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次日,老上卿司馬梗隨同韓國特使順利接收了兩座要塞城池。秦軍停止了對新鄭的圍攻,大軍駐紮在成皋、滎陽之間的汜水河谷,蒙驁便星夜趕來洛陽。

原來,接到小東周聯結諸侯謀秦的急報,呂不韋蒙驁嬴異人君臣三人便已經商議好連番對策:呂不韋偕新上卿司馬梗為特使入東周,以撫慰之名突然擒拿東周君;蒙驁親率十萬鐵騎秘密東出,殲滅最有可能援救東周的韓軍;若一切順利,蒙驁大軍則立即繼續攻韓,壓迫韓國獻出成皋等三城,與周室的三川王畿合併為三川郡;若皆無意外,則以飽有軍政閱歷的司馬梗為新的三川郡守,著意經營為秦軍山東大本營;若攻韓順利,蒙驁則回軍三川郡駐紮綢繆,來年大舉進攻山東六國;除了協調各方,呂不韋則著重處置周室遺民,使三川郡不留後患。

到目下為止,一切都按照秦國君臣的謀劃進行著。

呂不韋與蒙驁司馬梗一番計議,立即按照既定方略鋪排開來:呂不韋頒布丞相令,宣佈正式設立包括成皋滎陽在內的三川郡;秦王詔書三日內到達,詔命上卿司馬梗兼領三川郡守,整飭民政聚集糧草,以為山東根基;蒙驁秘密調集關內秦軍陸續東出,屯紮於三川郡內各險要地段休整練兵,準備來年大舉東進!

大局部署就緒,呂不韋則立即與一班隨行吏員清查典籍,訊問被緝拿的周官,草擬各種文告。三日之後,洛陽四門便張掛出第一張《秦國丞相令》:東周君反秦作亂,不株連三族,只依法斬首本族滿門!周室封地取締,全部王畿之地統歸秦國三川郡!周室遺民之處置,待秦王詔書頒行後確定。

「丞相全權處置周事,何須請詔也!」司馬梗大是不解。

「周室雖小,終究王畿,審慎為是。」

「老夫聽著不對。」

「實言相告,」呂不韋見司馬梗一副窮追究竟的神色,不禁便是一笑,「全權者,不變既定方略之謂也。當年滅周時昭襄王已經有明確方略:秦法治周。我欲稍變,焉得無詔?」

「你欲稍變?要立新法治周?!」司馬梗更是驚訝。

「我變不在這個『法』字,卻在一個『治』字。」

「變治?民無治則亂。你卻如何變?」

「治變為化。秦法化周,化周入秦。老上卿以為如何?」

「只怕難也!」司馬梗連連搖頭,「當年周室滅商也是一個『化』字,化出了甚?化出了武庚之亂!你要化周,只怕王族老臣們便第一個反對!」

「惟其如此,方須上書勞動秦王也。」

「老夫也不贊同!」司馬梗慨然拍案,「依法治國,政之正也!」

呂不韋淡淡一笑,轉身從靠牆大銅櫃中拿出了一卷竹簡道:「此乃我草擬的上秦王書,老上卿可先行斟酌一番再說。」司馬梗顯然沒有想到呂不韋已經草擬好了上書,驚訝接過打開,瞄得幾行,不禁神色肅然地一氣看了下去——

臣呂不韋頓首:周室盡滅,三川郡成,惟周室遺民之處置頗費斟酌。臣領三十餘吏備細查勘滅周八年之治情,多有不如意處。一言以蔽之:東周之亂,與我秦法急治不無干係也!蓋周人特異,王道久遠,望重天下,故能以微弱之勢而久存戰國矣!我以實力滅之可也,我以

強法初治不可也。為彰顯秦法之包容天下,臣擬四字方略:化周入秦。何謂化?秦法為本,力行經濟,緩法治民,分而治之,磨合入秦。具體言之:留祭祀之地,改其嫡系,另立周君;王族遷秦國腹地,周君

