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呂不韋方略一定,先愁了高年白髮的西門老總事。

要造兩座大館所,財貨金錢自然是第一急務,再加上數千士人門客,花銷之巨大可想而知。此時,呂不韋的封地是洛陽十萬戶,在秦國歷史上可謂空前。然則秦法有定:封地賦稅歸於封主者不得超過一半,其餘仍歸國家府庫。加之呂不韋昔年囤積早已告盡,入秦後也從不斂財,對封地賦稅事從不過問,只吩咐西門老總事相機斟酌而已。就財力而言,今日呂府與昔年的呂氏商社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如何擔得如此巨大財力?再說,即便是十萬戶賦稅全部歸己,大約也只建得一座學宮而已,後續大事又當如何?思慮幾日,沉痾在身的老人步履蹣跚的走進了大書房。

「兩座館所,大體要得多少金?」呂不韋沒有客套。

「百萬金上下。」默然良久,老人終於開口了。

「開館之後,年金幾多?」

「以三千門客計,每人每年均平三十金,總計年人頭金九萬;再加學事、車輛、衣食、馬匹、雜役等諸般開支,年總額當在百萬金上下。若能國府建館,我府養士,尚可勉力承擔。依天下成例,門客院可由國府建造,日後不做我府私產罷了。」

「秦國首開私學,國府不擔一錢。」

「……」

「西門老爹,洛陽十萬戶封地,年賦幾多?」

「十萬金上下……文信侯欲加賦稅?」

「我行新政,寧自毀哉!」呂不韋粗重地歎息了一聲,「周人新歸,洛陽庶民正是秦軍根基,若竭澤而漁,呂不韋何顏面對天下?」

「老朽兩謀,文信侯斟酌。」西門老總事喘息得風囊一般,「一則,收門客入門金。孔老夫子為私學鼻祖,每人半年尚須交五條乾肉……文信侯若能收得投奔者些許絲綢珠寶金錢,或令門客衣食自理,或可……」

「老爹笑談也!」呂不韋不禁大笑,「若得身有珠寶衣食自理,誰卻來做門客?」笑得一陣又慨然一歎,「老爹毋憂也!此事容我設法,若無轉機,便是天意了。呂不韋當就此止步,再不侈談新政也!」

「文信侯,老朽原是兩謀。」

「噢——」呂不韋恍然,「老爹快說另一策!」

「文信侯可願求助於人?」

「老爹,本是求無可求,何來願不願也。」

老西門狡黠一笑,壓低了聲音:「尚商坊。寬簡清。」

默然良久,呂不韋終是沒有說話,直至西門老總事出了書房,兀自癡癡思忖。念及當年商戰義舉,呂不韋相信尚商坊的六國商旅不會不給他如此一個顯赫回報。然則果真如此,風聲便會流播天下,口碑定然是「呂不韋得六國之力招攬門客!」山東六國固欣欣然不已,可秦國朝野接受麼?且不說依照秦法有裡通外國之嫌,便是廟堂無人追究罪責,你呂不韋在老秦人中的聲譽也必是一落千丈。如此南轅北轍,豈不荒謬之極?

那個寬簡清倒是秦商,從當年對尚商坊商戰時一舉援助六十萬金的大手筆說,此人財力可謂豐厚不可測。然則,這個總在寬簡上烙一個古籀文「清」字的人物,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在呂不韋與其僅有的一次謀面中甚至連面紗也沒有撩起,更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聯絡的居所與方式,甚至交接金錢都是在約定之地一次完畢,神秘之風較任俠之士猶有過之,倉促間卻到何處去找?然則無論如何,呂不韋畢竟清楚了此人根基,目下之難只在如何能見到此人,否則想開價也是枉然。

