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好色的天元帝於荒淫無度之中虛幻了對楊堅權勢的猜忌。

    天元皇帝不讓通報,悄悄來到了尉遲繁熾的房中,卻見她的懷中正摟著一個女娃娃,
他一下子怔住了。
    那女娃娃約摸六七歲,粉妝玉琢,臉泛柔和的光輝,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伏在一
對又長又細的眉毛之下,微微一笑,即現兩只甜甜的酒窩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原以為尉遲繁熾是美至極點,卻沒想到還有比她更美的人,
原來人的美也是沒有極限的。
    尉遲繁熾已經跪落地上,但那女孩卻站著不動,衝著他笑問:
    「你是誰?」
    天元皇帝忘了回答。
    尉遲繁熾則扯那小孩,說:「快跪下……」
    小女孩一甩手,駁道:「不問清楚,怎可糊里糊塗下跪?」
    天元皇帝扶起了尉遲繁熾,轉身對小娃娃哈哈大笑,同時說:「對,你說得對!你
叫什麼名字?」
    「我先問了,你得先答!」女孩抬著頭頂道。
    尉遲繁熾只得代答:「她是我小妹,她叫……」
    女孩子迅速地摀住姊姊的嘴,盯著天元皇帝,稚氣十足地說:「你不說,我們也不
說!」
    天元皇帝依然驚異地贊歎:「你……真美!太美了!」
    女孩有點畏懼:「你這是……罵我?」生氣了。
    「我誇你,稱讚你……」
    「女孩子家長得好,命就壞了……這是媽說的,你明明在罵我!」
    天元皇帝突然得住了。
    「小妹,這是皇上,不可無禮!」
    女孩忽然變得滿臉驚恐,躲在姊姊的身後。
    尉遲繁熾這才向皇帝稟告:「她叫尉遲明月,是最小的妹妹。」
    天元皇帝這才想起來:半個月前,他升尉遲繁熾父親尉遲順為上柱國時,尉遲順曾
當殿奏請讓他小女兒入宮陪伴繁熾數日。他理解為父的一片苦心,生恐繁熾家破人亡之
後,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所以立即恩准這個皇後的小妹入宮伴駕。只是無論如何也想
不到小妹會這麼小,又這麼美!
    他邁上兩步,張開雙手,準備抱尉遲明月;小明月驚慌倒退,不住地搖頭。天元皇
帝連說:「別怕,別害怕……讓姊夫抱抱你……」
    說起「姊夫」,尉遲明月立即想起被殺的宇文溫來,她覺得宇文溫才是自己真正的
姊夫,於是便癡癡地想像宇文溫被殺的情形,然後心懷戒備地望著天元皇帝,囁嚅道:
「你喜歡殺人……是不是?」
    天元皇帝一愣,臉色很古怪,那是一種小偷被人抓住贓物的尷尬與帝王惱羞成怒不
得不強行壓抑的混合物……
    尉遲繁熾嚇得一顆心亂蹦亂跳,生恐這個小妹又闖下了彌天大禍,急生生罵道:
「明月不得胡說八道!」又連忙跪下陪罪道:「皇上海量,萬不可與孩兒家計較!」
    天元皇帝沉默著。
    尉遲繁熾見他陰晴不定,心想:你若是天雷那就爆炸吧,大不了是一個死。
    然而,天元皇帝沒有爆炸,反而俯下身來將她扶起。
    她見有了轉機,生恐又來不測,連忙招呼執事太監備酒。執事太監很快就送來了酒
菜,舖陳就緒之後,按皇帝規定的規矩,自己先嘗了一遍,以證明酒菜中無毒。這年頭,
皇帝被毒殺的確實太多了。
    尉遲繁熾連敬大元皇帝三杯酒,他的神色漸轉溫和了,回敬了她一杯。然後憂鬱地
說:
    「我明白,外面一定在流傳:當今皇帝喜歡殺人……然而,大家為何不想想:許多