領新嫡系留居宗廟之地。此謂奪其勢而安其民,緩強法而成我事也。我王當審慎思之也!人或曰:周室化商而有武庚之亂,我豈能為?臣曰:時移勢易也,不可同日而語也!周行諸侯制,王畿之外皆諸侯,自當以法治而不當

化之。秦行郡縣制,凡我國土皆歸我治,行秦法而化新民,無後顧之憂。更為長遠計,秦國若不自此彰顯秦法包容四海之博大,日後滅得六國,亦難免釀成洶洶禍亂也!是故,化周非但為今日大計,更為日後一統大計,若不從今日化周入手,後終措手不及也!

良久默然,司馬梗向呂不韋深深一躬:「大謀在前,老夫謹受教!」

呂不韋連忙扶住了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功臣,不禁便是一聲深切地歎息:「老上卿片刻知我,國之大幸也!不韋之大幸也!」

「言重了。」司馬梗呵呵一笑,「秦王與丞相淵源甚深,老夫之言淡如清風,豈敢當大幸兩字?」呂不韋搖頭道:「老上卿過謙了。這化周之策阻力有二:一是王族大臣,二是軍中大將。保不準,蒙驁老將軍便要在此翻臉也。老上卿在軍中資望深重,且說當得當不得大幸兩字?」司馬梗恍然大笑:「老夫又中你心戰埋伏也!一通頌詞,卻要老夫做你說客!」

「莫急莫急,卡住了再說。」呂不韋由衷地笑了。

果然不出呂不韋所料,飛馬急報的上書,一個月竟然沒有回詔!

司馬梗自己先急了,只給隨從文吏叮囑兩句,便兼程趕赴蒙驁軍前。及至呂不韋知曉,早已追趕不及。三日後,司馬梗又兼程趕赴咸陽。旬日之後,正在呂不韋焦灼不安時,司馬梗風塵僕僕地回來了!呂不韋快步迎出時,軟倒在車輪下的老司馬一揚手只說得「特使」兩字,便暈厥了過去。

秦王特使是駟車庶長嬴賁與長史桓礫兩位老臣。

桓礫宣讀的秦王詔書大讚呂不韋化周方略思慮深遠,末了說:「朝議雖有歧見,終以大局長遠計而生共識:化周做特例行之。丞相但全權處置,毋生猶疑可也!」駟車庶長宣讀的詔書卻是始料不及:封呂不韋為文信侯,以洛陽十萬戶為封地!兩特使與在場官吏同聲慶賀,呂不韋卻沒有絲毫亢奮之情,洗塵酒宴完畢,安置好兩位特使老臣寓所歇息,便匆匆來看望司馬梗。

昏黃的風燈下,老司馬睡得很沉。呂不韋喚過家老詢問一番,知道老司馬已經經隨行太醫診斷服藥而後安歇,方才大覺放心;回頭又來王使寓所盤桓,兩位老臣聞聲即起,與呂不韋煮茶消夜,說起司馬梗辛勞便是一番感慨唏噓。

老桓礫說,司馬梗是帶著蒙驁與軍中一班大將的上書趕回咸陽的。其時正是三更,東偏殿當值的老桓礫說,秦王已經歇息,請老上卿明日再來面君。老司馬卻是硬邦邦一句:「三川民治如水火,當不得秦王一覺麼!你若不報,老夫正殿鐘鼓!」老桓礫二話不說,便去寢宮嚴令老內侍喚醒了沉睡的秦王。靡靡瞪瞪的嬴異人被兩名內侍架著來到東偏殿,一見司馬梗便是又氣又笑:「一丞相一上卿,又是明詔全權,何事不得斷,竟要本王夜半滾榻也!」老司馬依舊冷冰冰一句:「一王滾榻,強如江山滾溝。」嬴異人不好發作,搖搖手道:「好好好,老上卿說事便了。」及至司馬梗將來由說完,清醒過來的嬴異人捧著蒙驁等一班大將的上書卻是良久默然。