說起來,自從當年在邯鄲綠樓第一次見到那方寬簡,第一次破解了那個「清」字烙印,呂不韋便開始有意無意地秘密打探此人根底。當然,那時是為了準備送給嬴異人為妾的陳渲日後不受牽累。後來諸事牽絆,竟終是不曾打探清楚。初相那年,莫胡辭府出行,去山東六國尋覓當年突兀丟失的小荊軻,兩年後才回到了咸陽。雖然沒有找到兒子,莫胡卻給呂不韋帶來了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她去了邯鄲卓氏莊園,卓原老人問起呂不韋情境,聽到寬簡蒙面客襄助商戰一節,卓原老人哈哈大笑說:「巴蜀大商寡婦清,瞄上呂不韋了!」

「噫——如何沒想到她也!」呂不韋恍然大悟了。

還在年輕的呂不韋雄心勃勃地奔走商事之時,便知道了天下五大巨商——楚國猗頓氏、魏國白氏、趙國郭氏與卓氏、齊國田氏;因郭氏卓氏同屬趙商,於是也有四大巨商之說。然在五大四大之外,商旅之中還流傳著另一種說法:巴蜀有大商方氏,財貨金錢無可訾量,真正的天下第一大商!儘管商賈們說起巴蜀方氏都是嘖嘖然神秘態,但卻沒有一個人說得清來龍去脈,甚或很少有人能明白說出方氏操持的行業。這便是方氏之奇特處——人人知其名而人人不知其詳。後來,商旅之中又紛紛揚揚傳出一種說法:巴蜀之地女丈夫出,人呼寡婦清,其財貨金錢更不可量,猶超方氏!呂不韋聞之哈哈大笑:「我操鹽鐵兵器之業,尚不得躋身巨商。巴蜀窮山惡水,操何營生竟能連出兩巨商?人言荒謬如此,何信之有也!」正是因了心下認為寡婦清根本就是子虛烏有,後來在邯鄲得見寬簡「清」字,呂不韋才壓根沒有將那個「清」字與商旅傳言中的寡婦清聯繫起來。後來,這個心頭謎團也就漸漸淡了。

於是,對這個巴蜀方氏,對這個的寡婦清,洞悉天下商旅根底的呂不韋便始終是雲山霧罩,說不得三言兩語。若是仍在經商,呂不韋也許就永遠地雲山霧罩下去了,左右自家事要緊,誰卻孜孜不倦地打探別家私密做甚?然則,自莫胡帶來卓原老人的說法,呂不韋便不能繼續迷糊下去了。寡婦清確有其人,意味著秦國的巴蜀之地藏匿著兩個富可敵國的巨商大賈!身為秦國秉政丞相,對國中如此兩個巨商大賈竟一無所知,豈非滑天下之大稽?更要緊者,這個寡婦清似乎總是在暗中時時關注著自己的行止起落,其意究竟何在,呂不韋能永遠地雲山霧罩麼?
 

那年開春,呂不韋派出了幾個仍然在府的當年商社的老執事秘密進入巴蜀。一年之後,幾個老執事先後歸來,終於揭開了巴蜀方氏與巴蜀寡婦清的雲霧面紗。老執事們多方印證至為翔實的商族奇幻故事,令呂不韋感慨不已。然更令呂不韋驚訝的是,方氏與寡婦清原本一事,寡婦清便是方氏商族的第九代女掌族!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信哉斯言!」

方氏者,方士也。春秋之世,齊國朝野奢靡為天下之最,君臣豪士富貴之家盡求長生不老,方士遂乘時大興。其時方氏一族居東海之濱,以漁獵為生,尚無姓氏,因常採得山海珍奇賣給雲遊方士煉製丹藥,人皆呼為海藥氏。一年,秋潮大漲,一白髮老方士孤舟觸礁,被困之罘島半月不能出。其時海藥氏族人恰遇一雲遊方士重金求購巨海龜蛋,然怒潮連天,卻無人敢駕舟出海。族長情急,召族人緊急計議,約定:但能取得海龜蛋者,生為族長,死為族神。族中一水性極好的少年亢聲起身:「鳥!不要族長族神,只要族人衣食!俺出海!」舉族殷殷相送,少年輕舟破浪出海,瞬息間便湮沒在了滔天白浪之中。三日之後少年歸來,非但採到了一枚罕見的海龜蛋,還帶回了那個氣息奄奄的老方士。旬日之後老方士康復,祭拜海神生恩之時卻突兀指定少年大呼:「子乃海神水童也!墮居塵俗,不畏舉族飼海乎!」族人大驚,拜求脫難之法。老方士只一句話:「此子但隨老夫侍奉海神,汝族可得後蔭也!」