人也在殺皇帝!遠的不說,就這三十年間,總共有多少皇帝被殺?梁國一共有四個皇帝,
小妹妹你可聽說過?四個全被人殺了!北齊有六個皇帝,三個死於非命。我大周創業至
今,歷經四帝,二帝不得善終。便是說,梁、齊、周三國十四帝,有九個皇帝是被人殺
害了……」
    小明月怯生生發問:「怎麼會這樣?」
    天元皇帝給繁熾也給自己添了酒,由於激動,手不住地顫抖著,酒都篩到杯外。他
猛喝了一杯,這才感慨地說:「怎麼會這樣?因為這年頭想當皇帝的人實在太多了!殺
了皇帝,自己便可以頂上去,這叫取而代之!小妹妹,非是我喜歡殺人;而是旁人更喜
歡殺我,以便取而代之。為了避免被殺,我這才不得不殺人哪……小妹妹,這道理對你
說也是白說,但你的姊姊一定會明白的……」
    「我懂!你是說,將想殺你的人殺完了,你就平安無事了……」
    「好聰明的小明月!」天元皇帝感激得眼淚雙垂,「你能理解我……太感謝你了!」
    「真的很多人……都,都想殺你?」小明月問。
    「當然!不過……不過我內宮的皇後,還有宮女們,她們待我很好……」
    「宮女都是女孩子嗎?」
    「是的,便是這些女孩子好。和她們在一起,我的心就安了!」
    這時,來了執事宮女,點燃了九光燈。
    「你看,天一黑,她就自動來點燈!」天元皇帝歎道,「哪像那些官員,該做的事
不做,盡是同我抬扛。」
    說到此,他輕拍小明月的頭,交代宮女:「小妹妹晚上由你照顧。」說著,拉起尉
遲繁熾的手,對她說:「我們過去瞧瞧,不能冷落了她們四個人。」
    尉遲繁熾明白「她們四個人」便是:天元大皇後楊麗華、天大皇後朱滿月、天中大
皇後陳月儀、天右大皇後元樂尚,再加上她這個新冊立的天左大皇後,正好五皇後。
    一個皇帝同時配置五個皇後,未免太過荒唐,當時幾乎所有朝臣都不以為然,但太
學博士何妥卻道:「古代帝嚳有四個妃子,虞舜有兩個妃子,可見無有定數。」於是天
元皇帝便一意孤行下去。反正皇帝想幹任何一件事;都會有人為之引經據典,找出理論
依據。
    到了中宮,恰巧四個大皇後正在玩「五木之戲」,大家見來了天元皇帝,立即眾星
捧月一般捧人寢殿之中。
    尚食太監熟知風流皇帝的習性,適此場面總是要飲酒助興的。頃刻間,四青衣捧碧
玉台盤魚貫而入,席上即時排滿了香醪佳餚。然後,她們退立殿之四隅,各自點燃了九
光之燈,殿上頓然大亮,如同白晝。殿正中金獸口吐白煙,煙兒裊裊上升,盤繞虯結,
在強光映照下,如同瑪瑙一盤,異香沁人。
    天元帝則在撫弄五顆小方木。那方木差不多有鴿蛋大小,立方形,但稜角全然磨光,
往案上一撒,滴溜溜轉個不停。那玩藝質地非常堅硬,碰撞時竟會發出金屬般的聲響。
五顆方木漸次停了下來。有的面上現出一只小牛犢的圖案,有的現出一只雉雞,有的則
現朱色的斑點,一二三四不等。這便是「五木之戲」的博具之一。
    「今晚賭什麼?」天元帝笑問。
    天元大皇後楊麗華沖他一笑:「還能賭什麼?」
    便這一說,大家都格格笑個不停。原來去年天元帝定了規矩:每晚諸位皇後以五木
博戲相賭,贏家就陪他過夜;但近來大元帝白天也不上朝,竟是日以繼夜與諸皇後玩五
木之戲,御幸不休,所以,這規矩不免也出格了,因而有此一問。
    「好……」天元皇帝點頭說,「就按老規矩辦,不過,我也要參與賭博……」
    他話聲一落,大家都是一愣:「皇後勝者可以陪皇帝過夜,皇帝勝了怎麼辦?」
    「寡人勝了,應由寡人自己挑一個人侍寢,這也算是一個彩頭!」
    「好,便是如此。」楊麗華笑道。
    十七歲的天右大皇後元樂尚笑嘻嘻地舖開一張兩尺見方的黃絹,絹上立現一道螺旋
