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神秘人物傳來消息,說魏王已經將王綰說辭悉數托給了信陵君,君臣親密無間地聚談了一個多時辰。王綰驀然想起信陵君密談只聽不說的冷笑,分明便是將計就計要看秦國出醜。如此情勢,留在大梁豈非等著落入圈套為秦國丟醜?思忖之下,王綰派員兼程回咸陽呈報:周旋無望,請准離魏返秦。旬日之後,卻有呂不韋親筆書簡到來,簡單得只有兩行字:「汝能安居大梁而魏王不殺,足見功效。一任周旋,少安毋躁,來春歸秦可也!」顯然,丞相是詳細向信使詢問了他在大梁的諸般細節,評判是「足見功效」,並對他的躁動不悅,要他沉住心氣等到來春。上命如此,王綰又能如何?只有在酒肆府邸間繼續周旋,時不時將老話問問將老秘密吐吐,在場的顯耀官吏們無論是第幾次聽說,都立刻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一笑,也立刻不再答理王綰而爭相慷慨激昂地爭論起如何抗秦強魏的話題。王綰頓時鬱悶不堪,深感被人戲弄,幾乎每次都是悻悻而去,決意只挺到開春之後,屆時不管丞相允准與否他都要離開這莫衷一是的鬼地方!

冬雪茫茫,王綰忽然覺得自己滑稽之極。

自嘲的王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年節將盡河冰未開之際,大梁坊間酒肆的口舌長河突然流淌出一則驚人傳聞:稱王公子將被免將!聽著官吏士子們淡淡地笑談相傳,王綰既驚訝又疑惑,幾乎無從評判了。驚訝者,若是真事,干城將毀,魏人竟能如此麻木!疑惑者,若是虛假,如何高官顯貴市井無賴都是言之鑿鑿?

未過旬日,終於水落石出——魏王下詔:信陵君年老多病,太子魏增代掌上將軍印,虎符收歸王室。王綰得聞,驚愕得無以復加,竟是不敢走出驛館,深怕魏人遷怒於他將他活活當街撕扯!不想正在驚懼之時,便有一班大吏來邀他聚飲。車行街市,無一人指點王綰的黑色秦車。席間痛飲,一班大吏爭相表明是自己最先預言了魏國隱患,而今驗證了恰恰如此!眾人議論相和,竊竊之情盡去,公然彈冠相慶,紛紛祝賀公子生也命厚竟得頤養天年,紛紛喟歎魏國躲得一劫終是天命攸歸也!

王綰直覺面對一群怪物,酒席未完便惶惶告辭了。剛剛回到驛館,快馬信使便送來呂不韋密信:國有要事,立即返秦!王綰如逢大赦,立即吩咐連夜整頓車馬,又留下一名書吏代向魏王書信辭行,次日天色未明便冒著料峭寒風出了大梁西門。

大梁西達函谷關的官道名為河外大道,堪稱當時天下最為聞名的交通軸心。所謂河外大道,便是十丈寬的車馬大道沿著大河南岸橫貫東西千餘里,主幹道直抵大梁,分道則東至臨淄、北至邯鄲、西南分別伸入新鄭洛陽;大道兩邊樹木蔥蘢,十里一亭,旅人歇息酬答極是方便。冬日之時樹木蕭疏,大河南岸的茫茫蘆葦簇擁大道,隔著道邊林木恍如簾外長浪,實在蔚為冬日旅途之奇觀!

