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良久,秦昭王轉過身來肅然向李冰深深一躬:「先生不世良臣也,嬴稷謹受教。」

  李冰不禁撲地拜倒:「蜀人水深火熱,秦王但念之救之,李冰願戴罪效力死不旋踵!」嬴柱連忙衝過來扶起了李冰。秦昭王笑道:「秦政之要,便在富民強國,豈有他哉!蜀人亦為秦人,老夫敢不念之?先生耿耿風骨,老夫敢不用之?」篤地一點竹杖一字一頓道,「本王詔令:蜀地改行郡縣制。李冰為蜀郡守,爵同左更 ,賜鎮秦王劍,軍民統轄以治蜀。」

  「我王明斷!」李冰尚未開口,舉殿便是一聲贊同。

  「先生還有何求,儘管說來。」秦昭王卻只目光炯炯地看著李冰。

  「十年之期,李冰定還大秦一座金城天府!」

  秦昭王哈哈大笑,蒼老的身軀瑟瑟抖動著,一句話沒有說便點著竹杖逕自去了。

 4


蔡澤忙碌著李冰赴任,內心卻是翻騰得江河湖海一般。

  入秦為相眼看便是一年,自己的計然策還沒有任何施展,便被這個不期然冒出來的李冰奪去了富秦首功。雖說蔡澤絕非狹隘忌才之輩,對李冰也是激賞有加,然則總覺得不是滋味兒。自己挾計然長策入秦,說動應侯范雎讓賢薦賢,雖說也有唐舉襄助之功,畢竟自己是真才實學勝算在胸。做了丞相,蔡澤卻突然覺察到了秦國朝局的錯綜複雜與種種微妙,根基未穩便大張旗鼓做事,完全有可能一事無成便先淹沒了自己!警覺之下,蔡澤放棄了立即著手治理關中河渠的方略,而將紮穩根基放在了第一步,決意不急於做事,內心便給自己立下了個「切忌急功近利」的規矩。大半年來,朝局奧妙已經看得清楚了,有太子之名而無太子之實的安國君嬴柱,顯然將自己看成了未來股肱。幾方有實力的王族大臣,也都或明或暗地向自己示好。軍中大將們也與自己熟絡了許多,開府丞相的為人口碑眼看著便立起來了,一河冰水也眼看著竟是漸漸開了。只要自己摸準老秦王對身後大事的確定安排,蔡澤便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了。如此一來,蔡澤很是為自己這種范蠡式的智慧欣然陶醉不已——盈縮自如,明睿保身而後立功,大有陶朱公之風也!

  然則,這種欣然陶醉卻被老秦王冷冰冰撕碎了。

  當李冰的人禍說震驚朝堂而舉殿喊殺時,唯有蔡澤提出了不殺而役使的主張,斷語便是「雖詆毀秦政,然終是有用之才」。在那剎那巨變之時,蔡澤閃出的念頭便是:既要給老秦王留足臉面,又要保住李冰為我所用,還要顯示開府丞相的胸襟似海。就官場急智而言,能在間不容髮之際三面皆顧,實在已經是難能可貴了。然則,老秦王冷冰冰一句「何為秦政」,蔡澤便立時大感不妙。後面那些痛心責難雖是面對請殺李冰的大臣們說的,卻更是令蔡澤脊樑骨發涼。其中根由,便是老秦王對他這個開府丞相的主張連一個字也沒提;沒提不是遺忘,而是生生顯出了冷落,顯出了他比請殺的臣子們更有私心!更要緊處,事先老秦王已經與他商定了朝會事宜:李冰應對之後,由他與太子嬴柱一起酌情提出對李冰的任用,老秦王首肯而已;可情勢一變之後,老秦王竟全然拋開了他與太子,斷然親自下詔,將李冰這個布衣水工一舉擢升為郡守,且是左更高爵賜鎮秦王劍,直是匪夷所思!詔命一宣,老秦王連他看也沒看一眼便逕自大笑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畢竟,蔡澤不是平庸之輩。散朝之後冷靜思忖,他猛然悟到自己又犯了入秦之初說范雎的大錯:不從謀國做事處著眼,而只以全身自保為念,才有了立足於權術的種種應對;此等作為在山東六國可能不失為高明,然在秦國卻是注定碰壁!為相近年不施展,大才在前無膽魄,所謂的計然策只剩下了吆喝,老秦王何等君主,便覺察不來麼?蔡澤啊蔡澤,你在范雎面前已經碰壁了一回,這次又碰一回,當真其蠢如驢也!當日若非唐舉指點,范雎何能隱退而舉薦你入秦為相?目下沒有了唐舉此等高人,你卻如何?難道就無可救藥了?果真如此,你蔡澤還有臉做燕山名士了?

