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商鞅以細緻縝密的制度,著重解決了明法過程中的三個關鍵環節的難題:其一,確保法令源頭文本之精準,足以永為校準之範本;其二,各級官署設置專職法官與法吏,並得修建專門藏室,保管核定校準後的法令文本;其三,嚴厲制裁導致法令文本錯訛的法官法吏。這些制度被商鞅的忠實追隨者以「商君之文」的名義記載在《商君書》中,堪稱中國古代惟一的《法令文本法》。

且讓我們來欣賞一番這兩千多年前的令人驚歎的法令文本制度!

其一,設置法官與法吏。中央設三法官三法吏:王室一法官一法吏,丞相府一法官一法吏,御史府一法官一法吏;郡署一法官一法吏,縣署一法官一法吏。各級法官法吏只聽命於王室法官一人,而不受所在官署之管轄,完全是後世說的「垂直領導」!法官法吏有三大職責:保管法令、核對法令、向行政官吏與民眾告知並解釋法令。

其二,設置專門保存法令文本的「禁室」。無論是王宮禁室,還是中央官署與郡縣官署的禁室,都由該官署之法官管轄,其他任何官吏不得干預;禁室必須安裝秘密機關式的「鋌鑰」,放入法令的箱匣必須貼上蓋有王室或官署印鑒的封條;除了制度規定的例行校核,或大臣奉詔查對法律,任何時候任何人不得私入私開!

其三,每年一次法令校準。每年立秋,各級法官開啟禁室,校準該轄區所有官署的法令抄件;各級法官禁室的法令副本,也要與王室法官禁室保存的法令正本校準一次。

其四,明確無誤的文本查詢制度。法官法吏須每日當值,接受行政官吏或庶民對法令文本的查詢。無論是行政官吏對自己的法令抄件發生疑問,還是庶民百姓或涉法或因事需要查證法令的準確條文,法官法吏均應如實回答。每件查詢均有嚴格備案:查詢人須先行領取一支一尺六寸長的「法符」(木片或竹片,中線有預先刻好的花紋或記號,從中剖開,左片為左券,右片為右券),而後提出查詢法令之名目,法官或法吏當場做答;旁邊書吏將年月日時、所查法令名目以及法官之回答,同時寫在法符之左右兩券;經雙方認可,將法符剖開,查詢者執左券以為憑據,法官執右券以為憑據;法官右券必須專門裝匣,用官印封存,即使身死之後,國府仍以符券之準確與否考核法官功過!

其五,法令文本但有錯訛,對責任法官嚴厲治罪。處罰方式如下:

??法官擅入禁室啟封,對法令文本「損益一字以上,罪死不赦!」
 

法官當精熟法令,若忘記法令條文而影響執法,則以其所忘記的條文處罰該法官!

吏民查詢法令,若法官法吏不肯告訴,導致吏民因不知法而犯罪,則以吏民所查詢之法令條文治法官之罪!

對於以上制度,商鞅明確陳述了立法理由:「法令者,民之命也,為治之本也,所以備民也……民不盡知,民不盡賢。故聖人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置法官法吏以為天下師,令萬民無陷於險危。故聖人立,天下而無刑死者,非不刑殺也!行法令,明白易知,置法官法吏以導民知,萬民皆知所避就,故能自治也!」這裡的核心便是,一切制度都是為了使民眾知法!法官法吏的最大職責,便是將法令明白準確地告知民眾!

令呂不韋驚訝得是,徹查官文簡冊,在商鞅領政變法的二十餘年中竟沒有查出一件遺留未決的政事,更沒有一件訟案呼冤書!足見商君之世,秦國新法實在是得到了雷厲風行地徹底推行,法令文本之精準,也如同巍然矗立國府的度量衡校準器一般準確無誤!

