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就這樣,蒙恬在去年立冬時分上路了。眾所周知的理由是,齊人清明節氣比秦國早,蒙恬代齊氏回歸故土祭祖便要在先年冬天出發。就實說,蒙恬在來春清明時節也確實在齊國祭拜了祖先墳塋,只是祭祖之後便悄然去了東海之濱。在故越國的一群小島中,蒙恬終於找到了隱居多年的魯仲連。蒙恬便拿出了一支三寸寬的獨簡。魯仲連端詳一番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二十年前一喏竟應在了今日!小子好氣運,老夫認了!」蒙恬記得清楚,當魯仲連領著他登上島中孤峰時,山頂女子的歌聲美得使他陶醉了:「齊子歸來兮,報我以瓊瑤。魚獵耕稼兮,雨打蓬茅。天下樂土兮,惟我孤島。」那白髮蒼蒼的魯仲連竟也對著大海長吼一聲快樂得高唱起來:「山高水遙,我心陶陶。家國何在,天外孤島——」隨著歌聲,草木婆娑的山道上隱約現出一個布衣長髮纖細窈窕紅潤豐滿的女子,背上一隻小竹簍,手中一柄小彎鋤,時而挖得幾株草藥丟到背簍之中,質樸得毫無雕飾,美得卻如天上佳人!那時,少年蒙恬第一次在女子面前怦然心動了……

小島山根處是魯仲連與小越女的家。一排茅草木屋,一片圓木圍起來的庭院。院中一隻正在打造的獨木舟,還有大片正在編織的魚網。庭院當中卻是一個永遠都在冒煙隨時都可點燃的大大的火坑,坑中高高支著一個燒烤的吊架,渾然便是遠古部族的漁獵營地。便在那座漁獵小院裡,碧藍的夜空掛著澄澈的月亮,魯仲連燃起了篝火,吊起了碩大的陶罐,打開了一隻半人高的陶甕。小越女從吊架上取下陶罐,用一隻長把木勺從罐中盛出小魚笑吟吟盛進了蒙恬面前的陶盆,「曉得無?小海魚用山菜山雞一燉,再配島山草藥,清香開胃滋養元神祛濕降燥,小兄弟放開吃了。」親切慈和得娘親一般,蒙恬的心又一次簌簌顫慄了。

便是那個夜晚,蒙恬第一次體味了飄飄然的醉意,陪著魯仲連一碗又一碗的幹,心下竟舒展得要飛起來一般。少年的心感動不已,便說了要拜魯仲連為師修習縱橫術隱居海島!魯仲連哈哈大笑說,小子醉也!縱橫隱居,一矛一盾!小子矛乎盾乎!蒙恬赳赳高聲,先矛後盾,譬如老師!小越女不禁大是讚歎,小兄弟聰慧過人,真當今千里駒也!魯仲連哈哈大笑眼眶溢滿了淚水,老驥又見千里駒,老夫何幸哉!只可惜老夫不能使千里駒馳騁天下也!蒙恬赳赳相問。魯仲連一陣感喟,說得一句話至今還震撼著蒙恬。魯仲連說,而今天下時勢不同,一強獨大而六國沉淪,此時習縱橫家之術猶刻舟求劍也!

