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五十 施耐庵魂驚絕世秘 宋碧雲血濺天王墳

    施耐庵聽了那漁家女兒一聲喊叫,循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壁上寫著一行殷紅的大
字:「毒蛇在穴,猛獸在山,勿懈勿情,早取白絹。」五個人一看心下明白:此處無有
別人,必是那青雲其其格用鮮血寫成。
    施耐庵不覺惕然,忙將藏在心中那埋寶之所講出。李海聽畢,想了想,不覺撫掌笑
道:「哈哈,什麼絕世大秘,原來卻藏在如此平常的所在!」
    宋碧雲忙問:「李大哥知道這地方?」
    李海道:「俺祖輩便靠這梁山泊吃飯,一草一木、一石一泉俺都清楚!這『梁山之
陰,蓼兒窪之北』,便是指的忠義堂後天王墳一帶山坡,那裡早年葬著晁天王晁蓋的骸
骨,如今早已壘土成山。」
    施耐庵忙問:「那天王墳一帶可有三棵老樹?」
    李海道:「有,有,天王墳左側便有三株老松,乃是當年俺那遠祖為紀念晁天王所
植,如今枝幹沖天,只怕也有一百八九十歲年紀了。」
    見說,施耐庵朝大家一揮手,眾人跟著李海奔出了暗道,轉過忠義堂、聚義廳諸多
殿宇房廊,攀過幾堵斷崖,往山下一望,只見蓊蓊鬱郁長著一片黑松林,松林中隱隱露
出個墳頭般的小山丘,李海說一聲:「天王墳到了。」
    那李黑牛扯開衣襟嚷道:「嘿嘿,那個青雲其其格也太多事,這逛梁山好似趕集一
般,快活得緊,哪有什麼毒蛇猛獸?」
    施耐庵低聲喝道:「黑牛,休要高聲,事關機密,還是小心為好。」
    正說間,猛聽得山崖草叢中「忽忽」輕響一陣,一條黑影倏然竄出!
    五個人齊齊一愣,只見李黑牛嘴裡嘟噥著,掄著板斧走過去,「嚓嚓嚓嚓」排頭剁
了一陣,不移時拖著匹剁斷頭的死獾子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嚷道:「直娘賊,一頭遭
瘟的獾子,倒把俺嚇了一跳!」
    李海忙道:「休要耽擱,快隨俺來。」
    五個人一頭鑽入黑松林。李海慣走山路,早奔到前邊,遠遠地叫了起來:「施相公
快來,三株老松找到了。」
    眾人疾忙奔過去一看,那小山包前面的松林中,鶴立雞群般矗立著三株枝幹壯實的
百年古松,每一株都已長得粗逾兩圍,蔭蔽半畝。三株古松之下的山崖上,果然黑魆魆
地露著一溜石洞。
    五個人又驚又喜,一齊奔過去,五雙眼睛從右數到左,又從左數到右,數來數去,
山崖上卻只有六個洞穴,偏偏就數不出第七個石洞來!
