毀滅天下姓王的墨跡,也說
不清偏愛篡奪者的惡名。試問,如果你不把當今天子目為篡奪者,我這『大義公主』惡
名又從何而來?節下若以為同本公主說不清,那好,我陪你到長安,找當今皇上評個
理!」
    「這與當今聖上毫不相干。」
    「你不覺得申明太遲了嗎?」
    「不。」
    「但願你能自圓其說。」
    宇文氏暴怒後漸漸平靜下來,特意裝出輕松的樣子,欣賞長孫晟被動的反應。長孫
晟在沉默中蓄勢,終於開始反擊:
    「我們這長孫氏的來歷,公主知否?」
    「對此我不感興趣。」
    「不,你應當知道這些。當年魏孝文帝遷都洛邑之後,進一步實行漢化,責令原來
鮮卑族姓氏一律改成漢姓。文帝乃一國之尊,故改姓元,本使祖上為宗室之長,所以改
為長孫氏。別以為只有公主你身上才流著皇家的血液,本使身上也不缺少這種血液;也
別以為只有公主你的祖先剖土封王,本使的六世祖、五世祖、高祖、曾祖全都剖上封王。
後來只因你們宇文氏篡奪了我魏室的天下,景況才發生變化。你們周室天下從何而來,
你果真一無所知嗎?」
    宇文氏略感詫異地搖搖頭。宇文泰、宇文覺篡魏的事是北周的大忌,誰都不敢隨便
提起,公主自幼不出門庭,自然不知內情。
    「而今明白了嗎?」長孫晟口氣緩和下來:「公主你身上不僅有皇族的血液,也有
篡奪者的血液。偏愛篡奪者是你們宇文氏的天性,何消到當今天子那兒尋找原因?」
    「這麼說來,你也是一個心懷國仇家恨的人!只是你舉動太遲了,我們宇文氏男子
都死光了,以致你失去復仇的目標!」
    宇文氏臉上的冷笑一晃而逝。
    「當然,你還可以拿我這個孑遺的弱女子洩憤。這是僅有的機會,須知,我是周室
最後的一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宇文氏講得既快且急,連氣都透不過來。從語氣中,長孫晟深知對方已是百感交集,
不禁反而憐憫她了。
    「而今我明白了!」她定一定氣又說:「你頻頻出使突厥,奔走大漠南北,大概是
蓄意與我作對。好了,不妨明說,如今你打算把我這個女人怎麼辦?說啊,你這長孫氏
的孝子賢孫!復仇的英雄!也許,我會使你如意的!」
    「你們殺了我們北魏皇族多少人哪!」長孫晟的語調帶著回憶的情緒:「那時我雖
然才七歲,然而宇文氏家族的殘忍使我終生難忘。報仇雪恨是理所當然的!周武帝建德
元年,也就是我二十二歲的那一年,機會來了。當時,武帝宇文邕剛誅戮太師宇文護及
其黨羽,周室自空;而我長孫氏大權在握,族叔公長孫儉拜柱國大將軍,叔父長孫覽為
車騎大將軍、大宮伯掌宮中禁衛,」家父是驃騎大將軍,報仇復國真是易如反掌。於是
一個起事的計劃秘密而又緊張地執行著。有一天,祖叔公、家父正在長孫覽府中同叔父
一起議定起事的日程,突然,一個游方道士排開我的攔阻,闖進議事秘室,伸出討乞的
手,對三個大將軍說:
    「『第下,請賜給……』
    「我叔父當即吩咐手下人給衣食,給布帛,給金錢……但他一概不受。
    「『你究竟要何物?』叔父不耐煩地問。
    「『小人向第下討乞平安,為那千萬生靈!』
    「『你發瘋啦?』祖叔爺怒罵那討乞的道人。那道士平靜地說:
    「『不,第下,是你們瘋了!你們在執行一個使千萬生靈塗炭的計劃。我知道,你
們正準備驅使成千上萬的人去送死,僅僅為了滿足你們復仇的宿願!復仇,誠然可大快
人心,但有時卻包藏著可怕的罪惡。我們這些無辜的黎民,同你們長孫氏、宇文氏的宿
仇毫不相干,為何要百姓去送死?你們魏室的滅亡,並非全由宇文氏一手造成。一個強
盛的王朝任何人也不敢問鼎,一個腐敗的朝廷卻終究有人取代,就如腐肉勢必長蛇一般。
魏廷的覆滅就在皇族的腐敗,作為皇族的後代,必須自食先人結下的惡果,而不是努力
恢復一個腐敗的朝廷,再次將百姓擲人血泊之中。這是一個失敗者應有的見識,否則便
是狂人,倘若你們沒有自食其果的勇氣,想逆著天意人心行事,那就乾脆將貧道殺了!
