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9

 

 卻說呂不韋范雎兩人回到天計寓,竟是一時無話。范雎年近花甲連日縱酒,一旦松心便是一身軟粘昏昏欲睡。呂不韋也不多說,只將范雎安頓在一間幽靜的臥房,派一個精細少僕專門看護侍奉,便匆匆去了天計寓書房。

  「先生,去邯鄲車隊已經準備妥當,可否準時起程?」呂不韋剛剛翻開案頭報事策,便有一個白髮蒼蒼精神矍鑠的老人輕步走了進來。

  「老總事,能否遲得旬日起程?」

  「赴趙商隊是大宗生意,已於邯鄲議好交貨日期。」老人只是簡短一句。

  「說得是。」呂不韋沉吟片刻斷然拍案,「老總事便安排車隊後日起程。旬日之後,我便兼程北上,大約可在濮陽會齊,如何?」

  「如此甚好。老朽先行押隊北上,先生只須準時趕來交割貨物便是。」

  「不。」呂不韋搖搖頭,「老總事年事已高,只坐鎮陳城照應可也。邯鄲商隊讓荊雲兄勞頓一場便了。」

  「先生,」老人似有猶疑,「商隊公行,關關勘驗照身,荊雲義士……」

  「老總事莫得擔心,此事我來安頓便是。」說罷便霍然離座,「走,驗看商隊。」便與老人匆匆出了天計寓,來到前院高大的庫房區。

  長長的車隊整齊排列在倉儲高房外的林蔭道下,繞著湖邊成了一個巨大的扇形。每輛都是鐵皮包輪的大車,棕色牛皮將貨物苫蓋得嚴嚴實實,粗大的麻繩又將牛皮捆紮得穩穩當當,每車相距兩丈,只要犍牛入車上套,立時便是一支聲勢浩大的商旅車隊。老總事道:「總共三百輛鐵輪堅車,裝載一千具物事,只待先生做最後勘驗了。」

  呂不韋點點頭,便隨意走到一輛車前奮力用肩膀一撞,長約三丈高約一丈的龐大貨車竟是紋絲不動毫無鬆垮喀啦的響動,便滿意地笑了:「橫載平裝,老總事的法子果然見效。」老總事肅然道:「這是十六名大工匠親自動手,連續三晝夜裝成的,確保千里顛簸,毫髮無損。」「好!」呂不韋轉身大步走上湖邊山亭,「只這一筆生意,便開了山東先例,做得五六筆如何?」老總事驚訝得連連搖頭:「此等生意風險太大,先生不可貪多,一筆足矣!」呂不韋遙遙打量著湖邊車隊笑道:「老總事未免小心過余也。此等生意我便放手,別家可是做得來?」老總事惶恐道:「老主東曾立下規矩:財不聚一家,大宗生意一筆為限,要給同行留有利路,以免商家相殘。先生要六國盡做,老朽卻是難以承命。」呂不韋驀然回頭便是哈哈大笑:「老總事何其迂闊也!商事如戰,家父便是商戰之宋襄公。商家不爭利,猶如兵家不爭地,本業大道尚且不立,談何留利規矩?」老總事卻昂昂辯駁道:「先生有言,義為萬利之本。若一家盡攬天下之財,商道大義何在?」呂不韋便有些哭笑不得,一揮手道:「兩回事,回頭再說。犍牛車伕都齊全了?」

  「四百名精壯車伕,八百頭秦川犍牛,全數在城外紮營三日,養息得好精神。」

  「沿途糧秣?」

  「商丘、陶邑、濮陽、朝歌、安陽、邯鄲、巨鹿七大站,均已備足糧草。」

  「沿途關隘?」

  「北上千里,楚魏韓趙四國二十三關,全數打點暢通,花費萬二千金。」

  「這便好。」呂不韋輕鬆地笑了,「老總事只管照應好陳城根基,入山伐木、作坊打造兩件大事萬萬不可有差,北上押隊我來處置。」說罷便大步下了山亭,逕自進了湖邊那片莽蒼蒼的胡楊林。

