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第二天清晨卯時,衛鞅來到招賢館。士子們還在各自的小屋裡收拾衣物零碎,有富裕者來時還帶有隨身貴重之物,吵吵嚷嚷的要求招賢館掌事找地方保管,也有人站在院中商議該到哪裡去?有人說:「我看只到縣府走走就行了,難道真到窮鄉僻壤不成?」有人立即應和,「對,反正秦公說是隨意走訪不做定規嘛。」又有人道:「沒有車馬,僅這翻山越嶺就累死人,能到縣府就謝天謝地了。」更有一個士子揚著手中短劍道:「荒山野嶺,遇到刺客盜賊如何辦?治民在官嘛,看民有何用?」吵吵嚷嚷,竟是莫衷一是。發放錢物的書吏案幾前還是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開始。
  衛鞅向院中掃了一眼,逕直走到書吏案前遞過刻名木牌。書吏恭敬熱情的笑道:「先生稍等。」便翻開花名簡冊瀏覽,竟是沒有找到衛鞅的名字,正在詫異間,景監來到案前吩咐,「這位先生昨夜剛到,尚未住進招賢館,給先生辦理吧。」書吏點頭答應,便給衛鞅發放了一應物事。那是四樣東西:一張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裝在一隻皮袋裡的一千枚秦國鐵錢,一雙結實的皮靴,一支騎士用的短劍。衛鞅久有孤身遊歷的經驗,早已是一身布衣,利落的收拾好東西,當場換上皮靴,便走出了招賢館。景監默默望著他的背影,久久佇立在院中。
  衛鞅這次沒有騎馬。他知道,馬雖可以代步,但在窮困的山鄉,一則是快不了多少,二則是草料負擔難以解決。布衣徒步對於他來說,本來就不是新鮮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個準備長期扎根的國家,興奮而愉快,絲毫沒有苦不堪言的沮喪情緒。他也沒有在招賢館士子中尋覓同伴,他相信這麼多士子中肯定也有刻苦勤奮之人,不會全然是浮躁虛榮之士。即或如此,他仍然願意孤身而行。在他看來,深刻的思慮是孤獨的審視所產生的,大行賴獨斷,不賴眾議。深訪山野,嘖嘖眾議只會關注行止妨礙心神,而無助於明澈的思慮。
  衛鞅首先向西。入秦以前,他仔細研讀了能找到的一切有關秦國的典籍,對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跡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國的根本,秦國的根基在西方,在涇渭上游的河谷地帶。當年秦部族東進勤王,就是從隴西的河谷地帶秘密開進的。秦人本是一個古老的東方部族,從商代開始,奉命西遷,成為殷商王朝抵禦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殷商滅亡後,秦部族作為先朝遺族被輕視遺忘。秦部族回遷無力,便在西部邊陲的戎狄海洋裡浴血奮戰,奪得了涇渭河谷半農半牧。周穆王時代,秦部族出了個馴服烈馬且有駕車絕技的造父,秦部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漏端倪。周孝王時期,秦部族為周室牧養戰馬有功,被封了一個不夠諸侯等級、只有三十里地的「附庸」小邦,頭角終於露了出來。三代之後,戎狄屢犯中原,秦部族重新被起用,首領秦仲被封為周天子的大夫,率領秦部族抗擊戎狄,秦部族鋒芒再現。卻不幸秦仲戰死,戎狄退卻,秦部族再次被遺忘。
  數十年後,周幽王失政,戎狄大舉佔領鎬京,殺死幽王,焚燒鎬京,周王朝面臨滅頂之災。太子宜臼也就是後來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剋星秦部族。於是冒險西進,親自求援。首領秦襄親率五萬剽悍善戰的騎兵東進,一戰將戎狄擊潰驅逐,又全力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秦部族對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終於使它成為繼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諸侯國。像這樣脫離中原文明,在西部邊陲獨自發展數百年,即或是當今最強大的魏國,也未必能夠做到。惟其如此,秦國的封閉,秦國的孤立,秦國的窮困,秦國屢敗於東方而沒有滅亡的原因,應該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蹤跡。
  衛鞅正是想到秦國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