「前輩之見,而今當習何學?」

「惟荀子之學,堪當今日天下也!」

「人言荀子步儒家後塵,前輩何有此論?」

「笑談笑談!」魯仲連連連搖著白頭,「老夫一生笑傲天下,未曾服膺一人!只這老荀子,老夫今日卻要說得一句:當其學生,老夫猶不夠格也!」

在海島盤桓的日子裡,魯仲連每每說起荀子便是不勝感慨:「老夫當年在稷下學宮識得荀子,五十年未斷交誼矣!若非老夫逃避諸侯,只怕也與老荀子湊到蒼山去也!」蒙恬問荀子治學之風,魯仲連只沉吟著說得幾句:荀子學究天人,貫通古今,有儒家之根基,有法家之銳氣,有墨家之愛心,有道家之超越;然又非難諸子,卓然自成一家,堪稱當今天下學派之顛峰也!蒙恬卻總是有些不以為然:「荀子學問果如先生所言,如何屈做一個小小縣令?」魯仲連良久默然,末了一聲歎息:「造物之奧秘,生人之艱辛,非你我所能窮盡也!古往今來,治學鉅子皆難見容於仕途。孔子顛沛流離,孟子漂泊終生,老子西出流沙,莊子隱跡山野。他們都曾做官,老子做過周室史官,孔子做過魯國司寇,孟子做過稷下客卿,莊子做過漆園小吏。無論大小,皆一個『辭』字了結。此中因由,堪稱一篇人生大文章也!至於荀子,為何要做一個小小縣令,老夫豈能說得清楚?」

一個月後,蒙恬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那座海島,離開了那對永遠教人銘刻在心的天生佳偶,離開了那幾乎要將他征服融化的夢幻生涯,跋山涉水地尋覓到了楚國蘭陵。

山坡草地上,七八個少年若即若離地簇擁著一個布衣老人漫步。老人侃侃而論,少年們時不時高聲發問,老人便悠然止步從容解說,如此反覆,逍遙漫遊般飄到了一片谷地。

清晨燦爛的陽光下,谷中蘭草瀰漫出淡淡的幽香。谷地山根處一座山洞一片茅屋,竹籬竹坊圈起了一片大庭院,院中一排排石案草蓆錯落有致又乾淨整潔,炊煙裊裊書聲琅琅,直是一片生氣勃勃的山中勝境。進得庭院布衣老人吩咐道:「你等將《不苟》篇誦得熟了,明日與師兄們一起辨析。」少年們整齊應答一聲是,布衣老人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

「老師!」庭院外的山道上一聲高喊,「春申君書簡!」隨著喊聲,一個長髮黃衫的年輕人飛馬進了大庭院翻身下馬,將一隻皮袋雙手捧給了布衣老人。老人打開皮袋取出了一卷竹簡展開,看得片刻笑道:「李斯呵,公孫龍子要來論戰,你以為如何應對?」

「既來論戰,自是求之不得也!」黃衫年輕人很是亢奮。

「你可知公孫龍子何許人也?」

「名家第一辯士,我門最大公敵!」

「過也。」老人淡淡一笑,「午後聚學,老夫說說公孫龍子。」

「嗨!」李斯欣然應命,「午後韓非正可回來,酒亦齊了。」

「還有,魯仲連飛鴿傳書,說舉薦一人來山,近日留意也。」

「弟子遵命!」李斯一拱手匆匆去了。

布衣老人從容進了山洞。一段曲折幽暗眼前便豁然大亮,早晨的陽光從幽深的天井灑將下來,洞中與洞外一般的明亮乾燥;天井右側一個天然石洞,洞口一方幾於人高的圓石上刻著三個碩大的紅字——執一坊。老人進了執一坊,便在石壁下的一排排木架上瀏覽起來,片刻間抽出一卷竹簡凝神翻閱,不禁呵呵笑了。

布衣老人是荀子,目下戰國最後一位卓然成家的大師。

荀子是戰國諸子中最為特立獨行的大家之一,其論戰之鋒銳,其學派之顯赫,其行蹤之淡隱,無不令天下驚歎!戰國之世名動天下而節操淡泊者,惟墨子堪於荀子相提並論。當然,如果僅僅是神秘與淡泊,老子莊子等更在其上。此間關節在於,老子莊子所執無為出世之學曲高和寡,遠離天下潮流,行蹤惟關一己之私而已,本無所謂神秘淡泊;荀子與墨子卻都是天下顯學而疏離仕途,不迴避論敵,不奉迎官府,一干大國徒然歆慕而無以為其所用,天下學派攻訐有加而無以失其崢嶸。兩廂比較,荀子被天下關注還略勝一籌。蓋墨子學派雖則獨樹一幟,在戰國之世卻是走偏,終非主流思潮,其拒絕仕途乃學派本旨使然,無論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天下皆以為理所當然。荀子則不然,學居主流引導思潮,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與孔子孟子之孜孜求官儼然兩途,故令天下人驚歎也!