然則,制度如此縝密,處罰如此嚴厲,商鞅之後近百年過去,秦國的法令文本還是漸漸地有了錯訛,至今竟累積一百三十餘處,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作為新政第一刀的糾法,呂不韋的實務操持便是三大步:第一步,全面校準秦國法令文本;第二步,依法制裁玩忽職守的法官法吏;第三步,整肅法官法吏,處罰有罪、裁汰昏聵、補充缺任,重建上下統屬有效的法官法吏制度。呂不韋久經大商經營磨練,對於紛繁蕪雜的多頭事務歷來處置有方,糾法一事雖涉及整個秦國,卻部署得井然有序。

呂不韋第一次以鎮秦劍的威權,任命老御史為糾法特使,配屬三十六名精通法令的精幹吏員與三百鐵甲騎士護衛執法;從王室法官的法令文本開始校準,限期一年,了結整個秦國的糾法!其時秦國已經是天下最大的戰國,國土已經達到了五個「方千里」,一個方千里是一百萬平方里,五個方千里便是五百萬平方里,以今日公制計,便是兩百五十萬平方公里!也就是說,戰國後期的秦國,國土面積已經大體是今日中國的四分之一強!如此遼闊的國土,若不借重各方協力而要事必躬親,新政要推開便是一事無成。呂不韋深知其理,只親自參與監督了對京師三大法官(王室法官、丞相府法官、御史府法官)所轄禁室的法令文本的校準,便立即抽身出來部署他事。

糾法特使的車馬方離咸陽,呂不韋便著手實施另一大政——糾冤赦犯。

這是真正震撼秦人的新政要害!消息傳出,朝野心弦立即繃緊,了無聲息之中卻是人人惴惴不安。其所以如此,在於這一新政將直接觸及秦國新法的根基——有刑無赦!

商鞅變法的基本主張之一便是:「不宥過,不赦刑,故奸無起。」不宥過,便是不寬恕過失,有過必罰。不赦刑,便是不赦免刑罰,罪犯永遠都是罪犯!也就是說,一個人要犯罪,其最低代價也是永生的罪犯身份,即或應得處罰已經承受,服刑已經期滿,罪犯之身份依舊永遠不變!正在承受的刑罰決不會更改,犯人決不會赦免,已經受過的處罰也永遠不會糾正平反!這是商鞅重刑主張的立足點之一,也素來是秦國執法的基本制度,行之百年,早已經深入人心。呂不韋要糾冤赦犯,卻是談何容易!

舉朝大臣之中,最感不安的是鐵面老廷尉。

呂不韋專程登門時,廷尉府的書房沒有點燈,也沒有薰香,黑糊糊的房中蚊蠅嗡嗡,一個蒼老的身影動也不動地戳在大案前,朦朧月光之下一段枯木也似。呂不韋敲敲門框,蒼老的枯木沒有動靜。呂不韋咳嗽兩聲,蒼老的枯木還是沒有動靜。

「滄海跋涉三十年,些許風浪畏懼若此乎!」呂不韋不乏激勵。

「風浪無所懼,所懼者,大河改道也!」蒼老枯木淡淡一歎。

「水勢使然,當改則改,何懼之有!」

「人固無懼,水工能無懼乎?」

「禹有公心,雖導百川而無懼,公何懼焉!」

「禹導百川,世無成法,是故無懼也。先人修河成道,人不覺淤塞,惟一水工執意疏浚,不亦難哉!」

「如此水工,不堪水工也!」

「願公教我。」

「庶民各工,官吏各職。河之淤塞,惟水工察之也!國求疏浚,惟水工職司也!公所謂『人』者,庶民官吏之庸常議論也!以此等議論亂己,輒生畏懼之心,猶工匠造車而聽漁人之說,不亦滑稽哉!」

