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倏忽到了三月初,冠禮大典泥牛入海,嫪毐對蘄年宮置之不理,咸陽群臣竟然也沒有動靜,一個月前的聲勢竟如同荒誕的夢幻。惟一讓嬴政沉得住氣的是,留守咸陽的呂不韋每日派來一飛騎特使向嬴政稟報政事處置並帶來重要公文。每次稟報完畢,特使總有一句話:「文信侯有言:咸陽如常,王但專行冠禮是也。」卻從不提及冠禮延遲及相關事宜。嬴政明白,這是仲父在告訴他:咸陽無後患,他只須全力應對嫪毐。嬴政也想得清楚:冠禮大典是朝臣公請而太后假父特詔的大事,嫪毐不可能不了了之;目下出現如此為法度所不容的「臣慢君」僵局,意味著嫪毐已經不怕與他這個秦王翻臉對峙,最大的可能便是嫪毐的圖謀還沒有就緒,便有意冷落他,公然貶損他這個秦王的尊嚴;以尋常目光看去,謀劃未就便公然做此僵局,顯然愚蠢之極,無異於公然向朝野昭示野心;然則,對嫪毐不可以以常理忖度,別人不敢為他偏敢為——老子便是這般!秦國能如何?秦王又能如何?嬴政自然明白,只要耗到時候,嫪毐終究是要露出真面目的,與其僵持時日給嫪毐以時日從容謀劃,何如打破僵局教他手忙腳亂?可是,如何打破這個僵局呢?蔡澤只天天大罵老鳥,分明是無可奈何。王綰日夜督察秘密制箭,顯然顧不得靜心思慮。嬴政獨自思謀,一時竟無妥善之法。

眨眼間清明已過,遍地新綠。這日呂不韋飛騎特使又到,帶來的是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呂不韋領在都大臣上書太后,力請太后敦促長信侯在四月行秦王加冠大禮;若諸物籌劃艱難,丞相府當即征發並派員襄助。

「仲父此舉,正當其時也!」嬴政捧著上書副本長吁一聲,再看一遍,驀然發現大臣具名中多了一個很生疏的封君,不禁驚訝問,「昌文君卻是何人?」特使回道:「昌文君便是駟車庶長嬴賁。」「老庶長几時封君了?」嬴政更是驚訝。特使感喟一歎,便對年輕的秦王說起了老庶長封君之事。

原來,莊襄王彌留之時對呂不韋留下了一道密詔,叮囑:「我子政少年即位,及加冠親政尚遠。冠禮之年若有艱難,當開此詔。」二月中旬,呂不韋得知嫪毐延誤冠禮,更接秦川十餘名縣令密報,說太后密詔調縣卒赴雍,無由拒絕。呂不韋頓覺此事大為棘手,驀然想起這道遺詔,當即開啟莊襄王遺詔,詔書只有一句話:「拜駟車庶長賁為君爵,起王族密兵可也。」呂不韋不禁驚喜感歎:「先王之明也!天意使然也!」立即會同老長史桓礫趕赴老庶長府邸宣示了詔書。老桓礫徵詢老庶長爵號,老庶長呵呵笑道:「老夫老行伍,只做事,給個甚號算甚號!」老桓礫詭秘一笑道:「目下需示形於外,便定『昌文』如何?」老庶長哈哈大笑:「隨文信侯一個『文』字,好!文信長信,只不隨那個臭『信』字便結!」呂不韋與老桓礫一陣大笑,當日便將昌文君一應印信、隨吏定好,敦促老庶長立馬拿出應對之策。老庶長思忖道:「一月之內,老夫密調五千輕兵入關中。三千歸老夫,屆時剿那假閹貨咸陽、太原、山陽三處老巢!兩千給文信侯,解雍城之危!如何?」老桓礫大是疑惑:「嫪毐可調數萬人馬,你五千輕兵有忒大威力?」呂不韋也是大有憂色。老庶長不禁哈哈大笑:「兩位放心也!王族密兵何物?輕兵也!輕兵何物?嬴族敢死之士也!莫說數萬烏合之眾,便是十數萬精兵在前,老夫五千輕兵也當所向披靡!」一聲喘息,突然傷感一歎,「天意也!當初孝公變法,留在隴西的嬴族全數遷入關中,只留下了幾千人駐守老秦城根基。當年約定:非王室急難,最後一支隴西嬴族不得離開秦城。百餘年來,這支老嬴族已經是三萬餘人了。這是秦國王族留在隴西的家底,百餘年未嘗一動,今日卻要老夫動用家底密兵,嬴秦之羞也!」老桓礫恍然感喟,卻又疑惑道:「沒有秦王兵符,你這封君調得動麼?」老庶長釋然笑道:「你只揣摩『王室急難』這四個字,便當知道王族密兵之調動與常法大異。否則,莊襄王何必遺詔封老夫一個君爵也!」見涉及王族密事,呂不韋與桓礫便不再多問,只叮囑老庶長几句便告辭了。