論處世,荀子是一道悠悠自在的山溪。

論治學,荀子是一團熊熊不熄的火焰。

極端相合,水火交融,注定了荀子生命的奇幻樂章。

少年荀況走出趙國故土的時候,恰是趙武靈王鼓蕩天下風雷的強趙之期。秉承了趙人的豪俠血性,在趙國已經少年成名的荀況,背著一隻青布包袱與一隻盛滿馬奶酒的皮囊來到了臨淄的稷下學宮。這座學宮名士雲集,沒有人正眼看他這個從遙遠的北方來得布衣少年。學宮為少士們確定師門時,沒有一個成名大師點他入門,也沒有一個錦繡少士邀他同門修學。荀況看到得是輕蔑的眼神,聽到得是竊竊嘲笑:「嘻嘻,趙國只有草原蠻子,毋曉得修個甚學也!」木訥老成的少年被激怒了,當場赳赳高聲宣佈:「荀況不入一門,只以學宮為師,以百家之學而成我學!」學宮令騶衍大為驚奇,當即對這個趙國少士開了先例:許其自由出入各門學館聽學,任館不得阻攔!於是,少年荀況便成了稷下學宮唯一一個沒有名門老師的自由少士,願意到那個學館便到那個學館,除了不能得學宮諸子的私下親授,官課倒是鼓蕩飽滿。依照學宮法度,此等少士視同游士求學,三年後若不能在學宮少士論戰中連勝三場,便要離開學宮,且日後不得冒學宮弟子之名。

三年後,天賦驚人的荀況在學宮少士論戰中旬日不敗。其淵博的學問,犀利的辯才,使昔日嘲笑他的錦繡少士們一一潰敗,竟無人能與荀況辯駁得片刻辰光。由是,年輕的荀況一戰成名!諸子大師紛紛點其做特拔弟子,爭執到學宮令面前,騶衍便要荀況自己說話。年輕的荀況依然是昂昂一句:「荀況無門,學宮便是我師也!」

「狂傲之猶,荀況也!」

「木秀於林,堆出於岸,此子難料也!」

成名諸子們大為掃興,對荀況的議論評點便日益地微妙起來。荀況初為人敵,很不喜歡這等使人無可辯駁的「人言」流風,一氣離開稷下學宮到列國遊歷去了。二十餘年遊歷,荀子尋訪了所有不在稷下學宮的名士大家,坦誠磋商爭鳴論戰相互打磨,不期然滄桑變幻,竟成就了一代蜚聲天下的大家!

便在這時,齊襄王聞荀子大名,派特使邀荀子重入稷下學宮做學宮祭酒。已經五十歲的荀子一番思忖,終於沒有推辭,生平第一次做了學官。齊國君臣沒有料到的是,荀子做了相當於上大夫的學宮祭酒,卻全然沒有做官的模樣,依然是醉心治學孜孜論戰,絲毫不將為齊國網羅士林人心的大事放在心上,惹得許多大師都不願再來齊國了。

這便是荀子,一生都沒有停止過論戰治學之風,不屈不撓,不斷創新,遂開法家新學,鼓蕩大潮浩浩前行,獨領戰國後期之風騷!