  蔡澤狠狠地咒罵了自己一番,靜下心來仔細揣摩,立即明白了該當如何。

  第一件事,全力以赴地為李冰入蜀做好鋪墊。老秦王如此重用李冰,給李冰的權力比王族大臣出任的蜀王蜀侯還大,顯然便是將治蜀重任一舉壓在了李冰肩上。若依原先的立身之道,蔡澤自然也是贊同無疑,然而卻絕對不會周詳謀劃,更不會全力以赴。經此朝堂之變,蔡澤鄭重告誡自己:一定要大道謀國無私做事,否則便將一事無成灰溜溜地離開秦國!全面權衡了秦國大勢與蜀地之危局,蔡澤確認老秦王決策堪稱明斷,李冰天賦奇才更兼風骨凜然,確是治理蜀郡的上上人選,非但要全力支持李冰,更要將治蜀當做富秦大政,當作該由丞相全局調遣的大事來做,絕不能泛酸掣肘!

 雖則如此,蔡澤總覺得此事有失周全,記得老秦王下詔之時自己心頭便是一閃,可當時沒想明白,也不敢說,便將這個疑惑壓了下來。如今公心一起,此事頓時明白如畫,——秦法有定:無功,得任事而不得受爵;連張儀之武信君與范雎的應侯,都是在任相建功後封爵的,而蔡澤這個丞相則至今尚無爵位;今李冰固當大任,然尚未赴任便得十二級高爵,秦法豈不錯亂失序?此例一開,後必倣傚,秦法豈不淪喪?秦國獎勵軍功,要害便在這爵祿之上,爵祿濫賜,必傷朝野功業報國之心,豈是小事?

  想得明白,蔡澤立即上書秦王,剖析了其中利害,直言不諱地「請除李冰爵位,以正秦法」!蔡澤已經想好,秦王若有責難或不予理睬,自己便立即請辭。不想上書次日,老秦王便緊急召蔡澤進宮,當著太子嬴柱的面,對蔡澤當頭便是一躬:「丞相公心護法,本王謹受教也!」蔡澤熱淚盈眶, 當即便請命自任蜀道總使之職,以六年之期開通蜀道!秦昭王很是驚訝,但卻呵呵笑了:「丞相甘赴難事,足見已將治蜀納入大局了,老夫欣慰也。然則,此事非綱,丞相還是任用一個屬官去做了。」說罷便打著呼嚕睡著了。

  怏怏而歸反覆思忖,蔡澤最後還是認定老秦王沒錯。的確,無論這條路多麼重要,畢竟都不是綱,一個丞相做了修路總使,誰卻來統攝全局政事?綱為何物?全局要害也,大廈樑柱也,開府丞相之職責也。開府丞相不總攬全局,卻要做一方路工,老秦王如何不失望?看來,自己的第二件大事應該著手了。

  一月之後,丞相府頒布了在蜀地推行郡縣制的法令,開通蜀道的諸般事務也做實了,李冰入蜀的屬員配置也全部就緒。就在五月大忙到來之時,蔡澤與太子嬴柱率領全體朝臣在咸陽南門外郊亭為李冰餞行。李冰爵位被除,大臣們疑懼消散,對李冰變得真誠了許多,紛紛舉著酒爵對李冰諸般叮囑,李冰卻始終都是那種淡淡漠漠地微笑著。

  蔡澤卻擔心這位深得老秦王激賞的水神記恨,特意自己駕著軺車將李冰單獨送到了南山腳下,臨別笑道:「公若治水有成,蔡澤第一個為公請命,必使公高爵於國也!」一陣愣怔,李冰便是哈哈大笑:「原來丞相心病在此,在下何其蠢也!」說罷下馬肅然一躬,「李冰生平之志,唯求一官身水工領民治水。能得郡守之職,統攝一方民力財力,於治水有百利而無一害,固此欣然受之也!水患消除,蜀地富庶之日,秦國便沒有了李冰,何言高爵於國矣!」蔡澤大是驚訝:「先生師陶朱公之風,功成身退?」李冰搖頭笑了:「我為水工,天下水患未盡,安敢言功成身退?」說罷一聲告辭,便上馬去了。

  愣怔怔看著李冰人馬隱沒在了南山谷口,蔡澤方才長歎一聲,回車進了灞水河道。午後炎熱,走得幾里蔡澤覺得乾渴,便在道邊一片樹林中停下軺車,坐在一方大石上打開水囊喝了起來。正在此時,卻聽道邊轔轔車聲,一人笑道:「高人便高,丞相果然在此也。」蔡澤抬頭一看,一個胖大的身軀已經已在眼前,不是嬴柱卻是何人?