「如此說來,昌文君事雍城尚不知曉?」

「稟報君上,此乃文信侯著意謀劃。」特使指點著上書,「封君不告雍城,上書卻有具名。文信侯是想教嫪毐明白,朝局並非他與太后所能完全掌控。嫪毐若生戒懼之心,亂象或可不生。此乃文信侯遏止之法,王當體察。」

「遏止?為何要遏止!」嬴政連連拍案,「心腹之患,寧不早除?文信侯此時上書敦促冠禮,能使此獠手忙腳亂匆忙舉動,原本正當其時,何須多此蛇足?以昌文君之名使其顧忌也!目下不是要遏止,恰是要引蛇出洞一鼓滅之!」目光一閃急問,「上書送走否?」

「臣正要入雍呈送。」

「好!刮了昌文君名號,換一人上去!」

「君上……文信侯……」

嬴政目光凌厲一閃,冷冷道:「此乃方略之事,不涉根本。」說著一把揪下自己胸前玉珮輕輕拍到特使面前,「秦王至詔:刮。仲父面前有本王說話。」面對年輕秦王無可抗拒的目光與最高王命,特使略一猶疑,終是吩咐廊下隨員捧來銅匣取出上書正本,拿起書案刻刀刮了起來。

特使一走,嬴政立即召來蔡澤王綰計議。嬴政將情形說了一遍。王綰大是贊同。蔡澤卻以為文信侯之法還是穩妥,若激發嫪毐早日生亂,只怕各方調遣未必得當,若不能一鼓滅之,後患便是無窮。嬴政卻沉著臉道:「此獠得有今日,寧非人謀之失也!疥癬之疾而成肘腋之患,肘腋之患終致心腹大患。秦無法度乎?秦無勇士乎?寧教此獠禍國亂宮也!」見這個年輕的秦王一副孤絕肅殺氣象,蔡澤心頭猛然一顫,竟是一時默然。

「君上之意,如何應對?」王綰適時一問。

「此獠必大發蠢舉,日夜收拾防衛,預備血戰!」

「王之舉動,實鋌而走險也!」蔡澤終於忍不住呷呷大嚷,「蘄年宮只有千餘人,可支一時,當不得嫪毐上萬人馬半日攻殺!老臣之見,秦王當回駕咸陽,冠禮之日再來雍城。否則老臣請回咸陽,與文信侯共商調兵之法,至少得三萬精銳護衛蘄年宮,剿除雍城亂兵!王縱輕生,何當輕國也!」

默然片刻,嬴政勉力笑了笑,又正色道,「綱成君,平亂當有法度。今嫪毐將亂而未亂,又假公器之名。若舉大軍剿其於未亂之時,省力固省力,然何對朝野?何對國法?嬴政既為秦王,便當為朝野臣民垂范,依法平亂,平亂依法!何謂依法平亂?亂行違法,決當平之,不容商議!何謂平亂依法?亂行不做,國法不舉;亂行既做,國法必治!行法之道,貴在後發制人,此謂依法也。今亂跡雖顯,然終未舉事。當此之時,嬴政若回咸陽,嫪毐必匿其形跡而另行圖謀,了卻禍亂便是遙遙無期。惟其如此,嬴政寧孤絕涉險,以等候冠禮之名守侯蘄年宮,引此獠舉事。屆時各方發兵剿亂自是名正言順,亂象寧不定乎?」