王綰心中有事,任是景觀也熟視無睹,只是催著車馬轔轔趕路。將過韓國岔道之時,突有一支馬隊從車隊之後飛插前來,為首騎士對軺車上的王綰低喝一聲:「有人追殺!使節快走!我等斷後!」言未落點,便見道林外茫茫葦草邊飛騎縱橫刀劍揮舞分明便要上道。王綰不及多想方喊得一聲急車,馭手已經將駟馬青銅車嘩啷啷飛了出去!那支十騎馬隊便飛也似卡住了上道岔口,身後便有了喊殺聲。不消半個時辰,王綰車馬已經洛陽地面,也就是秦國三川郡邊界。王綰正在思忖要否進入洛陽,便見一隊黑衣鐵騎風馳電掣般從洛陽道飛來,遙遙一聲高喊:「使節儘管回秦!善後有我!」王綰見是秦軍接應,心下頓時輕鬆,揚手一謝便轔轔西去了。然這個追殺謎團,王綰竟一直未能解開。

若干年後,王綰做了秦國丞相,滅魏之後進入大梁視察民治,留心訪得信陵君舊日門客,方知當日情形:直到魏王詔書到府,信陵君尚蒙在鼓裡。良久愣怔,信陵君哈哈嘎嘎狂笑不止手舞足蹈陀螺瘋轉,終是昏厥了過去,旬日後方才醒轉。其時信陵君門客們義憤不能自已,立即追殺王綰,要給信陵君洗冤,不想卻遭秦國黑冰台密騎截殺,終究未能成功。此後門客漸漸散去,信陵君閉門不出,將寫就的兵法一片一片的拆開燒了,終日擁著酒桶與幾個侍女昏天黑地,沒過四年便脫力死了。魏王如釋重負,下詔厚葬信陵君。大梁傾城出動,送葬人眾綿延數十里哭聲震天動地……

 

 

春氣方顯,秦王嬴異人卻突然病倒了。

呂不韋匆匆趕赴王城寢宮,正遇太醫令與兩位老太醫在外廳低聲會商。見呂不韋到來,太醫令過來惶惶一躬低聲道:「秦王此病少見,諸般症狀雜亂,脈象飄忽無定,老朽不敢輕易下藥。」呂不韋當即道:「先扶住元氣,其餘再一一調理。」說罷便進了寢室。

寢室中四隻木炭火滿蕩蕩的大燎爐烘烘圍著臥榻,兩扇大開的窗戶卻又忽忽灌著冷風,榻前帳帷半掩,嬴異人坐擁著厚厚的絲綿大被,身邊卻站著兩名侍女不斷揮扇,景象實在怪異!呂不韋走近榻前一看,見嬴異人面色如火額頭滲汗渾身瑟瑟發抖雙眼忽開忽闔閃爍不定,心下不禁猛然一沉,肅然一躬低聲道:「我王此刻清醒否?」

嬴異人喘息如同風箱:「文信侯,我,尚能撐持……」

「臣求得一名東海神醫,欲為王做救急之術可否?」

「救命,莫問……」

呂不韋疾步走出寢室,片刻帶進一個被長大皮裘包得嚴嚴實實的人來。此人進室摘去皮裘,卻是一個面如古銅清奇古遠的白髮老人!老人稍做打量便吩咐關閉門窗,撤去燎爐,女子盡皆退下。嬴異人正要阻止,卻莫名其妙地頹然靠在大枕上朦朧了過去。老人從腰間一隻精緻的皮囊中倒出一顆暗紅色藥丸用開水化入盞中,上前輕輕一拍嬴異人臉頰,嬴異人嘴便微微張開。老人懸肘提起藥盞,紅亮的一絲細線便分毫不差地注下。片刻藥線斷去,老人在榻前丈餘處肅然站定,躬腰,蹲身,出掌,幾類武士馬步一般。驟然之間,老人兩掌推動,鬚髮戟張,形如古松虯枝。眼見一團淡淡白汽便籠罩了整個王榻,榻中便有了輕微鼾聲,白汽越來越濃,榻中鼾聲也越來越響。大約頓飯辰光,老人收身對呂不韋道:「王者在天。老夫之方大約管得月餘,此後必有發作,每次可服此丹藥一顆,三丹而終。」呂不韋驚訝道:「既是施救之藥,大師何不多留得幾顆?太醫治本也從容一些。」「丹不過三。」老人淡淡一拱手,「余皆無可奉告,老夫告辭。」轉身拿過長大皮裘,一裹頭身又包得嚴嚴實實去了。

