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嬴異人搶先捧起詔書展開在華陽後面前,華陽後點頭說聲好,嬴異人便將詔書放入銅盤道:「長史用王印便了。」老桓礫道:「此詔為特詔,須三印成詔,敢請太后新君用印。」嬴異人生平第一次用印,心頭猛然一跳卻摸著腰間道:「慚愧慚愧,我素來不帶爵印,只蓋母后印便了。」已經蓋好王后印的華陽後非但沒有責難反而蕩出一絲笑來:「曉得儂長不大。老長史,立即派人到咸陽太子府用印,曉得無?」呂不韋急迫道:「臣正要先回咸陽物色赴軍特使,秦王寫一手書,臣帶詔書去太子府用印便是。」

詔書妥當,古老的章台在晨曦中已經漸漸顯出了城堡輪廓。呂不韋大步出了書房,便向城堡車馬場走來,方進幽暗的永巷甬道,一個身影卻驀地閃了出來低聲道:「先生慢行!」呂不韋止步端詳,不禁大是驚訝:「方為新君,王何如此行經?」嬴異人喘吁吁道:「我印隨帶在身,快來用了。」呂不韋不禁大皺眉頭道:「王做如此小伎,臣不以為然。」嬴異人目光亮晶晶閃爍:「此女心機百出,哄得父王暈乎終生,左右得防她滋事!」呂不韋道:「執得公器便是王道。女子縱然難與,也當以正去邪,如此行經,王當慎之戒之。」說話間已經用了印,嬴異人收起銅印點頭道:「不敢辜負先生所期,我只小心周旋罷了。」呂不韋歎息一聲道:「服喪之期,王好自為之也。」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進入咸陽,呂不韋的駟馬快車徑直駛向國尉府。

國尉司馬梗是緊急止兵的唯一人選,這是呂不韋一開始便瞅準了的。司馬梗非但是秦惠王時的名將司馬錯之後,而且是武安君白起時的老國尉,論軍旅資歷,比蒙驁一班老將還高著半輩。然則僅僅憑資歷,戰國之世也未必斡旋得開,在耕戰尚功的秦國更是如此。這個司馬梗卻是資歷與聲望兼具,在秦軍中可謂舉足輕重。聲望之根,便是其人始終以「率軍之才平平」為由,當年力主白起為將,自任國尉為秦軍籌劃後備糧草;白起死後,又力主昭襄王接受白起遺囑以蒙驁為將,自己仍然甘當國尉。名將之後,知兵而不爭將,這是謀國之大德。更難得者,司馬梗數十年身居國尉不驕不躁,將秦軍後備謀劃運籌得滴水不漏,尤其是長平大戰的三年兢兢業業,保得秦國五十餘萬大軍全無後顧之憂,到頭來卻總是將功勞推給當時的兩任丞相——魏冉與范雎。秦昭王感念有加,幾次要封司馬梗為上卿,與丞相上將軍同爵,都被司馬梗固執地辭謝了,理由只一句話:「老臣無大才,若不欲老臣做國尉,老臣惟告退歸隱也!」非但如此,每遇朝堂計議軍國大事,甚或大將們商討戰法,司馬梗都是坦率建言,絕不以明哲保身之道沉默避事。如此一個國尉,一班老將人人敬重,只他持詔前去,斷不致生出差錯。

司馬梗晨功方罷,正在廳堂翻撿文書,忽見素無來往的呂不韋匆匆進來,雖頗感意外,卻也鄭重其事地請客人入座。呂不韋開門見山,入座一拱手便將夜來突然變故和盤托出。司馬梗聽得臉色鐵青,不待呂不韋說出來意便陡然拍案插斷:「連番國喪,新君未安,用兵大忌也!老夫願請詔書,立赴藍田大營止兵!」驟然之間呂不韋熱淚盈眶,深深一躬便捧出了詔書:「這是三印特詔,敢勞老國尉兼程馳驅。」司馬梗慨然接詔,回身便是一聲高喝:「堂下備馬!六騎輪換!」呂不韋連忙道:「戰馬顛簸,前輩還是乘車為好。」已經在快速披掛軟甲的司馬梗連頭也沒回:「閒話休說!忙你的大事去,老夫掂不得輕重麼!」呂不韋肅然拱手要告辭間,便聞廳外戰馬一片長嘶,三名輕裝騎士人各兩馬已在赳赳待命。司馬梗提著馬鞭大步出廳飛身躍上當頭一匹火焰般的雄駿戰馬,喝一聲走,兩腿一夾便暴風驟雨般去了。