大略數來,荀子的學問大戰有過四次:

第一戰,在稷下學宮與孟子「人性善說」做空前論戰,獨創「人性惡說」。後來,荀子將論戰辯駁寫成了《性惡》篇,一舉奠定了法家人性說之根基。也就是說,只有在荀子之後,法家學說才有了真正的人性論基礎。此說之要害在於:法律立足於「人性惡」而產生,遏制人性之惡乃是法制正義之所在!兩千餘年後,西方法學以現代哲學的方式論證法律產生的正義性的時候,荀子學說依然是整個人類法學的人性論基礎。這是後話了。

第二次大戰,是討伐天下言行不一的偽善名士。其時也,諸子為左右治國學說之趨勢,紛紛對法家學說做出了各種各樣的詮釋,大多不顧自己的根基學問而對法家恣意曲解。荀子憤然作《非十二子》篇,開篇便慷慨宣戰:「於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譎詭委瑣,使天下渾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其下汪洋恣肆,逐一批駁了天下十二名家的六種治國邪說:環淵、魏牟被荀子指斥為「縱情性,安恣雎,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陳仲、史鰍被荀子指斥為「苟以分異人為高(只求於別人不同而自鳴清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足以欺惑愚眾!」墨子、宋鈃被荀子駁斥為「不知一天下、建國家之權稱(法度),不容辨異懸殊君臣之分(不允許有任何待遇差別及君臣等級)。然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慎到、田駢被荀子駁斥為「尚法而無法,聽於上,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倜然無所歸宿(疏闊不切實際),不可以經國定分!」惠施、鄧析被荀子指斥為「好治怪說,玩奇辭,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子思(孔子的孫子)、孟子被荀子駁斥為「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才具志大聞見雜博……幽隱而無說(神秘而無不知所云),閉約而無解(晦澀而不能理解),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茲厚於後世,子思、孟軻之罪也!」荀子將上述十二家逐一批駁,其立足點便是指斥這些名家的言行與其倡導的學說相背離——自己尚且言行不一,何以使天下人信服也!用後人的話說,荀子所斥責者正是名士們的人格分裂!

「天下諸子善為人敵者,莫如荀子也!」

「一口罵盡天下者,其心必誅!」

稷下學宮議論蜂起,紛紛以指斥荀子為能事。議論風靡之時,齊國君臣也對荀子冷眼相待了。齊襄王竟說荀子如張儀,利口無敵而有失刻薄。此說傳開,齊人詬病荀子便成了朝野風尚,全然忘記了當初對荀子的斐然讚譽。當年荀子重回稷下,齊國人以荀子的鋒芒為稷下學宮的榮耀,齊人有頌歌云:「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說得便是荀子論戰的赫赫功績!「談天衍」,指得是赫赫陰陽家騶衍,其人開口便是天事,故有「談天衍」之號;「雕龍奭」,指得是另一個陰陽家騶奭,此人將陰陽學派的「五德終始說」闡發得淋漓盡致,文章雕飾得如古奧龍文,故得「雕龍奭」名號。便是如此兩個專好神秘之學的大師,卻被荀子在幾次大論戰中批駁得張口結舌!後來,又有雜家辯士淳於髡挑戰荀子,又被駁得體無完膚。齊人嘲笑淳於髡的才學是「炙轂之油」(塗車軸的膏油),遇見荀子這把烈火便被烤乾了(炙轂)。「炙轂過髡」便是「過髡如炙轂」也!惟其有此盛名,才有了荀子三為稷下學宮祭酒。然則,今日卻因向十二子開戰而被齊人詬病,荀子便是萬般感慨,憤然辭去稷下學宮祭酒之職,從此開始了漫長的漂泊。