老駟車庶長說,當初呂不韋的上書一到咸陽,秦王便急召幾位資深老臣商議。除了他自己,鐵面老廷尉反對最烈,聲言化周策便是害秦策,行之天下後患無窮!老太史令更以國命證之:秦為水德,主陰平肅殺,天意該當法治!若無法治,便無秦國!不知何故,連已經不涉政事的陽泉君也進宮面君,指斥化周之策為居心叵測,力主罷黜呂不韋丞相之職!面對洶洶朝議,秦王便擱置了呂不韋的上書。司馬梗帶來蒙驁等一班大將的上書後,秦王次日立即舉行了在都大臣朝會,公然宣讀了呂不韋上書與蒙驁上書,請司馬梗與眾臣庭爭。

駟車庶長說,老司馬駁斥太史令的一席話最終震撼了朝堂,說著從腰間皮袋摸出了一張羊皮紙,老夫從史官那裡抄錄了老司馬這番說辭,你且聽了。

「以國命之說非議化周之策,大謬也!水德既為秦之國命,何以孝公之前三百餘年不行法治也!何以商君變法時,舉國老臣皆以穆公王道為天意,而不以法治為天意也!不行法治,王道為天。法治有成,法治為天。究其竟,上天無常乎?朝議無常乎?商君有言:三代不同禮,五霸不同法;故知者作法,不肖者拘焉!今丞相呂不韋審時度勢,不改秦法,亦不拘成法,惟以民情而定治則,此乃商君變法之道也!公等拘泥成法,篤信虛妄,不以秦國大業為慮,惟以恪守祖制為計,秦國安得一統天下也!」

「正是這番庭爭,舉朝非議之聲頓消!」老庶長分外感慨。

「也還有蒙驁的硬匝匝撐持!沒有司馬梗,誰說得動這班虎狼大將?文信侯,天意也!」老桓礫更是一副深知個中艱難的神色唏噓感歎著。

「又是天意?」呂不韋淡淡一笑,一絲不易覺察的淚水卻從細密的魚尾紋滲了出來。此時一聲雄雞長鳴,呂不韋便站起來一拱手告辭去了。時當深秋,霜霧朦朧,呂不韋踽踽獨行,心緒複雜得麻木無覺,洛陽王城空曠清冷的長街也虛幻得海市蜃樓一般……若非西門老總事與莫胡帶著幾個僕役找來,呂不韋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迷路了。

三日後,呂不韋丞相令頒行洛陽:陽人聚半縣之地留周王族後裔聚居,建廟祭祀祖先;周室王族後裔之嫡系重新確定,立唯一沒有參與作亂的一個王族支脈少年為周君,奉周宗廟;其餘周室老王族萬餘戶遺民,全數遷入關中周原,置換出同等數量的老秦人填充大洛陽!

周人終於默然,完全沒了脾氣,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上天賦予的命運。

新立的不足一百戶的王族後裔,留在汝水北岸的陽人聚,開始了建廟耕耘的莘莘勞作。其餘萬戶之眾,在秦軍的「護送」下回到了久遠的祖先之地,真正開始了由周入秦的痛苦的脫胎換骨。也只是在此時,周人才恍然悟到了目下這位秦國丞相的寬仁——雖執秦法,卻沒有對東周君行九族之刑,果真以秦法的叛亂罪行刑,周王族只怕便要滅絕!雖遷關中,這些王族後裔的周人實際上卻是回到了遙遠的根基之地——周原,重操耕稼,尚可遙念祖先。若非如此,這些真正的王族後裔只怕當真便要絕望得投溺渭水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周人終於百般艱難地化進了戰國新潮。

