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一時坐定,呂不韋便笑著舉起了面前銅爵:「仲連兄與越姊偕先生南來,不韋為三位洗塵,今日便是快意之時,來,先幹此一爵!」說罷雙手抱爵環敬一周,便一飲而盡。魯仲連與范雎自是二話不說,舉起銅爵便汩汩飲乾。小越女也捧起面前一隻碧綠的玉碗一氣飲了,見范雎驚訝地看著自己,便是一笑:「不韋曉得我不沾酒,這是嶗山泉水。」范雎困惑道:「千里迢迢,這泉水縱然運得過來,存得幾日豈不餿了?」呂不韋笑道:「我有三層冰櫃車,兩層堅冰,一層泉水,兼程運到後冰窖存儲,半年之內保得原味絲毫不差。」范雎便是喟然一歎:「足下如此做派,雖王侯宮室猶有不及也!」說話間臉上便有一片陰影掠過。呂不韋眼睛驟然一亮笑道:「不韋布衣,焉敢虛勢?原是今年有幾位老友來會,卻都是林泉山人飲不得酒,方有此舉,先生見笑了。」魯仲連頓時興致勃勃:「說說,都有誰個要來?」呂不韋道:「一個唐舉已經走了,一個士倉還沒來,一個越姊正在當前。」

  「且慢!」范雎向正要大發議論的魯仲連擺擺手,驚訝地看著呂不韋,「足下識得唐舉、士倉?」

  「唐舉兄與我是書交,士倉兄與我是另交。」

  「何謂書交?何謂另交?」

  「以書成友,謂之書交。以另類隱事成友,謂之另交。」

  「敢問足下與唐舉以何書成友?」

  「我得《計然書》評點本,請唐舉兄品評,唐舉兄時有急用,我便送了他。」

  「可知唐舉要《計然書》何用?」

  「信人便送人,送人便由人,問之非友道也。」

  「足下與士倉卻以何事而交?」

  「老友之隱,不韋不便相告,先生見諒。」呂不韋不卑不亢滿面微笑,語氣卻是顯然不打算再說下去的的模樣。

  此間分際頗是微妙:以賓主通行禮節,范雎本不當對嶗山泉水事語帶譏諷;然則戰國之世的名士風範恰恰便是坦誠犀利,況范雎之譏諷畢竟是基於節用本色而發,呂不韋便渾然不覺,誠心說明原由;范雎再次突兀插問交友之情由,則必是與所說之人相熟,依尋常禮節,呂不韋便當坦然告之,以使宴席間皆大歡喜;然則,這看似一團和氣的呂不韋卻突然不卑不亢地拒絕了范雎最後一問,范雎心性恩怨分明睚眥必報,若要再追問一句甚或反唇相譏,顯然便是當下尷尬。

  正在呂不韋話音落點之時,魯仲連一舉大爵高聲道:「來!痛飲一爵再說!等士倉這老兄來了,我便讓他自己說給張兄。」

  「天意也!」范雎卻是一聲感喟,站起來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若非足下高義,范雎豈能舉薦蔡澤而辭官隱身?今日知情,容當一謝。」

  「妙也!」魯仲連哈哈大笑,「不韋,赫赫應侯現身,你當如何?」

  呂不韋卻絲毫不見驚訝,只悠然一笑站起身來也是深深一躬:「世間典藏珍奇,歸宿原有定數。應侯既得,便是天意,與不韋卻是不相關了,何敢當得一謝?」

范雎猛然拉住了呂不韋的手道:「遇合者天意也!你我與仲連越妹一般,莫再先生應侯的客套了,如何?」

  「承蒙范兄不棄,不韋敢不從命!」

  「啊呀呀!」魯仲連大笑著走過來將大手搭在兩人手上,「執手如刎頸,頃刻交生死。

好!」話方落點,小越女便捧著一個大銅盤輕盈飄到了面前:「來,人各一爵!」三人執手大笑,各取一爵當地一撞說聲干,便一齊汩汩飲盡了。此時席間因范雎而起的些許生分一掃而去,四人重新落座,便是一通豪飲饕餮。堪堪半個時辰,呂不韋抬頭恍然笑道:「越姊如何不下箸?試試了,你都吃得也。」魯仲連便道:「她是三日一食,由得她了。」范雎看去,卻見小越女案上銅鼎中卻是一隻熱氣騰騰的整形蒸雞,鼎腳下的細木炭冒著紅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鮮紅的燉棗,便呵呵笑道:「不韋呵,不飲酒有備,不食肉卻無備,該罰也。」呂不韋已經飲得滿臉漲紅,便拭著額頭汗水笑道:「越姊,此物乃嶺南伺潮雞,你但嘗得一口,或許破戒也未可知。」小越女端詳著銅鼎笑道:「生平毋得吃肉,蒸雞能吃麼?」猶豫片刻,小越女終是伸出了細白的手指。