形的驛道。道分七七四十九節,每節上面分別彩繪著山、河、關、塞、驛、店、寺等圖
像。她從描金漆盒中取出了六頭雕刻非常精緻的小木馬,平擺在彩絹的中央,那兒是驛
道的起點。六頭木馬身上編有號碼,以便與擲五本的主人對應起來。
    「皇上先擲!」楊麗華倡議。
    「是!皇上先擲!」諸皇後附和說。
    天元帝慎重地抓起了五只骰子一般的「五木」,然後賊兮兮地望了新冊封的天左大
皇後尉遲繁熾白玉般的臉龐,暗忖自從殺她夫家將其接入宮中之後,為了照顧她的情緒
波動,一直沒有御幸此女,今晚我若能投個頭彩,首先到達終點,定要選她侍寢了。於
是將五木往口前吹了一口氣,然後投入玉盤之中,激動地呼了一聲:
    「盧!」
    「盧!盧!盧!」諸皇後也為之助興。
    第一塊五木只旋幾轉,先停下來,朝天的一面是「牛犢」的圖案,如果其它四木都
是這種圖案,那就是貴彩「盧」了,但是,隨著第二隻五木定下,朝天的一面卻是「雉
雞」的圖案,天元皇帝立時歎了口氣,貴彩無望了。接著,第三、第四、第五只也定了
下來,上面顯示的分別是三點、四點、三點,共得十分。十分,他的木馬可以走十站。
元樂尚替他移動一號木馬,移了十步,恰好落入圖中一個關卡,叫做「落入關中」。馬
落關中,要囚禁「一年」,第二輪不能擲木,也就是他的木馬不能前進。天元帝又長歎
一聲。
    接著,是楊麗華投擲五木,她隨便將五木往盤中一投,翻滾了一陣,五本即定,朝
天一片黑,全是「牛犢」的圖案。
    「廬!果真是盧!」大家驚呼。
    盧是貴彩,以最高點數計分,得二十分,還可以再擲一次。她再擲一次又得了九分,
總共是二十九分,木馬可以走二十九步。元樂尚替她將二號木馬移了二十九步,停在山
的圖案上面。
    繼而是天大皇後朱滿月投木,她是南朝人,家破人亡之後,沒入東宮為婢,因生了
太子,才得冊立為皇後。娘家無有靠山,無心爭寵,也是隨意一投,得了十六分。三號
木馬移了十六步,到了河的圖案。
    天中大皇後陳月儀衝著皇帝媚笑一下,投下了五木,得了十二點,四號木馬走了十
二步,停在驛站的圖案上。
    尉遲繁熾投得七分,五號木馬落在「寺」中,入寺要「落發為尼」三年,禁三輪。
禁三輪那是必定不能到達終點了,幾乎沒伴駕侍寢的機會了。天元帝暗歎了一口氣。
    最後是元樂尚投擲,得了十四點,馬行十四步,六號木馬也是落入「寺」中,也得
「落發為尼」三輪。
    這樣,第二輪三人受禁制不能投擲。楊麗華首先投木,得十三點,二號馬移了十三
步,也落入『寺」中,被禁三輪。
    天元帝哈哈大笑,說:「看來寡人有先見之明,所以預先在西城蓋了萬善尼寺!」
    聽了這話,諸皇後都是吃了一驚,大家都知皇上是開玩笑的話,但皇後為尼的悲慘
結局已有兩個先例,出口太不吉利了。
    但天元帝毫不在乎,笑嘻嘻道:「怕什麼?你們五個都入寺為尼,寡人就當和尚去,
我們還是在一起!」
    他這麼一說,大家又嘻嘻笑了一陣。
    接著,朱滿月投了下去,五本朝天清一色是「雉」的圖案,「雉」也是貴彩,僅次
於『盧」,可得十八分,也可以再投一次。再投,又是十七點。這樣,三號木馬連走了
三十五步,已經到達了終點,她贏了。
    楊麗華首先站了起來,衝著朱滿月笑道:「恭喜天大皇後……」
    「恭喜!恭喜!」諸皇後附和著,繼而嘻笑不止。而天元帝則拉著朱滿月走向寢室。
    尉遲繁熾道:「我輩就此告退……」
    天元帝作色道:「不行!」他想了想,笑嘻嘻補了一句:「朕一視同仁,你們稍等
一下,回頭還要再擲五木……」
    兩人進入寢室不過一刻,果然又回到殿上來。
    楊麗華注目天元帝,覺得他的臉色蒼白了許多,便道:「皇上,大家還是各自安
