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一片絲絃奏出了悠揚輕快的樂曲,頓時使人想到了春日的胡地草原。樂曲稍頓,一個緊身胡服的壯漢大步出場,在厚厚的地氈上飛身竄躍著捕捉那不斷啾啾鳴叫的飛燕。隨著一聲清越的鳴叫,心不在焉的嬴異人只覺眼角綠影一閃,一個綠衣女子便飄出大屏從案頭輕盈地飛了過去!一幅長長的錦帶拂過嬴異人額頭,他竟不由自主地驚歎了一聲:「呀!飛天仙子也!」

  便在這一聲驚歎之中,絲絃之聲大起,綠紗錦帶的女子已經在大紅地氈上飄飄起舞——胡服壯漢興奮地追逐著不斷飛過眼前的燕子,綠紗燕子則飄忽無定地上下翻飛,與草原獵人盡情嬉戲。綠紗女子時而飛身掠起,時而靈蛇般貼地遊走,輕盈柔美的綠影閃電般在大廳飄飛。正在舉座賓客眼花繚亂之際,胡服壯漢一個飛步,終於抓住了飄飄飛翔的綠色錦帶——燕子被獵人捕獲!但聞一聲短促的鳴叫,正在飛掠大廳的綠紗女子竟神奇地隨著錦帶悠然升空,倏忽倒退飄落在胡服壯漢高高舉起的一隻手掌,驟然陀螺般飛旋起來,裙裾飄飄錦帶翻飛,整個大廳都被一片綠色籠罩!

「彩——!」舉座轟然一聲呼喝。

  綠紗女子單足踩在手掌之上,紅著臉拱手旋身一周,輕盈落地,竟是毫無聲息。人們這才注意到這個女子是何等驚人的佳麗,不禁又是高聲喝得一彩!恰恰面東的綠紗女子對著嬴異人便是粲然一笑。嬴異人心下怦然一動,暗子思量,若此女果是胡楊林談箏之人,幸何如之!心念一閃不禁拍案高聲道:「歌舞雙絕,仙子佳麗,只不知樂技如何?」

  綠紗女子明眸流波嫣然一笑:「諸般樂器大體通曉,只心下鍾愛秦箏而已。」

  「便請秦箏。」嬴異人心下大動,脫口便是一請。

  綠紗女子一笑:「公子若能和得秦歌,箏趣更濃也。」嬴異人笑道:「你自彈來,若得秦箏神韻,我自和歌。」女子微微點頭,款款從嬴異人身邊擦過,走到大屏前揭開那幅紅錦,對著碩大的秦箏肅然一躬,便悠然落座。倏忽停頓,叮咚一聲箏音大起,偌大廳堂便排山倒海般轟鳴起來。一曲方罷,舉座喝彩,獨不見嬴異人和歌。

  綠紗女子柔聲笑道:「公子意趣何在?但請評點。」

  「但得其勢,無得其味也!」嬴異人慨然一歎,「秦箏者,蒼涼激越之器也。放眼天下,當真能得秦箏之氣韻者,惟蒙氏父子也,余皆不足論。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

  「邯鄲豈無秦箏?我來一試!」卓昭奮然一句,起身便對身後的兩名女僕吩咐,「備我秦箏。」遙遙站在大廳邊門的西門老總事頓時急色,對著卓昭連連搖頭示意。卓昭卻是渾然不解,只連催侍女備箏。毛公盯住呂不韋便是嘿嘿一笑:「呂公呵,天下事鬼神莫測也。」呂不韋淡淡一笑,對著侍女一揮手:「備秦箏,愣怔個甚?」回頭對毛公悠然一笑,竟是不再說話。薛公與荊雲不禁便是大皺眉頭,卻又無可奈何。