    李海問道:「施相公、宋旗首,敢莫是你們記錯了那箭柄上的秘訣?」
    施耐庵搖搖頭道:「晚生不才,這幾個字是記得准的!」
    李黑牛道:「嘿嘿,俺知道了,定是那刻字的人多刻了一筆。」
    施耐庵嗔道:「卻又信口胡扯,那宋靖國、花九叔、金克木三位前輩將此大秘視為
性命,豈肯隨意亂來?」
    五個人一時束手無策,彷徨思慮。那李黑牛掄著柄板斧在山崖上亂敲,恨不得立時
敲出那第七個洞穴來。他敲得累了,一頭坐倒在一株老松之下,歎道:「唉,這真叫做
上了玉皇頂,卻失了廟宇門,這該死的山上幹麼不多長出個崖洞來!」正說著,忽覺得
屁股下一虛,還未叫得出一聲「啊呀」,只聽得一陣衰草枯籐「唰啦啦」響過,偌大個
漢子竟然合身兒墜進一個黑古隆冬的大洞之中。
    眾人不由得驚叫一聲,倒是李金鳳口快,指著那李黑牛墜入的樹洞說道:「快來看,
兀那不是第七個洞穴麼?」
    施耐庵睇視一陣,只見那古松根部果然隱隱顯出一個黑魆魆的洞口,適才因荒草掩
蓋,未曾發覺。他不覺以手加額,笑道:「這些英雄前輩果然棋高一著,原來這第七個
洞穴卻『長』在樹根上!」
    那李金鳳孩子家性急,踴身便要躍入。忽聽李海喝道:「體得莽撞!」說完,一把
接過宋碧雲手中長劍,「唰唰唰」斬下數根古籐,稍稍扭結,編成一根長長的巨繩,然
後將一頭纏上樹幹,一頭交給李金鳳,說道:「鳳兒,抓緊籐條下去,可得小心在意!」
    李金鳳應聲「是」,抓住籐條,「嗤溜」一聲滑進洞裡。接著,施耐庵、李海、宋
碧雲依次攀著籐繩緩緩墜入洞內。
    且說那李黑牛一個屁股墩墜入樹洞,只覺得猶似騰雲駕霧一般,耳畔呼呼風響,
「噗咚」一聲早墜到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猛覺得□後疼痛,他哼哼著爬起來一看,
只見眼前一片漆黑,氣悶得緊,自顧走入將去。又過了一道門,忽見當面豎著一座極大
的神龕,神龕頂上的帳簾上寫著「梁山寨主晁天王神位」九個大字。神龕前的香爐裡早
已煙消火熄,卻兀自立著一個籤筒。李黑牛一時興起,抱著籤筒「光當」一搖,那籤筒
裡竟然蹦出一支竹簽來,李黑牛跟著李顯學得幾個字,認得上面寫著:「白絹在右側石
室中。」他心中一喜,攥著那支竹簽急急地奔入了右側那道小門。一進門,只見眼前黑
得多了,兩邊都是石壁,僅容得下一個人的身體,哪裡有什麼石室?李黑牛心想,既然
進來,索性走到底,看看還有何種稀奇古怪,便「登登登」一直走了下去。
    再說施耐庵等四人進了石室,一見那壁上神像,早認得塑的是當年梁山泊一百零八
位好漢的真容。四個人各自尋到自己的祖先,拜得八拜。那李金鳳發現案上的籤筒,奔
過去唰啷一響,抽出根簽來,卻是寫著「白絹在左側石室中」,女孩兒不覺驚喜,叫道:
「爹爹,快隨俺去尋白絹!」說著,扯住李海的衣服便奔進了左側的小門。
    施耐庵正欲跟進,回頭一看,只見宋碧雲兀自伏在宋江的塑像前,哭得淚人兒也似。
施耐庵見她那嬌怯無邪的模樣,一時又記起她那可悲可歎的身世,禁不住眼圈兒也紅了。
走過去勸道:「宋旗首,休要傷慘了,還是取那白絹要緊!」
    宋碧雲點點頭,拭淚站起來,走過去便搖那籤筒,只聽「匡啷」一聲,蹦出一支簽
來,上面寫著「白絹在右側石室」。
    她仗劍便要走入。
    施耐庵也搖了一簽,卻又寫著「白絹在左側石室」。他想了想,忽然叫道:「宋旗
首且慢!」他走到宋碧雲跟前,拿過兩支竹簽說道:「你看,這竹簽上忽而指左,忽而
指右,未必還有幾幅白絹不成?依晚生之見,這抽籤之事,純屬機遇偶然,只怕當不得
真!」
    宋碧雲一聽,望著那兩根竹簽發了陣呆,歎道:「那……