倏忽之間冬去春來,呂不韋回到了咸陽。

剛入四月,山東便傳來捷報:蒙驁率二十萬大軍渡河北上,一舉攻克晉陽,正揮師南下猛攻趙國腹地!呂不韋立即派出幹員出河西接收晉陽,並籌劃設立太原郡。方過三月,又來捷報:蒙驁大軍連克趙國榆次、新城、狼孟等大小三十七城,趙軍連連敗北!呂不韋直覺太過順當,深恐蒙驁中趙軍誘敵之計,連忙趕赴三川郡與司馬梗商議。司馬梗認為呂不韋顧慮不無道理,提出:為防萬一,派老將王齕率五萬精銳鐵騎猛攻上黨以為策應,使趙國不能從側後襲擊秦軍!呂不韋欣然贊同,請准秦王嬴異人,當即命王齕率兵北上策應。及至入冬,王齕軍傳來捷報:上黨大小城邑全數攻克,險要陘口全部佔領,斬首六萬,趙軍敗兵三萬餘逃出上黨之地!已經趕回咸陽的呂不韋立即親赴晉陽,正式設置太原郡,轄晉陽與上黨之間全部新得的大小四十餘座城池。

在此期間,蒙驁大軍東尋趙軍主力不遇,本欲猛攻邯鄲,又恐激得趙國調遣雲中邊軍回防,遂休整兩月,次年開春揮師南下,一舉攻下魏國大河北岸的兩大要塞——高都、汲城,斬首八萬!拔城不多,魏軍主力卻大半覆沒,以致逃回大梁還潰不成軍。蒙驁接著揮軍東進,越過魏齊之間的大野澤直逼齊國邊境。

山東六國大為震恐,一場救亡圖存的合縱開始了艱難的謀劃。

重組合縱,還是兩位草廬布衣鼓蕩起來的。

自河西不辭而別呂不韋,毛公薛公回到了邯鄲,將一切與呂不韋嬴異人相關的餘事處置妥當,便欣然來見信陵君。正在與門客鬥酒的信陵君欣然出迎,立即將薛公毛公裹進了酣熱的酒陣。毛公與薛公一對眼神,便放量痛飲起來。及至月上林梢,幾個門客醺醺大罪相繼被人抬走,林間亭下只剩下了毛公薛公信陵君三人。一番醒酒湯後,侍女在茅亭外草地上鋪排好茶具座案,三人酒意兀自未盡,大碗牛飲著香醇的釅茶,林間月下便是海闊天空。

「老夫三千門客,此六人號為酒中六雄,六雄!」信陵君臉膛亮紅白髮飛揚,腳下落葉婆娑,手中大碗飄忽,「老夫不以為然,約好今日與六雄林下鏊酒!結局如何?老夫大勝也!兩公便說,老夫該當何等名號?啊!」

「該當王號!」毛公猝然一喊,響亮非常。

「毛公多戲言也!」信陵君呵呵酒笑不無諧謔,「薛公莊穩,請賜老夫名號。」

「王號正當其人。」薛公也是清清楚楚一句。

「酒仙也亂矣!」信陵君搖頭大笑,「老夫無得名號,今日酒戰終無正果也!」

「嘿嘿,差矣!」毛公一笑,「非為無號,乃君無規矩也。」

「老夫無甚規矩?」信陵君頓時板起臉,雖是佯怒,卻也逼人。

毛公卻是不管不顧道:「世間名號,自來便有規矩。譬如我等兩人,論名號,薛公是酒神,老夫才是酒仙。信陵君以薛公為酒仙,又拒酒王之號,談何規矩矣!」

「噫!酒仙酒神還有規矩?你且說說。」

「此中規矩在於二。」毛公嘿嘿一笑,「其一,神、仙之別。自來神聖相連,大德大能謂之聖,聖而滅身謂之神。神者,天官也!但有神號,必有職司。譬如後稷升天為周人農神,神農氏升天為荊楚農神,公輸般升天為天下工神。其餘如風雲雷電如名山大川,皆為神號。何也?天界職司之謂也!一言以蔽之,無職司不是神!仙者何?天界散人也。奇才異能謂之名士,名士身死謂之仙也。譬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俞伯牙獨琴、莊子夢蝶、扁鵲不為醫官而只矢志救人等等等等,方得為仙,此其謂也!一言以蔽之,凡仙,有奇才異能而無權責職司!此乃神、仙之別矣!」