呂不韋快步出門,立即驅車綱成君府邸。

「好個太子傅!老夫正要找人消磨,來得好!」蔡澤的公鴨嗓呷呷直樂。

「棋有得下,且先進書房說話。」

「書房悶得慌也,茅亭正好!」

呂不韋湊近低聲一句:「秦王四更薨去,老丞相好興致!」

「胡說!此等事開得玩笑?不想下棋走!」蔡澤臉色驟然張紅了。

呂不韋直是哭笑不得,拉起蔡澤大步走到茅亭下,倏地從皮袋扯出一卷竹簡丟到石案上,老丞相且看這是否詔書?蔡澤嘩啦打開竹簡一瞄,愣怔得一臉青紫大張著嘴喉頭咯咯直響卻硬是說不出話來!呂不韋連忙一手扶住一手便在蔡澤背上輕輕捶打,老丞相莫急莫急,若非你逼我,不韋豈能從山牆下來?

蔡澤呼哧呼哧大喘一陣方才費力出聲:「呂不韋,你,你休得糊弄老夫!秦王縱去,彌留時豈能不召老夫!」呂不韋邊捶打邊道:「老丞相蓋世聰明,當知此中道理:秦王剛剛移駕章台,只有太子與華陽後及老長史隨行,驟然發病,何能知會得諸多重臣?」

「豈有此理!」蔡澤一把推開呂不韋憤憤然嚷了起來,「莫非你也是方才知曉麼?你太子傅能連夜奉詔,老夫領國丞相竟是不能!秦王做了三十年太子,於公於私素來篤信於老夫,彌留時必召老夫無疑!果然未召老夫,期間必然有詐!你呂不韋是否矯詔亦未可知!」

雖是憤激之辭難免偏頗,蔡澤這番話卻委實說得肅殺之極,直將呂不韋打一個「謀君矯詔」的滅族罪嫌疑!呂不韋心下縱然清楚這個老人心病何在,卻也不能不先剎住蔡澤這股瘋焰,當下冷冷道:「綱成君固是丞相,然卻不是開府獨領,而是與太子嬴異人共領相權。秦王彌留,召君亦可,不召君亦可,何來必然之說?呂不韋雖非丞相,卻是太子左傅。秦王彌留,托後為大。綱成君捫心自問:呂不韋與君,誰與太子更為相得?」

「……」蔡澤呼哧呼哧喘息著卻是無話。

呂不韋和緩語氣道:「況且不韋也是三更被人喚起,朦朧倉促不知所以,四更趕到章台,未到五更秦王撒手。華陽後多有微妙。太子無以措手足。呂不韋倉促安定章台亂局,縱想知會綱成君,哪裡卻來片刻時機?」

「秦國絕情,老夫只有掛冠去矣!」蔡澤一歎,憤然沮喪盡在其中。

「恕我直言,綱成君有失偏頗也!」呂不韋慨然正色,決意要在這關節點上將話說開說透,「名士但入仕途,權力功業之大小,既在其人之才,亦在其時諸般遇合。譬如商君張儀範雎者,才堪砥柱又逢雄主,更在國勢擴張之時,方得風雲際會而成赫赫功業。所謂時也勢也,此之謂也!君以計然名士之身入秦,卻正當秦國收勢,修養民力,對外止兵,對內息工,舉國惟奉公守法生聚國力而已。當此之時,既無統籌軍政對外爭霸之可能,又無整治關中大修水利從而一展計然大才之機遇。君所能為者,皆清要政事也。君懷壯志入秦,二十年無赫赫建樹而耿耿與懷,不韋誠能體察也!然則,此乃時勢使然,非兩代秦王不委君重任也!君自思量:自昭襄王任君為相,可有一宗軍國大事避君而行?縱是不韋在邯鄲秘密襄助嬴異人之舉,君亦奉昭襄王密詔遙遙運籌。凡此等等,若非功業,足下何以在尚功之秦國封為最高爵位?昭襄王一生鐵面護法,不曾空賞一人,莫非足下偏能以『人未盡才』而得封君乎!究其竟,君雖無壯舉,然卻有非常時期應急之功!當此之時,君本當以老臣謀國之風垂范朝野,以封君相職做紛紜亂局之中流砥柱。偏君耿耿於首相之權,孜孜於宏大功業,偏頗有加,事事求預聞機密,件件做權力計較,不若刻舟求劍乎!秦王痼疾驟發而死,朝野正在紊亂之時,君縱不效司馬梗之風,亦當盡次相職責也。然君皆不為,開口不問朝局安危,只在先王顧命之名分與呂不韋錙珠必較。較則較矣,亦當有節。憑心而論,君若有骨鯁孤臣之風,以為呂不韋不堪顧命,盡可堂皇上書彈劾之!君若有名士大爭之風,亦盡可行使相權與呂不韋較量政才!然正道君皆不為,偏以獄訟之辭欲治呂不韋於死地,不亦悲乎!」呂不韋戛然打住,從來都是一團春風的笑臉竟是滿面寒霜。