「老夫辦案,老夫糾冤,不亦滑稽哉?」蒼老的枯木終於激動了。

「公之顧慮在此,早說也!」呂不韋一陣大笑。

「你只說出個辦法來,老夫便做你這糾法特使,否則不敢受命。」

「老廷尉多慮也!」呂不韋正色道,「若在山東六國,此事委實難上加難。然則這是秦國,此事便無根本阻礙。其中根本,只在如何操持而已。」

「丞相差矣!」老廷尉慨然拍案,「恰恰相反,六國法統根基淺,糾冤無可非議!秦國糾冤赦犯,便是背離法統,無異於鋌而走險!」

「老廷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呂不韋爽朗一笑,「六國法統固淺,然王室特權官場腐敗卻秉承甚遠!六國執法,素來對王族貴胄網開一面,冤訟者十之八九都是庶民。若大平冤獄,則必然導致貴胄封地之刑徒苦役流失,王室官吏第一個便要阻撓,孰能說無可非議?秦國則不然,王族犯法與庶民同罪,冤訟者有貴有賤。呂不韋曾仔細分計:秦國冤案,王族三成,官吏三成,庶民四成!其中因由,便在秦法治吏極嚴,說治官嚴於治民,實在並不為過。譬如舉國法官二百三十餘人,歷年因法令文本錯訛而治罪者六十餘起,錯案至少在五六起之多!再譬如秦國王族不襲世祿,一律從軍從吏憑功勞晉爵,違法者再所難免。百年以來,秦國處罰王族子弟違法案兩百餘起,錯案至少在十起以上!如此等等,老廷尉自可揣摩:秦國糾冤赦犯,阻力究竟何在?王族麼?官吏麼?百姓麼?以攻訐者之說,呂不韋在朝會公然非議秦法,主張寬政濟秦!朝野雖則沸沸揚揚,卻無一人力主治呂不韋之罪!因由何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心底裡都在期盼平冤赦犯也!」

良久默然,老廷尉喟然一歎:「呂公明於事理,老夫何說矣!」

「多謝老廷尉受命!」呂不韋肅然一躬,「我見:請出老駟車庶長、陽泉君羋宸、老上卿李冰、老太史令四人以為副使。老廷尉以為如何?」

「呂公用心良苦也!」老廷尉終於笑了,「王族、外戚、方面大吏、在朝清要,全是涉冤大戶了。然則,此四人爵位個個在上,若生歧見,老夫該當何處?」

「以事權而論,本當由老廷尉立決。」呂不韋思忖道,「然第一次平冤,當分外慎重。五人有歧見之案一律擱置,最後由朝會公議,秦王決斷。」

「如此老夫無憂也!」老廷尉拍案而起,「明日老夫便會四使!」

呂不韋出了廷尉府已是三更,車馬一轉,便到了綱成君府邸。

蔡澤正在後山茅亭下悠哉品茶,見呂不韋匆匆上山,不禁大笑:「明月灑徑,疾步赳赳,豈非大煞風景也!」呂不韋道:「你有風景,我卻沒得風景。」蔡澤揶揄道:「權高位顯奔波多,不亦樂乎也!」呂不韋沒好氣笑道:「莫風涼太早!偏要你也不亦樂乎!」「老夫高枕無憂,自是不亦樂乎也!」蔡澤呷呷笑著,「如何,與老夫對殺三局?」「沒工夫!」呂不韋端起蔡澤面前專供涼茶的大陶碗咕咚咚一口飲乾喘息了一聲,「綱成君,這件大事只有你來做了。」「甚甚甚?我做大事?」蔡澤誇張地大笑,「又有誰個要行大葬了?老夫專擅葬禮也!」呂不韋也不禁大笑了一陣,末了斂去笑容一番說辭,蔡澤竟愣怔著不說話了。

呂不韋要蔡澤出面的這件大事,便是新政之三——明修功臣,褒厚骨肉!

這宗看似只會招人喜歡的善事,做起來卻極難把握分寸,結局也往往是難以預料。所謂明修功臣,便是對先代遭受不公處罰的功臣重新彰顯褒揚。所謂褒厚骨肉,便是對王族外戚的遺留積怨做出妥當的撫慰與安置。就內容而言,這兩件事實際上便是清理最高層錯案疑案,以重新凝聚王族與權臣後裔部族。蔡澤入秦已久且長期預聞機密,加之計然學派歷來的自保權謀,非常留心歷代國君權臣相處的微妙方略與種種令人感慨的結局,便對秦國上層糾葛積怨與種種爭議大案瞭然於胸。最是耿直秉筆的老太史令見了蔡澤也退避三舍,私下則說:「綱成君多執掌故秘聞,終為野史,不足與其道也!」然則,呂不韋力主蔡澤擔此重任,除了認同蔡澤的博學強記熟悉國史,更為看重的卻是蔡澤的兩大長處:極其特殊的秉性,極其特異的才能!