「算得一家之言。其二?」

「其二,飲者酒風之別也!」毛公分外來神,「秉性豪俠,卻不苟酒令,每每海飲不醉且能談政論事者,謂之酒神也!此等人若薛公,若當年之張儀、孟嘗君者皆是。散漫不羈,酒量無常,初飲便有飄飄然酒意,然卻愈醉愈能飲,愈醉愈清醒者,謂之酒仙也!此等人若本老兒,若當年之樗裡疾、春申君者皆是。」

「如此說來,老夫算得酒神一個!」信陵君慨然拍案。

「張冠李戴,非也非也。」毛公嘿嘿直笑。

「這卻奇也!老夫再飲三斗無妨,如何當不得個酒神之號?」

「經神、仙共議:信陵君非神非仙,當受王號也。」毛公一本正經。

「老夫自來飲酒,惟聞酒神酒仙之號。酒王之號,未嘗聞也!」

「非也。酒徒、酒鬼、酒癡、酒雄、酒傑諸般名號,信陵君不聞麼?」

「那卻與老夫何干?」
 

薛公猛然插了一句:「酒號如謚號,酒王惟酒號之最,尋常飲者自然不知也。」

信陵君目光一閃:「你便說,老夫如何當得酒王之號。」

「好!」毛公卻沒了慣常的嘿嘿笑聲,「王號者,德才位望也……」

「休得再說!這是酒號麼?」信陵君拍案打斷。

「老夫直言了。」薛公肅然起身對著信陵君便是深深一躬,「公子身負天下厚望,當了結客居生涯,回大梁即魏王之位,中興大魏,以為中原抗秦屏障也!」

「你……」信陵君不禁愕然,「兩公蓄意,陷無忌於不義也!」

「公子且坐了。」毛公嘿嘿一笑將信陵君扶到案前就座,「蓄意也罷,臨機也罷,一言以蔽之,公子不做魏王,中原文明便將覆滅也!」

「危言聳聽。」

「公子差矣!」薛公大步走了過來,「方今天下,秦國一強獨大。反觀山東六國,趙國已呈衰微之勢,齊國偏安海隅,楚國支離破碎,燕國一團亂麻,韓國自顧不暇,無一國堪為合縱軸心也!惟有魏國,國土雖大銷,然終存河外腹心,沃野千里人口千萬。更為根本者,魏國有公子在焉!公子文才武略名動天下,更是王族嫡系,在魏眾望所歸朝野鹹服,若能取當今平庸魏王以代之,何愁魏國不興山東無救?」

「嘿嘿!小也小也!」毛公竹杖當當打著石板,「公子若做魏王,先退秦,再變法,而後便當與秦國一爭天下!王天下者,必我大魏也!安山東,何足道哉?」

良久默然,信陵君喟然一歎:「兩公之論,猶趙括紙上談兵也!」

「何以見得?」薛公神色凝重,顯然是要說個究竟出來。

「兩公坦誠,無忌便也著實說了。」信陵君指節敲著案頭,「一則,此舉大違人倫之道,無忌不屑為也!方今魏王,乃我同胞,秉詔即位,我何能取而代之也!二則,方今魏王雖則平庸,卻無大失。當年,我私盜兵符、擅殺大將而不獲罪,足見其兼宅心仁厚也。當年,魏王欲結秦滅韓奪回祖先舊地,我力諫,王從之,足見其明斷也。無忌客居趙國,自愧有背於魏王也,無得有他。若能回魏,助王可也,何須多王自立而引天下側目也!」

「公子大謬也!」薛公慨然正色,「但為國君,國弱民疲便是第一罪責,何謂無大失也?好人未必做得好王。公器之所求,非好人也,乃好王也!」

信陵君正要說話,毛公卻是一陣嘿嘿連笑:「公之迂腐,老夫今日始知也!告辭!」當當點著竹杖便走了。薛公一怔一笑一拱手,也飄然去了。

此後兩年,毛公薛公竟從世間消失一般,任信陵君派出門客如何在邯鄲市井尋覓,也是不見蹤跡。信陵君沒了直抒胸臆的諍友,頓覺百無聊賴,自是鬱鬱寡歡,沉溺酒棋色樂,竟是大見頹廢。