否則,我將去告密。然而,你就殺了貧道,也攔不住我師兄前去告密……』
    「道士的話始終是低沉的,但在我們聽來,卻如雷貫耳;而他那閃爍的眼光,簡直
是兩道閃電。我們全都愣住了,不知所以,也不知那道士何時飄然離去,怎麼消逝的!
總之,像團煙霧,來去無蹤。就這樣,我們放棄了復仇的契機。『一個腐敗的朝廷卻終
究有人取代。』道士的話也應驗在你們周室。過了八年,你們宇文氏朝廷也壽終正寢了。
公主,我這回是專程為你而來突厥的,望你能真正體察我的用心!」
    千金公主緘默不語,神情呆澀。
    侍女玉露、瓊英一直注意這場舌戰。
    長孫晟告辭時,宇文氏、玉露呆澀到不知反應,倒由瓊英送出帳外。

    長孫晟的一席話使公主長時間舉棋不定,報仇還是忍耐?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
有多少不寐之夜,她披衣下床,挑燈看劍,孤影徘徊,最後總是一聲長歎,把劍收回匣
中。
    這一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親爹趙王招渾身血跡,面容愁苦。她緊緊地抱住他的雙
腿:
    「爹,你是怎麼來的?」
    宇文招一邊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一邊戚戚切切地說:
    「孩子,爹此來不易,鬚髮斑白的人,經不起風霜之苦。你母親也來了,後面還有
很多人。」
    果然母親在爹爹身後,含愁帶怨,脖子上還繫著一條白練。母親的背後擠滿宇文氏
皇族,他們全都鮮血淋漓,神態淒慘。
    「爹你是……」
    「你忘了?復仇!殺死楊堅!」
    千金公主似乎明白過來,但一轉念又說另外的話:
    「可長孫晟他……」
    「長孫晟講的是一般道理!」趙王招有點生氣了:「歷朝更替都沒有像篡賊楊堅那
般血洗皇族。再說咱家一向被朝廷排擠,歷來不同流合污。楊賊虐殺無辜,上天尚且不
容,長孫晟豈能阻止你報仇!」
    「兒明白了!」
    「好,為父放心了!」
    趙王招對身後的人群打個怪異的手勢,眾人一哄而散。公主要向父親討個計策,便
叫「等一等!爹!娘!」她追去,忽然墜入深淵。
    「啊——!」她終於發出恐怖的一聲……
    睡在僅有一氈之隔的玉露、瓊英都悄然而起,小心地伺候兩旁。
    「公主你……」
    玉露望著她的淚眼說。
    公主仍呆澀地望著燈火。她確信這不是平常的夢,而是整個家族的冤魂到漠北來請
求報仇。挨到天亮,便令玉露去喚汗庭的衛隊長安遂迦……

    現在先說隋廷接到染於——突利可汗的重要軍情,說是可賀敦近來常派密使去西突
厥,可能有重新勾連東西突厥共同對付大隋的意向,並向隋廷求婚,欲尚隋室公主。
    楊堅為此召集宰相在內宮議事。這時,李德林、蘇威、虞慶則都離開了三省,與議
的只是左僕射高熲右僕射楊素,內史令蜀王楊秀。楊秀是楊堅的四兒子,不久以前才納
了長孫覽的女兒為王妃。經他奏請,又臨時馳召長孫晟入宮與議。
    長孫晟以為:九州戰亂了幾百年,好不容易才統一起來,隋與突厥關係,相安無事
才合天意人心。要相安無事,一是不勒索貢品使其安居樂業不生反叛之心;二是不出爾
反爾,增強相互間的信任;三是突厥既已稱臣,便是北方自然屏障,應當把省下的軍費
不斷施之以雨露之恩,使之真正成為守上之臣。
    楊堅聽罷,沉默了半晌。
    楊素以為長孫晟的設想純屬書生之見。他認為:過去中原分裂,周、齊都屈膝汗庭,
每年都得輸之以金帛女子;如今天道好還,四海混一,正是補償昔日虧損的時候,豈可
坐失良機?再說,突厥本豺狼之性,理應恩威並用。理政之道,有經有權,或戰或和,
或聯或棄,唯在得失,不能責之出爾反爾。至於宇文氏暗聯西突厥圖謀叛隋一事,朝廷
先以大兵壓境,同時派一專使速取公主首級,來個快刀斬亂麻。