「老臣是說,國失秦王,秦將更亂!孰輕孰重?」

「綱成君差矣!」嬴政罕見地第一次直面駁斥高位大臣,「百年以來,秦國公器如此齷齪生亂,未嘗聞也!只要平得此亂,嬴政雖死何憾?果然嬴政死於齷齪之亂,便意味著秦國法度脆弱之至,不堪一擊也。若秦人不滅,便當重謀立國之道!有此等醒世之功,嬴政怕死何來?」末了竟是淡淡地笑了。

「……」蔡澤愕然!

王綰不禁熱淚盈眶:「君上,蘄年宮將士與王同在!」

「兩位放心也!」嬴政霍然起身,「嫪毐若是成事之人,何待今日?既到今日,得遇嬴政,又何能成事?綱成君,你與文信侯一般,都是高看此獠,多有猶疑以致屢屢失機。謂予不信,拭目以待也!」說罷竟是一陣聲振屋宇的哈哈大笑。

蔡澤終究默然,不是無可措辭,而是被這個年輕的秦王深深震撼了。一個從未處置過邦國大政且年僅二十二歲的後生,在如此亂象叢生的艱險關頭竟是如此地堅不可奪,寧捨身醒世而不苟且偷生,使任何全身再謀的勸諫都顯得猥瑣蒼白,夫復何言矣!然更令人驚詫者,是這個年輕秦王竟能在這般頭等大事上如此透徹地把握法治精要,如此透徹地洞察亂局,如此果斷清晰地糾正呂不韋與蔡澤這班能事權臣,直是曠世未聞也!蔡澤生在宮廷禍亂最為頻仍的燕國,深知平息此等亂局,最需要的便是敢於而且能夠力挽狂瀾的柱石人物。當年燕國的子之攝政,逼得三代燕王束手無策,以致於不得不將燕王之位禪讓給子之;其時,燕國三王但有一君如目下之嬴政,焉得有燕國的三世之亂?赫赫大名的燕昭王其時雖是太子,卻深得燕國臣民擁戴,比目下嬴政的處境要好得多,卻也是處處避著子之鋒芒,處處採取先求保全再圖謀國的方略,後來才以大肆割地換來齊軍平亂。依著人世法則,便是縱論千古之史家,便是大義當先之豪俠,任誰也不能指責燕昭王這般存身謀國之道。然則,與嬴政這般寧可捨身也要護法醒世的秦王相比,蔡澤卻是無法置評了。諺云:螻蟻尚且貪生,況於人乎!嬴政只有二十二歲,尚未加冠親政,真正秦王的顯赫威權未曾一日得享。當此之時,嬴政退讓以求再謀,何錯之有?老臣以此道勸諫,何錯之有?然則,今日一切都變了。一切常人眼中的大道在嬴政這裡似乎都變得幽暗,一切常人眼中的求生方略在嬴政這裡似乎都變成了彫蟲小技。一時之間,狂傲一生的蔡澤也莫名其妙地覺出一種小來,竟驀然一個念頭閃過:呂不韋大書,化得這個嬴政麼……
 

「老臣力竭矣!王好自為之。」蔡澤一躬,疲憊地去了。

當夜,蘄年宮便悄無聲息地忙碌了起來。王綰雖非軍旅之士,調遣事務卻很是利落,與儀仗將軍前後奔波,倒也井然有序。儀仗騎士全部改為步卒,輪流登城防守並將搬運到三座箭樓的磙木擂石火油火箭等一應歸置到位,以免初次接戰的內侍們到時忙中出錯。內侍侍女們則將這段時日削制的箭桿趕裝箭簇,再裝入一隻隻箭壺送上箭樓。僕役們則全力趕製軍食,因了不能炊煙大起,便只有用無煙木炭在冬日取暖的燎爐上烤餅烤肉,再大量和面揉製麵團,屆時以備急炊。嬴政身著一身牛皮軟甲前後巡視,特意叮囑一班小內侍將幾日搜尋來的狼糞搬上了蘄年宮土山最高的一座孤峰,連夜修築了一座小小烽火台。