呂不韋輕步走到外廳,吩咐一個機警侍女守在寢室門口,但有動靜便來稟報。安頓妥當,呂不韋便在寢宮外的柳林轉悠起來。春寒料峭時節,樹皆枯枝虯張,林外宮室池水斑斑可見。呂不韋凝望著林外大池邊一片高高聳立的青灰色的秦式小屋頂,不禁便有些茫然。秦王沉痾若此,王后王子為何不來守榻?她母子回到秦國竟是遲鈍了?秦王眼看是病入膏肓,要緊急安頓的事太多太多了,既要快捷還不能著了「後事」痕跡,如此便須縝密謀劃,不能亂了方寸。這方士方術雖非醫家正道,卻能救急延命,秦法為何一定要禁止方士?能不能改改這條法令?呂不韋木然地穿行在枯柳之間,一時思緒紛至沓來,竟是不知不覺來到了林外大池邊。

「稟報丞相,王已醒轉!」

呂不韋驀然一振,隨著侍女便大步匆匆回到寢宮。嬴異人已經披著一領輕軟皮裘坐在案前悠然啜茶,迎面招手笑道:「文信侯這廂坐了。」及至呂不韋坐到身邊,嬴異人驚歎笑道:「這東海神醫當真神也!一覺醒來,甚事沒了!」呂不韋低聲道:「君上不知,此乃方士也。方才情勢緊急,臣未敢稟明。」「怪道也!」嬴異人恍然一笑,「不管甚人,治病便是醫。我看此禁可開。」呂不韋笑著一點頭,便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一個小陶瓶,將方纔老人的話說了一遍,末了思忖問道:「發病皆無定,此藥交王后,抑或交侍榻內侍?」「王后忙也!」嬴異人歎息一聲,「藥交內侍算了,他們總在身邊,緩急有應。」呂不韋一點頭,便招手喚過榻邊老內侍仔細叮囑了一番,轉身一拱手道:「臣有要事,請王定奪。」

「要事?文信侯但說。」嬴異人顯然有些驚訝。

「年來上病多發,臣反覆思慮,王當早立儲君。」

「你是說冊立太子?」嬴異人沉吟片刻緩緩道,「文信侯所言,我亦曾想過。然我僅嫡庶兩子,只十一二歲。長子生於趙,次子又是半胡。再說,我即位堪堪兩年……原本思忖本王正在盛年,或許還能有得幾個子女,其時擇賢立儲水到渠成。今日局面立儲,實在是諸多不便也。」

嬴異人的躊躇在於秦國兩個傳統,其一,王子加冠得立儲君。其二,秦王即位三年得立儲君。前者防備在位國君疼愛小兒而立未經歷練的童稚少年做儲君,後者則防備權臣外戚向國君施壓,逼迫國君倉促立儲。以前者論,秦人二十一歲加冠,而兩個王子年歲尚在少年,嬴異人自己也才三十餘歲正當盛年,此時立少子為儲,便要大費周折。以後者論,嬴異人父親孝文王即位一年便薨,自己即位剛剛兩年又恰逢大敗於山東,此時立儲朝野便多有疑慮:一則疑秦王兩代孱弱短壽其後難料,二則疑秦王受王后呂不韋聯手脅迫。諸般想法嬴異人不便明說,於是便不得利落。

「我王差矣!」呂不韋已經將這位秦王心思揣摩透徹,當即顏色肅然,「儲君乃國家根本,早立遲立皆須以時勢論定,拘泥成例何能救急安國?先祖孝公不拘成例,立八歲之子為太子,因由便在當年秦國時勢:邦國危難,國君時有不測之險也!秦武王亦不拘成例,臨終專詔十五歲幼弟嬴稷繼任,亦是時也勢也不得不為也!至於趙胡之念,王更謬其千里也!頓挫之時王不拒趙女為妻,稱王之後卻顧忌王子生於趙國,此謂疑人無行也。王歸咸陽後與宮妃胡女生得次子,也是堂堂王族骨血,何忌之有也?當年惠文王之長子蕩為太子,太子母乃戎狄佳人舉國皆知,何礙武王為大秦爭雄天下?秦之宏圖,一天下也。王若心存此等畛域之分,實是有愧先王社稷矣!更為根本者,今日我王雖在盛年,然少時多受坎坷,痼疾無定發作,若不及早綢繆,臣恐措手不及也!」素來辭色溫和的呂不韋今日卻是句句紮實針針見血。嬴異人一時不適,竟是良久默然。