  「安國君荒野來尋,莫非又來採藥?」蔡澤揶揄地笑著。

  「愧對丞相,嬴柱這便賠禮了。」嬴柱深深一躬,便坐在了對面大石上,「丞相舉薦名士助我,嬴柱舉動卻未預聞丞相,實在有違君子之道。然則事有原委:嬴柱原以為丞相不世大才,嬴柱即或出得幾彩,何能掩丞相光華!卻未曾料到,丞相遲遲不行計然長策,竟讓嬴柱先出治蜀對策,陷丞相於難堪境地。憑心而論,嬴柱實為父王所逼,對策自保,未曾慮及其他,尚請丞相見諒。」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也!」蔡澤瞪起了一雙細長晶亮的三角眼,很想嘲諷地笑一笑,瀰漫在臉上的卻是無法掩飾的驚訝,「安國君但說,君之所為,是否士倉指點?」

  「是。不全是。」

  「此話何意?」

  「士倉告誡:謀國有大道,根基在功業,身為儲君重臣,不能盡以權術立身也。自省往昔行徑,嬴柱抱愧無以自容。仔細想來,蜀亂根源原本清楚。水患、路塞、王侯領地自治,此中弊端誰個不知?無人點破者,無非畏懼傷及王族利害而已。得先生訓誡,嬴柱決立公心正道,便有了那卷說真話實話的上書。如此而已,實在平常得緊。」

良久默然,蔡澤終是一聲喟歎:「謀國有正道,根基在功業。士倉說得好啊!」

  「嬴柱今日尋來,便是想給丞相一個消息。」

  「噢?安國君又要出驚人之舉?」

  「哪裡話來?」嬴柱細長的眼睛閃爍著,「父王決意巡視關中,丞相有何見教?」

  「如此說來,安國君奉王命隨行了?」蔡澤心下驚訝,臉上卻很是淡漠。

  嬴柱搖搖頭道:「今晨進宮探視母親,方才得知。」

  「沒有大臣隨行?」

  「詳情不知。」

  「甚時起行?」

  「三日之後。」

  「好!事或有救!」蔡澤一掌拍下,又連連搖晃生疼發紅的瘦手,「這個機會斷不能錯過,你我都須得同行巡視。說說,安國君有何謀劃,要老夫給你讓道麼?」

  「兩岔了,兩岔了。」嬴柱連連擺手,「我本無隨行之心,只是不解父王何以甘冒風險老邁出巡,特來向丞相求教而已。丞相懷計然之學入秦,對治秦富秦必有通盤劃策,我卻爭個甚道了?嬴柱今日申明:此後必與丞相協同謀國,助丞相推行長策!」

  「安國君果真魚龍之變也!」蔡澤紅著臉哈哈大笑幾聲,站起來在大石前轉悠著,臉色便沉了下來,「秦王年逾古稀,絕不會有再次出巡了。執意為之,其意明白不過:治蜀大事上道,秦王已生急迫之心;不知會同行,便是對你我失望,豈有他哉?」

  「丞相大是!」嬴柱霍然起身,「我正欲全力報國,父王何其不明也?」

  蔡澤搖搖頭:「也是事出有因:老夫是蝸身不展,長策虛置。安國君大約是偶有識見而常無膽魄,缺少擔待了。事證在前,怨不得老秦王也。」

  「如此說來,一番心血付之東流了?」嬴柱不禁便紅了臉。

  「莫急莫急。」蔡澤擺擺手笑了,「目下,你我之於秦王,猶雞肋耳,棄之可惜,咥來無味,明白?」見嬴柱困惑搖頭,蔡澤笑了,「安國君不用費神這等事,只安一顆全力為政知無不言的心便了。」

  「不能隨行,對誰個言去?」

  「此事老夫擔承,保你三日後隨行出巡。」說罷大手一揮,「走!該回去了。」擺著羅圈步便搖出了樹林,片刻之間,兩輛軺車便向晚霞中的咸陽城轔轔駛去了。

  五月初旬,南風吹拂,關中原野倏地遍野金黃。咸陽也頓時熱了起來,連晚風中也裹著烘烘的燠熱之氣。秦昭王最是怕熱,要在往昔,早該到章台去避暑了。然則,章台雖好,離咸陽也只有百里之遙,卻終是離開了中樞之地。當此國事艱危朝野浮動之際,國王威權便是鎮國利器,秦昭王如何敢須臾離開?說起來,自長平大戰後秦昭王已經是十餘年沒出王宮了,縱是夏日燠熱,也只有忍了。