  胡楊林的深處有一座幽靜的小庭院,呂不韋踏上林間小徑遙遙望見庭院屋脊時便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呼哨飄蕩間便聞一陣短暫低沉的喉鳴聲傳來,待呂不韋走近庭院門前,一隻戴著鐵鏈的威猛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廳一側,毫無聲息地打量著來人。呂不韋笑著一拱手:「獒兄,我可以進去麼?」黑犬威嚴地聳了聳鼻頭,竟是嘩啷一聲便躥上了門廳,頭只一頂,兩扇厚重的木門便光當開了。「多謝獒兄。」呂不韋又一拱手便走了進去,黑犬便昂頭蹲伏在門廳下如一尊石像般巋然不動了。

半個時辰後,一個黑色長袍黑布蒙面者送呂不韋走了出來,到得門口止步問道:「呂公,我可否帶荊獒同行?」呂不韋笑道:「只要於事有利,一切但憑荊兄。」長袍蒙面人便道:「此獒神異非常,與我失散六年而能尋覓到陳城,遠道大是有用。」呂不韋對著黑犬便是肅然一躬:「獒兄如此忠義,不韋敬佩不已。」此時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側,對著呂不韋竟也是兩隻前爪一併一搖。呂不韋不禁笑道:「獒兄啊,你但隨行,第一位卻是保護主人。荊兄但出差錯,我卻找你要人也。」威猛黑犬卻陡地一噴鼻,轉過臉連呂不韋看也不看了。「獒

子,不得對恩公無禮。」長袍蒙面人低聲呵斥一句,黑犬便立即爬在了地上,頭卻正對著呂不韋。呂不韋一拱手笑道:「獒兄對我之叮囑嗤之以鼻,足見神異無雙,何罪之有?不敢當了。」又回頭道,「如此神犬,荊兄何須鐵鏈囚禁?」長袍蒙面人歎息一聲道:「荊雲大罪在身,恩公卻以義士待我,自當隱匿形跡。它若自由,便會巡視整座莊園,若不慎惹事,荊雲何顏面對恩公?」 「荊兄差矣!」呂不韋頓時肅然,「荊兄誅殺惡吏,為民除害,原是任俠仗義。不韋援手,亦是為天下正道張目。你我盡皆坦坦蕩蕩,何須隱匿行跡?便是這神獒,也莫委屈了它,偌大商戰谷,有獒兄晝夜巡視,豈非大大一樁美事?」

 

  「好。但憑呂公。」荊雲走過去拍了拍黑犬頭,「獒子,恩公給你開鏈了。」大獒聞聲霍然起身。荊雲便撩起長袍從皮靴中抽出一把短劍,青光一閃,便挑開了鐵鏈皮條。隨著鐵鏈嘩啷落地,大獒便汪汪兩聲對著呂不韋翻了兩個滾兒,嗖地躥了出去消失在樹林中去了 。

  「荊兄,我也去了。」呂不韋哈哈大笑著一拱手,便出了胡楊林。

  兩日後,商隊逶迤北上,呂不韋親自送到陳城北門外十里郊亭,給初上商道的荊雲壯行。諸般事體完畢,呂不韋便回到天計寓匆匆來看望范雎。范雎大睡三日方醒,一番沐浴之後,一領寬鬆大袍一頭蓬鬆散發,正在廊下悠悠踱步。呂不韋遙遙拱手笑道:「范兄,好清爽也。」范雎竟是情不自禁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回頭樂呵呵道:「不韋呵,出世之樂,仲連之明,今日始得感悟也,不亦樂乎?」呂不韋便道:「難得范兄如此空明心境,走,亭下老陳湯等著你也。」范雎說聲好,便大袖飄飄地跟著呂不韋來到了前院。