  「越姊,下箸夾得下來。」呂不韋興奮地提示了一句。

  「她從來不會用筷,只會上手。吃便好,就用手!」魯仲連笑得開心極了。

  小越女飛快地瞟了魯仲連一眼,臉上飛過一片紅暈,小心翼翼地撕下了一絲雞肉,閉著眼輕輕放到了嘴裡,輕輕地嚼著。三個男子都屏住了氣息看著小越女,一時間竟是人人緊張得如臨大敵一般。眼見小越女臉上滲出了一片細汗,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呵,還真好吃也!」隨著話音落地,三人竟是不約而同如釋重負地長吁一聲,接著便是一陣轟然大笑。小越女緋紅著臉咯咯笑道:「好吃便好吃,笑我也吃!」便兩手撕下一大塊雞肉,旁若無人地大吃了起來。

  呂不韋對魯仲連一拱手笑道:「越姊始食肉,仲連兄一大幸事也!」

  「不韋……」魯仲連眼中閃爍著淚光,竟是一口氣飲乾了一爵。

  范雎卻大惑不解:「不韋呵,這雞肉有何特異,竟能使辟榖者破戒?」

  呂不韋興奮笑道:「此雞產於南楚蒼梧大山,俗稱長鳴雞,叫聲清亮貫耳,一聲之鳴能穿海潮呼嘯之威。然則,此雞不鳴於晦明交替,惟在大海漲潮之際隨著潮聲長鳴,嶺南楚人便呼其為伺潮雞。」

  「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雞?」

  「伺潮雞以銅鼎蒸之,其肉若魚之鮮,若筍之清,為食素者嘗肉之佳品。不韋嘗聞,中原一隱士深入嶺南,嘗此雞而戒辟榖,便為越姊一試了。」

  「此等神異之物,定然極難覓得。」

  「得此雞有三難也。」呂不韋輕輕叩著案頭,「其一,山高水險,千里迢迢,等閒人到不得蒼梧山海間。其二,捕捉難。此雞半家半野,漲潮時便飛到海岸長鳴竟夜,潮將退去之時,鳴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時捕捉,雞肉才與常雞迥然有異。其三,飼養難。伺潮雞離海不能超過十日,否則聲啞而亡。」

  「如此說來,此雞剛剛運回?」一直看著小越女的魯仲連驀然插來一句。

  「不韋得仲連兄行止,便掐著時日從嶺南運回,今日是伺潮雞離海第八天。」

  良久默然,范睢大是感慨:「這般用心,不韋難得也!」

  呂不韋神色鄭重道:「仲連兄者,天下士也。擔待大義,糞土爵祿,勇於赴難,羞於苟且。士林如魯仲連之風骨卓然者,惟此一人耳!不韋一介商賈而與天下士交臂,能盡綿薄之心,幸何如之?」

  小越女扮個鬼臉笑道:「不韋莫說了,仲連再逃,我可跑不得了。」

  范睢揶揄道:「此地沒有兩萬金,逃跑做甚?」

  「我只備了千金之數,是否太少了?」呂不韋亦莊亦諧一句,卻見魯仲連陡的睜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便迎著魯仲連目光坦誠地笑了,「仲連兄,凡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也。便是聖賢,也須衣食住行有靠,方能心憂天下。兄與越姊平生無積財,今去東海隱居,何能不需錢財?兄若果真變做赤腳操勞之漁人獵人,魯仲連價值何在也!」一聲喟歎,呂不韋輕輕叩著大案,「千金之數,大體建得一座莊院,打造得一條好船,養得兩匹良馬,維持得十年衣食無憂。但能如此,仲連兄方可讀書修身,亦可聞警而出。否則便是閉塞山林,只做得衣食囚徒也。」

一時舉座默然。小越女是聽憑夫君決斷。范雎倒是覺得呂不韋說得實在,然想到魯仲連輒遇爵祿金錢從不聽人,一言不合便揚長而去,便也只好聽其自然。不想魯仲連思忖一陣卻慨然拍案:「不韋千金,我便受了!」