歇……」。
    「不行!」天元帝惱道,「我說過一視同仁!」
    他說罷,率先抓起五木,投入玉盤。於是,新的一輪又開始了。
    輪到楊麗華投木時,她又猶豫地望了望天元帝蒼白的氣色,終於低聲言道:「皇上
太累了……」
    「瞎說!」天元帝訓道,同時從袖中取出一粒紅色的藥丸,泡在酒杯中,一口喝了
下去。不過片刻功夫,又臉漲紅了,而且紅光滿面。
    這一輪,陳月儀的木馬首先到達了終點。天元帝帶她人寢之前,又對大家道:「一
個也不許走!還要再投!」
    大家對天元帝的狂態又是一愣,繼而相視而嘻,喝起酒來。
    十七歲的元樂尚見天元帝吃了一顆藥丸,臉色一下由白變紅,大為奇怪,悄聲問楊
麗華:「姊姊,皇上吃的是什麼藥?」
    「春藥。」楊麗華答道。
    「那藥是治感冒的吧?」
    朱滿月把元樂尚抱過來,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句,元樂尚即時滿臉飛紅,繼而
笑得前俯後仰。
    又過了片刻,天元帝與陳月儀回到了殿中。他的步態有點遲緩,臉色由白轉青。他
說:
    「我這一視同仁不是白說的,除了朱滿月娘家無人外,你們其余四皇後的父親,我
都升他們為上柱國……所以,晚上我還要再同你們玩三輪,大家再擲吧!」
    他說罷,又從袖中取出了兩粒藥丸,和酒喝了下去。
    他率先開始第三回合的投擲。他手氣不佳,得了七點,那是人寺落發為僧了,要禁
制三輪。這一回合,乃是楊麗華得勝,由她侍寢了。
    這回天元帝出來,臉色則是由青變黑,說話有氣無力,但他依然言道:「反賊除盡,
如今是天下太平了,眾卿家大可安心陪寡人過舒心的日子。來,再投!」
    第四回合,又是不稱心,直到第五回合,天元帝連得兩次貴彩,首先到了終點站。
他從袖中一下子取出三粒藥丸,化酒喝了下去。轉眼血脈噴漲,臉色血紅。他哈哈大笑,
走向尉遲繁熾,攔腰將她抱了起來,直奔寢室而去。
    諸皇後見他猴急成這樣子,無不捂著嘴笑。
    尉遲氏同宇文氏淵源甚深。繁熾的曾祖母昌樂大長公主是周文帝宇文泰的姊姊,祖
母是宇文泰的女兒(宇文邕的姊姊)金明公主,也是宇文贇皇帝的姑母。照此推算下去,
天元帝實是繁熾的表叔,但鮮卑人對亂倫的事看得輕淡,兩人瘋狂了一陣之後,天元帝
激奮之余忽問尉遲繁熾:
    「我待你如何?」
    這話使繁熾不由怔住了,心想:你殺我夫婿全家,心狠手辣,能說好嗎?但恕我不
死,又封我父為上柱國,也算格外施恩了。恩怨糾結在一起,當真難言。
    但天元帝記掛的只是施恩的一面,說:「我赦汝無罪,封為左皇後,升你父尉遲順
為上柱國,那是想借重汝家,汝娘家一門三個上柱國、二個柱國大將軍、四郡公,實是
本朝首屈一指的大族!」
    尉遲繁熾久久無言,她心裡大吃一驚,皇帝視她娘家為第一大族,這太危險了。記
得父親晉升為上柱國時,母親嚇得大哭一場,滿則招禍的事當今比比皆是,更何況當今
天子尤為多疑!其時,曾祖母年高多病,祖父尉遲迥正好從相州回京探病,見兒子尉遲
順升為上往國,更是憂慮重重,感歎道:樹大招風哪!人家都說咱家是本朝第一大族,
其實乃是皮相;而真正的天下第一家,應推大前疑楊堅家啊!
    祖父這麼說,大家都很意外。
    「你們不信?」祖父開始屈指數落:楊堅四兄弟,堅是上柱國、大前疑,二弟楊整
是車騎大將軍,三郎楊慧是附馬都尉、吏部中大夫,老五楊爽是柱國大將軍。單此孤立
而論,似乎比我尉遲氏、比那三李一門都有所遜色,以至不太弓隊注目;但如透視楊家
的背後,其實還有一張舖天蓋地的大網!