漂泊歸漂泊,艱辛歲月卻絲毫沒有鈍化荀子的治學鋒芒。

這次,荀子沉下心來著意清算了最善口舌官司的儒家,直接對老仲尼宣戰了。這便是荀子的第三次大論戰,堪稱正本清源之戰。

荀子治學,素來不拘一門博采眾長,或論戰或著文素來旁徵博引,從來不因人廢言。對儒家大師孔子的言論,荀子更是引述多多,甚或不乏在諸多場合將孔子與上古聖賢並列。而對於自己一力推崇的法家,荀子也是如實批駁其短處,從來不無端維護。有了這兩個由頭,一班反對儒家也反對荀子的論敵,便硬生生將荀子說成了儒家。久而久之竟是眾口鑠金,連明知荀子新法家精要的一班法家名士,都將荀子說成了「亦儒亦法」。便是贊同荀子學說的諸多士子,也將荀子看作「師儒崇法」。總而言之,自成一家的荀子竟硬生生被說成了師承孔子的儒家,不是法家,更不是新法家!若僅僅是師源偏見,荀子倒不會去認真計較。偏偏是此等說法每每扭曲荀子學說的本意,氣息奄奄的儒家士子們更是將荀子抬出來做擋箭牌,動輒便說荀子「師法仲尼,隆仁政,實乃我儒家後學之大師也!」

荀子平心靜氣地拋出了《儒效》篇,猶如庖丁解牛,對儒家做出了冷靜而細緻地獨特清算,又恰如其分地將自己與儒家的最大區別勾勒出來。《儒效》篇將儒家之士分為俗儒、雅儒、大儒三種:俗儒者,「逢衣淺帶(穿著寬袍束著闊帶),蟹堁其冠(戴著蟹殼般中間高兩邊低的高冠),略法先王而足亂世(粗淺地嚷嚷些法先王的老說辭以亂人心),術謬學雜,不知法後王而一制度也!」雅儒者,「隆禮儀而殺詩書,明不能濟法教之所不及、聞見之所未至,則知不能類也。內不自誣,外不自欺,尊賢畏法而不怠傲。」大儒者,「法先王,統禮儀,一制度,以古持今,苟仁義之類也,雖在鳥獸之中若白別黑!」三種儒家之士,俗儒裝腔作勢,徒然亂世害人;雅儒學問不足以彌補法教,實際不過一群老實人而已;大儒,也就是儒家的大師級人物,其為政學說則完全是「法先王」老一套,便是混在鳥獸之中也是黑白可辨!與大儒之「法先王」相比,荀子一再重申了自己的為政主張——「法後王,一制度,不二後王!百家之說,不及後王,則不聽也!」這是荀子以最簡潔的方式向天下昌明:儒家法先王(傚法古制),自己法後王(傚法當世變法潮流),荀況與孔子之儒家迥然有別也!

從此之後,荀子成了天下士林的孤家寡人。

後來,荀子從趙國漂泊到秦國,又從秦國漂泊到楚國,最後終於在蘭陵紮下了根基。那是在秦趙長平大戰之後,信陵君客居邯鄲,與平原君共邀荀子留邯鄲創建學宮。荀子對六國士風已經深為失望,便一再地婉言推卻了。信陵君一生多受猜忌詆毀,對荀子心境深有體味,非但不再相勸,反倒設身處地為荀子計,將荀子鄭重舉薦給了春申君。依著信陵君說法,楚國廣袤,有隱人納士之風,春申君風雅敬賢不強人意,實在是荀子這般大師的晚境育人之地。荀子飽經滄桑,信陵君所言深合心意,便當即南下了。

權傾朝野的春申君親自郊迎荀子進入郢都。洗塵接風之後啜茶敘談,春申君問荀子心志在官在學?荀子悠然笑道:「晚學育人,惟求一方山水做得學館,終老可也!」春申君頗感意外,思忖片刻笑道:「噢呀,我已向楚王舉薦先生為上卿,這卻如何是好了?」荀子慨然笑道:「天下可為上卿者多矣!可為老夫者畢竟一人耳!君自斟酌是也。」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是了!楚國已經有三個上卿,各拿虛名祿米了!原本也想讓先生掛個上卿,好在郢都安居了!」笑得一陣春申君思忖道:「今聞先生之言,廟堂官府卻是齷齪所在。不說了,黃歇只給先生一個好去處便是!」