  依舊是邊走邊問,風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過了秦國舊都雍城,走到了數百年前秦部族被封為「附庸」的山間盆地。這裡再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兩山夾峙的陳倉險道,也是當年秦穆公對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衛鞅走到陳倉口山巔的時候,正是夕陽將落的時分。茫茫群山的溝溝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溝中可見民居點點,炊煙裊裊,山嶺石面裸露,一條小河從溝中流過,兩岸亂石灘依稀可見。其時正是夏日,山野溝壑竟是難得看到幾株綠樹,充滿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莽蒼蒼的黃土。山溝中時有「哞——哞——」的牛叫聲迴盪,使山嶺溝壑倍顯空曠寂涼。衛鞅站在嶺上遙望,不由沉重的歎息一聲。這是他走遍列國,所見到的最為荒涼貧瘠的地方。應當說,這還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還不是最窮困的地方,也就是說,秦國還有更多的窮山惡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帶的渭水平川他已經大體看過了,那是一種富庶的貧瘠。那麼這裡已經是真正的窮困了,可是竟然還有比這裡更為窮困的地方,秦國可真是滿目荒涼的窮極之邦啊!這樣的國家,要變成滿山蒼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國強的強盛之邦,無異於癡人說夢。沒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動作,休談秦國富強啊。
  暮色降臨,衛鞅沿著石塊夾雜著土塊的荊棘小道走下溝來。
  這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大約有二三十戶人家。山頂還有晚霞,溝中卻已經是暮靄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沒有一家顯出燈光。衛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潔的小院落前,發現粗大的柴門半掩著,黃泥巴糊成的門額上掛著一個破舊的木牌,隱隱可見「村正」兩個大字。衛鞅敲敲柴門上的木幫,拱手高聲問:「村正在家麼?」話音落點,一隻大黑狗兇猛的撲了出來,汪汪吼叫。
  「黑兒,住了!」黑屋裡傳出一聲蒼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釘在門邊深出長舌呼呼喘息。黑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邊走邊咳邊嘶聲問:「誰?」衛鞅拱手笑道:「村正老伯,我是遊學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麼?」老人拉開柴門,上下打量著衛鞅,「黑燈瞎火,能進溝?」衛鞅笑道:「老伯呀,我是不小心滾下溝的,不是從河邊大路進溝的。」老人點頭道:「噢,像,像,手腳都有血珠子。來,先進來。黑兒,臥去!」
  衛鞅走進院子。大黑狗悄悄的臥在了黑屋門口。老人高聲道:「婆子,出來見客。碎小子,去叫人,籠火迎客!」黑屋裡連應兩聲,先鑽出來一個光屁股男孩向衛鞅躬了一躬腰,尖聲笑道:「遠客哩,好!」便蹦出門去了。後邊又跟出來一個身著黑布短衣褲的女人,向衛鞅貓腰一躬笑道:「客好?」衛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雖是最粗樸的山野應酬,卻也是禮數不缺,看來老村正畢竟見過一些世面。衛鞅拱手一禮笑道:「多謝村正關照。」老人給衛鞅搬過一個木墩,「坐。」衛鞅便坐了下來。老人道:「哪國人?」衛鞅道:「陳國,太遠了。」老人點頭,「陳國?還好,老秦跟陳國沒開過仗。沒人罵。」這時一個頗豐滿的女孩子光著腳丫,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說不清顏色的短衫褲,捧來一個碩大的陶壺和瓦盆,將瓦盆放在衛鞅腳前,將大陶壺噗嚕嚕倒滿瓦盆,低聲笑道:「涼茶。