    他岳父上柱國獨孤信雖然去世,但身後六子五侯;他的連襟,一個是明皇帝,一個
是上柱國李虎的兒子;他的姊夫竇榮定,是上柱國竇熾的侄兒,如今統領禁軍;他的妹
夫豆盧通,是柱國大將軍豆盧(責力)的兄長;他的長女是當今天元大皇後;次女是上柱
國李弼的孫媳婦;三女是大將軍宇文神慶的兒媳;四女是御正上大夫柳機的兒媳;五女
是柱國大將軍襄州總管王誼的兒媳。
    祖父最後歸結道:倘若說我們尉遲氏是棵參天大樹,那麼,楊家便是一片蓋朝蔽野
的森林了!他家背後庫存有一打以上的上柱國、柱國以及大將軍……
    天元帝自然不知此刻尉遲繁熾正在回憶乃祖尉遲迥的一席話,深怪她的長時間沉默,
便搖了搖她的身子,問道:「你睡著了嗎?」
    尉遲繁熾嗯地一聲回過神來,幽幽言道:「其實,大前疑楊家才是天下第一家,比
起楊家,我們尉遲氏還差得遠呢!所以,若言倚重,陛下首先應當倚重楊家!」
    天元帝聽了哈哈大笑。
    「陛下不信?」尉遲繁熾繼而將楊家背後的那張大網一一指點出來。
    天元帝開頭聽得津津有味,深感諸皇後的娘家實力雄厚對他穩坐帝座實是強有力的
保障,但再深入一想,即感到一種朦朦朧朧的不安,但究竟是什麼令他不安,一時卻理
不清。他不善於深入的思索,況且又太累了,渾身有如被人抽去了筋骨,成了一灘豆腐
渣,提不起也捧不上,轉瞬便沉沉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帳前立一龐然大物,無聲無息,這就更加嚇人。
    天元帝一下子蹦了起來,但實際上則紋絲不動,因為動不了。他的力氣似乎被什麼
怪物吸光了,一點也沒有了。渾身冷汗不止。宮衛哪裡去了?該死!
    「你是誰?」天元帝望著龐然大物,恐慌地問。
    「你說我是誰?」那龐然大物有點模糊,似人非人,約摸有兩人多高。發語有金屬
之聲。
    天元帝定睛看那龐然大物,五官神態像國丈楊堅,但他太高,光線太暗,終是無法
看清。便猜測著道:「你是國丈楊……」
    一個金屬的聲音打斷道:「小心!如果猜錯了,我便殺掉你!」
    話是說得兇霸霸,但神色卻非常和藹,滿臉堆著微笑,只不過那微笑有點刻板、僵
化,是楊堅!心裡這麼一確定,話即時出了口:
    「你是楊堅!」
    「你再仔細看看!」那龐然大物舉起手來,輕易地揭起一張臉皮,就像翻過了一頁
書。
    原來此物臉中有臉!天元帝戰戰兢兢又看了一眼,果然不是楊堅,而是宇文招。於
是,忐忑不安地說:「你是六叔,趙王招……」
    突然天元帝看呆了,發現那龐然大物又不是宇文招,分明是齊王宇文憲的臉龐。他
正想喊聲「五叔」,那龐然大物舉手又翻了一面,顯示出四叔宇文直的面孔;再一翻,
卻原來是堂伯父宇文護……宇文護害死了天元帝的兩個伯父,孝閔帝宇文覺與明皇帝宇
文毓!天元帝又嚇出了一身冷汗。
    「你摸摸我的肚皮!」金屬般的聲音命令道。
    「不……」
    但龐然大物已抓住天元帝的右手,硬往他那鼓脹的肚皮摸去
    肚皮卻非肚皮,原來是冷冰冰的金屬!那肚臍凸起,是個把手。
    「拉開把手!」龐然大物命令。
    天元帝的意志不能自控,乖乖地拉開把手,原來龐然大物肚子上有一扇暗門,門扇
一開,卻見裡頭有冷光閃爍,刀、劍、槍、戟應有盡有,大肚之中是個兵器庫!