  四面三層胡楊林遮住了夏日的炎炎天光,綠草如茵,清風徐來,茅亭下一案美酒佳餚,當真是撩人胃口。范雎大步上前一番打量便是大聳鼻翼:「噫!這味兒卻是特異,似酸似甜還夾帶著異樣肉香,聞所未聞也!」呂不韋不禁笑道:「滿案佳品,范兄獨賞老陳湯,端的高人。」范雎也算講究食儀,思忖道:「老陳湯甚個講究?陳年老湯麼?」呂不韋搖頭笑道:「范兄也有不食之盲,難得難得!老陳湯者,非陳年之陳,乃陳國之陳,曉得無?」「噢——」范雎見事極快,頓時恍然大悟,「那定是陳國宮廷所創,流播民間之美味了?」「終是拎得清勒。」呂不韋又拽了一句楚語,「陳靈公別無所能,惟獨對食、色二字天賦異稟,日日美酒,夜夜佳麗,一朝亡國,卻只留下了這酒後湯,陳國遺民便呼為『老陳湯』了。」范雎不禁莞爾:「如此說來,這便是亡國湯了,你也不怕晦氣?」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好!那便晦氣均沾。」說著打開石案中間那只絲綿套包裹的碩大銅鼎來,「來,嘗嘗。」

  范雎一看,鼎中雪白碧綠金黃的一汪,便拿起旁邊大木盤中的細長木勺,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玉碗中打了半勺,一口下喉,冰涼酸甜又肥厚,休眠三日的肚腹立時便是咕嚕嚕一陣大響,不禁一聲讚歎:「好個老陳湯,妙不可言!」說罷也不謙讓,便一碗一碗的呼嚕嚕大喝,片刻之間,一大鼎竟是空空如也。

  「沒有了,再上!」范雎一伸勺便叫了起來。

  呂不韋笑不可遏:「范兄呵,老陳湯三日治一鼎,現做只怕也來不及了。」

范雎品咂著碗底湯汁驚訝道:「三日一鼎,如此周章麼?」

  「你且聽聽。」呂不韋掰著指頭,「精米三合、芋子一升、干紅棗一合、竹筍一支、小鴨六頭、逢澤麋鹿肉八兩、姜十兩、鮮蔥十兩、苦酒五合、井鹽一合、豉汁五合、淮南橘皮三葉,如此備齊,先分別製成素湯羹與肉湯羹,再合成,以極文木炭火煨得六個時辰,再入冰窖冷藏六個時辰,方可得一斗老陳湯。一斗兩鼎,可惜荊雲前夜與我痛飲大醉,為怕誤事

,醒後請他喝了一鼎。」

 

  「荊雲何人?也有如此口福?」

  「至交義士,我請他總押商隊北上。」

  「噢,商隊北上,你卻如何沒走?」

  「范兄與士倉相會後,我再兼程北上不遲。」

  范雎一陣默然,便與呂不韋飲了幾爵溫醇的楚國蘭陵酒,良久卻是一聲歎息:「不韋呵,我雖不通商,然秉國多年,也算略知商道。嘗聞:商家言不及義。非不義也,實在是義利兩難也。你如此看重一個義字,對人對事盡皆如此,卻能與天下四大巨商比肩而立,匪夷所思也。」漫漫不經意之間,卻是關切疑惑俱在。

  「范兄,不韋說說商道,你可願聽?」

  「求之不得也。」范雎慨然道,「我任秦相,所短正在富國通商,否則我還真不想舉薦蔡澤。如今雖已學不當時,卻願師法孔老夫子:朝聞道,夕死可矣!」

  「只要范兄願聽,我便和盤托出。」呂不韋見范雎誠心責己虛懷若谷,不禁大是感奮, 「左右范兄對我知之甚少,不韋便從頭道來。」飲得一爵蘭陵酒,便娓娓說了起來。

  十三年前,呂不韋接手老父生意而入商旅。其時,呂氏的家業只有濮陽的三家麻布作坊與千金活錢,在商旅之中只算得一個三流小康罷了。老父終生固守一行,只守定時令收麻制麻,再織麻賣布。呂不韋很不滿意這種小本生計,接手伊始便改弦更張,留下一個老執事維持麻坊,自己便帶著兩個年輕精明的執事,來到了商旅汪洋的陳城。在街市作坊轉悠了三日,呂不韋便以年金一百的高價,租下了陳城最繁華老街的一座臨街庭院。兩個年輕執事大惑不解,少東做得是甚生意,未見一個主顧便闊綽出手,八百本金當得折騰麼?呂不韋卻不理會,只吩咐兩人細細訪查,將所有厚利大生意悉數摸清來報。兩個執事連日奔波,每晚回來稟報都不見少東人面。