客喝。」衛鞅確實是渴極,端起瓦盆,頓覺一種濃濃的土腥味兒夾著干樹葉的味兒撲鼻而來,他還是咕咚咚牛飲而盡了,用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謝。」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整的涼茶誰都愛哩。今黑兒就她陪你。」衛鞅一下沒聽清字音,以為老人誇讚女兒,便也笑道:「多謝村正,小女勤勞聰敏,定能嫁個好人家。」老人高興的笑道:「碎女子,客誇你哩。」女孩嬌嗔道:「聽著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氣哩。」
  「火籠好了——!」門外傳來男孩的尖叫。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熱鬧哩。婆子,女子,都走。」
  山腳下的打麥場中然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著一隻野羊。山村孩童們興奮的從山坡上搬來囤積的枯樹枝丟進火裡,篝火熊熊燒著,將半個村子都照得亮了起來。偏僻的窮山溝經年累月沒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無論冬夏,山民們都會燃起篝火舉行迎客禮。這是老秦人與戎狄雜居數百年形成的古樸習俗。衛鞅在東方列國遊歷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主人如此古道熱腸的歡迎來客。他很感動,也很高興,能見到全村人,對他就是最有價值的地方。雖然是七月夏日,山溝河谷卻絲毫不顯炎熱。村人們在火堆旁邊圍成了一個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擺著一個粗陶碗,男女相雜的坐著。衛鞅坐在老村正和一個白髮老人的中間,算做迎客禮的尊位。老村正那黑胖胖的女兒高興的坐在衛鞅身邊。時當月半,天中一輪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間衛鞅彷彿回到了遠古祖先的歲月。
  「上苦酒——」衛鞅身旁的白髮老人嘶啞的發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權威,即或是官府委任的村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聽他的。
  一個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裡倒滿紅紅的汁液。由於瘸,他一步一閃,一閃一點,便是一碗,極有節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們一片讚歎。頃刻之間,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便都滿了。佝僂的老村正舉起陶碗向衛鞅一晃,又轉對村人,嘶聲道:「貴客遠來,苦酒,干——」便咕咚咚喝下。衛鞅雖不知苦酒為何酒,但對飲酒卻有著本能的喜好,從來是客隨主便,見村正飲下,便也舉碗道一聲,「多謝族老村正,多謝父老兄弟。」一氣飲盡。剛一入口,便覺得酸嗆刺鼻直衝頭頂,若非他定力極好,便可能要吐了出來。強飲而下,但見村人們嘖嘖擦嘴,交口讚歎,「好苦酒!」「夠酸!」「這是村中最後一壇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問:「遠客,本族苦酒如何啊?」
  衛鞅笑道:「提神!很酸很嗆,很像醋。」
  村人們一齊哈哈大笑。族老正色道:「醋,酒母生,五穀化,不列為酒,老秦人叫做苦酒。遠客不知?」
  衛鞅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謝教誨。」
  老村正笑道:「人家魏國,做苦酒用的都是五穀。老秦窮哩,收些爛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山窖裡,兩三年後便成苦酒了。這幾年天旱,山果也沒得長,苦酒也沒得做了。這是最後一壇,八年了,捨不得哩。」
  衛鞅聽得酸楚,感動的拱手道:「素不相識,受此大恩,何以回報?」
  「回報?」族老哈哈大笑,「遠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若求回報,算得老秦?」