    「你隨便拿一件,這就自裁了吧!」金屬的聲音說道。
    天元帝心裡喊了一千個「不」,他不想死。
    龐然大物自己從肚子中取出一個瓷瓶,陰惻惻地說:「這是孔雀膽,……」同時往
天元帝口中灌去。
    天元帝無力掙扎,眼看那瓷瓶漸漸移到面前,往他口中灌去,突然大喊一聲:
    「不!我不!……」

    天元帝一聲急呼,將自己驚醒過來。
    尉遲繁熾佯裝沉睡不予理睬。
    天元帝發現自己恐懼得虛妄而大為寬慰,再想想又覺得虛妄的恐懼絕非虛妄。儘管
他的智力極其有限,但他對權力卻有無比的敏感。國丈勢力的強大,對皇帝絕非好事,
歷來如此。由於他先前對楊家潛在勢力估計的不足,加上上半晚尉遲繁熾對楊家勢力的
誇大渲染,他的震驚是巨大的。先前,為了壓制皇帝尤其是皇叔們,他把一個個國大升
為上往國,以為是最得意的絕招,如今看來卻是失誤,天大的失誤!八年前,北齊後主
高緯謀殺左丞相斛律光看來不是沒有道理的,斛律光也是國丈,前事不忘,後事之……
之什麼屁!他娘的,漢人的成語比狡滑的狐狸還滑溜,老是捕捉不著……
    此刻他已來到寢宮的外殿。早晨殿上冷冷清清,四簇九光燈依舊大放光明,但四皇
後都走了。他依然在想那破碎的成語,妄圖補充完整。尉遲繁熾也出來了,他想問她那
個成語,終於忍住了。皇帝是天子,天縱英明,連一個成語都不懂,還去求教一個女人,
英明個屁!
    「咦!她們都走光了?」尉遲繁熾說。
    「天都亮了,她們自然都去睡了!」天元帝道。
    「妾還以為她們還在殿上喝酒,記得皇上還下過聖旨:一人也不許走,還要再擲!」
卻原來……」
    「原來什麼?」
    尉遲繁熾笑道:「原來皇上是說著玩的……」
    天元帝的心頭彷彿被馬蜂狠狠地刺了一下,是啊,聖旨便是聖旨,怎能說著玩呢!
    「傳天元大皇後!」他厲聲喊道。
    這時,小明月來寢殿尋找她姊姊尉遲繁熾,見那天元帝兇霸霸的模樣,怯怯地躲進
尉遲繁熾的懷中,一雙點漆的眼睛不時滴溜溜地往天元帝身上轉,但眼神一與天元帝相
撞,即慌忙躲開。
    「前事不忘,後事之……這成語最後一個字是什麼?」天元帝衝著小明月,「我考
你一考!」
    「師!」小明月由於猜中,很有一些激動,「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老師的師,這
就是說:前面的事情沒有忘掉,可以做後面事情的教師……奇怪呀,事情怎會做教師?
教師應當由人來做才對呀……」
    小明月突然懷疑起自己得意的解釋來了。
    這時楊麗華匆匆前來見駕,施禮道:「皇上召喚,有何見諭?」
    天元帝澀然遭:「我問你,昨晚你們四個為何都走光了?」
    楊麗華不知是禍,卻含笑望著天元帝那臘黃的臉,暗忖:皇帝的血氣雙衰,分明是
酒色過度所致,他不知深淺,我卻怎可不及時提醒?於是,突然朝小明月笑道:「小妹
妹,你瞧瞧皇上的臉色,覺得他的臉色如何?」
    小明月瞪著一雙眼,朝天元帝望了一陣,畏懼地說:「好兇呀……」
    楊麗華是讓她看氣色,小明月理會的則是天元帝的情緒,所以「好兇呀」三字一出
口,真是火上添油,天元帝即刻火冒三丈:
    「楊麗華!你公然抗旨,該當何罪!」
    楊麗華這才大吃一驚:「皇上頒過何旨?妾何曾抗旨?」
    「昨晚,朕難道不是說過:一個也不許走,還要再擲五本!你是天元大皇後,乃諸
皇後之首,率先離開,豈非帶頭抗旨?」
    楊麗華又吃一驚:皇上把酒席間博戲場上的話都當作聖旨,那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天元帝又責問:「你以為娘家的勢力大,就可不將朕放在眼裡,就可帶頭抗旨了?」
    楊麗華眼看事情愈弄愈嚴重,反而冷靜下來了。她仔細回憶昨晚的情形,忽然發現
她並無抗旨,無論怎麼說,也派不上「抗旨」的罪名。不錯,皇上先前是說過「一個也
不許走,還要再投!」但是,事後皇上又說過「還要再投三輪」,大家都是再投三輪後
才走開的啊!這是依旨而行,哪有抗旨?