三日後,春申君陪著荀子到了自己的北楚封地蘭陵,在縣城先會了縣令,又轔轔到了蒼山。轉悠一日,荀子對清幽美麗的蒼山欣然讚歎不已。春申君欣然大笑:「噢呀!先生喜歡蒼山,蒼山便是先生學館了!」轉身便對隨來縣令吩咐,「自今日始,先生便是蘭陵縣令,你為縣丞了。」荀子連忙辭謝,說若做縣令便只有離開楚國。春申君詼諧笑道:「噢呀先生,這官府齷齪處,上天也是無奈了。先生不兼個職事,溝坎多得你不勝其煩,想治學也難。先生只虛領縣令便是,一應事務盡有縣丞,決不擾先生學館了!」

於是,荀子破天荒地做了蘭陵縣令。

春申君給縣丞明確了法度:蘭陵縣務必在半年之內建成蒼山學館,其後蘭陵賦稅一半歸蒼山學館;荀子祿米從國府支出,不佔撥付學館之賦稅。荀子感喟有加,也不再與春申君推辭,便實實在在地住了下來,開起了蒼山學館。令荀子想不到的是,學館在建時便有少士學子紛紛來投,開館之日竟有了二百餘名學子前來就學。荀子情知這是幾位戰國大公子在助力,便給春申君信陵君平原君分別緻函,坦誠剖明心志:「荀況晚境治學,志在得英才而育之,非徒取勢也。仲尼弟子三千,受業身通者僅七十七人,足以載道者三兩人耳!為今之世學風已開,官學之外諸子私學多有,開啟蒙昧之學大有所在也。老夫所求,採擷精華矣!諺云:『求以其道則無不得,為以其時則無不成。』育人非養士,養士多多益善,育人則精益求精。惟流水自然之勢,荀況所願也!」從此,洶洶求學之勢方漸漸收斂。荀子又將已經入館的二百餘名少士一一做了考辨,大多舉薦給了楚國官學,只在蒼山學館留下了三十餘人。光陰荏苒,倏忽十年,蒼山學館名聞天下,被天下士子們譽為「蒼山若稷下,非精英不得入也!」
 

本欲專心育才的荀子,卻又不得已大戰了一次。

這最後一次大論戰的敵手,便是名家大師公孫龍子。

午後,韓非回到了學館。

李斯、陳囂高聲呼喚弟子們在林下石案前聚學大講。弟子們一聽老師要大講便分外興奮,聚在林下紛紛相互詢問大講題目。李斯正要說話,卻被站在身邊的韓非拽了一下衣襟。李斯回頭,韓非便向竹籬外一指:「遠客來也!」李斯順勢看去,便見一個紅衣少年正牽著馬從山道走來。李斯略一思忖,便吩咐陳囂去請老師,自己迎出了小城樓般的竹坊。

「在下魯天,見過大師兄!」紅衣少年當頭一躬。

「你識得我?」李斯不禁驚訝了。

「荀門李、陳、韓,求學士子誰個不曉得?」

「足下可是從故魯國來?」

「在下從秦國來。」

「噢?秦人求學,未嘗聞也!」

「在下從秦國來,便定是秦人麼?」

「呵,自然未必了。」李斯淡淡一笑一拱手,「敢請足下先到辦事房歇息用膳,夫子大講後再行初考了。」

「初考?新規矩麼?」紅衣少年似乎有些驚訝。

李斯點點頭:「夫子近年新法:凡少士入蒼山學館,必得受少學弟子先行考問,以免蒙學未啟根基未立。足下可於歇息時先自預備一番。初考一過,在下便分派足下起居所在。」

「多謝大師兄關照。」

「無妨。回頭還得相煩足下說說秦國了。這邊請。」李斯領著紅衣少年進了竹坊又進了庭院一間茅屋,片刻間便匆匆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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