  再說卓昭少年心性嬌憨成習,原本是興高采烈地陪不韋大哥共舉家宴慶賀喬遷,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是惟一的女主。漸漸地,她卻覺得今日宴席有異,似乎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秦國公子。及至綠紗女子趙姬出場,還被毛公稱為「公主」,此等感覺便更是強烈。在卓昭看來,趙姬才藝過人歌舞絕倫,分明便是個綠樓藝妓,縱是平原君舉薦又能如何?將此等人塞給秦國公子原是與她無涉,無可無不可,只是大肆鋪排著意撮合,將整個喬遷家宴變成了藝妓獻藝男女唱和,便覺得呂不韋有些過分,更兼對趙姬的幾分妒忌,心下便大是憤懣。嬴異人冷言貶低趙姬秦箏,卓昭竟對這個鬱鬱寡歡的秦國公子驟然生出了幾分喜歡。待到嬴異人悵然若失的感歎「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卓昭便驟然生出好勝之心——偏讓你見識一番真正名門女子的才藝!於是,便有了這番奮然請箏之舉。

  嬴異人細心敏感,已經從在座賓主四人的情緒變化中覺察到了其中微妙,雖然還是不清楚卓昭身份,然慮及自己畢竟是困頓公子,不當傷及大恩公呂不韋與兩位後來之師,便起身一個長躬:「呂公明鑒:異人原是無心之語,不敢勞動公之未婚夫人,尚請收回成命可也。」呂不韋看看滿臉通紅的嬴異人,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公子差矣!卓昭我小妹也,談何未婚夫人?公子但坐便是。」誰知這一說,卓昭卻是眉頭大皺,氣沖沖笑道:「未婚夫人也罷,義妹也罷,只我做得主,與他人卻不相干也!」毛公覺得不妙,便逕自打斷道:「嘿嘿,只無論那個身份,都是女主無差。我等理當消受待客之禮。」薛公拍案接道:「此言極是!邯鄲有秦箏,老夫也是聞所未聞,不想今日竟如願以嘗也!」

  說話間侍女已經將一具秦箏抬來,安放在呂不韋案前三尺處。卓昭儀態從容,走到箏前凝重一躬入座,深深一個吐納,屏息心神片刻,兩手一抬,大秦箏便悠然轟鳴起來,低沉宏闊如萬馬席捲草原,隱隱呼嘯如長風掠過林海,陡的一個高拔,儼然一聲長長的吟哦,箏聲鏗鏘飛濺,恰似夕陽之下壯士放歌,蒼涼曠遠,悲愴激越,直使人心弦震顫。

「十弦箏!我的秦箏!」嬴異人驟然大叫一聲,簌簌顫抖著站起了起來。

  箏聲戛然而止,卓昭大是不悅:「足下身為公子,不覺失態麼?」

  嬴異人渾然不覺,跌出座案便大步搶到了箏前,卻又突然站定,反覆端詳壓著一雙玉臂的秦箏,雙眼直鉤鉤盯住卓昭:「你,你這秦箏,可是十五年前在邯鄲官市所買?」

  「是與不是,卻與你何干?」卓昭頑皮地笑了。

  嬴異人突然撥開卓昭,雙手將箏身立起,右手在箏頭一拍一抽,一片箏板便握在了手中,渾身顫抖道:「你,你且看也!」卓昭接過箏板端詳,只見六寸餘寬的紅色箏板底面上赫然鑲著兩行銅字——箏如我心 一世知音 蒙武制贈異人君!

  「噫!」 卓昭驚歎一聲又咯咯一笑,「公子若是物主,可知我幾價買得?」

  「兩金三十錢。」嬴異人不假思索。

  「公子既是此道中人,何能將知音信物街市賤賣?」

  「其時困趙八年,惟此一物值得幾錢。」

  「十五年間,公子可曾彈箏?」

  「當初立誓:我箏不回,異人此生不復彈箏!」

  「此箏若回,公子便當復彈?」

  「市易惟信也!此箏理當屬於姑娘,異人斷無非分之想。」

  「不。」卓昭一拱手,「小妹為公子道賀。」

  「姑娘已得秦箏神韻,異人聽之足矣!」

  「箏有靈性,波折得遇舊主,便是命數也。只是,我有一請。」

  「異人甘效馳驅!」

  卓昭咯咯一笑:「誰個要你馳驅?你只彈得一曲,入得我耳,我便還箏。」

  「但憑姑娘點曲。」

  「北阪有桑!」

  驟然之間,嬴異人滿臉紅潮兩眼大放光芒,看得卓昭一眼,便啪啪兩下裝好箏板,退後兩步對著大箏肅然一躬,入座凝神片刻,顫抖的兩手猛然掃過箏面,只聽轟然一聲,透亮的樂音便如山泉般灑遍大廳!便在此時,大廳紅影閃過,卓昭已經輕盈起舞,舞步飛旋中響起豪放悲涼的秦歌:

  北阪有桑  南山稻粱

  長谷如函  大河蒼蒼  

  君子去也  我多彷徨

  關山家園  與子共襄

  蕭蕭雁羽  訴我衷腸

  子兮子兮  道阻且長

  雨雪霏霏  知音何傷

  死生契闊  赤心煌煌……

  明亮的歌喉因秦風的高亢悲愴而滲出了幾分粗放沙啞,明快剛健的胡風舞姿因歌辭的悲涼而滲出了憂傷柔軟與飄灑,兩相溶合,直是水乳交融,使得卓昭的舞姿與歌喉極為美妙動人,在燭光照耀下仙子起舞般動人心魄!

  箏聲倏忽止息,嬴異人兩眼含淚,起身走到大廳中央,對著卓昭撲地一拜,尚未開口,便軟軟地癱倒在了紅地氈上!卓昭正在紅著臉喘息,突兀驚叫一聲,便撲到了呂不韋身上。

  廳中賓主盡皆愕然,一時竟是神色各異!毛公狡黠地嘿嘿一笑,飛快地瞄了呂不韋一眼,搶步上去攬起嬴異人,粗黑的指甲便已經掐上了人中穴。薛公愣怔地看看呂不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荊雲沉著臉,只盯住嬴異人不放。呂不韋早已經起身離座,淡淡一笑拍拍卓昭肩膀將她推開,轉身對兩名侍女一招手:「扶公主下去歇息。昭妹,你也去歇息,不會有事。」見卓昭嘟噥著去了,呂不韋又對已經站在身後的西門老總事吩咐道:「收拾客寓,準備公子安歇。」西門老總事低聲道:「要否請老醫家?」呂不韋搖搖頭:「只熱水熱湯便了。」

  嬴異人已經長長呻吟一聲醒了過來,對著呂不韋納頭便拜,卻是一句話不說。呂不韋歎息一聲笑著扶住了嬴異人道:「夜冷風寒,公子先行歇息,有話明日再說不遲。」毛公立即接道:「嘿嘿,你小子好遇合,公主到手也!放心睡大覺去吧。」

  「不!不是,公主……」嬴異人粗重地喘息著。

  「公子先行歇息便了。」呂不韋揮手打斷,「一切事明日再說。」

「嘿嘿,便是如此,老夫陪這小子。」

  荊雲目光一閃道:「此事何勞先生,我來侍奉公子。」說罷蹲身兩手一伸,便將軟綿綿的嬴異人平托了起來,跟著一個領道僕人大步出了正廳。

  「呂公呵,」薛公搖頭大是搖頭,「此時收手尚來得及,你便三思了。」

  「鬼話!」毛公嘿嘿一笑,「半坡碌碡能收手?只說如何決斷,呂公捨得否?」

  「難矣哉!」默然良久,呂不韋喟然一歎,「此事牽涉尚多,非我一人一心能斷,尚須兩位助力才是。」

  薛公慷慨道:「事無難處,老夫何用?呂公只說便是!」

  「嘿嘿,老哥哥還算出彩。」毛公搖頭晃腦地笑了。

  「少不得借重兩公。走!隨我到書房計議。」

  三人來到山腰書房,呂不韋心事重重地一一說明了此中關節。薛公毛公各出謀劃,三人直議到滿山霜霧雄雞長鳴,方才散了。

28

 

霜霧尚未散盡,一輛緇車轔轔駛出倉谷溪,過了邯鄲便直向北去。

  三日之後的夕陽時分,緇車又回到了倉谷溪。風塵僕僕的薛公對迎在谷口的呂不韋低聲道:「卓公只有一句話:但憑昭兒之心!」呂不韋長吁一聲,吩咐西門老總事置酒為薛公洗塵,自己便匆匆來到跨院客寓。