    蜀王楊秀在學理朝政,自然不敢多言。高熲對楊素的話有不少看法,但慮他正處得
寵之際,不敢駁斥。於是他也附和稱善,只是提出一個自言是「枝節上更動」以示自己
並非尸位素餐。這意見就是:如今皇上威震邊陲,欲取公主首級似乎無需大兵壓境。他
知道果真大兵壓境,反而促成東西突厥聯合,那麼,一旦兵連禍結,邊境就不得安寧了。
    「哼,不大兵壓境,」楊素仍不讓步:「突厥豈肯把可賀敦交出?」
    「長孫將軍頗有奇略,必能因勢利導,不負聖意。」高熲遲疑一下,又補充說:
「縱然事有不測,再施軍威,也有個先禮後兵之意。」
    楊堅當即口諭長孫晟出使突厥,務必取宇文氏首級回來復旨。
    長孫晟又提出兩點動議:宇文氏乃是突厥的可賀敦,殺之恐生激變,不如勸都藍可
汗將她廢黜,便可消除隱患。其二,近來突厥形勢瞬息萬變,倘若東西突厥業已聯合,
事態必將惡化,那時突厥靠得住的只有處羅候的兒子突利可汗。因此,務必另派一能幹
之人到都斤鎮面諭突利:只要協力廢黜可賀敦,便可尚大隋公主。同時勸他徙居陰山南
麓,為我邊境添一道屏障。
    楊堅立即否定了長孫晟第一點動議。他以為宇文氏是條禍根,不殺不能根絕後患,
第二點動議楊堅立即允准。
    幾天以後,長孫晟和內史侍郎斐矩揚鞭出塞,分別執行自己的使命去了。
    再說千金公主的復仇計劃有了重大的發展。幾個月來,她瞞著懦弱的都藍可汗,令
安遂迦往返於東西突厥之間。西突厥的大可汗阿波被囚得釋後,於歸途中病亡;小可汗
貪汗當年潰敗後氣悶而死;達頭可汗已至垂暮之年。國人推阿波的部將尼利為大可汗。
尼利是阿波忠實的朋友,對隋廷有刻骨仇恨,甚至對阿波得釋回歸死於途中,也疑心其
中有詐。所以,安遂迦一提起聯兵伐隋便眉飛色舞。但他也恨窘逼阿波可汗的沙缽略和
處羅侯,因而,要求都藍可汗出面道歉,務必退回當年劫奪走的戰利品,歸還被俘的阿
波部眾,才答應出兵。這些要求,在千金公主看來並不過分,但當她把雙方談判的結果
公開轉告都藍可汗時,卻遭到拒絕。他答應出面道歉,但決不退還戰勝品和從阿波那裡
兼併過來的部眾。這樣,整個復仇計劃就此擱淺了。
    聽到長孫晟再次來白道川的消息,公主更急了,生怕他又來作對,只得再次請安遂
迦前來商量對策。安遂迦是公主座上賓,一來,玉露、瓊英便忙於溫酒、奉茶伺候。他
聽了公主說明意圖之後,放下茶碗,微笑道:
    「長孫晟又來了。東西突厥聯兵的事,看來只有請他幫忙才行。」
    「你不是說他是突厥最危險的敵人嗎?」
    公主一愣,想不到他會說出這些話。
    「哈哈哈!」安遂迦滿是短髭的方口笑得合不攏來,鷹鉤鼻上一對眼睛射出咄咄逼
人的光芒。他很興奮。
    「你別說笑,這不是說笑的時候。」
    「不!我是想借他的頭顱來說服大可汗。可賀敦,你不是由於說服不了都藍可汗正
感為難嗎?試想,要是宰了長孫大使,會產生什麼效果?」
    「隋廷勢必興師問罪!」公主不假思索說。
    「隋軍一旦大軍壓境,為圖存計,都藍可汗自然會迫不及待退還戰利品和阿波部眾,
以換取援兵。為此,東西突厥的聯合豈不是水到渠成?報仇雪恨也好,重振突厥也好,
時機不都來了嗎?」
    「好!」公主非常興奮:「來個一箭雙雕!」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安遂迦笑著說:「隋人通過長孫晟的利舌分割了
我們,我們也要借他的頭顱重新聯合起來!」
    「只是這個人……」公主遲疑了一陣說:「比我們想像的也許要好些。」
    「他不是最危險的敵人嗎?」
    「那毫無疑問,不過……」
    「既然是最危險的敵人,那就不管他是什麼人,都有殺的必要。可賀敦,機不可失,
失不再來!」
    公主慎重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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