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午後時分,呂不韋在綿綿秋雨中進了王城。

過了王城宮殿官署區便是秦王寢宮,這裡被稱為內苑,朝臣們也叫做內城。依照法度,內苑的正式居住者只有秦王與王后,大臣非奉特詔不得入內。內苑在前宮殿區與嬪妃侍女後宮區的中間地帶,雖然不大,卻是整個王城的靈魂所在。其所以為靈魂者,在於國君除了大型朝會以及在東偏殿舉行小型會商或鄭重其事地會見大臣,大多時光實際上都在內苑書房處置政務。君王晚年或患病之期,更是長住內苑深居簡出,這裡便顯出了幾分神秘。自秦昭王晚年起,接連兩代多病國君,這內苑便更顯樞要了。

已經早早在內苑城門口迎候的老內侍將呂不韋領進了一座樹木森森的獨立庭院,而不是昨日那座很熟悉的秦王寢室。王城多秘密,自古皆然。呂不韋也不多問,只跟著老內侍進了林木掩映的一座大屋。進得門廳,便有一股乾爽的熱烘烘氣息撲來,在陰冷的秋雨使節很是舒適。連入三進方入寢室,各個角落都是紅彤彤的大燎爐,呂不韋臉上頓時滲出了一層細汗。

嬴異人臉上有了些許血色,靠著山枕擁著大被埋在寬大的坐榻上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嬴異人倏然睜開眼睛:「文信侯坐了。上茶!」

「臣參見我王。」呂不韋深深一躬,這才在坐榻對面案前入座。

「老霖雨煩人,外邊冷麼?」嬴異人淡淡問了一句閒話。

「季秋之月,寒氣總至,水殺浸盛,天數使然也。」

侍女輕盈地捧來茶盅,又輕盈地去了。嬴異人默默地看著啜茶的呂不韋,呂不韋也默默地啜著滾燙的釅茶,室中一時寂然。良久,嬴異人輕輕歎息了一聲:「文信侯,異人將去也!」呂不韋心下一驚臉上卻是微微一笑:「我王笑談。太醫大方已見神效,我王康復無憂矣!」嬴異人搖搖頭:「文信侯通曉醫道,何須虛言慰我?我身我命,莫如我知,不怨天,不尤人。」

「我王……」一聲哽咽,呂不韋的茶盅噹啷掉在了座案上。

「文信侯靜心片刻再說。」嬴異人淡淡一笑,看著侍女收拾好呂不韋座案又斟了新茶飄然離去,又是淡淡漠漠一笑,「太醫大方我連服三劑,為的便是今日你我一晤。文信侯篤厚信義天下皆知,今日之談,你我便是肝膽比照,同則同之,異則異之,不得虛與周旋,文信侯以為如何?」

「呂不韋生平無虛,我王盡知……」

「先生請起!」嬴異人連忙推開大被跳下坐榻扶住了大拜在地的呂不韋,又推開呂不韋要扶他上榻的雙手,索性裹著大被坐在了呂不韋對面幽幽一歎,「得遇先生,異人生平之大幸也!先生之才過於白圭,更是秦國大幸也!嬴異人才德皆平,惟知人尚可,與先父孝文王差強相若。一言以蔽之:先生開異人新生,異人予先生新途,兩不相負,縱不如余伯牙鍾子期知音千古,也算得天下天下一奇也!」
 

「我王一言,呂不韋此生足矣!」

「然則,異人還有一事煩難先生。」

「我王但說,呂不韋死不旋踵!」

「既得先生一諾,拜託也!」嬴異人撲拜在地,驟然泣不成聲。

「我王折殺臣也……」呂不韋連忙膝行過案,不由分說抱起嬴異人放上了坐榻又用大被裹好,退後一步深深一躬,「王若再下坐榻,臣便無地自容了。」

嬴異人粗重地喘息了幾聲一揮手:「好!先生但坐,我便說。」待呂不韋坐定,嬴異人斟酌字句緩緩道,「我將去也,太子年少,托國先生以度艱危,以存嬴氏社稷。秦國雖有王族強將,朝中亦不乏棟樑權臣,然如先生之善處樞要周旋協調總攬全局者,卻無第二人也!更有甚者,先生兩度穩定新喪朝局,又與本王、王后、太子淵源深遠,與各方重臣皆如篤厚至交,在朝在野資望深重,無人能出其右。此所以托先生也!」