「嘿嘿,得理不讓人了。」蔡澤聽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心中如五味翻攪,終歸卻撐出了一片艱難的笑。素稱敦情厚義的呂不韋對他從來都是敬重有加,今日卻有如此一番凌厲指斥,難堪是難堪到了盡頭,想做更猛烈的反駁卻是張口無言。根本處在於呂不韋說得句句在理,將自己入秦以來的心事赤裸裸剖白在光天化日之下,若再無禮強三分死撐硬嚷,卻是成何體統?「刻舟求劍,點得好!」思忖一陣蔡澤喟然一歎,「老夫今日始知,政道見識,吾不如子也!也罷,足下既為顧命,只說要老夫做甚!」

「綱成君,新王有詔:你我同領相職。不韋何能指派於你?」

「甚甚甚!新王詔命,你我同相?」蔡澤大是驚訝。

「老相若覺我不堪,不韋絕意退相。」

「嗚呼哀哉!蔡澤至於如此蠢麼!」蔡澤陡然呷呷大笑,「老夫最怕無事可做,你若早說老夫有相位,至於枉自互罵一通麼?」

「總是老相聖明。」呂不韋不無揶揄地笑了,「便在這茅亭嚷嚷麼?」

「走走走,書房!」蔡澤一拉呂不韋便晃著鴨步出了茅亭。

兩人在書房直說了整整一個時辰,眼看天色過午,呂不韋草草吞了兩張蔡澤最喜歡的燕山麥餅便匆匆告辭。蔡澤精神大振,立即跟出來呼喝車馬趕到駟車庶長府邀集「三太」忙乎國葬去了。

卻說蒙驁王齕兼程回到咸陽,沒有回府便立即進了王城。

給事中將兩人領進了東偏殿吩咐侍女上茶,便碎步疾走去了。片刻間老長史桓礫匆匆進殿,說新君連日疲憊昏睡未醒,只怕今日不能召見上將軍兩人。蒙驁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老夫奉三印急詔趕回,新君何能不見?老長史可是如實稟報?」桓礫攤著雙手連連苦笑搖頭:「上將軍毋得笑談,在下萬萬承受不起。」王齕霍然起身長劍咚咚點地:「老長史兜甚圈子!君不見將,秦國幾曾有過!老夫偏是不信!」老桓礫正在無可辯解,驀然卻見呂不韋大步進殿,連忙一圈拱手道:「顧命大臣來也!兩將軍盡可與假相議事,在下實在分不開身。」說罷一溜碎步便走了。

呂不韋正要與蒙驁見禮說話,王齕卻赳赳大步過來道:「敢問太子傅:上將軍奉詔緊急還都,新君竟是不見,莫非章台之變不可告人!」如此強硬無禮已經大非常態,蒙驁卻鐵板著臉無動於衷。呂不韋心下不禁一沉,思忖間肅然拱手道:「少上造若以為章台之夜有不可告人處,自可公諸朝野訴諸律法。若無憑據,還當慎言為是。」王齕怒沖沖道:「老夫不知慎言!老夫惟知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為國君,何能召臣不見臣?老夫明言:若有人脅迫國君隱朝,數十萬秦軍絕不坐視!先王彌留之際,太子傅乃惟一顧命,對國君行止該當有個說法!」王齕為秦軍資深猛將,戰功卓著稟性剛烈,其少上造爵位僅僅比上將軍蒙驁的大上造只低一級,若只從爵位說,比目下呂不韋的官爵還高出幾級,情急之下便大有威壓之勢。