  「好!」范睢哈哈大笑,「一日有三奇,我等浮一大白!」


  「 范兄說說,何謂三奇?」小越女笑得燦爛,手中也已經舉起了那只泉水玉碗。

  范睢一副肅然地指點道:「食氣者竟食肉,一奇。魯仲連糞土爵祿,今日卻受千金,二奇。商人揮金不圖利,卻圖義,三奇也!如此三則,可算得戰國奇聞?」

  「還當再加一奇。」魯仲連一副揶揄笑容,「范雎兄睚眥必報,今日卻渾不計較。」

  「彩!」呂不韋與小越女一聲喝彩,范雎也是哈哈大笑,便各各痛飲了一爵。呂不韋最是快意,竟一連飲了三大爵。范睢嚷嚷著不行,也跟著飲了三大爵。魯仲連哈哈大笑,二話不說便跟著大飲三爵。一時席間談笑風生海闊天空,竟是不知不覺地暮色降臨了。呂不韋吩咐掌燈,茅屋大廳便是一片大亮。

  范雎本是豪飲海量,為秦相十餘年卻是處處謹慎幾乎戒酒,今日萬事俱去身心空明,加之遇上了天下一等一酒量的魯仲連,倒是真做了酒逢知己千盅少,便一個一個由頭的連連舉爵,直飲得不亦樂乎!偏是呂不韋特異,雖很少提起舉爵由頭,卻是一爵不落,爵爵奉陪,飲得多時,六隻五斤裝的空酒桶已經赫然在廳,呂不韋依舊是爵爵奉陪,依舊是滿面春風,與魯仲連范雎的酒後狂放判若兩人。

  「噫!奇也!」范雎舉著酒爵搖了過來,「不韋呵,你爵爵同飲,當真未醉?」

  「范兄之見,不韋醉了?」

  「好!老夫便來試得一試。仲連,你也過來。」范雎舉著大爵搖到北面牆下一指,「不韋,這柱白石,刻得甚字?」

  「堅白石。」

  「對公孫龍子的『離堅白』不以為然麼?」

  「玄辨之學,不韋不通。堅白石者,自勉也。」

  「取何意自勉?」

  「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柔和實在,卻是擲地有聲。

  「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范雎搖晃著大爵念叨了一遍,便是一臉肅然,「三者若得合一,千古神話也!不韋呵,不覺太難麼?」

  呂不韋依舊是柔和實在:「世事不難,我輩何用?」

  「好!堅白石壯我心志,浮一大白!」魯仲連一句讚歎,便逕自飲乾了一爵。范睢欲言又止,內心卻是被眼前這個看來不顯山露水的英年商人在瞬間迸發的豪氣深深觸動了,不禁便是一聲感喟:「嗚呼!其勢蕩蕩,何堪一商?不韋當大出天下也!」呂不韋哈哈大笑,搖搖晃晃地嘟噥著多了多了,便軟軟地撲倒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盤桓得幾日,魯仲連便要去了。呂不韋要他消夏完畢再走,魯仲連卻說還要南下郢都與春申君辭別,趕到吳越也就立秋了。遇到此等天馬行空之士,呂不韋便也不再阻攔,一應物事備好,便送魯仲連小越女上了穎水官道。范雎本欲與魯仲連夫婦南下,卻接到了一管莫名其妙的飛鴿傳書,只要他務必等候旬日,卻沒有具名。范雎思忖一陣,只好放棄了南下遨遊,與呂不韋一起做了餞行東道。

  這一日清晨,穎水兩岸綠野無垠,城南十里楊柳清風,一通餞行酒在郊亭飲得感慨唏噓不勝依依。范雎最是心緒翻滾,與魯仲連不停舉爵痛飲,眼見紅日高昇人當上路,便是一聲長歎:「仲連一去,天下縱橫家不復見矣!」說罷竟是放聲痛哭。魯仲連卻是哈哈大笑:「時也勢也,後浪勃勃連天,前浪消弭沙灘,此乃天地大道,范兄何須傷感也!」呂不韋慨然道:「范兄傷感也是該當。縱橫原是連體而生,山東無合縱抗秦,關西便無遠交近攻。仲連兄一去,合縱大潮消退,范兄縱是復出,也是落寞無對,不亦悲乎!」范雎哽咽著只是連連點頭:「仲連將去,我心空空也!」魯仲連不禁便是一聲歎息:「范叔呵,六國已成朽木之勢,秦國也是垂垂衰落,無數十年之功,天下風雲難起也。我輩縱然復出,徒歎奈何!」

