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公元前二五六年,剛過白露便是一場森森霜霧,天氣頓時冷了。

  霜降八月初,時令乖戾天下失序也。尋常庶民雖不諳此等天人玄機,卻對年景冷暖看得一清二楚。十幾年間大戰連綿,天下疲軟得失了大形,天道時令豈能不亂?先是燕齊六年苦戰,兩國同時衰敗。緊跟著便是秦趙兩強大鏊兵,長平血戰趙國奄奄一息,戰後秦國兩次攻趙兵敗,也是垂垂無力。倏忽之間,戰國中期號稱天下四強的秦趙齊燕一齊衰落,天下頓時沒了光彩。大軍對壘的廣袤戰場沉寂了,使節縱橫的寬闊官道冷清了,逃窮避戰的難民潮消失了,商旅交錯人馬喧囂的關隘也蕭疏了。人斗累了,天看累了,連大河南北莽莽叢林中的大象都蟄伏到山坳裡去了。大國小國強國弱國,都在卸套老牛一般粗重地喘息著,連向夙敵嘶吼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天地翻覆的戰國之世,第一次進入了令人顫慄的寂然峽谷。

  卻說這個寒冷的秋日,燕趙邊境人跡寥落,從北方群山銀線般抽出的燕趙官道一進易水河谷便埋進了茫茫紗帳,清晨的太陽也變得紅濛濛混沌起來。便在此時,一陣清脆激烈的馬蹄聲如急雨而來,倏忽從北方官道掠進了河谷山口。堪堪兩個轉彎,一陣大笑聲在高處突兀盪開,茫茫霜舞中直是天外之音!驟然之間駿馬一聲長嘶,急雨般的馬蹄聲驟然收斂,便聞騎士高聲喝問:「何方高士?現身說話!」

  「蔡澤離燕,欲投何處?」雲霧中的聲音渾厚悠遠。

  「閣下何人?知我蔡澤之名!」

  「落拓不遇,燕山蔡澤也。唐舉豈能不知?」

  騎士便是一陣大笑:「原是易學大家唐舉也。中途截道,卻是為何?」

  「足下匆匆南下,未免操之過急也。」話音落點,一個身影已經站在了騎士對面的大石上,依稀可見一領青袍一頂斗笠一支竹杖,分明一個世外隱者。

  「唐舉之言何意?蔡澤卻是不明。」紅衣騎士一臉不屑的微笑。

  「弱冠離家,遊說諸侯十五年而不遇,足下竟不思因由何在?」

  「天下昏昏,不識我長策大謀,豈有他哉!」

  青袍者哈哈大笑:「怨天尤人,唯不責己,孔孟之迂闊也。」

  「唐舉!」騎士面色脹紅馬鞭直指,「你說我計然家與孔孟一轍麼!」

  「計然之學,重經濟而輕法制,與秦國卻是南轅北轍也。」

  騎士臉色倏忽一變,跳下馬來便是一拱:「先生何以教我?」

  青袍者篤篤一點竹杖:「秦以法治立國,治秦便得以固法為本,法固而後行計然長策,固法與富國並舉,咸陽方可立足矣。」

  騎士臉色倏忽又是一變:「先生此言,莫非為范雎預謀退路?」

  「才大心小,蔡澤之謂也。」青袍老者悠然一笑便轉身而去。

  「且慢!」騎士深深一躬,「先生原為我謀,就此謝過。然則,蔡澤尚有一請。」

  「老夫知無不言。」

  騎士卻是語態昂昂:「聞得先生易學精深,相人如神,曾相李兌百日之內必任趙國丞相,竟是應驗無差。蔡澤敢請先生一相。」

  青袍者臉色便是一沉:「大丈夫者,當為則為。預斷吉凶,卻非名士之道。」

  「先生差矣!」騎士驕傲地笑著,「蔡澤不憂功業不成,何求預斷吉凶?我所憂者,人生苦短也。唯請先生明示,蔡澤人壽幾何?」

  「既然如此,老夫便做一回相師了。」目光從騎士身上掃過,青袍者便是悠然一笑,「足下身形五官特異不群:鼻粗仰天,脖頸奇短,肩寬高聳,膝攣羅圈,眉眼擁擠,面色卻是焦黑透紅。此相謂之『魋顏蹙齃』,為異人異相,可享高壽也。」

  騎士兩手漫不經心地絞著馬鞭,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高壽之說模糊無定,不當出自大師之口。料事能測百日之期,人壽豈一個高字了得?」

  「咄咄逼人,無如蔡澤也。」青袍者微微一笑,「足下既要考究我易家相學之深淺,老夫便直言不諱了:自今而後,足下尚有四十三年生命,當在七十八歲時壽終正寢。」

 騎士頓時哈哈大笑:「佩相印,結紫綬,膏粱齒肥,四十三年足矣!」

  青袍老者一點竹杖:「然則,老夫尚有一言……」

  「功業之事,無須先生指點。」騎士一拱手打斷,說聲告辭便飛身上馬。那匹雪白的駿馬一聲長嘶,竟風馳電掣般去了。青袍者看得一陣,便搖頭歎息著消失在了雲霧山中。

  旬日之後,這蔡澤便進了咸陽,在尚商坊的燕山社寓住了下來。社寓者,商社寓所也。這燕山社寓,便是燕國商社的公寓。此時燕國商旅大見萎縮,咸陽燕商已經遠遠沒有了燕昭王時的聲勢,煌煌一片燕式庭院,竟是空蕩蕩日見蕭瑟。不意有故國名士入住,燕商們不禁大喜過望,便捐金大宴,將赫赫有名的六國大商與旅居咸陽的山東名士們一撥撥請來,川流不息地與蔡澤做風雅盤桓。這蔡澤也是卓爾不群,第一次宴席便是高談闊論:「即墨大戰,燕齊兩衰。長平大戰,秦趙兩衰。若無變身新法,秦國不能再起也!」有士子便問先生志向,這蔡澤更是語驚四座:「秦相范雎,可取而代之也!」