    她很平靜地陳述了昨晚皇上口諭的前後情形,以為這下總可消除了誤會。
    但是天元帝的怒火由於楊麗華的得理反而愈升愈高,他尤其不能原諒的是她的平靜,
她那異乎尋常的平靜,不正是無視天子權威的明證嗎?於是,激奮厲言道:
    「你就是抗旨,眼下還在抗旨!你……我……我賜死你!」
    尉遲明月嚇得緊緊抱住姊姊,將頭埋入尉遲繁熾的懷裡。
    楊麗華臉色蒼白,撲地跪落。
    天元帝怒喊:「宮伯竇榮定聽旨!」
    「臣在!」竇榮定應聲入殿。
    「傳楊堅入宮!」
    「領旨!」
    竇榮定出殿傳了聖旨,又回到殿中。
    「禁衛兩廂伺候,刀出匣、劍出鞘,待那楊堅一來,就……」天元帝本欲說「就砍
了他!」一想,則改口道,「就看他的神色,倘若他的神色有變,就砍了他。」
    他這一想,想起了北齊的皇帝高洋,那高洋為了試驗左丞相斛律金的忠心,曾親自
持槊作勢欲往斛律金身上刺殺三次,見其不動,這才作罷。天元帝覺得這辦法當真高明
之極,不動心思就可試出臣下的一片忠心來,今日用來試試楊堅,有何不可?他下旨過
後,又想起了宇文孝伯。高洋之試斛律金的故事便是當年自己當東宮太子時,宮正宇文
孝伯說的,他說完連連歎息,道是此乃昏君所為。屁話,明明是絕招,卻說是昏君的舉
動,真他娘的該死。
    鄭譯很快就獲得天元帝大發雷霆的消息,立即派親信傳到楊堅那裡。這不僅因為楊
堅是他少時的同學,而且如今又是他獨一無二的奧援。所以,他派人告訴楊堅:入宮要
加倍小心了!
    當鄭譯趕到中宮時,見劍拔弩張的侍衛,這才發現情況要比他估計的嚴重得多。這
青年皇帝雖說對他言聽計從,但往往也自作主張;而一旦自作了主張,說服是很困難的。
他恭順地挨到天元帝身旁,心中卻緊張得難以言喻。
    楊堅正忙著為世子楊勇娶媳婦,夫人獨孤伽羅卻與三弟媳沖突起來。三弟媳順陽公
主是武帝的妹妹、當今天元帝的姑母,氣焰很高,一下子把鍋灶給砸了,大喜的日子碰
到這等尷尬事,大大的不吉。而三郎楊慧又出來為公主撐腰,楊府頓時鬧翻了天。當此
之際,他接到天元帝要賜死天元大皇後的消息,頃刻間又傳他入宮,這真是晴天霹靂。
    但他臨難不亂,先得定下心來,想想禍事的由來。此事連鄭譯事前都不知道,可見
不是哪個朝臣的彈劾。況且他處理朝政十分謹慎,事事都奏稟天元帝,獲准施行,沒留
下話柄。既然事出中宮,來由必定十分隱秘,罪名既然攤不開來,只能屬於猜疑一類。
或者是鄭譯陷害宇文憲、宇文孝伯、宇文神舉和王軌的事情露了破綻;或者是天元帝發
現了他楊堅身後隱藏的巨大勢力。二者必居其一。既然鄭譯無事,第一種可能應予以否
定,那麼,便是忌憚他的實力了!楊堅一邊洗澡、沐浴,一邊思量著,終於找出禍事的
源頭——自家的實力暴露了。如今活命只有一途,得馬上設法將暴露的實力巧妙地掩蓋
起來。如何掩蓋呢?
    他一路苦苦思索,不覺來到了中宮。這段路太短了。
    抬頭一看,兩廂侍衛林立,刀出匣、劍出鞘,殺氣騰騰。他心裡一緊,這分明是前
年絞殺齊王宇文憲的情景重現了,原來冥冥之中真的有報應在!又想起八年前齊後主絞
殺斛律光的事,那劉桃枝在涼風堂絞殺斛律光,想必也是這種勢頭。那斛律光和宇文憲
臨危之際都很從容,我應比他們更沉著才是,他們有的是憤慨,但我需要的是平靜。因
為我未必就死!
    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希望,也當求生。為我接生的尼姑說我是魏太子轉世,是未來的
聖天子,難道是白說的嗎?