「我是說朝野顧忌之情,丞相卻全做我心真了。」嬴異人勉力笑了笑。

「呂不韋急切之心,我王見諒。」

「丞相無錯,實在是我心有游思也。」

「惟王明心,臣自有妥善操持之法。」

思忖片刻嬴異人慨然拍案:「天意如此,立!否則無顏面見先祖也!」

王綰方進丞相府,便見吏員們匆匆進出政事堂與各署之間。依王綰經驗,除非戰事與特急朝會,丞相府不會如此忙碌,拉住一個熟悉吏員一問,方知在啟耕大典時將冊立太子,丞相府正在籌劃諸般事宜。王綰聽得半信半疑,顧不得多問便來丞相書房覆命。

「腐朽深植朝野,六國安得長久也!」聽罷王綰稟報,呂不韋一聲歎息。

「丞相急召,王綰請奉差遣。」

「非為事急,只你做得妥當也。」呂不韋似乎心有所慮,斟酌著字句對王綰說起了事由,末了微微一笑,「此事甚難,無官無爵只做事。你若不便,老夫另行物色人選可也。」

「王綰既是首選,自當不負差遣!」

「好!」呂不韋欣然拍案,「子有大局器量,此事便能做得好。若非如此,老夫還當真不甘急召你回來。子當好自為之,凡事權衡大局而後行也!」

王綰肅然一躬告辭去了,回到行人署一番交接便離開了丞相府。

呂不韋派給王綰的差使是:吏身入王城,做王子舍人;旬日之內明白回報,這個王子政能否經得起王室少學之考校?也就是說,王綰目下最急迫的事,便是要摸清王子政的少學深淺,以助呂不韋決斷考校方略。所謂少學,也稱幼學,總之是孩童時期的根基之學。王室少學由太子傅府執掌,專一延請若干飽學之士教習所有王子王孫,大體是三個等次:五至十歲一等,十至十三歲一等,十四至十六歲一等。十六歲之後至二十一歲加冠之前,不再屬於少學。呂不韋給王綰明白交底:這個王子政隨王后回秦沒有幾年,回秦後王子政也沒有入太子傅府的少學館,而是自行修習,其少學根基不甚清楚。

據王綰所知:王子政是秦王長子,王后趙姬所生。秦王還有一個庶出子叫做成蛟,是一個胡女生得,比王子政只小得一歲。無論依照祖制還是依照秦法,秦國立儲都要將遴選對像擴展到兩代嫡系王族之內的所有同代王子公子。也就是說,立儲人選非但包括王子政與成蛟,與王子政同輩的所有王族嫡系男子,都有資格參加立儲之爭。在秦國,這叫擇賢立儲,嫡庶不避。除非秦王急難的非常之期可以專詔傳位,譬如秦武王嬴蕩舉鼎暴死洛陽,便專詔指定幼弟嬴稷繼任,尋常立儲必當依法考校擇賢而立。目下秦王在位,又無戰事急難,自當依法立儲。然如何考校,卻是例無定制。領政操持的大臣每次都要大動心思,方能衡平各方。王綰揣摩呂不韋之意,是要一力扶助王子政立為太子,然又不想有違法度,便想先行清楚王子政少學根底而後確定一種較為穩妥的考校方式。

