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四 遠交近攻展鋒芒
秦昭王一道詔書,穰侯府便變做了范雎的丞相府。
  這是秦昭王反覆思忖才下了決斷的。以穰侯府邸之雄闊氣勢,且距離王宮近在咫尺,咸陽大臣都主張將穰侯府邸併入王城以做官署,若賜重臣再做府邸,朝野便會徒然生出「權 臣再現」之疑慮,與國不利。然則秦昭王反覆琢磨了范雎之後,卻有著另一種思謀。范雎三策,一舉廓清朝局穩定國勢,將自己送上了真正的王座,此等功勳才具可謂獨步天下。秦國要重振雄風開拓大業,便要使此等大才永遠地忠心謀國。要得如此,秦國便要做到兩點:其一,決然為范雎雪恥復仇;其二,厚待范雎,使其恩遇超常。此次雖然封了范雎應侯爵位,但范雎事實上卻沒有封地,便得在其他方面彌補。
  秦國自商鞅變法之後,封地便只作為一種賞功象徵存在,這便是所謂虛封。孝公後期及孝公之後,秦國收復河西進而東出爭雄,國土大增,虛封便有了三種形式:一是封偏遠邊陲之地,如商君封商於、樗裡疾封漢水、公子煇封蜀;二是封關外列國拉鋸爭奪或新攻取之地,如穰侯魏冉封陶地、化陽君羋戎封新城、涇陽君封宛地、高陵君封鄧地;三是關內關外皆有封地,如武信君張儀封五邑,關內便有一邑。第三種封地極少,只有張儀與秦昭王太子安國君等有此殊榮。這種虛封之地,除非被貶黜,權臣事實上不可能常居,便與封地保持了較遠距離,而只能接受郡縣官署在收穫季節解來的少量賦稅。這便是秦國封地與山東六國「直領實封」之封地制的根本不同。范雎封侯爵,地位比白起的武安君還高了一等,可謂尊貴之極。然則白起乃秦人大將,宣太后將白起封地定在了關內一邑關外(河內)三邑。就事實說,儘管同是虛封,白起自然是更紮實些個。這也是秦昭王特意將范雎爵位提高一等的因由。范雎新入秦國,既無根基又無關內封地,秦昭王便斷然決策:穰侯府邸賜做丞相開府之官署!
  詔令一出,咸陽大臣們一陣驚愕一陣揣摩,最終卻都是欣然認可了,於是便有絡繹不絕地車馬流水般前來恭賀,應侯府一時竟成了門庭若市的新貴府邸。范雎既忙於應酬,更忙於國務,便讓傷勢已經痊癒的鄭安平做了丞相府家老總管,打理一應僕役事務,自己便整日奔忙在書房與國政堂之間。鄭安平說話幾次找這位大哥說話,竟都找不到一絲縫隙。
  接掌國政三月,堪堪將整肅法制理出一個頭緒,便接到河內郡守急報:山東六國紛紛派出特使前往邯鄲,要重新合縱,抗衡秦國!范雎思忖一番,沒有立即稟報秦昭王,而是下令職司邦交的行人署三日之內備好出使趙國的一應事務,並立即派出快馬斥候奔赴河內,查清各國赴趙特使詳情。分派妥當,范雎便吩咐備車到謁者府。正當車馬備好,王宮長史卻飛車駛到,緊急宣召范雎進宮。一問情由,卻是秦昭王也同時得到密報,深感不安,宣范雎謀劃應對之策。范雎便吩咐一名書吏到謁者府傳令,請王稽做好出使準備,便立即跟著長史進了王宮。
  「趙國密謀合縱,委實可恨!」秦昭王黑著臉,分明是感到了沉重壓力。
  范雎卻是一副輕鬆地笑容:「秦王毋憂,臣已有應對之策了。」
  「稍候。」秦昭王一擺手,「武安君片刻便到,這次要狠狠給趙何一個顏色!」
  「臣之謀劃,卻非立動刀兵。」
  「噢?不打仗破得合縱了?」秦昭王頓時驚訝,「惠王以來,那次合縱攻秦不是一場大戰,況乎今日有趙國主盟?」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范雎笑著對大步匆匆趕來的白起一拱手,又轉身對秦昭王道,「當年六國合縱,有楚威王、齊威王、趙肅侯、魏惠王一班秦國夙敵在世,更有大才蘇秦斡旋主謀,四大公子推波助瀾,始成勢也。倏忽數十年,山東五戰國大衰,五國君主皆庸碌之輩,唯余一個趙國做了泰山之石。期間六國積怨如山遠甚當年,趙國縱有合縱之心,沒有一班胸襟似海可泯恩仇之君臣,便必是哄哄一場兒戲而已,斷難成勢也!」
  「也是一理。」秦昭王顯然還是不放心,「丞相說有應對,卻是何策?」
  「揮灑金錢,分化收買,使其自行分崩離析,最終不戰而屈人之兵。」
  「金錢事小。只是,行麼?」秦昭王笑臉皺著眉頭看了看白起,白起卻面無表情地坐著,目光只盯著范雎。