「我王毋言……臣雖萬死,不負秦國!」

「先生,且聽我說。」嬴異人喘息著搖搖手,「拜託之要,一在太子,二在王后。太子生於趙長於趙,九歲歸秦,我為其父亦知之甚少。此子才識舉佳,惟秉性剛烈,易如乖戾之途,若不經反覆打磨而親政過早,大局便難以收拾。此子親政之前,先生務須著意使其多方錘煉,而後方可擔綱也!」

「臣銘刻於心……」

「至於王后。」嬴異人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原本便是先生心上女子,掠人之美,異人之心長懷歉疚也!」

「我王此言,大是不妥……」呂不韋急得滿臉張紅。

「先生莫急,先祖宣太后能對外邦使節談笑臥榻之密,我等如何不能了卻心結?」嬴異人坦然拍著榻欄喟然一歎,「不瞞先生,王后趙姬與我臥榻歡娛至甚,生死不能捨者,趙姬也!然則……王后欲情過甚,異人實有難言處……我思之再三,決意以王后與先生同權攝政當國。一則傚法祖制,使王族不致疑慮先生獨權;二則使先生與王后可名正言順相處,與國事有益,更於教誨太子有益。異人苦心,先生當知也!」

「……」呂不韋愕然不知所對,惶恐得一個長躬伏地不起。

「先生!」嬴異人又跳下坐榻扶起了呂不韋,「方纔所言,乃你我最後盟約,須得先生明白一諾。否則,嬴異人死不瞑目也!」

驀然之間,呂不韋不禁失聲痛哭:「王言如斯,臣心何堪也!」

「人之將死,言惟我心……」嬴異人也不禁唏噓拭淚。

「王為國家,夫復何言!」

「先生應我了?」

呂不韋大袖拭著淚水認真點了點頭。嬴異人不禁拍案長笑:「秦有先生,真乃天意也!」一言方罷,頹然倒伏案頭。呂不韋大驚,正欲抱起嬴異人上榻,守侯在外間的太醫內侍已經聞聲趕來。一陣針灸推拿,嬴異人氣息漸見勻稱然卻沒有醒轉,只氣若游絲地冬眠一般。太醫令一把脈象,便將呂不韋拉到一邊低聲說得幾句,呂不韋便匆匆去了。

出得內苑,暮色如夜大雨滂沱聲聲炸雷纏夾著雪亮猙獰的閃電,整個大咸陽都湮沒進了無邊無際的雨幕!正在此時,老長史桓礫疾步匆匆迎面趕來,顧不得當頭大雨電閃雷鳴拉住呂不韋便嘶聲喊得一句:「特急密報:晉陽將反!快同見君上!」呂不韋略一思忖斷然高聲道:「君上昏迷!急報交我處置!你守侯君上莫得離開!」老桓礫面色倏地蒼白,顫索索打開懷中木匣拿出一個銅管塞給呂不韋,便消失到廊外雨幕中去了。呂不韋立即吩咐馭手獨自驅車回府轉告主書:全體吏員夜間當值,不許一人離開丞相府;說罷向王城將軍討得一匹駿馬,翻身一躍便衝進了茫茫雨霧。

片刻之間,呂不韋便飛馬到了上將軍府,匆匆說得幾句,蒙驁立即下令中軍司馬去請蔡澤。待蔡澤從雨幕中喘咻咻濕淋淋衝來,三人便聚在最機密的軍令堂會商了大半個時辰。大約二更時分,蒙驁的馬隊出了府邸直飛藍田大營,蔡澤車馬轔轔趕往咸陽令官署,呂不韋卻一馬回了丞相府。