  三日之間,毛公始終盯在客寓,與嬴異人形影不離。依著薛公主張,嬴異人情癡意亂,便當讓他「醉臥」幾日,待諸事妥當再讓他醒來最好。呂不韋卻是另一番主張,以為嬴異人此次異常與胡楊林初聞秦箏時大不相同,情癡而心未亂,重施「醉臥」之法,其心必生疑竇,預後便是隱患;加之卓昭與趙姬均在當場,嬴異人「醉臥」不起,對如此兩個女子也不好圓說,尤其卓昭至情至性,若有口無心地嚷嚷起來反倒生亂。毛公聽罷連連點頭:「嘿嘿,呂公思謀深遠,我等老兄弟只就事論事而已!呂公之心,理會得,這小子只交給老夫便了。」也是毛公奇思妙想,一場兒女斡旋竟做得有聲有色不著痕跡——清晨在林間活動筋骨,不意「撞見」踽踽獨行的異人,主動談及昨日酒宴秦歌,嬴異人精神陡長!毛公便嚷嚷拜師,要嬴異人教他秦歌。秦歌唱得三五支,山頂便有了遙遙秦箏隨和。嬴異人心神悸動,一時竟突然禁聲!毛公哈哈大笑,顛顛兒爬上山頂,邀來了兀自操箏的卓昭,要請卓昭彈箏,他與嬴異人輪流和歌。卓昭大是欣然,只毛公一開口她便笑得打跌岔氣,要嬴異人來操箏。如此兩人輪流操箏,時而相互校音,加上毛公的滑稽唱法攪和,竟是其樂融融。次日清晨霜霧尚在瀰漫,嬴異人便來敦請毛公林間學歌,樂得毛公手舞足蹈,直將秦歌唱得怪腔怪調,一曲未了,山頭便傳來了清亮曼妙的長笑。

  如此三日,毛公將這一對癡情歌手倒是周旋得胡天胡地忘乎所以,卓昭竟是一次也沒有來找呂不韋粘纏。然則,呂不韋卻是憂心忡忡,眼看這長圖遠謀便要卡在如此一個關節上,竟實在有些難以決斷。論得雄傑謀劃,一個女子之事委實不當亂心亂志。若是尋常一個女子,呂不韋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送給嬴異人。但是,卓昭偏偏不是如此可以毫不猶豫送人的女子。且不說自己確實鍾愛卓昭,便是當著大義高風名動天下的卓原公當面允諾親事這一節,也不當擅自決斷。更兼卓昭任性嬌憨,呂不韋還當真拿不準,這個小妹對這個漂泊公子能否看得入眼?畢竟,卓昭不是平民女子,而是那種對等閒王孫公子根本不屑一顧的女子。惟其慮及這一難處,呂不韋在第一次聽了嬴異人傾訴之後便有了盤算:重金秘密買得一個才貌俱佳的名門女子,隆重為嬴異人舉辦婚事,以安這顆驟然喚醒情慾的騷動之心。誰知買得了趙姬,備得了縝密的宴席,卻不曾料到陡然橫生的波瀾!宴席之上,呂不韋雖然勉力保持著主人應有的雍容微笑,內心卻已經是一聲悲涼的歎息——人算何如天算也!命當如斯,徒歎奈何?及至薛公勸說「此時收手尚來得及」,他才悚然警悟,決意妥善處置這件難堪棘手的兒女之事,決意不讓它毀了半道大謀!慮及自己面對卓原老人難以啟齒,才請薛公擔當了這個微妙的說客。薛公往返天卓莊的三日,呂不韋直是如坐針氈。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若是卓原堅執不贊同此事,便只有與嬴異人攤開了說,一力勸他接受趙姬;若嬴異人堅執不接受趙姬,甚或癡情發瘋,他便就此出世隱居,絕不重回商旅!如今,卓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曠達,剩下的惟一難關,便是自己直接面對卓昭了。

  一想到那雙蕩漾著濃濃情意的眼睛,呂不韋心中便是一陣莫名酸楚。

  「嘿嘿,來得正好也!」毛公站在客寓門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著呂不韋進了茂密的胡楊林。不待呂不韋開口,毛公便是一陣低聲咕噥,說罷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准?」