五十年後,被齊景公奉為國師的大方士來之罘島出海求仙。海藥族應徵,舉族為駕舟水手。出得之罘島,白髮蒼蒼的大方士召海藥族水手於船頭祭海。屏開少年童僕,大方士對著族人當頭便是一個深躬:「我乃當年出海子也!我族幸甚!」族人歡呼之餘,欣然接受了大方士對族運的神諭:少年盡為方士,余皆為方士執業,則方氏大興矣!

從此,海藥氏成了方士世家與丹藥業族。其時習俗以業為姓,於是齊國便有了方氏。方氏代有赫赫神通之方士,又有包攬丹藥材料之大商。及至進入戰國,方氏方士已經流布天下,成為各國宮廷的神秘座上賓。田氏代齊時,方氏的第十代方士已經穩穩地成了齊國方士的神盟天主。所謂天主,是齊人尊奉的第一神靈,中原各國皆無。其時天下三個海濱大國——齊、吳、越,祭祀尊神巫術之風都很是濃烈,其獨特習俗亦與中原大有不同。時人云:「(齊)明國異政,家殊俗,齊獨行,不及天下。」也就是說,齊國的政道風俗特立獨行,不通行天下。譬如節令,中原二十四節氣,齊國卻是三十節氣。譬如祭神,中原只祭拜天地,齊國卻祭拜八神——天主(天)、地主(地)、兵主(蚩尤)、陰主(三山)、陽主(之罘山)、月主(蓬萊)、日主(成山)、時主(琅邪)。方氏方士能為天主,可見其神位之尊崇異常。

然在此時,方氏俗族卻突然在齊國消失了。

十餘年後,巴國的崇山峻嶺中駛出了一艘艘大船,滿載丹砂從江水東下入雲夢澤,再從海路北上之罘,船頭大旗竟赫然飄揚著方氏族徽——一隻巨大的變形海龜!

原來,已經成為「天主」的第四代方氏方士周遊天下,踏勘出一個巨大的秘密——巴山蜀水間有天成丹砂,若得壟斷之利,非但富甲天下,更是稱雄神業!此業既大,自然非方氏莫屬。然要已經在齊國欣欣向榮漸成望族的方氏千里跋涉舉族遷徙,則風險更大。畢竟,海族有冒險漂泊之天性,經過半年多的議論籌措,沒有方士之身的方氏俗族竟斷然舉族南下了。為了盡快踏出丹穴,方族在雲夢澤西盡頭棄船登陸,沿著彝陵北岸的山地跋涉直上。半年之中死傷族人三百餘,終於在江水北岸的山地找到了丹穴,由是開始了掘丹之業。

丹者,辰砂也,俗稱硃砂,為方士煉製丹藥之不可或缺的材料。而所謂丹穴,便是硃砂礦井。方氏既知方士之需,又明天下丹藥需求之勢,操起這尋常商人匪夷所思的行業正是得心應手。踏勘出丹穴之後,方氏便舉族定居巴山,一面量力掘丹,一面全力造舟。掘出之丹便裝舟東下,進入齊國,則由方氏方士請准國君或貴胄以重金買下,而後再將所得之金三分:一份留中原營造商社根基並供本族方士之需,一份供族人生計,一份僱傭各色山民水手擴大採掘並建造大船。如此兩代人光景,方氏已經是富甲巴蜀了。及至秦惠文王時司馬錯進軍巴蜀、秦昭王時李冰入蜀治水,方氏已經在巴東山地經營了六代一百餘年。