    這白絹又如何尋法?」
    施耐庵也不言語,定了定神,倒背雙手在石室中踱起方步來。一邊踱著,他一邊凝
神環視這石室中的一石一隙,幾乎絲毫不漏。這石室之中,除了那密密的塑像與晁蓋的
神龕之外,便是冷泉嗚咽,苔壁凝寒,哪裡有一絲一毫暗示白絹藏處的痕跡。
    看來看去,施耐庵雙目又回到那只籤筒上,他走過去,抱起籤筒,裡裡外外仔細打
量了一陣,面前是一只光溜溜的竹筒,並無點滴破綻。他想了想,手腕翻轉,「嘩啦」
一聲將滿筒竹簽悉數傾到石桌上。驀地,籤筒底上一行小字赫然映入眼簾,卻是兩句對
仗極工的聯語:「辨善惡察世態以觀四海;
    別忠奸識時務且攬六合。」
    施耐庵不覺大喜,捧著籤筒叫了起來:「宋旗首你看,這乃是為晁老前輩神主撰的
一幅挽聯,寓意精闢,對仗工整,真真抒盡了晁天王的懷抱,對了,還有當年梁山前輩
們的凌雲豪氣與坦蕩胸懷!嘖嘖嘖,委實是絕妙好辭,絕妙好辭!」
    宋碧雲聽得木頭木腦,見他又發了書獃子氣,忙道:「施相公,且慢一唱三歎,快
說說這聯語與那白絹藏處有何關係?」
    施耐庵不覺哈哈大笑。笑畢,說道:「有,有,有哇!請看!這聯語上雖然處處頌
揚晁老前輩的英雄襟懷,可處處都離不開一個字。此乃作文的上上訣竅:謂之以物寫意,
借物寓情!」
    宋碧雲心下又急又氣,忙道:「施相公休要掉書袋了,快說說,那是個甚麼字?」
    施耐庵酸氣大發,依舊搖頭晃腦地吟道:「啊啊,『辨善惡察世態以觀四海』,好
極!『別忠奸識時務且攬六合』,更妙!宋旗首,你看這『辨』、『察』、『觀』、
『別』、『識』、『攬』六個字,都應在人身一件何物之上?」
    宋碧雲一時大悟,不覺輕聲叫了起來:「啊喲,莫不都應在一個『眼』字上面!」
    施耐庵拊掌叫道:「著啊!好一個典雅無比的啞謎!」說著,他喜孜孜地拉著宋碧
雲奔到石室中央,指著滿室的神像說道:「你看看晁天王那雙眼,再看看那一百零八座
神像的那些眼!」
    宋碧雲展眼看去,不覺大奇:只見那一百零九尊神像的眼睛竟然一式地望著一處:
那便是石室頂端一根微微下垂的鐘乳石!
    宋碧雲驚喜交加,腰肢輕扭,長裙翻飛,一縱身躍起,長劍倏地輕點,那鐘乳石嘩
然而墜。只聽得神龕上「轟隆隆」一聲巨響,晁天王的塑像忽地轉過身去,那背後竟赫
然露出一扇小門。宋碧雲也不待與施耐庵招呼,疾步躍上神龕,一貓腰鑽了進去。她伸
手一摸,只覺得那小石窟僅可容得一人,四壁上滑溜溜盡是苔蘚。驀地,她的手指觸著
機括,只聽得「唰拉拉」一陣輕響,迎面罩著的一道錦簾豁然拉開。她抬眼一看,不覺
驚喜得心都「怦怦」地跳了起來:只見正壁上嵌著一排祖母綠寶石,熒熒的幽光映襯著
高懸的一幅白絹,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跡。宋碧雲念道:「萬世豪傑存照:藏貔貅
聊資俊才,隱雄風以待亂世。梁山泊一百零八名血裔第一名宋靖國攜女碧雲現存滇南;
第二名盧傑攜男起鳳隱於大名;……」
    剛剛讀完兩句,宋碧雲早激動得渾身顫抖,雙目溢淚,匍伏祝道:「不肖女宋碧雲
今日得祖宗大秘,立誓再振梁山雄風,望列位祖宗庇佑!」祝畢,輕舒十指,取下那幅
白絹,一貓腰退出了那間小石窟。她剛剛躍下神龕,只聽得「轟隆」一聲,那尊晁天王
塑像早又轆轆轉過身來,嚴嚴地封住了洞口。
    施耐庵一見宋碧雲抖抖的雙手上捧著的那幅白絹,不覺渾身血湧,一時竟然怔住。
少傾,狂喜地奔過來,伸手便接那幅白絹。
    就在此時,空寂的石室之中忽然響起一陣隱隱的「嗤嗤」之聲,細如蚊蚋。宋碧雲
渾身一凜,叫聲「不好」,疾伸手掌拍在施耐庵肩頭,一把團住那幅白絹,電光石火之
際,早已拔出劍來!