  「六國之弊,臣有切膚之痛,我王與武安君卻是遠觀朦朧也!」范雎嘴角抽搐出一絲笑容,「但看宮中群狗,尋常或起或臥或行或止,皆相安無事,但投一塊骨頭,便會驟然猛撲撕咬相鬥。因由何在?利在眼前,起爭意也。目下趙國之外,五國君臣較之群狗,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秦昭王雖聽得不甚舒坦,卻仍然是呵呵笑了:「呵,武安君以為如何?」
  「臣以為可行。」白起一拱手,「老相張儀當年屢用此法,幾無不成。」
  「好!」秦昭王拍案笑道,「丞相欲以何人為撒金特使?」
  「謁者王稽。」
  「王稽?」秦昭王卻是一陣沉吟,「王稽老臣工了,其才具當得應變大任麼?」
  范雎肅然便是一躬,「王稽雖非大才,卻有大功。非王稽之忠,臣不能入秦。臣之苦心,唯使王稽再立功勳,得以脫低爵而擢升也。」
  秦昭王恍然醒悟,驟然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哎呀,此本王之過也,卻勞丞相為難了。」轉身一揮手,「長史擬詔:謁者王稽,引賢有功,爵加顯大夫,領河東郡守之職,許三年不上計。」轉身又對范雎一笑,「丞相以為如何?」
  「臣謝過我王。」范雎大是欣慰,竟又是一個長躬到底。
  出得王宮,范雎立即驅車來到謁者府。自范雎令人目眩地擢升應侯開府丞相,王稽便等待著自己的喜訊。按照常理,魏冉四貴罷黜,秦王無須再將他作為低爵低職的隱秘利器,至少應當恢復他曾經有過的職爵。雖則如此,按王稽本心,卻是對秦王晉陞他不報奢望。他跟隨秦王太長了,辦理的密事也太多了。以他對秦王的瞭解,秦王似乎從來不想讓他做顯職大臣。就實而論,王稽只有寄厚望於范雎,只想做個丞相府長史。幾經周折,他已經覺得范雎確實是個非同尋常的神異大才,料事如神機敏快捷且恩怨分明,跟著此等人做屬官心中塌實。然則倏忽半年過去,竟是兩頭皆無音信,王稽便是大大的鬱悶了。今日丞相府吏員飛馬傳令,讓他做好出使準備,他卻是半點兒也沒動。入官三十餘年的老臣了,還只是個永遠奔波的謁者特使,與列國使者周旋豈不汗顏,做得甚個勁來?何如辭官離秦悄悄做個富商算了?
  正在此時,范雎卻突然親臨,身後還隨行一名王宮使者。王稽正在後園鬱悶漫步,看見范雎竟是五味俱生手足無措。范雎卻只對身後宮使一擺手:「下詔了。」及至宮使將詔書讀完,王稽更是愕然,一時竟愣怔得說不出話來。
  「六百石高爵,王兄還不接詔謝恩?」范雎悠然便是一笑。
  王稽恍然,連忙一個長躬:「王稽接詔王稽謝恩!」囫圇得連自己也笑了起來。使者已經走了,王稽卻還覺得做夢一般忽悠。六百石以上俸祿,原本便是高爵重臣了,再加一個肥美豐腴的河東重鎮大員——河東郡守,非但赫然顯貴,且三年不上計全權自治!這是真的麼?
  「王兄,是真的,不是做夢,醒醒了。」范雎呵呵笑著。
  「見笑見笑。」王稽連忙拱手,「應侯請入座。」他竟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原本很順口的「張兄」兩個字,連忙吩咐使女煮茶,回身便惶恐笑道,「丞相委我出使何方?」
  「趙國。」范雎笑了,「王兄莫得拘禮,還是本色便了。」略一沉吟便又笑道,「此次出使卻是個極大美事,揮灑金錢。王兄可是做得?」
  「大花錢?!」王稽驚訝得眼睛都直了,「這叫甚個使命?」
  范雎悠然品著清香濃郁的新茶,侃侃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末了道:「此番出使須得如此行事:你先帶五千金並珠寶一百件入趙,駐蹕武安而不入邯鄲,只在武安重金結交五國特使,明告其合縱抗秦之惡果。若能同時重金結交趙國大臣,動搖趙國心志,則更佳。王兄切記:散金愈多,功勞便愈大!一月之後,還有五千金隨後!」
  「嗚呼!萬金之數?匪夷所思也!」王稽雙眼熠熠生光,驚訝得連連乍舌。
  范雎哈哈大笑:「國滅人滅金不滅,何惜一撒也!六國敗亡,又是原金歸秦,豈有他哉!」
  三日之後王稽特使車馬轔轔東去。不到一月,便有快馬密使急報:五國使團雲集武安,王稽只散得三千金並一半珠寶,燕齊魏三國特使便與趙國翻臉,要趙國先行歸還三國舊地再言合縱;楚韓兩使雖未公然鬧翻,卻一力主張趙國要先與秦國打一仗,證實有實力抗秦再說合縱;趙國君臣啼笑皆非,趙惠文王束手無策,丞相藺相如周旋無功,上將軍廉頗大為惱怒,三國特使已經準備離趙,六國合縱全然無望。