卻說蒙驁大軍攻魏,魏國君臣大是驚慌,安厘王魏圉與一班心腹連夜密謀,卻是一無長策。安厘王臉色不禁便陰沉下來。良久沉寂,一老臣低聲道:「臣有一策,我王或可斟酌中不中?」「有策便說,何須吞吐!」安厘王自己雖無見識,卻最煩沒擔待的臣子。老臣卻更見惶恐:「請王恕臣死罪,臣方敢言。」安厘王不禁大是煩躁:「病急亂投醫,況乎社稷危難?縱然錯謀,何來死罪?快說!」老臣終是囁嚅道:「魏有一才,我王記得否?信陵君……」便吭哧著打住了。安厘王目光驟然一亮:「你是說,請信陵君回魏抗秦?!」老臣不敢應答,只低著頭不看安厘王。另一個將軍卻促聲接道:「末將愚見,信陵君不會回魏!」

「卻是為何?」安厘王大惑不解。

「不會。」那個將軍還沒有說話,先前老臣卻一反惶恐之態斷然插話,「信陵君深明大義,若大王誠意釋嫌,公子必能回魏!」

「何謂誠意釋嫌?」

「公子離國,由兵事生嫌。欲以解之,自當仍以兵事。老臣之見,以舉國之兵並上將軍之印委公子,可見我王之誠也!」

安厘王一番思忖終於拍案,立即命老臣為秘密特使兼程奔赴邯鄲。

老特使沒有想到的是,信陵君一聽是魏使,竟嚴詞拒絕且不許門吏再報。如是三日,老特使竟連信陵君的面也不能見,焦灼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這日正在百思無計兀自後悔自己說下了大話,卻有驛館吏來報,說一個竹杖老酒徒在門口大嚷要見魏使。老特使正在連說不見,已經有蒼老的嚷叫聲響徹庭院:「蕞爾魏使,不見我仙,你卻能見得何人?啊!」老特使心下一動,連忙快步迎出肅然一躬:「敢問足下,可是老魏高士毛公?」老酒徒嘿嘿一笑:「你說是便是,老夫只要瞅臭魏王詔書,余無他事。」老特使驚喜過望,當即將邋遢骯髒的老酒徒請進正廳。老酒徒看罷詔書,只說聲你老等著,便點著竹杖晃晃悠悠去了。

自對信陵君建言無果,毛公薛公便憤憤然出遊趙北燕南。在老卓原的天卓莊盤桓了半年有餘,期間恰逢趙國大禮護送秦國王后歸秦,毛公薛公順便送走了趙姬母子。此後欲去齊國,卻在濟水東岸正遇蒙驁大連綿軍駐紮,大野澤兩岸所有的官道都被秦軍封鎖。薛公說,不妨見見蒙驁,一則可探聽秦軍意圖,二則或可收弦高犒師之功效。毛公卻是嘿嘿冷笑,春秋秦軍是偷襲之師,今日秦軍卻是明火執仗,還怕你知道?只怕去了便回不來也!薛公問為何?毛公連連點著竹杖說,不聞蒙驁呂不韋交誼麼?若那蒙驁硬要將你我送到咸陽去見呂不韋,你還指望回來麼?薛公恍然大笑,呀!懵懂也!老兄弟說得是,不去了!一番商議,兩人終於還是趕回了邯鄲,一路見山東庶民落荒遍野南逃避戰,心下大為不寧,反覆思慮,還是決意再見信陵君。正在此時,忽聞魏王特使入邯鄲而信陵君不見,毛公機警,便有了驛館酒徒的故事。
 

毛公見過魏王詔書,回去一學說,薛公二話不說抬腳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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