    宋碧雲快,那暗器來得更快。施耐庵尚未回過神來,已被宋碧雲一掌擊得踉蹌幾步。
饒是如此,那肩上早已猛地一麻,一枚短箭鑽進了胛窩。
    緊接著,一陣狂風起處,石室中央早站著兩條大漢:一個身材奇長,削骨聳肩,形
如鬼魅;另一個人身著緇衣,頭戴太乙黃冠。施耐庵一見,不覺一凜:死對頭狹路相逢,
這董大鵬和「銀鏡先生」緣何也尋到此處?
    只見那董大鵬啞啞怪笑,聳著吱嘎作響的骨架,無常鬼般走了過來。說道:「碧雲
娘子,久違了!沒想到今日在這秘窟中夫妻相見罷!」
    宋碧雲一邊仗劍封住要害,一邊後退,心中暗暗吃驚。董大鵬見宋碧雲冷眼怒視,
啞啞笑道:「俺董大鵬為了那幅白絹,數日來潛蹤隱跡,深藏不露,幾乎撥開了這梁山
上每一叢草木,翻遍了每一塊石頭,正愁沒處找那絕世大秘。不想娘子竟然將俺引進這
秘窟,又幫俺找出這幅白絹,一樁潑天大的富貴竟自唾手而得!娘子,何不帶著這絕世
大秘,與俺一起到朝堂上去做那一品夫人!」說著,一步步蹭了過來。
    宋碧雲手腕一抖,舞開劍圈封住門戶,怒叱道:「奸賊,這白絹乃我梁山後代秘藏
至寶,你這喪盡天良的官府奴才休想染指!」
    董大鵬啞啞一笑:「梁山後代?哈哈,俺們正好有份!」他指著那黃冠道士說道:
「你知道這位道長是誰?他也是梁山血裔『入雲龍』公孫勝的六世嫡孫——『銀鏡先生』
公孫玄!」
    宋碧雲聞言一驚,不禁上下打量了那公孫玄一陣,心中歎道:想不到當年功高蓋世
的梁山英雄公孫勝,竟遺下如此不肖子孫,這世事實在難測!
    只以那公孫玄拂塵一甩,說道:「六根清淨,七欲俱滅,俺公孫玄只知識去就,順
人世,隨潮流,二位道友何必執迷不悟,自墮沉淪?」
    施耐庵正欲怒斥,哪知眼前白光一閃,接著響起一陣「啞啞」怪吼,只見那董大鵬
趁著宋碧雲分神之機,縱身疾躍過來,倏地平伸出枯柴般的巨爪,堪堪抓到宋碧雲手上
捏著的那團白絹!宋碧雲倉促之間撤身不及,疾轉右腕,長劍一偏,一縷寒芒直切向那
只魔爪!董大鵬長指頭此時早觸著那軟滑的絹幅,哪裡肯甘心縮手,只聽得「錚錚錚」、
「唰啦」幾聲輕響,劍刃疾翻,早切下了董大鵬左手中指、食指。同時,急切間,為了
不讓他攫去白絹,宋碧雲五指一彈,將那幅白絹撒手彈出數步之遙。
    這幾招變起倉猝,四個人略略愣得一愣,霎時一齊踴身而進,去搶那幅白絹,董大