卻說蔡澤抵達咸陽令官署,立即下令當值吏員飛馬請來內史郡郡守與咸陽令、咸陽將軍三人。此三人乃同爵大員,其執掌皆是秦國腹地最要害所在——內史郡管轄整個關中本土,咸陽令管轄都城咸陽之民治政令,咸陽將軍部屬五萬精銳步騎專司大咸陽城防。每臨危機,這三處都是最要緊所在。此三職之中,咸陽將軍歸屬上將軍管轄,內史郡郡守與咸陽令隸屬丞相府管轄,蔡澤原本均無權過問。然今日卻是不同,蔡澤持有丞相呂不韋授權書令與上將軍令箭,又是比目下丞相與上將軍爵位還高的國家一等重臣,召見兩署主官自然不生政令牴觸。三人到來,蔡澤沉著臉極其簡約地說了朝局大勢:秦王病危,有逆臣欲反,三署皆歸老夫節制!說罷便是一番部署:咸陽城立即實行戰時管制,所有城門早開暮關,取締夜間開城與城內夜市;內史郡立即曉諭各縣:著意盤查奸細,但有北方秦人流民逃入一律妥為安置;咸陽將軍將五萬步騎全數集中駐紮渭水以南山谷,隨時聽候調遣!一番部署三人分頭忙碌去了,蔡澤又匆匆趕到了丞相府邸。

丞相府一片緊張忙碌。大雨之中,各個官署都是燈光大亮吏員匆匆進出。蔡澤做過幾年丞相,一聽吏員答問便知丞相府正在緊急彙集晉陽一路的各種情勢,方進得書房,卻見呂不韋當頭便是一躬。蔡澤連忙扶住道:「晉陽反國,理當同心,丞相何須如此?」呂不韋肅然道:「綱成君明白大局,今日秦國危難不在晉陽,在王城之內也!不韋欲請綱成君坐鎮丞相府總署各方急務,得使我全力周旋王城,以防不測。」
 

「當然!」蔡澤慨然拍案,「君王彌留,自古便是大權交接之時,丞相自當守侯寢宮!放心但去,老夫打點丞相府,也過過把總癮也!」

「三日之內,綱成君須臾不能離開丞相府。」

「當然!老夫癮頭正大,只怕你趕也不走!」

「謝過綱成君,我便去了。」

四更時分,呂不韋冒著百年不遇的深秋暴雨又進了王城內苑。

嬴異人已經是時昏時醒的最後時刻。太子嬴政與王后趙姬已經被召來守侯在榻邊,母子兩人都是面色蒼白失神。幾年來呂不韋第一次看見趙姬,一瞥之下,便見她裹著一領雪白的貂裘依然在瑟瑟發抖,心下突然便是一陣酸熱。呂不韋大步走過去深深一躬:「王后太子毋憂,秦王秦國終有天命!」低頭啜泣的趙姬只輕輕點頭。少年嬴政卻是肅然一躬:「邦國艱危之時,嬴政拜託丞相!」呂不韋心頭一顫,連忙扶住少年嬴政。正在此時,嬴異人一聲驚叫倏地坐起卻又頹然倒下口中兀自連喊丞相……

「啟稟我王:臣呂不韋在此。」

「丞相,凶夢!有謀反,殺……」

「我王毋憂。」呂不韋從容拱手,「晉陽嬴奚起兵作亂,臣已於上將軍、綱成君謀定對策,上將軍已經連夜輕兵北上,河西十萬大軍足定晉陽!」

「啊,終是此人也!先父看得沒錯,沒錯!」嬴異人粗重地喘息一陣,雙目驟然光亮,一伸手將少年嬴政拉了過來,「政呵,自今日始,文信侯便是兒之仲父,生當以父事之。過去拜見仲父……」

少年嬴政大步趨前向呂不韋撲地拜倒:「仲父在上,受兒臣嬴政一拜。」

「太子請起!老臣何敢當此大禮也!」呂不韋惶恐地扶起了少年嬴政,待要回拜,卻被少年嬴政架住了雙臂低聲一句,「國事奉詔,仲父辭讓便是你我兩難了。」呂不韋喟然一歎只得作罷。

「王后,政兒,文信侯……」嬴異人將三人的手拉到了一起輕輕地拍著,一汪淚水便溢滿了眼眶,不勝唏噓地喘息著,「三人同心,好自為之也……異人走了,走了……」頹然垂頭,便沒了聲息。