  熱歸熱,國事還是不能耽擱。給事中幾番選擇,秦昭王便允准了在後宮園林的滈池邊召見一班老臣。這滈池是東引滈水入宮成池,再南流出王宮園林入渭水,是關中兩水在咸陽王城結成的一顆明珠。池中活水流動,碧綠汪洋。岸邊垂柳成行,時有大石亭面水臨風,實在是比大冰鎮暑的王宮書房還清爽了許多。今日,外圍最寬敞的一座石亭便做了小宴鋪排。明月剛剛掛上樹梢,一班應召老臣便陸續來了,一時間交錯行禮談笑風生,池邊一片喜慶。

  誰也沒有料到,老秦王這番召見的竟是清一色的經濟老臣:大田令(掌農事土地)、太倉令(掌糧倉)、大內(掌物資儲備)、少內(掌錢財流通)、邦司空(掌工程)、工室丞(掌百工製造)、關市(掌商市交易並稅收)、右采鐵(掌採掘鐵礦石)、左采鐵(掌冶鐵),還有一位駟車庶長,齊楚楚十位老臣。這十位臣子雖然都是經濟大員,爵份、執掌、隸屬卻是三等:駟車庶長為高爵王族大臣,因執掌王族封地生計,關涉經濟而被特召;大田令、太倉令、邦司空三位,為經濟官員之首,位列朝堂大臣,直向秦王奏事;其餘六位,則是開府丞相的屬官,大體皆是大夫級中等爵位,尋常情勢下都是聽命於丞相而不直接面對秦王。此等官員職爵雖低,卻都是實權在握,直接與百業庶民打交道,便被坊間國人呼為「業官」,即專精一業之官員。

依國事法度與秦國傳統,這般三等臣子合為一體被國君召見,是從來沒有先例的。也許正是因了這個緣故,老臣子們禮遇寒暄之後,便三三兩兩地議論起來:

  「足下瞅瞅,召來一班致仕老朽,你說老秦王要做甚?」

  「無非要大行敬老之風,老王先自垂范朝野,豈有他哉!」

  「老哥哥可笑也!若行敬老,能獨敬我等食貨之老?其餘老臣便不算老麼?」

  「大是大是!老夫之見,大約還是老王要謀經邦濟世之策,要我等建言獻策。」

  「不不不!」一老連連搖頭,「屬官盡在,丞相缺位,能做朝會謀劃?」

  「對也!丞相不來,忒也托大!」一老竟憤憤然了。

  「禁聲禁聲。」一老低聲笑道,「丞相能不來麼?那是未奉王命,不得見召。」

  「這就奇了。一年丞相便不見重,匪夷所思也!」

  「不召丞相,老秦王有精神?聽得完我等絮叨?」

  「聽得完聽不完不打緊,要緊是誰個總攬推行?老秦王自個動手麼?」

  「這不對了?說說而已也,聽聽而已也,莫得當真了。」

  便在老臣們驚喜憂戚莫衷一是之時,便見四盞風燈悠悠從池邊而來,老臣們立時肅靜了下來。風燈漸行漸近,卻見老秦王坐在兩名武士抬著的荊山竹榻上,雪白的長髮散披在佝僂的肩頭,寬大的麻布袍袖幾乎苫蓋了小巧精緻的竹榻,一雙老眼始終微微閉著,時不時傳來一聲斷續的呼嚕。看看將近石亭,走在竹榻旁的給事中輕輕咳嗽了一聲,老秦王立即睜開了雙眼,呵呵笑聲便隨風飄了過來:「老人都到了,好啊!不用見禮,各自入座,先吃喝著了。」說話間竹榻穩穩落地,秦昭王拂開了前來扶他的給事中,竹杖一點便站了起來,微微顫抖著霜雪般的頭顱一步步挪了過來。

  「參見我王!」老臣們肅立在亭外各自座案旁,齊齊地躬身施禮。

  「坐了坐了。」秦昭王呵呵笑著靠進了特設在石亭寬大台階上的坐榻座案,伸展著腿腳掃視了老臣們一眼,「誰不能席地?說一聲,換坐榻了。」

  「臣等尚可。」老臣們齊齊地回了一聲。

  「老來能屈伸,好事也!」秦昭王感喟一句,便舉起了大爵,「都是一班老人,竟是多年未曾謀面。來!先干一爵,諸位硬朗康健!」

  「我王萬歲!」老臣們興沖沖一呼,便紛紛舉爵汩汩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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