鵬奔得兩步,早被宋碧雲挺劍封住去路,只好抽出短柄狼牙棒,兜頭猛擊。施耐庵見形
勢危迫,早拔出湛盧寶劍擋住了公孫玄,四個人捉對兒廝拚起來。
    董大鵬與宋碧雲武功相當,但身長力猛,招式奇詭,照理略占上風。但此刻兩指被
削,左臂護疼,一時竟戰不下宋碧雲。而施耐庵這一邊斗約十余回合,早已分出勝負。
只見施耐庵劍招遲緩,已然抵敵不住公孫玄那柄鐵拂塵的強勁招式,肩窩處的箭傷又頻
頻作痛,只覺冷汗津津,雙臂乏力,漸漸守不住門戶。
    那「銀鏡先生」見施耐庵腳步散亂,氣喘吁吁,不覺噁心頓生,鐵拂塵一抖,數千
根鋼須撒出滿天紫電,直襲向施耐庵胸腹。施耐庵此時氣力不加,待要挺劍去格,誰知
那拂塵卻從斜刺裡一轉,拂向他的面門。施耐庵在高郵湖畔早領教過這道士鐵拂塵的威
力,情知這千縷鋼絲一旦掃上面門,臉上立時便成冒血的蜂巢。急切之間,仰身後躍,
腦袋剛剛避過拂塵,不料後腦勺「撲通」一聲猛撞到石壁上,只覺得滿眼金星亂冒,腦
子裡「嗡」的一響,霎時便失了知覺。
    這一邊宋碧雲與董大鵬正鬥到酣處,忽聽得撲通一聲,只見施耐庵昏倒在石壁前。
那公孫玄一招得手,早睜著兩只怪眼,踴身便奔那落在地下的白絹!宋碧雲的心陡地往
下一沉,也顧不得董大鵬那柄虎虎生風的狼牙短棒正在頂門上下猛砸,左手一抖,一叢
短箭奔星般射向公孫玄。那道士正自洋洋得意抓向那絹幅,萬萬不曾料到激鬥的二人中
竟然射出暗器,霎時眉心、胸口數處中箭,怪叫一聲,「砰」然倒在地上。此時,宋碧
雲神志一分,劍招上露出破綻。董大鵬那根狼牙短棒何等厲害,早瞅著那稍縱即逝的間
隙,游龍般搗了過來。宋碧雲回撤不及,架格不能,猛覺一股巨力砸上左肩,一陣劇痛
襲上心來,霎時間腔血翻湧,喉頭一甜,哇地噴出口血來。昏瞀之中,她腦際忽地閃過
董大鵬那猙獰的鬼臉,手中長劍竟朝著董大鵬脫手擲出。
    董大鵬一擊而中,不覺大喜,抹一把宋碧雲噴到臉上的鮮血,聳身疾躍,便去抓那
地上的白絹。驀地,他覺得一股冷風「嗤嗤」襲上後背,待要閃避,哪裡來得及!猛覺
得背上一疼,一柄長劍竟自夾著雷霆般威勢,從他後背捅入,直透前胸!
    董大鵬哪裡料到宋碧雲重傷昏瞀之際,脫手擲出的那一劍迷迷糊糊使出了「流螢箭」
的手法,董大鵬自恃武功精深,大意之中,竟自著了道兒!