亭下良久默然。小越女抬頭看看時辰,便向呂不韋看了一眼走出亭外。呂不韋跟出來笑道:「越姊莫急,索性暮色時分上路了。」 小越女低聲笑道:「他二人說話,我只要送你一樣物事。」呂不韋呵呵笑著一拱手:「越姊有贈,不韋大幸也。」

  小越女便走到大樹下紅馬旁,從馬背皮囊中抽出一個小布包雙手捧了過來。呂不韋連忙整整頭上竹冠,雙手接過打開布包,卻是一冊陳舊發黃的羊皮書,一瞄書皮大字,竟是《范

子計然術》,不禁驚訝道:「越姊,這是陶朱公范蠡的真跡麼?」小越女笑著點點頭:「不錯也。范蠡所作,西施手抄。」

 

  「西施抄本?」呂不韋翻開書頁,便見字跡娟秀勁健,與士子書寫的宏大結構迥然不同,便肅然一拱手,「越姊與仲連兄歸隱林泉,正當切磋學問以傳後世。不韋一介商旅,得此奇異珍本,明是暴殄天物,何敢受之?」

  「曉得無?」小越女便是一笑,「世間計然書多有抄本,然卻脫漏錯訛太多,你送給唐舉的那本也是一樣,惟此真本一字不差,堪當治世之學也。」見呂不韋似乎還要推脫,小越女認真擺了擺手,「我是越國若耶溪邊女,也就是出了西施而被越人稱為浣紗溪的地方。《范子計然術》,是我十三歲那年在若耶溪邊的山谷中揀到的。後來我成了南墨子弟,便將此書交給了老師。五年前老師辭世,臨終前又將此書贈還於我。老師鄭重囑托:計然書天下奇學,非商政兼通之士不能得其真諦,我輩難通此學,若天下果無此等人物,便是天絕計然也……不韋,此書不當你麼?」

  「越姊,不韋只是商人,不通政事,亦不會入仕。」

  小越女笑道:「毋曉得你竟如此迂闊!我要歸山,書便給你,你若不任,便不能選一個合適人物了?如何與仲連一般,受人贈與便退避三舍!」

  呂不韋頓時輕鬆地大笑起來:「既是如此,我便受了。」

  此時亭下也是一陣笑聲,魯仲連與范雎又開始了海闊天空。小越女道:「要不起程,你等便沒完沒了。」便遙遙招手一喊,「范兄,放仲連上路也!」呂不韋連忙大步來到亭下:「仲連兄稍待,我還有一宗俗物送你。」說罷一招手,便有一少僕捧來了兩隻撐得脹鼓鼓的雪白絲袋。魯仲連目光一閃道:「不韋,要再多事,我便真要逃之夭夭也。」

  「且放寬心,不是金錢。」呂不韋笑著解開了一隻絲袋,掌中便是一捧紅亮的大棗:「此物是齊國特產,名叫樂氏棗,那日越姊嘗過的。樂毅當年長困即墨,在即墨城外栽種燕國棗樹,每年打棗時節,樂毅都要用這種大紅棗佐酒,宴請遠征將領,同時還要送給田單一筐。後來燕惠王疑忌樂毅,樂毅便派專使送給了燕惠王一袋紅棗,以表赤心不移……」

  「樂氏棗,赤心棗也!」魯仲連雙手顫抖,捧起一捧大紅棗兒便是淚眼朦朧,「那時我常在即墨,每與田單共嘗樂毅送棗,都要大醉一回,哭笑一回……」

  「不韋此禮,當真暖心也!」范雎唏噓一歎,「齊人恨燕,卻記掛幾乎滅齊的樂毅,可見天下公道,自在人心也!」

  呂不韋殷殷笑道:「仲連兄去國遠居,便以赤心棗做個念想了。」

  小越女小心翼翼地摩挲著赤紅的大棗,低聲道:「再過三五年,我便讓這赤心棗紅遍房前屋後,那時,你等再來……」一聲哽咽,便猛然回頭去了。

  看著兩馬一車轔轔南下,在穎水官道漸漸遠去,范雎與呂不韋大步登上山岡,竟是癡癡地凝望了大半個時辰。魯仲連是蘇秦張儀之後的又一個縱橫大家,先救奄奄齊國,再救岌岌趙國,使戰國大爭的格局又一次保持了數十年的大體平衡,其特立獨行的高遠志節更是天下有口皆碑,成為戰國名士的一道奇異風景。魯仲連的退隱,標誌著戰國縱橫家的全面衰落。自此以後,山東六國救亡圖存的合縱大業,便再也沒有出現過波瀾壯闊地整體行動局面。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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