  驀然,衛鞅在火光下看見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塊很大的傷疤,再聽老人談吐不凡,恭敬問道:「敢問老伯,從過軍?」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誰沒當過兵?你問他們。」
  倒酒瘸子高聲道:「族老當過千夫長哩,斬首六十二,本事大哩!」
  衛鞅肅然起敬,「族老,為何解甲歸田了?」
  瘸子喊道:「丟了一條腿,打不了仗咧,還有啥!」
  衛鞅低頭一看,族老坐在石頭上盤著的分明只有一條腿,破舊的布褲有個大洞,鮮紅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隱忽現。衛鞅心如潮湧,顫聲問:「官府沒有封賞?」
  村正粗重的歎息了一聲,冷冷一笑,「封賞?連從軍時自己的馬和盔甲,都沒得拿回來。光身子一人被抬回來,沒婆子,沒兒子,老可憐去了。」
  一個老婦人竟是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我的兒呀,你回來吧——」
  瘸子尖聲喊道:「老嬸子,哭個啥?挺住!給你客說,我山河村百十口人,五十來個男人當兵打過仗,活著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開自己的褲子,兩腿上赫然漏出十幾個黑洞,「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們。」
  男子們默默的脫去破舊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體上各種肉紅色的傷疤閃著奇異的驚心動魄的亮光!村人們掩面哭泣,唏噓不止。
  族老高聲呵斥,「都抬起頭來!哭個甚?這是迎客麼?」
  村人們中止了哭聲,抽抽嗒嗒的拭淚抬頭。
  衛鞅已經是熱淚盈眶,默默拭去,啞聲問道:「斬首立功,不能任官,連個爵位也不給?」
  族老歎息道:「好遠客哩,普天下爵位都是貴族的。我等黔首賤民,縱然斬首立功,也只配回家耕田賣苦。能在回來時領上千把個鐵錢,泥土糊間房子,就托天之福了,還想爵位?客從外邦來,天下可有一國給賤民爵位的?」
  衛鞅默默搖頭,無言以對。
  村正笑道:「說這些做甚?客又不懂。老歌,上肉吧。」
  族老點點頭,高聲道:「咥肉——!」
  瘸子高興的跳起來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劍,極其利落的將烤野羊割成許多大小一樣的肉塊。兩個赤腳男孩子飛跑著專門往每人面前送肉。惟有衛鞅面前的是一塊肥大的羊腿。肉塊分定,一位一直默默無言的紅衣老人站起,從腰間抽出一支木劍,肅然指劃一圈,高聲念誦起來,「七月流火,天賜我肉,人各均等,合族興盛——咥肉!」村人們歡笑一聲,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塊。村正和族老向衛鞅一拱手,「客請。咥!」
  衛鞅知道,秦人將吃叫做「咥」。這是極古的一個字,本來發源於周部族。《周易》的《履卦》就有「履虎尾,不咥人,亨。」的卦辭。《詩經·衛風》也有「咥其笑矣。」的歌詞。老秦部族與周部族同源,又繼承了周部族的西土根基,周部族特殊的語言自然也就在秦人中保留了下來。周部族東遷洛陽後,悠悠數百年,大受中原風習的滲透影響,反倒是丟失了許多古老的語言風習。這個「咥」字,便成了秦人獨有的方言!被東方士子譏笑為「蠻實土話」。衛鞅卻覺得這個「咥」字比吃字更有勁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繞一大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氣?所以他到秦國後,很快便學會了這個「咥」字,一坐到案前,拿起筷子說一聲「咥!」便立即開吃。幾次惹得侯嬴哈哈大笑。
  此刻,衛鞅也笑著拱手道:「多謝。咥!」便在歡笑聲中和村人們一起啃起了烤羊肉。衛鞅撕下一半羊腿,遞給身旁的村正女兒道:「給你吧,我咥不了的。」女兒粲然一笑,便拿過來放在手邊。
  瘸子尖聲喊道:「來,山唱一支——!」
  便有山民吹起嗚嗚咽咽的陶塤,村民們一齊用木筷敲打著陶碗唱了起來:
  七月流火  過我山陵
  女兒耕織  男兒作兵
  有功無賞  有田無耕
  有荒無救  有年無成
  悠悠上天  忘我蒼生
  陶塤嗚咽,粗重悠揚的歌聲飄蕩在夏夜的山風裡,飄得很遠,很遠。