    此刻,喧呼激鬥的石室裡忽然變得闃寂可怖,四個人身帶重傷,一齊倒在血泊之中,
沒有掙扎,沒有呻吟,只有重傷昏迷中的沉重喘息。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石室盡頭響起了一陣「蹬蹬」的腳步聲。少頃,一個英俊
挺拔、衣飾鮮艷的青年漢子走進了這間充滿血腥味的石室。一雙俊眼□巡一陣,忽然熠
熠地發出驚喜的光采。原來是地上的那幅白絹吸引了他的視線。他長舒一口氣,疾步朝
那白絹走了過去,一彎腰便要拾起。
    驀地,空寂的石室中忽然響起一聲十分清晰的呼喚:「一雄!」
    這一聲呼喚儘管微弱,卻是那樣淒涼而慘厲。那青年漢子渾身一震,汗毛森森竦立,
不覺抽回手來,轉過頭一看,不覺愣住,那一張俊氣的臉上登時掠過一絲隱約可察的神
色,既有欣喜又有驚恐,既似冷漠又似愛憐,他吶吶地喚道:「啊,碧雲!」
    宋碧雲慘白的臉上露出驚喜莫名的神情,她嬌喘吁吁,想要勉力撐起身子,可是身
上的劇痛使得她呻吟一聲,又癱倒在血泊裡。她聲音抖抖地喚道:「一雄,你過來,過
來扶扶我。」
    潘一雄點點頭,慢慢地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望著她那蒼白俏麗的面容,又望望
她那被狼牙棒抓碎的胡綾小襖和拖在血泊之中的波斯綢長裙,他癡癡地呆望著,半晌不
作聲。
    宋碧雲喘喘地問道:「一雄,你好嗎?」
    潘一雄點點頭道:「俺好。」
    宋碧雲正欲再說,一陣鑽心的劇痛襲上來,她閉目喘息一陣,忽地睜開眼睛,目光
射向地上的那幅白絹,急促地說道:「一雄,快,快去收取那幅白絹,那是關係抗元大
業的緊要大秘啊!」
    潘一雄點頭道:「放心吧,俺會收好它的。」
    宋碧雲微微一笑,忽然雙目裡閃射出溫柔而甜潤的光澤。潘一雄與她相處數年,第
一次從她那冷艷的眸子裡看到這種光澤,不覺心旌搖曳,吶吶問道:「碧雲,你要作甚?」
    宋碧雲眼波流盼,喘喘地說道:「一雄,扶我起來,扶高些,再扶高些。」
    潘一雄心中怦怦亂跳,抱住她的肩頭,緩緩地扶了起來。待到半坐之時,宋碧雲嬌
弱無力,忽地身軀一側,斜倚進潘一雄懷中,她仰起頭來,深情眷眷地說道:「一雄,
這許多年,你對我一往情深,照顧備至,小女子何嘗不知?可是大仇未報,心願未了,
我怎肯輕許於人!今天,今天這白絹已然取到,奸賊已遭了懲罰,小女子縱死也可瞑目
於九泉了。明日,你便將這絕世大秘帶到烏橋,親手交與劉大龍頭,克日召集梁山後代,
伐無道於天下,然後將這姓董的奸賊挖腹剖心,血祭我那慘死的養父養母!」說到此處,
她忽然頰上又漾起紅潮,嬌羞地說道:「一雄,此時此刻,你要索回數年癡情,就在俺
額頭上——」
    話猶未了,只見潘一雄渾身微微顫抖,一雙眼裡幻化著各種神采,臉上一陣紅一陣
白,猛地,他渾身一熱,雙臂一緊,摟著宋碧雲嬌俏的腰肢,急促地說道:「碧雲,俺
潘一雄自出娘胎,就遇上了你這世上唯一剛烈、艷麗絕頂的女子,俺敬你,慕你,食不
甘味,寢不安枕,總盼著有一日能了卻宿願,同偕伉儷。如今,時候到了,只要你答應
俺一件事,俺們便可成為舉世之上無人可比的美滿夫妻了!」
    宋碧雲微笑道:「此時此刻,還有什麼言語不能講,快說,小女子聽著哩!」
    潘一雄囁嚅半晌,說道:「碧雲,俺有樁心事一直未曾告訴你,八年前,俺便受了
那清河郡主的指派,到淮南義軍中作了官軍的眼線!」
    宋碧雲彷彿被毒蛇螯了一口,臉色倏地一變,厲聲問道:
    「怎麼,你,你也是官府走卒。」
    潘一雄道:「是的,俺早封了朝廷的千夫長,這些時,為了這幅白絹,為了你,俺
不知受了多少苦處。」