「少上造之意,章台之夜直是一場宮變了?」呂不韋冷冷一笑。

「你只說,新君反常,是否受制於人!」

「脅迫君王者,自古惟重兵悍將可為,他人豈非白日大夢?」

王齕正待發作,旁邊蒙驁卻重重一個眼神止住,隨即一拱手道:「先生自可斟酌:朝局之變若告得我等將士便說,若涉密無可告知,老夫即行告辭!」

呂不韋肅然道:「上將軍乃國家柱石,何密不可預聞?上將軍長子蒙武,更是新君總角至交。新君信不過上將軍,卻信得何人?」

「惟其如此,新君不見老夫,令人生疑!」

「上將軍若一味杯弓蛇影步步緊逼,恕不韋無可奉告!」

「大膽衛商!敢對上將軍無禮!」王齕鬚髮戟張長劍出鞘一個大步逼了上來。

呂不韋傲然佇立:「護法安國,死何足惜?王齕恃功亂國,枉為秦人!」

「老將軍且慢。」蒙驁一步上前摁下了王齕長劍,轉身冷笑道,「自承護法安國,先生便當對目下朝局做個通說。隱而不說,難免人疑。」

「兩位老將軍如此武斷,我何曾有說話餘地也!」呂不韋慨然歎息一聲,「在下不期然臨危顧命,與太后新王議定的第一道詔書便是臨難止兵,急召兩位老將軍還都。此應急首謀也,安得有不告之密!方才呂不韋從綱成君處匆匆趕來,亦是要迎候上將軍先告章台之情。不想一步來遲,新王未曾立見上將軍。此中因由,倉促間何能立時分辨?少上造不容分說先誅人心,竟指呂不韋宮變!如此威壓,談何國事法度?談何共赴國難?」

王齕冷冰冰道:「你若信得我等,一班老軍何消說得?」

「要說不信,只怕促成大軍東出在外才是上策,何須急詔止兵又召兩將軍入朝?」

「好了好了,來回搗騰個甚!」蒙驁拍掌長吁一聲,「朝局倏忽無定,一班將士疑雲重重,老夫也是憂心如焚,失言處尚望先生見諒。」

呂不韋原無計較之心,只是面對這班自恃根基深厚動輒便懷疑外邦人背秦的老秦大將,不得不立定法度尊嚴,是以對兩將軍的武斷氣勢絲毫不做退讓。如今蒙驁已經致歉,呂不韋便是釋然一笑,將兩位老將軍請到了東偏殿內室,備細將夜來章台之事說了一遍,末了叩著書案道:「如今諸事三大塊:一為國喪大禮與新君即位大典,一為備敵襲秦,一為安定朝野。上將軍以為然否?」蒙驁思忖點頭道:「三大事不差。願聞假相謀劃。」呂不韋道:「兩大國禮,已經有綱成君一力擔承。其餘兩事如何擺佈,不韋尚無成算,願聞上將軍之見。」蒙驁慨然拍案:「老夫職司三軍,自當禦敵於國門之外!安定朝野,卻看假相運籌也!」呂不韋一拱手坦誠道:「上將軍信我,不韋先行謝過。然則目下情勢多有微妙,以安定朝野最為繁難。不韋根基尚淺,自認斡旋乏力,尚要借重上將軍之力。」蒙驁目光炯炯道:「要老夫如何?但說無妨!」呂不韋直截了當問:「若是上將軍不赴軍前,不知可有擔綱禦敵之大將?」蒙驁微微一笑:「假相何有此問?秦軍大將堪比老夫者不下五六人。面前老將王齕,便是當年武安君時秦軍第一大將,若非攻趙一敗,王老將軍便是上將軍也!」呂不韋不禁肅然拱手:「老將軍國家長城,不韋敬佩有加!」王齕不禁滿面通紅慨然一拱手:「王齕赳赳武夫多有鹵莽,國難在即,我等老軍無不從命!」

「權衡朝局,上將軍須親留咸陽,並得調回蒙武將軍。」

「蒙武職司前軍大將,回朝甚用?」王齕陡然插斷。

蒙驁略一沉吟斷然拍案:「老將軍統兵佈防,前將軍改任王陵,蒙武回朝。」

「嗨!」王齕慨然領命。

「敢問老將軍如何佈防?」呂不韋特意一問。

「步騎十萬進駐崤山腹地,策應函谷關;步軍五萬前出丹水谷地,策應武關;鐵騎五萬進駐河西,策應九原上郡;老夫親將十萬精銳駐守藍田,馳援策應各方!」王齕毫無拖泥帶水,顯是成算在胸。

蒙驁對呂不韋點頭道:「防守不出,我軍斷無差錯!」

「好!」呂不韋霍然起身,「敢請上將軍王老將軍去見太后。」

三人匆匆大步來到王城東部的王后寢宮,遙遙便見宮門已經掛起了一片白幡,進出的內侍侍女也都是一身衰絰滿面冰霜,繞過影壁便聞哀哀哭聲不斷。呂不韋不禁一怔。蒙驁的一雙白眉也擰成一團。王齕黑著臉便是一句嘟噥:「未曾發喪先舉哀,咄咄怪事也!」自來國喪法度:國府官文正式發佈國君薨去的消息,謂之「發喪」;發喪之前事屬機密,縱是知情者亦不得舉哀;此謂先發喪而後可舉哀。如今國喪未發而後宮舉哀,顯然有違法度,三人如何不大感意外?呂不韋立刻喚過一名領班侍女前去稟報,片刻間侍女出來,便將三人領進了已經成為靈堂的廳堂。

