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然今日呂不韋拜會蔡澤,卻恰恰因為蔡澤是外臣,是燕國人。兩人對秦法缺失早有同感,說起話來便少了許多顧忌。然則,這一話題若與老秦人說起,是官是民都要黑著臉先打量你一番,接著便會是無休止地爭辯。即或與蒙驁論及,這位雖非老秦人的上將軍卻幾乎與老秦人一般模樣:只說甚事如何辦尚可,若要總體涉及「秦法缺失」以及如何修補引導,便會沉下臉斷然阻止。能論長遠之道者,惟蔡澤也。此君歷經坎坷,早已沒有了爭取重新為相的勃勃雄心,決意忠實輔佐呂不韋推行新政也成了人人皆知的事實。有此兩者,呂不韋至少可以放開說話。

「果然文信侯也!」蔡澤搖著大芭蕉扇笑著迎了出來。

「綱成君有備而待?」呂不韋也笑了。

進得正廳,蔡澤當頭便是一句:「此其時也!更待何時?」

呂不韋悠然一笑:「此時何時,尚請綱成君教我。」

蔡澤呷呷大笑:「天知地知也!左右你不來老夫便去。」

一夕暢談,淅瀝雨聲濾出了蔡澤的十六字方略——大興文華,廣召賢良,修書立說,化秦戾氣!末了蔡澤呷呷笑道:「此策也,可做不可說,文信侯當知其妙!」呂不韋卻是搖頭一歎:「綱成君方略無差,歸宿卻是偏頗矣!」蔡澤大笑:「何時修得如此計較,方略無差而歸宿竟能偏頗?老夫未嘗聞也!」呂不韋正色道:「君所謂化秦戾氣者,六國偏見也!不韋多行新政,所圖謀者,惟補秦法之缺失也,惟壯秦法之根基也,焉得有他哉!」蔡澤不禁呷呷長笑:「好說好說!戾氣也好,缺失也罷,只要做去,左右一事也!」呂不韋淡淡一笑搖搖頭,卻也沒有再爭辯下去。

一番籌劃,呂不韋開始了有條不紊地鋪展。

蔡澤的方略被呂不韋簡化為兩件實事:一是興建學宮,二是興建門客院,兩件事都以私學之法興辦。也就是說,無論是學宮還是門客院,都是呂不韋私政,與國府無關。其所以如此做法,呂不韋是反覆權衡而後拍案的。

要得明白呂不韋的良苦用心,得先說說戰國文明大勢。

戰國之世,秦國雖不斷強大勢壓天下,然就文明風華而言,無論是根基還是形式,尚遠遠不如山東六國。這既是天下公認的事實,也是秦人認可的事實。其所以如此,並非秦國沒有財力人力大興文華,而是基於商鞅法治的根基理念:國無異俗,民務厚重,耕戰為本,心無旁騖!基於如此理念,商鞅的治國方略非常明確:一賞,一刑,一教;一賞使兵無敵,一刑使法令行,一教使下聽上。其中涉及文明風華的「一教」,商鞅歸納為:「務之所向(教化的努力方向),存戰而已矣(只能是強化人民戰心)!」從而達到「富貴之門出於戰(富貴門庭只能通過戰功獲得),精壯者務於戰(精壯男子只求上戰場),老弱者務於守(老弱者只求守禦家園),死者不悔(戰死不後悔),生者務勸(生還則激勵國人求戰),闔棺而後止(直到躺進棺材為止)!民聞戰而相賀,起居飲食歌謠者,無非戰也!」為達到如此貫徹舉國上下的求戰風習,對一切涉及文華風尚而有可能渙散戰心的士人,諸如「博聞、辯慧、信廉、禮樂、修行、群黨、任譽(以出力保護他人為譽的任俠)、清濁」之士,秦法皆做了嚴厲限制:「不可以富貴(不能獲富貴地位),不可以評判(不能評論國事),不可獨立私議以陳其上(不能私下議論,也不能將私議結論呈報官府)!」如此法度之下,一切文華之舉都被視為浮華惑民,自然要嚴厲禁止。孝公商君之後百餘年,山東士人雖不斷流入秦國,山東商旅更是大舉入秦,然秦國都有法度限制:士子入秦只能以官府吏員為正途,不能興辦私學培育言論;商旅入秦,只能在專為外商興建的咸陽尚商坊經營,不能進入老秦人的國人區,更不能與老秦人混居。也就是說,商鞅法治非但禁止老秦本土的一切風華之舉,而且也著意防範六國浮華風習對秦人的浸淫!惟其如此,直到秦昭王之世,秦國已經拓展為五個方千里的大國,然諸般文明風華依然頗見蕭疏,天下文明盛事一件也沒有在秦國發生。
 