  一時席間嘩然。不消幾日,蔡澤公然謀求秦國丞相的勃勃雄心,便在咸陽巷閭流傳開來,成了轟動秦人的一則奇聞。消息傳到丞相府,范雎卻是笑了:「狂狷之士多奇才,此人倒是值得一見。」於是,家老便奉命駕著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請來了這位燕國名士。

  蔡澤卻是灑脫不羈,下得軺車不待通報,站在門廳便是一陣大笑:「應侯何在?燕山蔡澤來也!」逕自搖著奇特的羅圈步悠悠然進了兩廂燈火之中。方入第三進大庭院,卻有一陣笑聲從迎面風燈搖曳處飄了過來:「未飛先振翼,聲聞三千里,必是燕山鴻鵠來也!」隨著笑聲,便見一人布衣散發大步走到面前。蔡澤便是一拱手高聲道:「其翼若垂天之雲,不振焉得高飛?」范睢不禁哈哈大笑:「驚世大言,天下無出其右也!」蔡澤卻突然呵呵笑了:「豈敢豈敢,原是在下心虛,大言壯膽而已。」范雎揶揄笑道:「老夫贊為鴻鵠,足下竟自認北溟鯤鵬,一驚一乍,果是遊說有術也。」蔡澤這才肅然一躬:「不敢班門弄斧,在下原是為進言丞相而來。」范雎虛手一扶笑道:「既是有備而來,廳中說話。」

  進得廳中,范雎吩咐女僕煮茶。蔡澤一聳鼻頭笑道:「秦有太一山,這茶香算得純正。」范雎便道:「飲得太一茶,差強便是秦人了。」蔡澤大搖其頭:「未必未必,在下便是咥得肥羊燉,也還是燕人一個。」范雎笑道:「做得秦國事,便是秦國人,何在乎咥羊喫茶?」蔡澤又是大搖其頭:「未必未必。應侯為秦做事十餘年,莫非便是秦人了?」說話間女僕便將熱騰騰茶水捧了上來,范雎揚手一個虛請,便悠然笑道:「先生左右遮擋,看來是有話在心不吐不快也。有何說辭,老夫洗耳恭聽。」

  蔡澤對著大陶杯冒出的騰騰茶氣深深地做了一個吐納,方才悠然笑道:「應侯天下大器,何以見事卻如此遲緩?」見范睢只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便又是一笑,「天有四時,人有代謝。功成者退,後來者進,君以為然否?」

  范雎鼻頭哼了一聲,卻還是沒有說話。

  「身強體健,心境高遠,當是名士人生,應侯以為然否?」

  「……」

  「建功立業,千秋傳頌,終其天年而無晚災,可是人生善事?」

  「……」

  蔡澤大是尷尬,終於不甘這種有問無答的自說自話了,細長的手指叩著座案便是一瀉直下:「五百年來,天下強國之功臣莫過於越之文仲、楚之吳起、秦之商鞅。然三人皆功成慘死,餘恨悠悠。細究三人政行,皆是建功之才有餘,立身之道不足也。雖有功業刻於史書,卻終無大德流傳後世,誠為憾事也。」

  「足下鯤鵬高遠,卻以何為傳世大德?」范睢揶揄地笑著。

  「功成而能身全,名士之大德也!」蔡澤詞鋒大展,「功成身死,是為小德。無功身全,是為無德。惡行遺臭,等而下之。大丈夫建功立業,當以全身而終為上。功成身死,人生至境之泰半,與賢哲極致相去甚遠,不足傚法也!」

「以鯤鵬高見,五百年來何人大德當可傚法?」

  「前有陶朱公范蠡,後有武信君張儀。功成隱跡而享盡人生極樂,全功全德也。」

  「啪!」的一聲,范睢拍案而起:「蔡澤大謬也!大丈夫不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唯以個人安危為至高,談何大德傳世?文仲治越安民,寧自殺於相位而不隨范蠡隱退。吳起變楚,

明知與貴族為敵而不避兇殺。商君變秦,寧取殺身之禍而止息秦國內亂。此三人者,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寧負重屈己而不荒政誤民,寧做犧牲而不亂政誤國,堪稱大德之最高風範,忠節之千古楷模!至於范蠡張儀者流,知難而退,見禍而走,狗苟蠅營於山野林泉,竟有爾等視為全功全德,當真令范雎汗顏也。足下自詡鯤鵬,卻執篷間雀之說辭,便欲取范雎而代之,也未免小瞧這顆秦國相印了。」  

  蔡澤面色通紅,卻可勁兒地呵呵笑著:「應侯之見,何為名士大德?」

  「以義死難,死而全國!」范睢齒縫間擲出八個字,大袖一揮,「家老送客。」便逕自去了。蔡澤難堪愣怔間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及至家老道一聲先生請,才惶惶然跟著家老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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