「敢問太后:未曾發喪而先行舉哀,法度何在?」呂不韋徑直便是一問。

華陽後正自哭得梨花帶雨,聞言倏地站起:「假相既說法度,老太子府舉哀在前,便當先治!曉得無?儂容她而責我,其心何偏!」

呂不韋淡淡道:「目下太后暫攝公器政事,非比尋常女子,若執意與名分卑微的夏姬錙珠必較,臣惟有訴諸王族族法,請駟車庶長府會同王族元老議決。」

華陽後頓時臉色鐵青。自秦孝公始,秦國王族的族法也因應變法做了大修,較之國法更為嚴厲,執王族族法的駟車庶長府歷來不參與朝政,只受命於國君監督不法王族。王族法的特異處在於:不經國家執法機構——廷尉府的審訊,駟車庶長邀集的元老會便可逕自審問處置被訴王族;凡涉及王族隱秘的妻妾與嫡庶公子等諸般醜聞爭執,在難以清楚是非的情勢下往往一體貶黜;對身居高位攪鬧朝局而不便公然貶黜者,則幾乎無一例外地密刑處決!惟其如此,秦國王族百餘年來極少發生宮變式的內爭,一旦發生也總能迅急平息,於戰國之世堪稱奇跡。若果真按此族法議決,華陽後在危難關頭與先王一個「棄婦」做如此這般計較,其攝政德性便會首先受到王族元老的質疑指斥,其攝政權力也必然會視種種情勢而被以某種方式剝奪。總歸是絕無不了了之矇混過關之可能。

「好呵,曉得儂狠!」華陽後冷冷一笑吩咐左右,「撤去靈堂,各去衰絰。」一邊說一邊已經利落脫去了粗糙的綴麻孝服,顯出了一身嫩黃色的絲裙與雪白脖頸間的一幅大紅汗巾,直是艷麗窈窕風姿綽約,方才哀傷竟在倏忽間蕩然無存!華陽後轉身悠然一笑,「三位入座,有事盡說,曉得無?」

「上將軍請。」呂不韋對蒙驁肅然一躬。

蒙驁卻徑直對笑吟吟的華陽後一拱手冷冷道:「老臣無心坐而論道,只請太后速定將事,老臣立待可也。」畢竟華陽後心思機敏,渾然無覺般淡淡笑道:「軍事緩亦急。這句老話我還曉得。上將軍便說,要定何事?」蒙驁道:「請任少上造王齕為將,統兵佈防禦敵。」華陽後驚訝道:「王齕為將,上將軍閒置麼?」呂不韋一拱手道:「王后明察:上將軍年來腰疾復發,急需治療,臣請王后允准上將軍所請。」華陽後眼波流動道:「曉得了,我等悠哉游哉還落病,何況戎馬生涯?上將軍只管回咸陽療病,王齕老將軍統兵便了。」轉身對呂不韋道,「儂教老長史起詔,拿來用印便是了。」

「老臣告辭。」蒙驁王齕一拱手便逕自去了。

「假相還有事麼?入座說了。」華陽後不無嫵媚地笑了。

「臣有幾事稟報。」呂不韋從容入座,將與蔡澤桓礫議及的國葬大禮與各官署急務等諸多國事說了一遍,末了恭敬地請華陽後做可否訓示。華陽後歎息一聲道:「儂卻為難人也!我入秦國三十餘年,幾曾問過國事了?縱是先王說及國政,我也是聽風過耳,何曾上心了?同是羋氏楚女,我遠無宣太后之能,也不以攝政為樂事。我只兩宗事在心:夏姬色禍先王,罪不容赦!子楚即位秦王,毋得忘我恩義!儂若主持得公道,我自會一心報之……」隱隱一聲哽咽一串淚水便滾落在晶瑩面頰。

「王后之心,臣能體察。」呂不韋辭色端嚴,「臣為顧命,惟有一慮:目下先王未葬,新君亦未正位,國事決於王后,王后若孤行私意,秦國必亂也!臣請王后明心正性,顧大局而去私怨,如此朝野可安也。」

「我掌事權,尚不能決。朝野安定之日,只怕沒有羋氏了。」

「以公器謀一己恩怨,雖王者亦敗。此戰國之道也,王后明察。」

「如此說來,儂是不能指靠了?」

「臣不負先王所托,願太后與新君同心。」

「可新君與我不同心,曉得無!」

「臣保新君不負太后。然若太后孤行一意,雖天地無保。」

「好了,我只記儂一句話。」華陽後淡淡一笑便飄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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