相反,山東六國卻是文明大興風華昌盛,一片蓬勃生機。

首先是國人言論自由。其時之山東六國,誹謗之風大開,議政蔚為時尚。誹謗者,議論是非指責過失也。從遠處說,堯舜為部落邦國首領之時,華夏各部族便有「謗木」與「諫鼓」制度。謗木者,凡是道口皆立高大木牌,供路人或寫或畫,對國事做諸般抨擊建言;諫鼓者,殿堂官府門口皆立大鼓,舉凡官員國人有話要對天子官員說,便可擊鼓求見,天子官員聞鼓得出,不得拒絕。這便是「路有誹謗木,朝有敢諫鼓」的古老傳統。夏商週三代,此等傳統雖日漸式微,但仍保留著濃厚的遺風,除了奴隸階層,國人言論從來沒有受到過大的禁錮。春秋戰國之世,奴隸隨著變法潮流而解放,士人隨著變法潮流而興起,民智漸開,國人言論之風再度大起。於是乎禮崩樂壞瓦釜雷鳴天下洶洶,中原大國的庶民議政之風成為左右各國政局的強大勢力,遂有「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廟堂訓誡。此等世情直接催生了士人階層的論戰風尚,民眾心聲通過士人階層的過濾與再度創造,逐漸演變為各種各樣的治國主張、治學之道、治事之學,此所謂諸子百家也。於是乎天下言論更見深徹,誹謗論戰蔚然成風,其勢之盛一時成空前絕後之奇觀!

其次是私學大興。諸子百家出,議政議國立學立言,煌煌大著洶洶言論不絕於世,淙淙聚成了汪洋恣肆的華夏文明,紛紛造就了光芒璀璨的一天群星!治學但成一說,士子便成一家。其時除法儒墨道四大顯學之外,兵家、名家、易家、陰陽家、計然家、農家、醫家、水家、方術家、堪輿家、營國家(建城術)、工家、樂家等等等等數不勝數!舉凡立言成家者,皆有門生追隨,師生便自謀生計周遊天下,弘揚自家學說,流播天下學問,為民生奔走呼號,為邦國針砭時弊,為自家尋覓出路,移風易俗大開民智,責己責人多方救世,堪稱華夏文明史上最燦爛的一頁!

三是大規模官學橫空出世。戰國之世,七大戰國皆有官學。秦國官學之規模,自然遠遠不若山東六國。而山東六國之官學,則以匯聚天下名士的齊國稷下學宮為代表。自齊威王后期興辦稷下學宮,至齊湣王學宮衰落,歷經威王、宣王、襄王、湣王四代近百年,稷下學宮始終是天下學問之驅動中心,是無可替代的文明淵藪。其間根本,便是齊國始終沒有將稷下學宮作為官吏來源,而是真正的養士興學培植士風,大興論辯學風,使學宮士子在衣食無憂的閒適之中相互砥礪,積細流以成河海,由是成就了後世所有王朝無法企及的文明奇跡!

四是文華名臣大興養士之風,生成中國歷史上獨有的「門客」高峰。門客者,私門之士也。春秋之世,士人始成,都是從天下各階層游離過濾出來的能才精英,尤以平民士人為主流,此所謂布衣之士也。布衣之士多出寒門,以其能才尋覓出路,難免魚龍混雜甚或多有各國逃犯與雞鳴狗盜之徒,其第一要務自然便是生計衣食。於是,投靠豪門或求伸展或避追捕,便成了布衣之士的重要出路之一。而貴胄權臣為培植私家勢力,也很是需要此等身有能才而又忠實效命於私門的士人。於是,以召賢為名的養士之風便不期然興起,門客現象隨即風靡天下,在戰國之世達成高峰。除了秦國權臣,山東六國的權臣貴胄幾乎是人人皆有門客。多少權貴門客盈縮,多少門客朝夕成名,此間故事實在不勝記數也!而門客數以千計者,則當數戰國四大公子——信陵君魏無忌、孟嘗君田文、平原君趙勝、春申君黃歇。此四人先後在本國成為一時權臣,又同時襄助蘇秦發動第一次合縱抗秦,之後更成為合縱主導人物,名滿天下權傾一國,所養門客縮則三兩千,盈則五七千,幾成一旅之眾,私家勢力之盛令人咋舌!