  回到老村正家裡,看天上月亮,已經是三更將盡了。老村正只有一間兩開間的磚泥屋,顯然無處留客。衛鞅對風餐露宿有過錘煉,堅持要睡在院子裡。可老村正夫婦無論如何不答應,說山風要受涼,硬是要他睡在靠近窗戶的牆下。這個位置和老村正夫婦一家僅僅隔了一道半尺高的土坎兒,老村正說,那裡是專門留宿貴客的,冬暖夏涼哩。衛鞅雖說不怕清苦,也抱定了隨遇而安的主意,但對這男女老少同屋而眠,的確是難以接受。然這些山民樸實憨厚,絲毫不以客人見外,如果拒絕,那是大不敬的。想來想去找不到托詞,衛鞅只好在窗下和衣而臥,連日奔波疲勞,竟也呼呼睡去了。
  酣夢之中,老秦人們在呼嘯衝殺,驟然間屍橫遍野,傷兵們淒慘哭嚎,躺在山村荒野中無人過問,一頭怪獸不斷的吞噬傷兵,一個美極的女子長衣飄飄,將怪獸一劍殺死,卻是白雪!她緊緊抱住自己,解開了自己的衣服,雙手在他身上輕輕的撫摩,她真大膽,竟然……衛鞅在奇異的感受中霍然坐起,揉揉眼睛,定神一看,只見村正女兒赤身裸體的趴在自己腿上蠕動著,豐滿的肉體在暗夜中發出幽幽的白光。衛鞅驚出了一身冷汗,雙手推開光滑的肉體,低聲道:「小妹妹,不能,不能這樣。」山村少女撲哧一笑,「怕甚?爹讓陪你的,你不要我,我沒臉見人哩。」衛鞅想了想道:「我想小解,跟我到外邊院子裡可好?」少女笑道:「想尿哩,走。」說著光身子披了件衣服,拉起衛鞅到了院中。
  殘月西沉,院中一片朦朧月色。衛鞅笑道:「小妹妹,來片蓆子陪我說會兒話,好麼?」少女高興道:「好哩,想咋就咋。」便拉來一片破席,讓衛鞅坐下,自己便偎在他旁邊。衛鞅脫下長衫親切的說:「小妹妹,穿上這件衣服再說話,冷哩。」少女笑笑,穿上長衫包住了自己,又趴在衛鞅腿上。衛鞅笑道:「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衛鞅笑道:「老哩,三十六了。有婆家麼?」
  「沒。村裡沒有後生,只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過別的客人麼?」
  「沒。娘說,我還沒破身哩。」
  衛鞅長長的歎息一聲,「小妹妹,想找個好後生麼?」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湧出了淚水。
  衛鞅含淚笑道:「小妹妹,叫我一聲大哥,大哥幫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衛鞅,卻是一聲哽咽。
  衛鞅不斷找各種話題,終於和這個十三歲的山村少女說到了天亮。
  清晨,老村正夫婦高興的給衛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連連說碎女子沒有陪好客。衛鞅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來肅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遊學的士子,要錢沒用,我想給你留下九百鐵錢,再蓋間房子吧。請老伯萬勿推托。」說著便拿出錢袋捧到老村正面前。
  「啥?這叫啥事麼!不成!」老村正一聽,面紅耳赤,高聲回絕,顯然有受到欺侮的感覺。衛鞅無奈,只好收起錢袋,歎息道:「老伯,村裡沒有年輕後生,我想將小妹妹認做義妹,帶她到櫟陽一個朋友那裡做份兒生計,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村正驚訝的睜大眼睛喊道:「碎女子,過來!昨晚沒陪客?」少女垂頭低聲道:「陪了。」村正道:「睡了沒?」少女擦著眼淚搖搖頭。老村正搖頭歎氣,「咳,不中用的東西!婆子,你說。」老婦人擦著眼淚道:「客是好人哩,叫碎女子跟他去吧。」老村正便揮揮手道:「去吧去吧,在村裡也是見不得人哩。」老婦人擦淚道:「碎女子,快給客磕頭,叫大哥,快!」少女笑道:「娘,昨晚叫過了。」便跪倒在衛鞅面前叩頭。衛鞅連忙扶起,「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吧。」老村正揮手道:「村人還沒起哩,快走吧。」老婦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衛鞅向老村正深深一躬,「老伯,村人始終無人問我姓名。在下實言相告,我叫衛鞅,前往櫟陽修學。如果你想小妹了,就到櫟陽渭風客棧來找我。」
  「記下了,走吧。」老村正抹抹眼淚,背過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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