  一月之後,呂不韋突然夜半歸來,將兩個執事喚醒要聽稟報。兩個執事備細說了大半個時辰,最終都是一句話:「大生意甚多,獲利最厚者首推兵、鐵、鹽。我門本金甚微,還是收購苧麻做老生意為上策。」滿面風塵的呂不韋問:「六百本金收苧麻,其利幾何?」抱賬執事答:「麻布六分利,六百金進料,出貨得利三百餘金,已是我門最大宗生意了,甚是穩當。」呂不韋又問:「得利十萬金,要得多少時日?」驟然之間,兩執事眼睛瞪得溜園,竟是只盯著呂不韋愣怔。「如何,算不出來?」呂不韋追得一句,抱賬執事囁嚅道:「苧麻年產一料,便是年投千金做本,利金大體六百金上下,得十萬之利,要,要,要得百五十年上下。」呂不韋鼻息一哼冷笑道:「一百五十年,五六代人,不愧是老東打磨出來的石蝸牛,也不覺空耗了這大爭之世!」那出貨執事秉性利落,忍不住便問:「少東之意,不做麻布了?」「正是。」呂不韋斷然拍案,「先做鹽,再做鐵,再做兵,三年便要見萬!」抱賬執事翕動著嘴唇說不出話來,良久漲紅著臉期期艾艾道:「少,少東要做三大行,有,有,有幾多本錢?」

  「本錢幾多,你不知道?」呂不韋又氣又笑。

  「在下原以為少東籌措到了巨金,若是本錢如故,在下勸少東莫得做夢。」抱賬執事頓時清醒,說話也利落起來,「三大行利厚是實,可都是各國官市經營專利,尋常私商極難染指。不說其餘,頭一道關口便是要得官府特許。我門與各國官府素無瓜葛,區區六百金還不夠打通關節,哪裡還有本錢采鹽、曬鹽、護鹽、運鹽?為呂門長遠計,少東還是老實做個麻布商為是。」

「不。」呂不韋搖頭,「我已謀好齊國海鹽路數,只需三百本金便可進貨。」

  「恕在下不敢從命。」抱賬執事紅著臉道,「老主東臨行叮囑在下:大險不出金。」

  呂不韋恍然大悟,才知道這抱賬執事竟奉有臨機監控自己的大權,不禁對老父的迂腐哭笑不得,思忖一陣歎息道:「既是如此,徒歎奈何?只有做麻布生意了。」抱賬執事見主人


回歸正道,便有些歉疚:「少東若是買進苧麻,便是用盡本金也是該當。」呂不韋怏怏道:「明日踏勘一番再說了。」說罷丟下二人便去了寢室。

 

  次日正午呂不韋方才悠然起來,梳洗一番用罷「早餐」,已經是日昳之時。剛要出門,卻見出貨執事匆匆進院,說他們兩人已經覓得一大宗上好的生麻,抱賬執事守在那裡,請少東前去定奪。呂不韋卻淡淡笑道:「上好貨色我已謀定,你先吃飯,完了便跟我走。」出貨執事一聽二話不說,揣起幾個舂米餅便催著呂不韋走了。

  次日清晨兩人風塵僕僕地趕回,趁著呂不韋沐浴,出貨執事向抱賬執事詳細敘說了少東在淮北兩縣定下的生麻貨色如何好,價錢如何低,就是一樣:要委託亭長從麻農手中直接收購,時日上費些周折。抱賬執事空等一日一夜,原本有些委屈,一聽之後倒是舒心地笑了:「麻布生意小本薄利,進料最是該節省的一關,少東竟能不辭勞苦地下市買麻,實在是呂門大幸,說不得你我都要全力襄助了。」飯後三人商議,呂不韋便做了分派:他與出貨執事攜帶六百金到淮北收麻,抱賬執事坐鎮陳城看護運來的生麻並雇三百輛牛車,一俟生麻收齊,三人便一起押車回濮陽。如此分派原是商家老規矩,自然是誰也沒有異議。當晚,呂不韋便將六百金打進緇車銅箱,帶著出貨執事意氣風發地轔轔去了。

  一出陳城南門,呂不韋緇車不去淮水,卻向東北的齊國兼程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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