若非如此,急召他一個大吏回來做個舍人,便有些滑稽了。

舍人者,文職侍從也,非官非吏亦官亦吏,國君大臣王子王孫,但凡貴胄皆可設之。所謂非官非吏亦官亦吏,是說舍人雖無正式官爵,卻看你跟得是誰做得如何?若是國君舍人又得寵信,自然是比尋常官員還要有實權了。雖則如此,舍人畢竟不是仕途正道,直正名士尋常都是不屑為之。因了如此,才有呂不韋對王綰的特意徵詢與特異叮囑。

王綰原本秦人士子,走得是秦士務實之路,少學頗有優聲,便入咸陽為吏了。戰國士風:少學一成便周遊天下,而後再留學魏國大梁的官學或齊國臨淄的稷下學宮,先獲名士聲譽再入仕途;一策動君王,為上上之選;退而求其次,則至少是一步為卿臣高官。名士而曾為吏者也有,然大多在未獲名士聲譽之前,譬如商鞅,譬如范雎。秦國變法之後東學西漸,法家墨家儒家道家農家兵家紛紛入秦,秦國也便有了士人學風。然橘生淮北則為枳,秦學收秦人子弟,便不可避免的形成了秦士獨有之風。其與六國不同者,便是不務高遠,不求一舉步入廟堂,而是有學即為吏,由吏而建功立業晉陞爵位。在耕戰為本的秦國,此乃現實與可能使然也。。在法度森嚴功過分明吏治整肅的國度,只要你有才敬事,但有功勞,幾乎沒有被埋沒者!國風如此,身為布衣之族的士者,自然不會去貪大求遠,毋寧先紮實地一步解決生計之道而再求功業上進。

依照呂不韋叮囑的方法,王綰先去見了王后,呈上了呂不韋書簡。王后似乎淡淡笑了笑:「也有他上心時候?好,他信得過你,便是你了。」說罷便有一張羊皮紙飛到王綰面前,「這是王子修學所在,不難找。」如此這般沒有任何繁雜叮囑瑣碎禮儀,甚至連一句對兒子的介紹也沒有,王綰便成了王后認可的王子舍人。

一馬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橋,王綰順著渭水南岸的東西大道西去不到兩三里,拐進一條西南方向的山道,再過一片還未發出新芽的蕭疏柳林,遙遙便見山頂果然有一座莊園。王綰飛馬上山,到得山頭眼界頓時豁然開闊。來路望時,這片山地綿延相連,深入山谷登上山頭,卻見莊園所在竟是一座孤峰之顛,與左右兩山遙遙成三足鼎立,兩道峽谷中小河明淨草木蔥蘢,實在是想不到的好去處。王綰正在悠悠然四面觀望,突聞峽谷中駿馬嘶鳴殺聲隱隱,注目看去不禁大是驚訝——

西面峽谷的草地上,一匹白色駿馬正在縱橫飛馳,依稀可見馬上騎士身著短衣窄袖的紅色胡服,長髮散亂飛舞手持長劍高聲喊殺。駿馬馳山涉河飛掠草地皆是輕鬆自如,即或與秦軍鐵騎相比,此等騎術也毫不遜色。然從身形與嗓音判斷,騎士卻似乎是一位少年。心念及此,王綰心頭驀然一閃,立即飛馬下了山坡。正在此時,雄駿白馬突然在一道山梁前長嘶一聲人立而起,紅衣騎士從馬上摔出跌落草地,瞬間滑出丈餘之遠!

「少公子!」一聲清亮稚嫩的驚呼,一個紅衣小童飛跑馬前。

「沒事。」紅衣騎士搖搖手想站起來,卻又跌倒在草地上。

王綰正在此時趕到,飛身下馬疾步近前一看,少年騎士臉上蹭滿草色,雙腿劃破鮮血滲出,臉上卻兀自笑著。王綰正要說話,紅衣小童卻抱著少年騎士的傷腿嗚嗚哭了。少年騎士大是不耐,一把推開小童厲聲申斥:「戰陣之上皮肉之傷算甚!哭哭哭!再哭回趙國去!」紅衣小童哭聲立至卻抹著眼淚抽泣:「畢竟,不是戰陣麼。」