有此四端,山東之朝野風習自然大異於秦國。

其時,山東風習之最鮮明處是商風濃郁崇尚浮華,而秦國民風卻是重農重戰簡約質木。諸多為當時名士所指責的糜爛世風,都源於山東六國瀰漫朝野深植國人的商業營生。從根源上說,自春秋商旅大起,歷經四百餘年,中原各國的商人商業之盛已成空前高峰。各大都邑商市繁盛,官市民市皆成氣候。臨淄之齊市、大梁之魏市領風氣之先,交易之盛幾無任何禁忌。陳城之楚市、新鄭之韓市、邯鄲之趙市、薊城之燕市,雖先後曾有盈縮,然也不乏浮華繁盛之風。若再加上曾經閃爍流風的宋市、衛市、魯市、吳市、越市、草原胡市等,說商風瀰漫天下亦不為過。是時也,人無論窮富,官無論大小,盡皆千方百計鑽營商道以富家。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誠如是也!歷史地說,戰國商風之盛,其後兩千餘年直到中國進入近代之前,始終無法望其項背。

此等濃烈商風之下,珠寶、娛樂、博彩、賽馬、娼優、珍奇器物、珍禽異獸、奴隸交易、貴胄酒店諸般奢靡行業大起,浮華衣食崇尚器物積為風習,高台廣池豪闊營造流行官場,侈糜之風瀰漫朝野,一時大開亙古之先河。其間根本處,在於尋常庶民大肆捲入商道,居住在都邑城堡的「國人」尤其孜孜於商事,不惜出奇致富。《史記??貨殖列傳》非但歷數了春秋戰國的赫赫大商,且羅列了尋常庶民以商致富的「奇勝」之道:「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所謂奇勝之法,便是富人不屑為之的卑賤商路。《貨殖列傳》列舉了當時專執賤業而致富的「奇勝」之業之人:掘墓本奸事,田叔藉以起家;博戲為惡業,桓發操其致富;串街叫賣(行賈)乃賤行,雍樂成卻做到了富饒之家;販賣脂膏是屈辱營生,雍伯卻累積了千金;賣漿為小業,張氏卻富至千萬;替人磨刀(灑削)本是薄技,郅氏卻至鼎食之家;馬醫藥方淺陋,尋常醫家不屑為之,張裡卻大富起來……末了司馬遷感慨萬端:「由是觀之,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輳,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同樂!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也就是說,致富無恆常之業,財貨無恆常之主,能者聚集財富,平庸者崩潰產業;千金之家的富貴堪比都邑高官,萬金之主的享樂可比諸侯國王,簡直就是沒有正式封號(素封)的王者貴胄!難道不是麼?

人皆求商,邦國風習自然無敦厚可言。

後世史書對各地風俗雖都有詳略不同之記載,然對戰國風習的分國概括描述,仍當以《史記》與《漢書》最為貼近翔實。諸位看官且來看看前述文獻對各國民風民俗的描述:

縱橫家蘇秦描述齊國云:「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走狗、六博、蹋鞠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氣揚!」《史記??貨殖列傳》的描述則是:「齊帶山海,膏壤千里,人民多文彩,好賈趨利……齊人寬緩闊達,貪粗好勇。足智好議論,地重難動搖。怯於眾鬥,勇於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國之風也。其中具(聚)五民……遊子樂其俗不復歸,故有五方之民也!」《漢書??地理志》則描述云:「齊俗多靡侈,織作冰紈綺繡純麗之物,號為冠帶衣履天下。」

楚國風俗之描述云:「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其俗剽輕,易發怒,寡於積聚(很少有人積累財貨)。南楚多竹木金鐵,民好辭,巧說少信,與江南大同俗……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

趙國風俗之描述云:「地薄人眾,丈夫相聚遊戲,悲歌慷慨,多美物,為倡優;女子則鼓鳴瑟砧屣,游媚富貴,入後宮,遍諸侯。代地人民不事農商,矜懻忮(強直剛愎),好氣,任俠為奸。邯鄲土廣俗雜,大率精急,高氣勢,輕為奸……矜誇功名,報仇過直,嫁娶送死奢靡。」