    宋碧雲彷彿遭了雷擊,咬牙切齒地恨了一聲,盡力一把推開潘一雄,雙目噴火地問
道:「這麼說,在烏橋鎮唆使劉大龍頭殺施相公的是你?」
    潘一雄道:「那是朝廷有命,不許綠林義士招攬文人,筆劍兩道一起造反,朝廷江
山可慮呀!」
    宋碧雲又道:「那、那通風報信要在東台縣捉拿小女子,在張秋鎮圍攻吳大哥、洩
漏軍機招致義軍蕭縣大敗,還有暗通白絹秘藏之處的,都是你這狗賊了?」
    潘一雄叫道:「碧雲,這、這一切都是為你,為了俺們今後能夠長享富貴啊!」
    宋碧雲急怒攻心,一陣昏暈,「噗」地一口鮮血噴到潘一雄臉上,立時又癱倒在血
泊之中。
    潘一雄一抹臉上的鮮血,俊俏的臉龐霎時變得異樣的猙獰,他走過去撿起地上那幅
白絹,拎在手上抖了抖,冷冷笑道:「碧雲,這幅白絹,俺不想獻給劉福通那老魔頭,
卻偏要獻給清河郡主,你恨麼?」
    宋碧雲此時早氣得嬌喘不繼,哪裡恨得出聲。
    潘一雄緩緩地收絹入懷,走到董大鵬身邊,望了望他那尚在喘息的身軀,拔劍說道:
「碧雲,這董大鵬俺怎捨得拿去壽春祭奠兩個賤民,俺要提他這顆人頭去朝廷領賞,就
說他得了白絹,忽生叛心,碧雲,你恨麼?」說著,一劍便割下董大鵬的頭來。
    宋碧雲直氣得渾身血都凝住了。潘一雄做完這一切,忽然「嘿嘿」獰笑著解開衣扣,
說道:「宋碧雲,你不過一枝敗柳殘花,俺潘一雄好端端送你一場富貴,你卻不識抬舉!
哼哼!告訴你吧,俺今日卻是色寶雙收。既要富貴又要你!」說著,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宋碧雲一聽,不禁又氣又恨又怒又急,咬著牙欲待掙扎,誰知掙扎未起,那一陣劇
疼猛地襲了上來,她長吟一聲,又暈了過去。
    潘一雄走到她身邊,望了望她那嬌俏的身軀和冷艷的面容,不覺色心大動,忙俯下
身去,先解開了她那蒙古女侍衛的勒甲皮絛,扯開緊裹在她上身的胡綾小襖的扣絆,解
下她下身外蓋的波斯綢長裙,正欲去扯她貼身的褻衣,猛聽得身後響起一聲怒喝:「狗
賊住手!」緊接著一團熱烘烘的物事撞到他背上。潘一雄一腔興致尚未消滅,哪裡防得
著這一猝變,一時竟被撞得凌空飛起,待要收腳,哪裡來得及!一個狗啃屎,無巧不巧,
那顆頭顱可可兒直撞到晁天王神龕前的石香爐柄上,只聽得「哇呀」一聲慘叫,接著便
是一陣紛灑的血雨,一個俊俏後生登時化作南柯一夢!
    那件熱烘烘的物事不是別物,卻是施耐庵這個大活人。原來,施耐庵後腦被撞,昏
暈許久,耳畔模糊聽得人聲,迷惘中睜眼一看,猛地看見一雙大手正攫向躺在血泊中宋
碧雲那裹在薄綢褻衣下微微起伏的胸脯。他情急之中,也不管那是何人,聚畢生之氣力
全身躍起,直撞向那條漢子,不想卻在緊急之中使宋碧雲免遭了一場蹂躪。
    這一撞,施耐庵頭腦立時清醒了許多。他定睛一看,只見躺在神龕下的,竟然是那
紅巾幫的掌壇總管潘一雄,心下不覺納罕。一見他懷中露出白白的一角,施耐庵扯出來
一看,竟是那幅白絹!他便小心地納入袖內。見宋碧雲兀自暈躺在地上,不忍心看她那
可憐巴巴的模樣,一時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戒律,連忙給她扣上胡綾小襖的襖襟,
束好長裙裙帶和軟甲,抱起她嬌俏的身軀,望了望室內三具屍體,對神龕上的眾神像默
默祝道:「眾位先輩,今日污了廟堂,改日再塑金身,晚生去也。」
    說畢,托著宋碧雲便走出了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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