趙姬與少年嬴政同時一聲哭喊,便要撲將過去……呂不韋猛然伸手將兩人拉住低聲一喝:「王薨有法!莫得亂了方寸!」說罷向身後一招手,老太醫令便帶著兩名老太醫疾步趨榻。老內侍已經將秦王嬴異人扶正長臥。三老太醫輪流診脈,各自向書案前的太史令低聲說了同一句話:「王薨無歸。」老太史令鄭重書錄,肅然起身高聲一宣:「秦王歸天矣!不亦悲乎!」寢宮中所有人等這才隨著王后呂不韋三人一齊拜倒榻前大放悲聲。

「宣王遺詔——」老長史桓礫突然鄭重宣呼一聲。

呂不韋很清楚,此時所有自己未曾預聞的事項都是秦王臨終安置好的,程式禮儀未曾推出自己,便只有聽命。王后趙姬與太子嬴異人似乎也事先不知遺詔之事,一時竟惶惶不知所措,見呂不韋眼神示意,這才安靜下來。

桓礫蒼老顫慄的聲音在嘩嘩雨聲中如一線飄搖——

秦王嬴異人特詔:本王自知不久,本詔書做遺詔公示大臣,新王親政

之前不得違背:本王身後,呂不韋覆文信侯爵,實封洛陽百里之地,領開

府丞相總攝國政;太子嬴政即位,加冠之前不得親政,當以仲父禮待文信

侯,聽其教誨,著意錘煉;王后趙姬可預聞國事,得與文信侯商酌大計。

政事實施悉聽文信侯決斷。秦王嬴異人三年秋月立。

風雨聲大作,一應臣子都驚愕愣怔著似乎不曉得詔書完了沒有。只有小趙高輕輕扯了扯少年嬴政的衣襟。少年嬴政突然叩地高聲道:「兒臣嬴政恭奉遺詔!」王后趙姬這才醒悟過來,轉頭看了身後呂不韋一眼,也是伏地一叩:「趙姬奉詔。」呂不韋見老桓礫向他連連晃動竹簡,心知再無未知程式,便伏地一個大拜:「臣呂不韋奉詔。」

「此詔之後,王后與文信侯決事!」老桓礫高聲補得一句。寢宮大臣們便肅然拱手整齊一句:「臣等奉王后文信侯號令!」雖依照法度將王后排位在先,眼睛卻都看著呂不韋。呂不韋本欲立即部署諸多急務,然心念一閃卻對著趙姬肅然一躬:「呂不韋悉聽王后裁決!」正在憂戚拭淚的趙姬大覺突兀滿面張紅:「我?裁決?有甚可裁決?」少年嬴政一步過來正色一躬道:「非常之期,仲父無須顧忌虛禮。父王遺詔雖有太后並權預聞國事一說,終究只是監國之意,實際政事還得仲父鋪排處置。仲父毋得疑行也!」「太子明鑒!」大臣們立即異口同聲地呼應一句,無疑是認同呂不韋的。趙姬長吁一聲紅著臉道:「政兒說得有理,你卻何須作難我來?」

「事已至此,老臣奉命!」呂不韋慨然一句,轉身向廳中人等一拱手高聲道,「秦王新喪,目下急務有四:其一,國喪鋪排;其二,新王即位大典;其三,平定晉陽之亂;其四,安定朝野人心。目下上將軍已經北上全力平亂,其餘事體做如下分派:其一,國喪事宜由陽泉君會同太史令太廟令主事,若有疑難,先稟明太后定奪!其二,新君即位大典由駟車庶長會同長史桓礫主事!其三,國喪期間,國尉蒙武兼署內史郡、咸陽令、咸陽將軍三府,統攝秦川防務!其四,國喪期間,綱成君蔡澤暫署丞相府事務,重在政令暢通安定朝野!其五,新君即位之前,本丞相移署王城東偏殿外書房,總署各方事務!以上如無不妥,各署立即以法度行事!」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大臣們齊呼一聲,領命如同大軍幕府。這便是秦國傳統,非常之期人人戮力同心政令如同軍令文臣如同武將,共赴國難,此所謂也!

冰冷狂暴的秋雨依舊在繼續,大臣們的車馬井然有序地流出了寢宮流出了王城,消失在白茫茫霧濛濛的咸陽街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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