  「嘿嘿,十拿九穩也!」

  「直說便是?」

  「直說便是!」

呂不韋長吁一聲,良久默然,對著毛公深深一躬,便轉身去了。

  掌燈時分,神采飛揚的卓昭一團火焰般飄進了書房:「不韋大哥,我來也!」

  明亮的銅人燈下,呂不韋正在緩慢地往一支竹簡上寫著什麼,低頭答應了一聲,抬手將竹簡擺好,這才回身笑道:「昭妹來了,入座說話。」「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過來便從案同拿起了幾支擺放整齊的竹簡,「又不是書吏,整日刻寫個甚?我看看。」便轉悠著念了起來,「天生人而使有貪,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喲!老夫子一般,還論說情慾耶!」

  「情慾不當論麼?」呂不韋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過分,似孔似孟,沒個揮灑!」

  「人皆有根,既不能斬斷,亦無法逾越,只聽之任之了。」

  「不韋大哥,」卓昭微微皺起了眉頭一聲歎息,「我不明白,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這般樣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韋大哥!」卓昭一聲嬌嗔,猛然撲到了呂不韋懷中,赤裸的雙臂緊緊纏住了他的脖頸熱切地擁吻著。呂不韋彷彿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無回應,一任卓昭熱切地摟抱擁吻。漸漸地,卓昭鬆開雙手,看看淡漠的呂不韋,猛然站起來摀住臉龐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騙自己了。」呂不韋一聲歎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朧已經過去,一道虛幻的彩虹而已。相處有期,你覺我迂闊執一,用情淡泊。我覺你任情任性,不堪其累,使我分心過甚。憑心而論,你我都覺對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無法改變。我之用情淡漠,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懷。你之任性熾熱,使我不能專心謀事。誠然,若是沒有意外,此等缺憾也許不難彌補。然則,今日卻實實在在地出現了如此一個癡情者。他將愛看做第一生命,不惜捨棄未來的君王大位,而只以與所愛之人相知終生為人生志趣。胡楊林一曲秦箏,撥動了他的心弦,旬日間夜夜和歌,在他心中紮下了愛的根基。人之為情慾生欲死,不韋縱然難為,孰能無動於衷?」見卓昭只靜靜地看著他不做聲,呂不韋也從案前站了起來,聲音竟有些沙啞顫抖,「昭妹靈慧,既有了一個與你相類之人,情愫一般地熱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諾之言,來維持這種無望改變的缺憾?而他之於你,且不說高貴血統遠大前程,更為緊要者,他以愛你為生命之根本,沒有你,他的生命就會萎縮,就會死亡!坦誠地說,此等愛心,呂不韋永遠也難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長,然不敢做,也不能做為你獻出全部生命的情人與夫君!」長長地喘息一聲,呂不韋如釋重負。

  「那個人是誰?」卓昭的目光如五彩流雲般不斷變幻著。

  「秦國公子,嬴異人。」

  「明白也!」卓昭臉龐溢滿了罕見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給他的禮物。他活得有激情,你的權力之路便更為通達。是麼?」

  「禮物?」呂不韋冷冷一笑,「將天下豪俠巨商卓原公的孫女兒做禮物送人,呂不韋有此資格麼?恕我直言,假如嬴異人不是如此熾烈,昭妹也不為嬴異人之熾烈而動心,不韋豈敢有負天地良心也!」

  「我?為之動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韋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呂不韋不無詼諧。

  「也是。他有勁道!」 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為自己懦弱麼?」

  「時也命也!」呂不韋喟然一歎,「不韋無事不成,唯敗於一個情字。至少,情字當前,呂不韋從來不是英雄。」

  「這便是『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

  「……」

  「你,不覺心中很冷麼?」

  「冷與不冷,因人而已也。」呂不韋搖頭笑了,「人生一世,幾無失敗之婚配,多有失敗之功業。」

「說得好!」卓昭冷冷一瞥,「我回過爺爺再答覆大人。」

  「薛公專程回了天卓莊。大父有言:但憑昭兒之心。」

  「……」卓昭背著身一聲哽咽,風也似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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