如此實力大商,天下卻是一片朦朧。也是方氏素有隱秘行事的族風,非萬不得已絕不輕洩執業秘密。被方氏僱傭的山民與水手,只被告知採掘之物是中原建造宮殿用的紅石,其餘嚴禁打問;所有的丹砂交易,都是方氏商社的嫡系子弟親自經辦,從不假手他人;更有一奇,方氏從來不在秦國經商,而只在山東六國與胡地奔走。如此一來,秦國朝野竟是極少有人知曉藏匿在巴山蜀水間的這個巨富大族!而中原商旅所知者,也只有方氏在山東列國所開的尋常商社。惟其如此,方氏之富對天下商旅始終是個影影綽綽的謎,博聞多見如呂不韋者,也只是徒聞其名不知其實而已。

後來,神秘勃起的方氏家族發生了一次突然變故。

秦昭王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七十九年,白起大軍進入已經是秦國巴郡的江水上游,全力打造戰船籌措水軍,準備東下大舉攻楚。其時,巴蜀兩郡精壯水手幾乎悉數被秦國水軍征發。方氏船隊在巴郡聲威赫赫,六百多名年金過百的水手更是人人精悍,自然便在水軍征發之列。然則,方氏族人雖久居巴郡,卻從來沒有將自己做秦國庶民看待,而始終認定方氏部族只是齊人在秦做客商,與秦國並無瓜葛;便是官署賦稅,方氏也以商舖不在本地為名,只繳納些許地盤金而已;至於關稅,則由於其時無力在荒僻大江設防查商,而只能在陸路設關,只走險峻水路的方氏更是無須繳納。也就是說,方氏入秦百餘年,賦稅實際上都繳給了齊國與中原設店之國,對丹穴根基之地的秦國,恰恰是無甚粘連的兩張皮。加之方氏一族醉心掘丹神業,與外界極少往來,對天下大勢之變化也是不甚了了。有此諸般原因,方氏老族長在丹穴城堡接到秦國水軍的徵召令時,竟操著齊語傲慢地笑了:「俺非秦人,憑何徵召?秦國打仗得靠山東商賈麼?不去!」

52

水軍司馬急報統帥白起。冷竣的白起大感意外,秦人聞戰則賀,精壯爭相入軍,百工踴躍應徵,素常只為裁汰犯難,幾曾有過拒絕征發之事?詢問了方氏大致情景,白起便親自到了郡守官署,冷冰冰話語擲地有聲:「秦無法外之民。方氏居秦百年,采我丹砂,用我民力,多逃賦稅,實為不法奸商。郡守寧無視乎?」其時,巴蜀兩郡皆由蜀侯嬴煇統領,巴郡郡守正是嬴煇親信。嬴煇本是秦昭王的第三個王子,因與安國君嬴柱爭太子失利而被派任蜀侯;心下耿耿,遂有心結納巴蜀強豪富商以圖將來自立。巴郡郡守奉命行事,對方氏一族便只是籠絡,從未有過依法勒商之舉。然今日白起震怒,巴郡郡守卻是大起恐慌,連夜秘密飛報了蜀侯嬴煇。嬴煇深知白起剛嚴善戰,且得宣太后、穰侯與秦昭王之鼎力支持,自己雖是侯爵王子,然若以輕法之行抗拒,按照秦法不用上報咸陽,白起以上將軍之權力便可將他拘押問罪!權衡之下,嬴煇對巴郡郡守只有一句回話:「但以國法行事,毋再報我。」

三日之後,方氏老族長被依法處斬。郡守明諭方氏:「在巴水手一律入軍,在外水手月內召回入軍;罰金十萬,抵歷年逃稅之數;逾期不行,舉族沒為刑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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