    他一邊這麼想,一邊穿過了刀叢,臉上盡量保持平靜,形態要多一點恭順。他深知,
在皇上面前,恭順是護身符,多多益善。
    「微臣楊堅見駕,我皇萬歲萬萬歲!」他叩拜道,發現女兒就跪在他的身旁。
    天元帝冷然道:「你拖延至今才來,便是慢君,知罪嗎?」
    「是!」楊堅頓首道,「臣接旨之後,本當即時進宮,但一想還未沐浴,怎可污身
瀆駕,連忙沐浴一遍,這才動身,以至來遲一步,當真該死之至!」
    天元帝暗暗高興:這下總算找到你的罪名了!你雖然能及時猛省沐浴之後見駕,但
總不能未卜先知,提前三日齋戒,你肯定是沒有齋戒了!今日你壞了新的朝規,難免欺
君之罪了。於是又冷然道:
    「你雖有沐浴,但可否齋戒三日,才來見駕?」
    楊麗華聽此嚇了一跳,鄭譯和竇榮定也嚇了一跳。皇帝臨時急召,誰也無法提前三
日便知有此急召,怎知齋戒呢?
    楊堅再次頓首言道:「自大象元年二月陛下居天台之日起,微臣便齋居素食,以備
陛下非常之召見,至此素食已有一年又三個月了……」天元帝有點驚異:「你吃素一年
多了?」
    「臣忝居大前疑,陛下垂詢的事自必比旁人為多,若不長年齋戒,何能應急?陛下
制定的新朝規,總不能壞在微臣身上!」
    天元帝聽此,著實有點猜疑。為了提高他這個聖天子的威望,他特定朝臣面君必須
齋戒三日沐浴上朝的新朝規,此事也不過是馬馬虎虎執行而已,有無齋戒實在是不好查
證的事,今聞楊堅自稱為了帶頭執行朝規,竟然戒葷吃素,這一片忠心朝中當真是獨一
無二了。只不過此事他依然疑信兼而有之,於是又問道:
    「你吃素一年多了?當真不假?」
    「陛下欲究此事,不妨問問附馬楊三郎。」
    「楊三郎是你的弟弟……」
    「他雖是微臣之弟,但歷來與裡不合。今日乃犬兒大婚之日,他夫婦聯手砸了微臣
的鍋灶。僅此一端,陛下當知那楊三郎是決計不肯替微臣隱瞞什麼事了,那順陽公主又
是陛下的姑母,更不會隱瞞陛下了!」
    天元帝聽此,才龍顏六悅。楊三郎與楊堅不合的事他早有所聞,今聞大婚之日砸了
乃兄鍋灶,可見兄弟當真是勢如水火了!他們兄弟的不合才叫天元帝開心,既然兄弟都
合不攏,那麼親戚之間構成的關係之網更不足恃了。想到此,對楊堅的疑心頓時去了大
半。他不禁望了尉遲繁熾一眼,再幸災樂禍地盤問楊堅:
    「楊三郎夫婦砸了你的鍋灶,楊二郎夫婦難道作壁上觀?就不出來勸解?」
    「二弟媳尉遲氏……」楊堅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望了天元帝身旁的尉遲繁熾一眼,
不說了。因為二弟媳尉遲氏是皇後尉遲繁熾的姑母,此刻實不願四面樹敵。
    「你照實說!」天元帝道。
    楊堅依實言道:「二弟媳看我鍋灶被砸哈哈大笑,二弟他一聲不吭。」
    天元帝聽了大為放心,這就更證實楊堅沒有在集結勢力,連兄弟都團結不來的人,
還能編織一張舖天蓋地的大網嗎?
    「沒有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教女無方,以至沖犯了陛下,願受天杖之罰!」楊堅依然跪伏地上。
    這「天杖」也是天元帝的發明,那是專用以鞭撻不順眼的朝臣的。楊堅主動提出受
罰倒不是作態而已,而是讓天元帝消消氣。既然天元帝大發雷霆,不讓他消氣,積在胸
中那才不妙。是故,有此一請。
    「天杖暫且寄下,」天元帝被楊堅的恭順感動了,不僅不殺,連打也不打了,揮手
道,「去去去……」
    楊堅其實還不想走,因為女兒天元大皇後賜死之說還未見赦;然而要是不走,只恐
重新激怒了天元帝,於是又頓首說;
    「謝主隆思!」
    他緩緩地起身,又緩緩地出殿,一路上想:我這算是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但女兒
的事殊未了,萬一皇後被廢,或被處死,大勢去矣!怎麼辦?對年輕氣盛的皇帝,只有
以柔克剛一途了。回去得馬上讓夫人入宮哭訴謝罪才行。事不宜遲,遲則生變!想到此,
馬上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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