三日之後,泥牛入海的雍城又來了黑肥老吏,給嬴政氣昂昂宣讀了一卷詔書:假父長信侯決意於四月初三日為嬴政吾兒大行冠禮,自谷雨之日起,子政得在蘄年宮太廟沐浴齋戒旬日,以迎冠禮。讀完詔書,黑肥老吏矜持地笑了:「假父長信侯有言,沐浴齋戒之日,蘄年宮得日夜大開宮門,以示誠對天地。王可明白否?」嬴政捧著詔書木然地搖了搖頭:「我無兵卒,大開宮門,教狼蟲虎豹入來麼?」黑肥老吏一揮手:「齋戒之日,自有兵馬護衛蘄年宮,王只清心沐浴齋戒便是!」嬴政憨呵呵笑道:「好也好也,我只清心沐浴齋戒便是,甚難事?記住了也。」黑肥老吏不屑地笑了笑大搖大擺去了。

「今年谷雨,三月二十。」旁邊王綰提醒一句。

「還有六日!」嬴政突然將詔書狠狠摔向廳中銅鼎,竹簡頓時嘩啦四飛,轉身鐵青著臉低聲吩咐,「毋再忙碌,兵器軍食照三日預備即可。自今日起,除斥候之外,一律足食足睡,養精蓄銳!」王綰嗨地一聲,便大步出廳去了。

這夜三更,夜貓子一般的趙高又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蘄年宮,給嬴政輕聲說了兩個字:「妥了!」嬴政目光從書案移開,面色竟是十分的難看:「小高子,事發在即,你只一件事:設法找到蒙恬,討三五百騎士,奇襲雍城,斬草除根!」趙高機警地眨著大大的蔚藍色的胡眼低聲道:「無須忒多騎士,蒙恬打仗要緊,一個百人隊足夠。」嬴政細長的秦眼凌厲一閃:「無論如何,不許失手!」趙高肅然一躬:「根基大事,小高子明白!」

谷雨這日,上天恰應了時令之名。

細雨霏霏楊柳低垂,雍城籠罩在無邊的濛濛煙雨之中,整日矗在老秦人眼前的白首南山也被混沌的秦川湮沒了。正午時分,蘄年宮箭樓傳來一聲蒼老的宣呼:「秦王沐浴齋戒——!三門大開——!」隨著長長的呼聲,三隊步卒三支馬隊分別進入了東西南門外的官道,隆隆在三門洞外分列兩側。部伍已定,南門外一千夫長對箭樓一拱手高聲道:「稟報綱成君:末將奉衛尉之命,城外護宮!」箭樓上便傳來了蔡澤蒼老的聲音:「秦王口詔:賜護軍王酒三車,以解將士風寒——」話音落點,便有一隊內侍擁著三輛牛車光啷咯吱地出了城門。千夫長打量著牛車上排列整齊的銅箍紅木酒桶,不禁哈哈大笑:「好!果然正宗王酒!」轉身高聲下令:「每門一車,人各兩碗,不得多飲!」一名軍吏嗨的一聲領命,便指派士兵領著兩輛牛車向東西兩門去了。

片時之間,士卒們便一堆堆散開在了遮風擋雨的大樹下,紛紛舉碗呼喝起來。未幾,士卒們人人紅了臉,紛紛解開甲冑摘下頭盔:「王酒好勁道!好暖和!」「甚個暖和?裡外發燒!」「燒得好舒坦!忽悠駕雲一般!」正在此時,千夫長甩著額頭汗水紅著臉高聲道:「老夫王城當值十多年,跟衛尉飲王酒多了!給你等說,這還不是百年王酒,要是那百年王酒,嘿嘿,一碗醉三日!」遙遙向幾棵大樹下一揮手,「左右白日無事,弟兄們迷瞪一覺了!」大樹下一陣歡呼,隨即紛紛靠在了樹幹窩在了道邊呼嚕鼾聲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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