「心有戰陣!便是戰陣!」少年騎士怒喝了一聲。

王綰一拱手笑道:「這位公子勇氣可嘉!然有傷還是及時醫治者好。在下正好有紅傷藥,可先行清理包紮,而後再延醫療傷。」

「戰課未完,療得甚傷?」少年騎士冷冷一笑,突然右手拄地奮然站起,瘸得幾步揀起長劍走近戰馬。紅衣小童連忙撲過去要扶,卻被少年生氣地推開。紅衣小童便急咻咻躬身趴在馬前:「少公子,踩著我上馬!」少年眉頭猛然一聳厲聲道:「秦法無隸身!知道麼?起開!」紅衣小童哭喊道:「法是法,傷是傷,公子從權了!」少年怒聲道:「法便是法,豈能從權!」說罷拉起小童甩到一邊,大喝一聲躍上馬背,駿馬流星飛出,喊殺聲又遙遙傳來。

王綰正在暗自心驚,便見白馬飛馳回程,恰恰又在那道山梁前一聲長嘶前蹄直撐後蹄飛起,少年騎士紙鷂般從馬上飛出,重重摔在草地上,長劍也脫手飛出顫巍巍插在三四丈外的草地上!王綰與驚叫的小童疾步衝到近前,只見少年右腿血流如注,身下的草地已經滲出一片血紅!少年騎士臉色鐵青牙關緊咬,雙手狠力握著傷口只不吱聲。紅衣小童嚇得張口結舌只呵啊亂叫,卻是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王綰不由分說便蹲身下去,拿出皮囊中傷藥陶瓶扒開少年雙手便將藥面撒了上去,再用腰間汗巾鬆緊適度地裹好,最後用小童忙不迭遞過來的一條絲帶綁定,這才鬆了一口氣。片刻血止,少年驚訝地噫了一聲,不疼了也!神情分明是從來沒有用過藥治過傷。

「謝過先生。」少年拱手一笑竟是分外燦爛。

「公子破例,原是該謝公子。」王綰也不無詼諧地笑了。

「先生可人也!我叫趙政,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在下王綰,前來就職。」王綰正色拱手做禮。

「就職?我處有職可就?」

「舍人之職,該當有的。」

「呵,」少年恍然一笑,「給我派來個督學。先生願做舍人?」

「為何不願?」王綰又詼諧地笑了。

「難為先生也!」少年慨然一歎,「恕趙政直言,我修學無師,無須督導。過幾日我去說,先生還是原路回去,謀個正經功業為是。」語氣神色竟是比加冠成人還來得練達。

「公子差矣!」王綰暗暗驚訝地同時也認真了三分,「但為國事,無分鉅細。公子為或將參與太子遴選,豈能無謀劃料理?在下並無督導之能,惟盡襄助之力而已。」

「先不說。咥飯要緊。回莊。」少年一揮手,推開緊跑過來的小童便咬著牙關站了起來,「不騎馬了,走回去!」說罷竟平穩緩慢地邁開了步子,雖然額頭大汗淋漓,腳下卻一步沒停。這面山坡雖算不得陡峭,卻也是山石凹凸草木交錯時有溝坎,對常人固然無礙,對一個傷者卻是大大艱難。王綰眼看小童不敢上前,想了想便去一株老樹折下一支無皮枯木再用短劍三五下削去枝杈,便大步追上去笑道:「河西義僕,可助公子。」少年目光一閃:「先生河西人氏?」王綰笑道:「在下少學在河西。公子去過河西?」少年搖搖頭接過木杖道:「我只知道,河西獵戶將桿棒呼做義僕。好名號!」拄地便走,腳步頓時利落了許多。一路上山,小童牽馬跟隨,王綰只在少年身後三五尺處跟隨。少年不求助,王綰也不主動搶前搭手。如此一路雖有溝坎艱難,卻也終於在半個時辰左右上到了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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