蔡澤秉性的底色特質,便是計然派的明哲保身,以在權力官場全身而終為最高境界。惟其如此,做事做人便求「執中」,以為「過猶不及」;見諸權力紛爭,蔡澤歷來主張「不可不爭,不可過爭,當止且止。」正因了如此,秦國朝堂多見蔡澤公然爭權,更多見蔡澤不期然便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若遇同僚紛爭,只要蔡澤不是事中人而又恰在當場,蔡澤便總會將兩造處置得各各滿意。自秦昭王晚年開始,凡遇蹊蹺繁難之大事,幾乎無一次不是蔡澤做王命專使排解,且處置結局大體上從來都是皆大歡喜。兩王連葬,蔡澤連續做主葬大臣,諸多難題一一化解,更是有口皆碑。所以能夠如此,根基在秉性,辦法卻在於才華。蔡澤才情在於機變多謀,尤其在事關學問禮儀傳統世情疑難諸多事體時,蔡澤每每出奇制勝,每每令人拍案驚奇!

「綱成君,拜託也。」呂不韋肅然一個長躬。

「呂不韋,撂荒百年,你以為這塊地好耕麼!」

「若是好耕,豈敢請出精鐵犁頭?」

「好!算你說得老夫高興!說,期限幾多?」

「事大無期。綱成君自定便是。」

「既是新政,何能無期?一年!如何?」

「謝過綱成君!」

「別忙!老夫尚有三問。」

「不韋有問必答。」

「其一,老夫案權多大?是否得事事稟你?」

「綱成君為王命專使,每案報秦王詔准即可。丞相府只解事務之難,不涉案權!」

「其二,查案上限何在?」

「上溯孝公之期,下迄今日秦王。」

「其三,老夫可有選吏之權?」

「一應屬吏任君自選,報王室與御史府備查便可。」

「嘿嘿,如此說來,你這丞相便撒手不管麼?」

「若得綱成君屈尊商討,呂不韋即時奉陪!」

「不告不理!有分寸。痛快!老夫便做他一回天案大法官也!」蔡澤呷呷大笑。

河冰消融,呂不韋主持的新政漸漸在廣袤的秦國推開。隨著一隊隊特使車馬轔轔駛向郡縣山鄉,寬政理秦終於被朝野漸漸認同,無端非議漸漸消失,莫名戒懼淡淡化出。一宗宗冤獄不斷糾平,一個個冤犯陸續還鄉,一樁樁積案疑案迭次解決,雖然沒有大變法那般轟轟烈烈,朝野國人卻實實在在感到了春風化雨般的滋潤,對新君新政新丞相也不期然生出了由衷地欽敬。

新政伊始,呂不韋便立即開始了另一步大棋——整肅秦國涉軍政務。

一番長談,蒙驁對呂不韋的軍政整肅方略大為驚訝!驚訝根由便在於這個方略太得宏大,也太得細緻,以致於蒙驁無法想像其施行後果。秦國軍政(涉軍政務)歷來是國尉府專司,一應招募兵員、要塞修建、兵器打造、衣甲籌劃、糧餉輜重統統歸國尉府。上將軍府只管統兵出戰。由於涉軍政務事實上是一種特殊政務,所以國尉府歷來受丞相府與上將軍府雙重管轄。由於戰國大戰多發,事實上卻形成了一種不成文的傳統:上將軍府實際管轄國尉府,丞相府只是按照經上將軍府核准的國尉府的「上書」,盡力完成其請求而已。孝公之後,秦國歷代上將軍都是天下名將,其中白起與司馬錯更是彪炳史冊,如此一來,經常緊隨大軍的國尉便在事實上成了強勢上將軍的屬官,又更加鞏固了這一傳統。蒙驁雖不如白起司馬錯那般威赫強勢,畢竟也是三朝名將,對國尉府自然也從來沒有放手過。更為特殊的是,目下的老國尉司馬梗是名將司馬錯的孫子,非但資望深重,更是蒙驁的篤厚至交,國尉府的事蒙驁縱是不聞不問,兩廂也默契得天衣無縫。如此情勢,呂不韋的這卷大方略卻未曾與老國尉商議便端到了自己面前,不管如何佩服讚賞支持呂不韋,蒙驁都生出了一種無法掩飾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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