  秦昭王大為振奮,頓時信實了范雎遠交近攻的威力,立即連夜宣來範雎白起秘密計議趁此時機再度大舉東出之方略。以秦昭王之想,趙國合縱不成便必然孤立,秦國此時出動大軍攻趙,正是事半功倍之機。雖則如此想,秦昭王卻是長期磨成了深思慎言的習性,但定大謀,言必在謀臣之後,從來不先說武斷。今日雖則興奮,秦昭王也只是要武安君白起先說,尋思白起對六國歷來主戰,定然與自己不謀而合。
  「臣之思慮,目下雖則合縱破裂,然則大軍攻趙尚嫌倉促。」白起當先一句,便令秦昭王大出意料,只聽白起接道,「遠交近攻既成國策,丞相必有詳盡謀劃,臣願我王聞而後定。」
  「大是!」秦昭王頓時覺得自己未免心緒浮躁,便向范雎道,「願聞丞相之謀。」
  范雎笑道:「武安君沉穩明睿,臣深以為是。目下大舉攻趙,確實不是時機。趙已成強,無舉國充分準備則不能言戰。此其一,為實力之備。其二,目下遠交破合縱,孤立趙國便是奠定秦趙決戰之基石。其三,秦趙大決,須得先清外圍而後步步進逼,一戰而決大局。惟其如此,臣之謀劃,目下近攻之方向在三。」
  秦昭王點頭道:「三攻做何拆解?」
  「其一,攻韓河外。其二,攻滅周室洛陽。其三,攻取韓國野王。兩年之內,此三地攻下,秦國之河外河內便連成一片,切斷了趙國與中原之通道。此後再下一地,便可對趙國成大決之勢也!」范雎略一喘息侃侃補充道,「要使趙國衰頹,目下幾年便是最後時機。趙國變法尚未徹底,國力比秦國畢竟稍遜一籌。若待趙國有了第二次變法,便是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惟其如此,從目下開始,便要給趙國不斷挑起事端,不斷施加壓力,絕不能給它第二次變法的機會!」
  「好!應侯大手筆也!」秦昭王興奮得氣息都粗了,范雎這三攻著著刺激,河外、野王、洛陽,哪一處不是秦國朝思暮想之地?那一處不使趙國如芒刺在背?尤其一個王室洛陽,雖則唾手可得,誰卻曾想過目下便要去吞併它了?想到可一舉滅得天子王畿,秦昭王便是心下怦怦直跳。片刻喘息,秦昭王恍然笑了,「丞相所說一地,卻是何地?」
  「武安君必是成算在胸也。」范雎對著白起一拱手便笑了。
  一直沉思的白起陡然便是目光炯炯:「奪取上黨,卡住趙國咽喉!」
  秦昭王恍然點頭:「然也!上黨正是趙國咽喉,先拿下上黨如何?」
  「武安君已是全局在胸了」范雎向秦昭王慨然拱手,「大計但定,臣請我王:特許武安君全局籌劃戰事!」
  「自當如此。」秦昭王一拍王案,「遠交由丞相全局調遣,近攻戰事由上將軍全局籌劃調遣。籌劃方略但定,本王便親自為上將軍坐鎮督運糧草輜重!」一言落點,白起大是感奮,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立即慷慨應命而去。
  旬日之後,白起向秦昭王呈上了一卷詳盡的戰事方略。依白起方略:三年奪三地,先河外(包括洛陽王畿之河外與韓國河外),再野王,穩紮穩打而不使趙國恐慌;三年之後大舉進攻上黨,若戰國不救,則奪上黨而困趙國,再尋機決戰;若趙國來救,則與趙國大決!白起對范雎方略唯一改動,便是暫時不滅洛陽王室,以免天下洶洶,掣肘秦趙大決。
  秦昭王立即召來範雎秘密計議,反覆揣摩,覺得白起之方略切實可行。一則是秦國需要時間整肅法制整頓吏治凝聚國力,操之過急國力不濟便沒有勝算;二則是外圍戰不能打草驚蛇,若是緊鑼密鼓的連續大戰,非但趙國有可能警覺而發兵救援,其餘五大戰國也可能恐慌大起而再度合縱抗秦;若不滅周王室而只一年一戰,在戰國之世便實在平常,且所攻取之地幾乎都是明面上的拉鋸之地,不會引起列國強烈反彈;外圍鉗形大勢一旦形成,秦國便可放開手腳大爭上黨,其時列國縱然醒悟,也已被秦國封堵在戰場之外了。
  商議完畢,秦昭王突然頗為神秘地一笑:「此謀之要,武安君尚有一處未曾言及,丞相以為可是?」范雎不假思索道:「至高機密,毋得洩露。」秦昭王便道:「正是。此番謀劃唯我君臣三人知曉。」說著便將長卷竹簡順手丟進了腳旁大燎爐,明亮的木炭驟然竄起了熊熊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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