燕國風習之描述云:「地廣民稀,其俗愚悍少慮,輕薄無威,亦有所長,敢於急人;賓客相過,以婦帶宿,嫁娶之夕,男女無別,反以為榮。」

韓國風習之描述云:「其俗誇奢,尚氣力,好商賈漁獵,好爭訟分異…………俗雜好事,業多賈,任俠。」

魏國風習之描述云:「有鹽鐵之饒,民喜為商賈,不好仕宦……俗剛強,多豪桀侵奪,薄恩禮,好生分(父母在而昆弟不同財產)。」當時有名士吳札讚頌魏風曰:「美哉渢渢乎!」渢渢者,華貴中庸貌也。可見魏國文明之盛。

洛陽周人之風習描述云:「周人之失,巧偽取利,貴才賤義,高富下貧,喜為商賈,不好仕宦……東賈齊、魯,南賈梁、楚。」

秦國風俗之描述則云:「其民好稼穡,殖五穀,地重,重為邪(不敢為奸邪)……民務本業,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才力為官,名將多出焉!民俗質木,不恥寇盜……漢興,立都長安,五方雜處,風俗不純,易為盜賊,常為天下劇!嫁娶尤崇侈糜,送死過度。」顯然,戰國秦風與後世秦風是有很大差異的。

如此活生生風俗畫,赫然可見天下民風之一斑!

諺云:「政久成俗。」民風釀政道,政道生民風,自古皆然。秦國民風以商鞅變法為分水嶺而為之大變,此乃政道生民風之典型也。山東民風之所以截然不同,直接原由亦在政道。這個政道,便是源遠流長的崇商之道。秦國重農而山東崇商,植業根基之不同,終致民風大相逕庭。就實而論,非秦人天生惡商,亦非六國之民天生崇商。其所以有如此差別,根本原因在兩種治國之道的激勵督導不同,更深遠處則在兩種治國理念之差別。

商鞅治國理念已經說過,再來看看山東治國理念。

僅說商風最濃的齊國。春秋之世,齊立國的第一任國君姜尚,便開了與周道不同的治國之道:「太公望封於營丘,地瀉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通工商之業,因其俗,簡其禮,而人民多歸齊。」《前漢書》則云:「初太公(姜尚)治齊,修道術、尊賢智、賞有功、故至今其士多好經術、矜功名(不出來做實事);其失(缺點是)誇奢朋黨,言與行謬,虛詐不情,急之則離散(遇到急難便四散),緩之則放縱(尋常時日則放縱享受)。」兩則記載,前者說齊國開首便以激勵(勸)通商、簡化禮制吸引人民,後者說齊國開首便放縱士風。兩者相互浸潤,國風始得放縱。

後來,管仲開新政變革之先河,對民眾經商之風更有明確立論,他說:「飲食者也,侈樂者也,民之所願也。尚簡約,所以使民貧也;美壟墓(興建豪華的田宅墳墓),所以文明也;巨棺槨,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猶不盡,故有此,浮也。富者靡之,貧者為之……作此相食,然後民相利。」

姜尚之道,管子之論,實際上一直是山東六國的立民之道與治國理念,戰國之世依然被奉為圭臬。有此理念,商風大起民風奢華,遂成傳統衍生的必然。到了戰國之世,縱然是震撼最大的魏國李悝變法,也依然將壯大商旅利用商道作為基本國策。李悝保障不傷農事的法令不是限制商人,而是以商市手段調節谷價。稍後的魏國丞相白圭,更是以天下大商之身入仕,動輒便以經商之道論述治國,以治國之道論述經商,直將商道政道融為一體。與商鞅以重農而保障激勵農戰的秦法相比,這顯然是另一種更具深遠意義的治國理念。假如六國能法商並重,對變法能如崇商那般持之以恆,歷史也許會是另一番面目。

儘管六國民風多受指責,然卻依然是文明風華之淵藪。

呂不韋要做得,便是在秦國大開文明之風,使秦國文明與山東六國比肩而立,也使自己心中的化秦方略得以成就。而這第一步之力所能及者,便是興辦私學、廣召門客,依靠大量進入自己門下的治學士人釀成文明大勢,進而著書立說,漸漸誘導朝野之風。呂不韋很清楚,在秦國要使官府做此事,必然難免一場廟堂論爭,操持不好便會引起舉國震盪!目下惟一的可行之策,便是借自己權傾朝野的勢力,以私家之道行事,縱有朝野非議,最多也是私下指責自己歆慕虛名而已,決然不會使國人生亂;只要秦國不亂,自己便可從容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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